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万两

马尚龙

人类世界上千年以来很少有这么一种物件，它是极其贵重的，恰又是极其普及的；它是极其富有高科技乃至国防的用途，恰又是农村田头和大街小巷里随处可见，它是一个国家综合实力的晴雨表，恰又是老百姓也可以买进卖出，当然也是个人财富的体现；它是最高贵的精神象征，恰又是最市井俗气的物质显现。它的价值永远高高在上，围绕着它的价值所产生的价值观也亘古未变，并且不受民族、宗教和阶级的约束，由它的价值观所衍生的文化却是时时翻新。

黄金。大概也只有黄金可以享受如此的殊荣。

如今黄金的价值以及它所产生的价值观是统一的，但是在几十年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黄金在中国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和价值观，而且并行不悖地存在着。

《乌鸦与麻雀》已经是1949年的电影了，但是其中的“轧金子”情节，至今还是印象深刻，并不完全是赵丹表演出色，也是由于事关黄金。

大家一定记得“金光闪闪”的语言文本，总是用来歌颂最神圣最伟大乃至最革命的人或者事，纪念碑的铭文，纪念堂的匾文，不是红色的就是金色的。为什么是金色的，而不是其他颜色？用金色来表现高尚，因为黄金就代表了高尚。直至现在，这么一种风气依旧。还有诸多形容和比喻，也都是对黄金充满了无价至尊的崇敬，将黄金看作是至高无上的坐标。世界冠军的奖牌，不管是不是黄金质地，一律叫做金牌；真金不怕火来炼，是把识别一个人有没有真本事类比于是不是真金。至于“书中自有黄金屋”，至于黄金年代、黄金交叉、沉默是金……是黄金从历史到当下的互相印证，印证的当然还是黄金从精神到物质的作用。

黄金具有如此的作用和美誉，很难想象它也曾经具有另外一种身份。也正是在“金光闪闪”最闪闪、尤其最炫目的年代，黄金恰恰又是被敌视，被丑化、被抄禁的年代。在许多“革命”电影、戏剧和小说中，常常有绰号“大金牙”之类的翻译官、小汉奸，恶霸、地痞反角小卡斯，绰号的由来就在于他们镶了一颗金牙，武功队长绝对不会是镶金牙的。在我小时候，我还见过蛮多的长辈或者老人镶金牙的，这也是当年中国牙科的做法，当年没有烤瓷，就用黄金把牙齿包起来，金牙是不会腐蚀的，而且一张嘴就“显山露水”。如今看来是很俗气，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也是黄金审美观的历史痕迹。

到了“文革”时代，黄金就是敌人，谁拥有黄金谁也就是敌人，拥有黄金的下场和拥有敌产是一样的。我在一篇署名丁大华的文章中，读到了令人惊诧的数字：1966年从6月至10月初，全国红卫兵“抄家”收缴黄金118.8万余两……我也曾经听长辈说起“文革”抄家年代如何藏匿黄金又如何被迫上缴的亲历故事。一个四十年代开金银珠宝店的先生，“文革”时遭遇抄家，红卫兵是有备而来，翻箱倒柜却是一无所获；原来这位先生将金银珠宝藏匿在绒线团团之内。被红卫兵一顿打骂批斗之后，这位先生被迫指认绒线团团这个罪证。1977年开始落实政策，抄家之物都要归还本人，但是有一项政策规定，只归还当日银行牌价的金价，不归还黄金，而当日金价，曾经是几十年间一动也不动，黄金97元1克。并且只有银行的买入价，永远没有银行的卖出价。只是到了1978年，恢复了金银首饰的销售，金价才浮动起来，那些被落实政策拿不到黄金的主儿，有苦说不出啊。至于允许个人持有黄金，是1983年的事情了。

黄金是有很厚实的文化内涵的，称之为“黄金文化”一点不为过，黄金至尊和黄金之恶，都只是黄金文化的时代印记。有些印记，还真有中国特色，非中国莫属。在建设国库金库时，恐怕谁都没有想到，从1980年代开始，“小金库”迅速成为众多单位的事实。小金库是不好，但是小金库这个名词实在惟妙惟肖，虚拟小金库的严防死守，与真实大金库的保卫保护差不大多。还有，中国大妈挽国际金价跌价狂澜于既倒，背后当然不仅仅是中国大妈现在腰粗脖子也粗，还涉及到中国人历来对黄金的顶礼膜拜。还有，“土豪金”为什么在中国所向披靡，它与当年的“大金牙”是否有异曲同工之玄妙？

黄金作为金属是贵重，黄金作为一面镜子，照出来的远非是某一个人一些人对黄金的态度。在黄金这面镜子中，足以看到全世界全人类的诸多对峙，美好与丑恶、优雅与鄙俗，富裕与贫困，战争与和平，都因为黄金而生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