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二十七种飞翔方式

巴音博罗

1

雪使肮脏和浊重者震惊

所以人们总是尽快地去清扫

2

雪是梦境伸延的一部分，可另一部分

是谁？雪跟亡灵的颜色是一致的

3

雪这么大，那么多雪往哪儿堆放？

雪堆把一个乡村墓地给模仿、扩大了

4

雪是松散的，所以不便搬运

雪是轻的，所以雪铲慌乱

5

但什么样的手才可以抓住和紧握

雪，使拥有变成幻觉的泪痕

6

一个喜欢在飘飘大雪中伫立的人

必定是一个未老先衰的人

7

这就是人们用雪球互相击打的乐趣

因为击碎的是投掷者自己

8

因此当我们任意践踏时

真正的雪早已不存在

9

最高处的雪是看不见的

即使在人迹罕至的雪峰上

10

一场大雪降临往往伴有纤细的

肉耳倾听不到的哀乐声

11

雪的真实颜色是黑色的

如果你用太阳紧盯着雪不放……

12

雪并不修改道路

雪只是使行走虚化了

13

雪使万事万物都产生了飞翔的欲望

所以雪后的田野和山峦总是悄悄挪开一些……

14

但对于鸟来说，这么多温暖的羽毛

并没能使它卵育

15

如果一枚雪花擦着骨缝落进

肉体证明了雪的锋利

16

雪有医院的气味儿

雪使一万个护士从病志上逃离

17

雪落大河寂静无声，犹如针刺肌肤

河水是痛灼的

18

如果一个孩子在雪中奔跑

他必然会因急于成长而迷失或跌倒

19

而一个老人沾满霜雪的胡须

是这个世界最成熟和最美丽的那部分

20

这样雪与火焰就难以区分

二者都将因最终焚毁而留下灰烬

21

对于月亮来说，雪已经用自身的光

取消了朗照，所以雪无夜

22

雪停下，但是在天上

云朵依然在走自己的路

23

一个想描绘出雪之边界的诗人

是可敬的，因为笔无音韵

24

为什么雪不能穿过玻璃窗击中

噩梦中那个惊恐万状的人

25

而荒野和村庄向四周涌起

雪人才是君临天下的万王之王

26

那在雪中书写的一定是神的手

但他写下的，将是无边的寂静

27

所以当雪花真切地烙上面颊时

你一定是一个隔世之人

废灯

灯在灯的生涯中老了

这就是黑暗想要的

整整一代烈士鲜血养育的光芒辉映着古老的国度

并迫使这心脏病患者的头颅慢慢熄灭

像漆黑的上涨的海水

灌满了寂静的房间，前途难测

生活，因为没有阴影而显得

更为虚幻，像老掉牙儿的歌谣

对死亡保持缄默，这也是灯的

权利。可是持灯者

你还能忍受多久？在心灵的黑暗中

呆久了，血液就是最易燃烧的光芒

菊

最初我听见号手的金嗓音

在晴空下吹奏

并使秋阳渐渐变薄，渐渐锋利

好像一些易碎的歌谣

接着我看到无数芳香秀美的手指

相互围绕着编织

生者和死者的幻梦

当薄雾散尽，雷声远遁

那些编累了的手缓缓张开——

里面，是那颗紧护多年的心

在光芒中颤动

采金船

从沙到金，中间是

滔滔不绝的河水

从你到我，中间是

滚滚而来的沙粒

这是生命中大部分时光的呈现

每一天的劳作都在证明这种世态

每一粒细沙都是一个词

反复说出然后把它漏掉

收获的狂喜往往是梦幻中百年一瞬的惊羡

但你每天要对付的仍然是无边无际的泥沙

从手到心，从呼吸到鲜血

尘世间许多事情确实如同采金

你需要的并非就是你接受的

这是生活的真谛，大多数人体悟不到

所以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金子的所在

致使他们每天都在苦苦寻觅

每天都两手空空怅然而返

仿佛远远观望的我，清水一滴

掠过采金船。我的理想

仍然是重新回到属于我的河流

顺势而下，寻找到自己的归宿

我们比沙子更像沙子

所以无意中总是遮蔽金子的光芒

蜂房

芬芳的蜜从那蜂房的光芒中

迸射出来，哔剥燃烧在苍穹

这是花蕾汹涌的一座殿堂

这是人们熟知的笑脸、阳光

一朵花追逐另一朵的力量——

这是生命还给生活本身的智慧

但你必须停止生长和忙碌

你必须从一只蜜蜂的袭击中看到

肿胀、热烈、芬芳四溢的金色松脂——

真理从来就是大多数人被蜇疼时的隐秘！

人树

树穿透脚底板，长进我的身体

树干和我硬邦邦的腿骨纠缠一起

我走路，膝盖那儿便结成树结

树顺着我的大腿伸进肚腹

又在我的胸腔里做了一个碗形的巢

我的心扑扑乱跳，仿佛鸟儿啾啾跳跃

树的汁液如同我的血脉，开始全身畅流

我听见树的笑声，像一阵轻盈的风

树继续生长，沿着颈椎，向上向上

树梢擦着云彩，伸进我蛛网密布的脑袋里

我尖叫，疼痛，挣扎，却无济于事

树干穿透我坚硬的头盖骨

甚至让我的头发根根竖立迎风招展

我走路；腰肢柔软，枝干婆娑

我唱歌；百鸟回应，叶叶鼓掌

我静默，树根便紧紧扎入地下

使我纹丝不动，仿佛万古之岩

这是真的，一棵树和我合二为一

昼夜一体，立于天地之间

如果你残忍地抡起斧锯，斫破我的肌肤

就会看见红色的血液汩汩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