九莉上天堂,六妹走四方

2016-04-29 00:00:00师亚萍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6年11期

摘 要:《小团圆》和《好儿女花》分别是张爱玲和虹影影射个人爱情婚姻的自传体小说,作品中的女主人公九莉和六妹与乌特·艾尔哈特在其《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中的“好女孩”与“坏女孩”相照应,也正暗示着她们截然不同的结局。本论文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寻找造成两位女主角相反结局的原因以及具体表现,透过作品来了解作家的叙述方式及策略等,更进一步解读两部作品。

关键词:《小团圆》 《好儿女花》 九莉 六妹

《小团圆》在经过销毁与出版的不断纠结后,张爱玲遗产执行人宋以朗于2009年将其发表,我们才有幸读到这部遗作;《好儿女花》是虹影继《饥饿的女儿》之后发表的又一部自传体小说。两部小说都影射了作家自己的爱情婚姻悲剧,但盛九莉与六妹两位女主角分属于截然相反的性格特征,借用女权学者乌特·艾尔哈特的著作《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中的观点: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盛九莉是典型的好女孩,六妹属于“坏女孩”一类。因此,盛九莉的结局自然是“上天堂”,而六妹则注定要“走四方”,这样的结局不仅与作家的生平经历有关,也离不开她们叙述方式的差异。

一、作家身份的差异:没落贵族与市井草根

张爱玲生于中国社会新旧交替的动荡时期一个封建没落的大家庭,祖父张佩纶与李鸿章女儿李菊藕的联姻,已然写就了这个家族的基因图谱。父亲张庭重虽饱读诗书,对张爱玲文学天赋的发挥起了很大作用,但同时也是一个典型封建社会的纨绔子弟,天天叼着大烟逛堂子。母亲黄逸梵是一位那个时代的新女性,早年间就选择出国追求自己的未来,在张爱玲幼时的眼里,母亲陌生得像来自另一个星球。张爱玲十四岁时父亲再婚,继母孙用蕃对她也极其冷淡,弟弟张子静懦弱的性格让张爱玲“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也于事无补。可以说,张爱玲从小就缺少了父爱、母爱,那样的成长环境造就了她生性孤僻的性格,没有倾诉对象,没有玩伴,导致她在《天才梦》中所写:“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1},她宁愿与世隔绝也不想多与人接触,内心的孤独已然铸就。从父亲的家“逃离”之后,她与母亲、姑姑住在了一起,后又到港大求学,其间港战爆发,张爱玲未完成学业就回到上海卖文为生,与胡兰成经历了一段“现世安稳”的爱情婚姻后,有“汉奸”嫌疑的胡兰成逃走了,张爱玲背负了太多骂名与压力,斟酌之下,她选择了离开中国移居美国。对于远离故国的张爱玲来说,除了翻译旧著,她也搞创作,《小团圆》便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这部自传体小说以“回忆”盛九莉的生活、感情为主,远至她五岁时,近至来到美国之后,正像她在《自己的文章》中所述:“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2}从出身来看,张爱玲是不幸的,从婚恋来看,她更是悲惨的,尽管如此,她在《小团圆》中也并没有反复强调个人悲惨命运,相反,那段对旁人来说显得愚蠢的婚恋“传奇”占据了小说的大半部分,这当然与张爱玲的个人身世有关:从小缺乏温暖与爱,胡兰成的出现就像救命稻草般让她内心充满了希望,这挥之不去的回忆与念想才值得她在作品中回味,足以说明她对这份感情的珍惜。正如小说前言所述:“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3}尽管后来与赖雅结婚,但是张爱玲对这段婚姻却很少提及,带着对于爱情婚姻的向往,抛却封建才子式的男主角身份,张爱玲还是愿意去“细嚼慢咽”,给九莉一个相对完满的“小团圆”结局。经历了相对不幸的家庭命运与感情风波的张爱玲看开了一切,因此,二十年后的她在塑造女主人公时,依然给读者留下一个温顺、与世无争、安于现状的女主人公形象,这样的女孩是“好女孩”,是应当“上天堂”的。

虹影出生于重庆南岸的一个贫民窟,她在家里排行最后,母亲从不宠溺她,管束极紧,但有时又“关爱”有加,像对待一个来自家串门的客人一般。父亲平时沉默寡言,对别的孩子一动怒就抡木棍或竹条,但对这个小女儿格外仁慈,从不指责。十八岁那年,虹影才得知自己是母亲跟别的男人生下的私生女,这多少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心理伤害,她选择离开这个家,似乎这个家没有给过她安全感,更没有感受过丁点儿父爱、母爱,之后去英国留学,其间她认识了赵毅衡并与他结为连理。在经过十一年的婚姻生活后,二人还是选择了离婚,之后,虹影又与英国作家威廉姆斯相识、结婚。与张爱玲的经历不同的是,虹影的成长环境虽然也很乱,但她没有封建落后的、对家庭置之不理、不负责任的父亲,也没有不顾家庭、只求自身发展的母亲,她还有一群哥哥姐姐,还有邻里亲戚,可以说,她的童年是幸运的,成长环境并没有造成她与张爱玲任何相似的性格特征。相反,虹影不孤独、不逆来顺受,她走的正是乌特·艾尔哈特在《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中给女孩指出的道路:独立、超越、勇敢,除了写作,她闲暇之余还学厨艺、炒股,紧跟时代潮流的她还自己建立微信公众号与读者互动,如果张爱玲健在的话,相信她也不会如此吧?温顺的她更愿意待在自己的小空间里去创作、画画。加之,虹影受西方女权思想的影响,性格中带有张爱玲所缺乏的离经叛道之味,这些因素直接决定了《好儿女花》中的六妹是一个独立、向上、要强的女主角,结局必是“走四方”的。

二、追忆艺术中的九莉与女权视野中的六妹

不仅作家自己的生平决定了主人公不同的道路,作品中的主人公命运也注定了她们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小团圆》是张爱玲用后二十年的时间去追寻前二十年的岁月时光,结合《烬余录》《私语》,以及《对照记》等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张爱玲在《小团圆》中对自我的重复书写,比如家庭背景、求学经历等,但是那段婚恋经历却是在其他作品中没有见到的,世人了解的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婚姻也只是结合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才得知的,而在这段感情经历中,张爱玲以清醒的头脑讲述她对这段感情的态度,她认识到了邵之雍的自私。我们在文本中不难发现,张爱玲为盛九莉添加了“随时可以结束这段感情”的话语:

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 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 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④

“嗳。”她有把握随时可以停止。这次他走了不会再来了。⑤

也不知怎么,自从之雍打了那门警,九莉觉得对他不同了,这才没有假想的成分了。⑥

在回忆中,张爱玲以一个大彻大悟者的身份认识到了胡兰成其人的虚伪与做作。作为一名叙事者,张爱玲可以任意给盛九莉添加感情变化,而作为主人公,盛九莉又不得不依照自己的心里去继续对邵之雍的爱。她在整个婚姻经历中都处于被动阶段,她对邵之雍的“爱”超出了自己所能承受的范围,面对那样一个“风流才子”,盛九莉除了依恋还是依恋,三十岁的她梦中依然梦到的是邵之雍:

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⑦

仅仅这样一个梦,就让她快乐很久,足见盛九莉一颗单纯、善良的心,这样的女孩儿,“上天堂”是不二之选。

《好儿女花》中,母亲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仿佛很“懦弱”,等到母亲没有劳动能力时,是六妹一个人抚养母亲,包括她的姐姐哥哥的经济来源,也都靠六妹来帮衬,足以揭示了六妹强烈的女权思想;尽管最后得知母亲捡垃圾的事实,想与哥哥姐姐翻脸,但是,她并没有那样做,她把责任归咎于自己;在婚姻方面,小唐竭尽全力帮助她完成写作、翻译,成为著名作家,她的声名越来越显著,到最后,当她发现小唐欺骗了她时,毫不犹豫地选择结束一切,首先就是修改银行账号密码,也只有六妹才能想到女人的经济地位是多么重要。她对小唐充满的是恨,无法原谅对方的过错,即使小唐给过她极大的帮助……虹影成就了六妹,让她勇于承认自我错误,从而更好地提高自我、完善自我,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抵挡住一切致命伤害,才能“走四方”……

三、追忆艺术中的时间和距离:“她”与“我”

张爱玲深谙距离产生美的原理,她自己曾说过:“在文字的沟通上,小说是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只有小说可以不尊重隐私权。但是并不是窥视别人,而是暂时或多或少的认同,像演员沉浸在一个角色里,也成为自我的一次经验。”⑧正如《小团圆》“旁观者——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我们可以和作者一起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解读盛九莉对家人、朋友、恋人的看法。有时候,主人公的主观看法会指向我们的阅读或思考取向,而作者的叙述又会把我们引到另一个方向;有时候,二者的目的却又是相同的,我们必须从视角以及人物的角色扮演中找出其中的区别。即使可以不尊重隐私,张爱玲还是把九莉作为旁观者以平淡的眼光回忆生活与情感,她不能也无法改变现实,这样乖巧的女孩子到最后也只有“上天堂”的结局了吧?

虹影的《好儿女花》则采用“第一人称”,有某种强烈的现场感。由于“这个人物作为叙述者兼角色”,她既可以参与事件过程,又可以离开作品环境,面向读者进行描述和评介,这双重身份使这个角色不同于作品中其他角色,她比其他角色更“透明”、更易于理解。虹影说:“我就是照实写来——母亲她生下我,当时是什么样的境遇,是怎样的心情,遭到什么样的惩罚,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这样的叙述视角有利于她抒发情感,使作品富有情绪的感染力。我们从中感受到了六妹对家庭、爱情、婚姻的不满,她有任何情绪都可以以“我”的语气发泄出来,又直接导致六妹走出悲剧阴影追求个人幸福、发展自我的“走四方”结局。

四、结语

《小团圆》与《好儿女花》都专注于“个人的生命故事,深入独特的个人生命奇想和深度情感,以富于创意的、刻下了个体感觉的深刻痕印的语言描述这些经历”。张爱玲与虹影以不同的方式展开写作,影射了个人婚恋悲剧,在感情经历过程中,结合作家生平以及主人公生活,我们也得出了与乌特·艾尔哈特著作给出的相同命运结局:九莉上天堂,六妹走四方。

① 张爱玲、金宏达、于青:《天才梦》,《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7页。

② 张爱玲、金宏达、于青:《自己的文章》,《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74页。

③ 宋以朗:《小团圆·前言》,见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7页。

④⑤⑥⑦ 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50页,第154页,第160页,第283页。

⑧ 张爱玲、金宏达、于青:《〈惘然记〉序》,《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338页。

参考文献:

[1] 虹影.好儿女花[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

[2]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引子·叙事与伦理[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

[3] 葛娟.“痛苦之浴”的沉溺与困于自我的表达——评张爱玲的《小团圆》[J].名作欣赏,2010(9).

[4] 秦妞.张爱玲小说的叙事艺术[D].湖南科技大学,2010.

[5] 杨洋.作为自传体小说的《小团圆》[J].名作欣赏,20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