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我们的文艺批评已经为时代所诟病,如鸡肋般食之无味,却又繁花似锦般地无处不在,这归结于中国社会的快速发展、结构的不断丰富,与资本社会的亲密合谋和文艺理论的反应滞后。在中国快速发展的过程中,我们的时代不仅创造了惊世的成就,也成就了乱向丛生的社会,文学批评则如一叶扁舟,随水逐流,不亦乐乎,即使它的本色应为一只只乘风破浪的快舰,亦或轰隆隆壮观而来的巨轮。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成为文艺批评尽快一褪往日颜色,必须改变现状的契机,使此前一直为责任感、历史感、时代感强烈的众多评论家屡屡忧虑的批评界有了变革一新的可能,给复杂纷呈的时代,吹来缕缕革弊清风。众多论及此类问题的文章鼓点阵阵地劈面而来,观点各异,一吐为快的撒气和重振江湖的豪气频频显现,一时间,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般的绚烂美好。
任何问题,不辩不明,不论不清,讨论逐步深入到今天,终于发现,理论建构落后于批评实践,不再能起到指导作用,批评的主体性缺失,导致的形象欠佳并缺乏正确的体现才是批评现状的源头所在。瞬间想起,董大中先生2013年为本人文艺批评集《交叉小径》所做评论中的一段话:“我以为,作者最需要的,是建立自己的艺术价值评价标准。这一点,是任何批评家都不能不有的,也是从事批评工作之始就要解决的。只有这样,才容易把好秤砣,也能够前后如一,还不至于把批评家最可宝贵的判断词语轻易散发出去。同时要有一个好的参照体系,这个体系是世界性的,不是一国性的,更不是地区性的。人类社会的发展,是由分到合、由疏到亲、由远到近,最后实现大同的过程,建立统一的‘世界文学’未必需要,但是文学的传播和接受必将是世界性的,人们评价文学也必将运用世界性的眼光。只有把你所观照的作品放到全人类的文学星球上去看,才能看得准确。如果局限于一个地区,那就可能把核桃当足球踢。再就是夯实有关理论的基础。这不是作者一个人的事,是一代人的事。”
先生的这段话,当时不能十分理解,尤其将参照体系用“把核桃当足球踢”来做的比喻,始终铭记于心,琢磨至今仍不能全解。而“建立自己的艺术价值评价标准”和“夯实有关理论的基础”的建议,于今渐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实际上,这段简单而全面的诤语,已将如何从事批评写作的要义概括清楚,对当代乐于从事批评的年轻人,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提示。先生所说的参照体系,指的是批评家应有正确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理论的夯实,“不是作者一个人的事,是一代人的事”,则是对目前的批评写作者普遍缺乏钻研理论的精神提出的衷告,批评家艺术价值观和评价标准的混乱,正是理论滞后和世界观、价值观不正确的集中表现。刘琼在《文艺理论应介入文艺实践》(文艺报2015年5月8日2版)一文中认为,“对于职业或者专业的文艺评论,良好的感受力虽然是第一位,但精准的表达和有效阐释,一定来源于文艺理论的长期滋养。”曾庆瑞在《好的文艺批评也是剜掉文艺烂苹果的正义之剑》一文概括,“要想我们的文艺批评真正成为一柄正义之剑,对于文艺作品、文艺家、文艺现象等等做出一流的是非评判,说出来或者写出来一流的褒贬表达,我们的文艺批评还要尽快改变‘贫血’和‘缺钙’的现状。”这些所贫之血和所缺之钙,同样也是世界观和价值观有所偏差的表征。杨庆祥在《文艺报》主持“文学与现实关系”的主题讨论时谈到,“文学与现实的关系,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回到创作主体上来……面对现实,作家们缺的不仅仅是故事、语言和叙事的方式,同时也是态度——拔高一点,是世界观和价值观。”可见,不仅是作家还是批评家,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和生活,要想创作出真正有意义和价值的作品,体现主体性,正确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深厚的理论修养和个人的才华、感受力及批评的能力,三者缺一不可。这些,应该是当代从事批评的写作者所要面对和必须解决的问题。我们需要确立一些关于美、风格和趣味的新标准,用一种新的、更开放的方式来看待我们这个世界以及世界中的万物。
此前,“学院派批评”与“媒介批评”曾有过一场孰是孰非的争论,双方各持己见,不相上下。作为一个作协派的批评者,在向往和学习了一段时间学院派云山雾罩的高深理论化批评写作,充分体味到理论对阐释作品具有指导意义的高度和方便后,同时发现,其格式的八股,死搬教条的分析,对文章灵活性表达和思想性探索限制极大,文章越来越缺乏灵动与感性,越来越挑战大众的阅读习惯和经验,离普通大众的阅读趣味也越来越远,躲进书斋与世隔绝之感十分强烈。而在与出版社合作撰写书评、影评的过程中,又体会到了媒介批评简单、浅淡的应时应景性对批评写作者固有立场和情怀的影响。经过多年的摸索,个人认为,在写作模式与风格的选择上,在让批评不仅仅满足于文学作品的阐释机器而成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写作实践上,作协派批评介于学院派与媒体派之间,似乎更适合创作出思想性、艺术性、审美趣味符合受众接受的批评,批评的主体性也更易于得到体现。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中认为,“文学批评是文学理论与文学创作两者之间的中介,这一地位,决定了文学批评家一方面应具有文学理论家的科学抽象能力,另一方面必须有作家艺术家的艺术感受能力。”而作协派批评,正是二者合一,作家与批评家身份兼具的优势,使之比不从事文学创作的批评家更容易理解创作实践过程和对作品进行准确评判,更容易让批评文字与语言趋向于美感,更容易将理性文化心理结构与感性文化心理结构更好的结合,从而产生融严肃的思想、饱满的情感、艺术性的文字表述和准确的理解与阐释于一体的文学批评,其主体性也能够得以更加完美的展现。
尽管作协派批评的优势相对明显,但冈察洛夫也曾经说过,“在作者本人身上结合着强有力的客观的艺术家和十分自觉的批评家,这是颇为罕见的。”刘再复在《论文学的主体性》中谈到一个批评家主体性的实现过程中,必须完成三级超越,第一级为在文学欣赏中超越现实意识的限制,恢复人的主体地位,占有人的自由本质;第二级是对作家意识范围的超越,即充分理解作家的心态、思维方式、情感特点,以及作家独特的生活方式、取材方式和表现方式,尊重作家劳动的特殊性和创作的特殊规律;第三级则是对批评家自身的主体结构和固有意识的超越,即批评家对自己业已形成的审美心理结构以及固有的审美意识在某种程度上的超越。这一级的超越,是批评家高度的自我实现,是将批评从科学的表现走上艺术的表现的关键——从技术分解转化为以情感为主的艺术,即批评自身成为一种艺术,一个独立的美的艺术种类,它需要批评家将情感注入,成为批评家内心的热烈需求,最终形成自己独特的批评风格,从而实现批评自身的主体性。用著名评论家何向阳女士的话来讲,“批评是关于人的……以人为中心。在言语的操作平面,批评的底气还来源于历代批评家共同建立的体系,批评作为人类文化的一部分,它在每一时代都担当着重建道义的责任。”(《批评的底气》,《创作研究》2015年第2期)
照这个理论推论,作协派和学院派、媒体派批评相比,显然在第一级和第二级的超越实践上有自身的优越性,作为熟悉创作规律的作家更容易在第二级顺利实践,但在向自身的主体结构和固有意识这第三级的超越上,三派都有殊途同归的必要。
很多批评家在长期从事批评写作的过程中都会有让自己的批评文章尽可能达到一种独立的艺术载体的水准的渴望,并为此而不懈地努力探索与实践,这来自批评家对文艺作品的生命力的深刻理解,毕竟只有具有艺术之美的东西才会有更广泛的传播与保存的价值与可能。在前辈批评家的努力下,我们看到了这样的作品,别林斯基、李健吾、苏珊·桑塔格、李敬泽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他们的创作告诉我们,批评同样可以做到理性与感性的兼具之美,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和谐共融。19世纪英国诗人和批评家马修·阿诺德的《当代批评的功能》,提出“批评力”的概念,正是这一构想的早期论述,至今看来,依然在焕发生机。
“批评力”是针对文学批评的性质与功能的认识不足而提出的,他说:“批评的任务,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是只要知道世界上已被知道和想要的最好的东西,然后使这东西为大家所知道,从而创造出一个纯正和新鲜的思想的潮流。”流芳百世的作品,美的外壳是必须,但终以思想性取胜,阿诺德本是诗人,对于语言、意境的诗性之美自然要求极高,但他强调思想,可见理性之重要,没有思想性的文艺创作,“不可能显示出十分重要或成果丰富”(阿诺德语),文艺创作如是,文艺批评亦如是。当代社会,正是一个思想多元的时代,最好的东西的发现,需要有发现的眼光,以及做出价值判断与选择的能力,最好的批评创作,就是发现了最好的东西后用最好的写作方式“创造出一个纯正和新鲜的思想的潮流”。创造纯正和新鲜思想的潮流,并非一两个优秀批评家之力所能够做到,这需要一大批拥有良好的发现力、判断力和选择力,即“批评力”的批评家共同合力而成,形成流派。如果作家有流派之分,那么批评家更应该有流派之分,这流派,以“批评力”来做标尺,不是学院、作协、媒体的派,而是十分有利于形成一种思想潮流和精神氛围的作品风格和特点的派,这种好的思想潮流和精神氛围,能够使文艺作品健康地孕育和成长,同时,好的文艺作品又会反哺批评家的“批评力”,使之在积极的影响下激发与成长。董大中先生在流派问题上这样认为:“批评本来枯燥,如果批评文章千篇一律,那人们谁还去读呢?提倡流派,是使批评千篇一律得以改观的一条途径。”补充言之,提倡流派,个人认为,也是批评的主体性得以改观的途径之一。
拥有“批评力”,使批评真正成为独立的具有思想性、艺术性的艺术形式,形成一种思想潮流和精神氛围,则对批评家的世界观价值观、理论修养和个人才华及感受力有全面的要求。这便又一次回到了我们之前谈到的世界观价值观、理论修养和个人才华及感受力问题。批评家的世界观价值观、理论修养和个人才华及感受力的具备,是一个长期的、循序渐进的储备过程,三者互为渗透和影响,相辅相承,缺一不可,它们是每一个批评家都必须具备的基本素养,不仅是一个批评家形成和具备什么样的“批评力”的基础,也是批评家是否能够顺利完成三级超越的基础,更是将批评当作艺术作品来创作,完美塑造自身主体性的基础和最终形成个人批评风格,形成批评流派的基础。
有了正确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就会有一个相对恒定的参照体系和价值体系,从而形成批评家自己的艺术价值评价标准体系,有了相对稳定的艺术价值评价标准,批评家就不会在复杂、传奇、缤纷的现实生活中轻易被动摇和影响,从而保持一种相对持久的理性思考现实问题的能力、分析判断社会现象的能力和良善的为人做文的道德品质的能力。
阅读和吸收中外名家经典,充实文艺理论知识,具备了基本的理论修养,有助于“批评力”的逐步增强,读什么样的书,吸收什么样的理论知识,就会形成什么样的“批评力”,从而具备什么样的发现力、判断力和选择力,胸中理论知识越多,批评就会越有高度和广度,历史感、时空感和超越感,“批评力”就会越强,从而容易创作出古今中外融会贯通的大批评。
个人才华指的是写作的才华、对各种艺术感悟的能力和对生活体悟的能力,它是一种天赋,需要一颗敏感、自觉的心灵来支撑。批评家对批评是否具有批评的自觉和创作的激情更大程度上取决于此,具备了这个条件,一个批评家或许可以把批评这项事业做到最好。这种能力可以被培养和训练,条件是对理论修养的最大化具备,同时也可以被损害,理由同样是因为理论,理论过多,使得理性文化心理结构渐渐大于了感性文化心理结构,感性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少,或许会最终丧失。
因而,以上三者互为影响,批评家只有将三者很好地结合,才能创作出一流的批评文章,成为优秀的批评家。
批评家具备了以上的基本素养,批评艺术化便不再是一个空洞的想象,它和其他艺术创作和文艺作品一样,应该有自己的创作规律、文本形式、审美体系和评价标准。至少,目前学院派的批评无法做到形式美和艺术美,僵化的语言和文字,僵化的论证方式,都让批评不忍卒读。艺术化的批评,可以是灵动的、多变的、精巧的,如春风般徐徐吹来,也可以是雄浑的、高妙的、旁征博引的,利刃般字字带剑,更可以是知识的、趣味的、机警的,与生活紧密结合,却又如顽童世界般澄彻真实。艺术化的批评,应该如何向阳女士在《批评的底气》一文中提出的“批评是一种修身”的说法相类似,是“一件坦诚的工作,无私的工作,幕后的工作,以真理与善美为目的的文字达到精神与思想的‘成人’,更是一项介入他人灵魂工程搭建和修补过程中,自己的灵魂工程建设也在份内的‘灵魂工程’。”如此,让批评成为艺术,按照艺术审美的标准来完成每一篇批评创作,用思想、情感和灵魂阐释每一部文艺作品和我们的时代,是我多年写作批评文章的经验和愿望,尽管达到这样的层次十分困难,但我认为,只有这样的批评作品,才能够真正引领大众的艺术审美水平,才会有更广泛的读者群,才能让批评作品超越时代,成为常品常新的经典。批评艺术化,能否对批评的主体性改观与重塑起到促进的作用,这里只作一抛砖引玉的浅述,在此期待更多理论水平高和艺术修养好的批评家对此有更深入的认识和阐述。
责任编辑:刘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