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可以怨【三】

2016-04-29 00:00:00钱钟书
醒狮国学 2016年12期

没有人愿意饱尝愁苦的滋味——假如他能够避免;没有人不愿意作出美好的诗篇——即使他缺乏才情;没有人不愿意取巧省事——何况他不至于损害旁人。既然“穷苦之言易好”,那末,要写好诗就要说“穷苦之言”。不幸的是,“憔悴之士”才能说“穷苦之言”。白居易《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不得高官职,仍逢苦乱离;暮年逋客恨,浮世谪仙悲。……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作出好诗,得经历卑屈、乱离等愁事恨事,这代价可不算低,不是每个作诗的人所乐意付出的。于是长期存在一个情况:诗人企图不出代价或希望减价而能写出好诗。小伙子作诗“叹老”,大阔佬作诗“嗟穷”,好端端过着闲适日子的人作诗“伤春”“悲秋”。例如释文莹《湘山野录》卷上评论寇准的诗:“然富贵之时,所作皆凄楚愁怨。……余尝谓深于诗者,尽欲慕骚人清悲怨感,以主其格。”这原不足为奇;语言文字有这种社会功能,我们常常把说话来代替行动,捏造事实,乔装改扮思想和情感。值得注意的是:在诗词里,这种无中生有(fabulation)的功能往往偏向一方面。它经常报忧而不报喜,多数表现为“愁思之声”而非“和平之音”,仿佛鳄鱼的眼泪,而不是《爱丽斯梦游奇境记》里那条鳄鱼的“温和地微笑嘻开的上下颚”(gently smiling jaws)。我想起刘禹锡《三阁词》描写美人的句子:“不应有恨事,娇甚却成愁”;传统里的诗人并无“恨事”而“愁”,表示自己才高,正像传统里的美人并无“恨事”而“愁”,表示自己“娇多”。李贽读了司马迁“发愤所为作”那句话,感慨说:“由此观之,古之贤圣不愤则不作矣。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也。虽作何观乎!”“古代”是召唤不回来的,成“贤”成“圣”也不是一般诗人能够和愿意的,“不病而呻”已成为文学生活里不能忽视的现象。也就是刘勰早指出来的:“心非郁陶,……此为文而造情也”,或范成大所嘲讽的:“诗人多事惹闲情,闭门自造愁如许。”南北朝二刘不是说什么“蚌病成珠”“蚌蛤结疴而衔珠”么?诗人“不病而呻”,和孩子生“逃学病”,要人生“政治病”,同样是装病、假病。不病而呻包含一个希望:有那样便宜或侥幸的事,假病会产生真珠。假病能不能装得像真,假珠子能不能造得乱真,这也许要看本领或艺术。诗曾经和形而上学、政治并列为“三种哄人的玩意儿”,不是完全没有原因的。当然,作诗者也在哄自己。

我只想举三个例。第一例是一位名诗人批评另一位名诗人。张耒取笑秦观说:“世之文章多出于穷人,故后之为文者喜为穷人之辞。秦子无忧而为忧者之辞,殆出于此耶?”第二例是一位名诗人的自白。辛弃疾《丑奴儿》词承认:“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上半阕说“不病而呻”“不愤而作”,下半阕说出了人生和写作里另一个事实,缄默——不论是说不出来,还是不说出来——往往意味和暗示着极端(“尽”)厉害的“病”痛、极端深切的悲“愤”。第三例是有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家的故事。有个名叫李廷彦的人,写了一首百韵排律,呈给他的上司请教,上司读到里面一联:“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非常感动,深表同情说:“不意君家凶祸重并如此!”李廷彦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回答:“实无此事,但图属对亲切耳。”这事传开了,成为笑谈,有人还续了两句:“只求诗对好,不怕两重丧。”显然,姓李的人根据“穷苦之言易好”的原理写诗,而且很懂诗要写得具体,心情该在实际事态里体现出来。假如那位上司没有当场询问,我们这些后世的研究者受了实证主义(positivism)的影响,未必想到姓李的在那里“无忧而为忧者之辞”。倒是一些普通人看腻了这种风气或习气的作品。南宋一个“蜀妓”写给她情人一首《鹊桥仙》词:“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脱空”就是虚诳、撒谎。海涅的一首情诗里有两句话,恰恰可以参考:“世上人不相信什么爱情的火焰,只认为是诗里的词藻。”“春愁”“情焰”之类也许是作者“姑妄言之”,读者往往只消“姑妄听之”。我们在文学研究中,似乎恢复了小孩子时代的天真老实,把白纸上的黑字认真坐实,有时碰见“脱空经”,也看作纪实录。当然,“脱空经”的花样不一,不仅是许多抒情诗词,譬如有些忏悔录、回忆录、游记甚至于历史,也可以归入这个范畴。

我开头说,“诗可以怨”是中国古代的一种文学主张。在信口开河的过程里,我牵上了西洋近代。这是很自然的事。我们讲西洋,讲近代,也会不知不觉地远及中国,上溯古代。人文科学的各个对象彼此系连,交互渗透,不但跨越国界,衔接时代,而且贯串着不同的学科。由于人类智力和生命的严峻局限,我们为方便起见,只能把研究领域圈得愈来愈窄,把专门学科分得愈来愈细。此外没有办法。所以,成为某一门学问的专家,在客观上是不得已的事,尽管在主观上是得意的事。“诗可以怨”也牵涉到更大的问题。古代评论诗歌,重视“穷苦之言”,而古代欣赏音乐,也“以悲哀为主”;这两个类似的传统有没有共同的心理基础?悲剧已遭现代新批评家鄙弃为要不得的东西了,然而历史上占优势的理论认为这个剧种比喜剧伟大;那种传统看法和压低“欢愉之词”是否也有共同的心理基础?一个谨严安分的文学研究者尽可以不理会这些问题,但不妨认识到他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