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弓执箭射天狼,豪气干云义衷肠。
昏君不识真英杰,空叹天朝无栋梁。
——《忆崇祯十三年殿试》
“哎呀,渴死我了。”此时房门并未关,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大汉应声而入。
郑森还未回过神来,那人已大步迈进客房,丝毫也不客气,大大咧咧掇了把椅子,在方桌前坐下,双手端起茶壶,对着壶嘴咕噜噜一气狂饮,眨眼间将一壶凉茶尽数灌下。那人喝罢,将空壶往桌上重重一拍,用衣袖抹一把嘴,整个身子靠在椅背上,显得极为惬意,他稍稍抬起眼皮,瞥着郑森道:“贤侄别来无恙,老夫特来助你一臂之力。”
郑森早站起身来,定睛将来人打量了一番,只见五十岁上下年纪,身高八尺,黑面虬髭,魁梧壮硕,好似泉州少林寺山门前的金刚力士,威武而高傲,虽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
那人见他一脸疑惑,敢情是不认识自己,不耐烦道:“老夫施大瑄,想起来了吗?”
郑森听他报上姓名,终于想起,眼前这位高大威猛的中年大汉,就是十八芝中排名第三,当年威震东南的海盗头子施大瑄。施大瑄乃晋江县龙湖镇衙口村人,早年离乡投拜武师,习练得一身好武艺,回乡后为族人出头,擒杀了恶霸地主,犯下人命官司。为躲避官府追捕,施大瑄孤身逃亡,渡海赴台,投在大海盗颜思齐门下。他武艺既高,又好勇斗狠,粗中有细,深得颜思齐赏识,逐渐成为颜思齐集团的台柱子。后来十八芝结义,施大瑄位列郑芝龙和杨天生之后,坐第三把交椅。
眼下,当年十八位结义的海盗,除去郑芝龙四兄弟(郑芝虎战死),其余或死或散,只剩他一人还在郑芝龙麾下。前些年郑芝龙位子没坐稳时,需要施大瑄及其手下的鼎力支持,所以对他礼遇有加,倚重颇多。后来郑芝龙位子坐稳,独霸闽南,就容不下这个位高权重的元老了,逐步侵夺他的兵权。眼下,施大瑄的水师被拆解,船只和水手划给别的营,仅剩陆军三千余人,缩编为一个营,营官由他的堂弟施大福接任,驻守惠安县,营旗也由“瑄”字改为“福”字。
那施大福虽是施大瑄的堂弟,可他入伙很晚,直到十八芝打回闽南,才投靠了郑芝龙,而且一直在郑芝龙的亲兵营中担任侍卫,乃郑芝龙的嫡系心腹。
近些年来,施大瑄虽名义上还是郑芝龙的副手,郑氏海商集团的二把手,可却有名无实。手中无兵无权,充其量算个殷实的大地主,与当年呼啸台海的盛况相比,自是相去甚远,不可同日而语。
郑森刚从日本归来时,常在安平郑府中见他,只是七八年不见,一时竟没想起来。如此一位人物深夜造访,郑森不禁疑惑,赶紧躬身行礼:“小侄不知叔叔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不知叔叔何故至此?”
施大瑄略微欠了欠身子,依旧半仰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道:“应你母亲之托,来京助你一臂之力。”
郑森听罢,更加大惑不解:“助我一臂之力?”
施大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道:“三年前你四叔郑鸿逵和犬子施琅进京赶考,就是老夫陪着,才得以高中武进士。你母亲深知此事,故请我再次出马,助你一臂之力。我担心你父亲和你二娘因此怀恨,横生龃龉,本不愿前来。可眼见你母亲望子成龙,泪眼相求,情恳意切,心中终是不忍,故昼夜兼程,终于赶在大考之前抵达京师。”
郑森听到母亲遥在万里之外,仍为自己操心劳苦,不禁鼻子一酸,眼中湿漉漉的。他赶紧转过头去,生怕施大瑄看见了。过了好久,自忖声音不致哽咽,方才答道:“多谢叔叔好意,我初来乍道,人地两生,有叔叔在旁照应,自是方便多了。”
施大瑄大手一扬:“你自管安心考试,其余诸般事务,全由我代办便是。”
二人又闲谈片刻,郑森得知施大瑄有两个儿子,长子名叫施琅,长郑森三岁,三年前考中武进士,只是不及郑鸿逵名次靠前,被兵部选为正七品把总,差拨至浙江水师效命。今年初才提拔为正六品千总,奉命驻防宁波府象山县。次子名叫施显,比郑森小两岁,今年无法应试,计划三年后进京大考。
不知不觉已到戌末时分,施大瑄仍无卷困之色。郑森生怕次日考试有失,借口旅途劳顿,劝他早点休息。施大瑄听罢,鼻子微哼,淡然一笑,似乎浑不把考试当回事。他情知郑森心意,也不多话,回客房休息。
一夜无话。
第二日五更时分,郑森早早起来,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却仍不见施大瑄起床。郑森略感不悦,心想此人既是受我母亲重托,陪同应试,为何这般怠慢?可他嘴上却不说什么,只是走到施大瑄房间外,只听得屋内鼾声阵阵,郑森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敲了好半天,屋内鼾声才住。施大瑄乍从睡梦中惊醒,不耐烦道:“你自己先去,我随后就到。”说罢翻身又睡,顷刻鼾声大作。
郑森心中怃然,无奈地摇摇头,转身朝大门走去。倒是褚人获忠实重义,早早候在大门口。他知郑森没有进食早餐的习惯,今日大考,怕他体力不济,一大早就起来,到驴肉胡同口的余记包子铺,买了早点,装在食盒子里保温,拎回来守在客栈大门口。他见郑森前来,忙把食盒子递上。郑森心下感激,揭开食盒取了两个包子,将其余的递还褚人获。主仆二人边走边吃,不多时就到了演武场外。
话说明代重文轻武,文官节制武将。武将看似官阶很高,待遇也不错,可却有职无权,调兵驻防处处受文官制约。即使武科取士,也讲究“先之以谋略,次之以武艺”。
科考顺序,也是先文后武,文科取士在前,武科选将在后。文科会试由礼部主管,叫做礼闱。初春就开始,分为三场,分别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举行。会试考中之人,称为贡士。文科会试之后便是殿试,明初在三月初一举行,成化八年之后,改为三月十五举行。
武科会试,原本定在五月初九、十二、十五进行,一连十天,共考三场,两武一文。一个月后的六月十五,在紫禁城文华殿进行殿试。
这日正逢五月初九,郑森参加第一场考试,考试科目为“技勇”,主要考校的是膂力。分两场进行,上午下午各考一场。
上午考舞大刀。刀分为三号,头号一百二十斤,二号一百斤,三号八十斤,试刀者必须完成左右闯刀过顶、前后胸舞花等动作。刀号自选,一次完成为准。
轮到郑森出场,他毫不犹豫,选了一百二十斤的头号大刀,先用左手,后用右手,把规定动作完完整整演练了两遍,场外围观百姓见郑森单手持一百二十斤大刀,兀自挥舞自如,不禁齐声喝彩,欢声雷动。郑森谦逊,只回头对着人群淡淡一笑,聊表谢意。
下午考举石蒂子。石蒂子乃是为考试特制的石块,呈长方型,两边各有一个浅槽,应试者刚好可以用手指头抠住。也分为三号,头号三百斤,二号二百五十斤,三号二百斤。此外,考场还备有三百五十斤的出号石蒂。应试者可自选石号,但必须将石蒂提至胸腹之间,再借助腹力将石蒂底部左右各翻露一次,叫做“献印”,一次完成为合格。
轮到郑森出场,他想也不想,上去就挑三百五十斤的出号石蒂,噌得举了起来,也不借腰腹之力,甚至连衣服都不沾,双手协同使力,把个出号石蒂转得团团生风,直把些场外围观的人看呆了。过了好久,观众们才反应过来,随即掌声呐喊声此起彼伏,久久不断。场内评委却显得极为淡定,好像并不关心考生的情况,对郑森的神技似视而不见,只是互相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阵,然后才埋头打分。
直到从考院出来,郑森才想起整整一日都没见施大瑄,便由不得纳闷,心中虽极为不悦,可嘴上却不说什么。返回客栈,经过施大瑄客房,看见他一个人坐在房中,左手拎着一个酒坛,右手端着一个大海碗,就着一桌子好菜,兀自吃得起劲。
他瞥见郑森主仆归来,将酒碗放在桌上,招手道:“累一天了,快过来喝酒吃肉。”
郑森摇摇头,冷冷道:“叔叔自吃便是,我二人一会儿让店小二煮两碗面就行。”
施大瑄听罢,也不再劝,复又端起酒碗,兀自山吃海喝起来。
郑森与褚人获各自回房,让店小二送了两碗面吃罢,早早歇息。
此后两日,褚人获陪着郑森,在城外小林中习练射箭。施大瑄依然整日喝酒吃肉,对郑森复习考试不闻不问,漠不关心。
五月十二,第二场如期开考。郑森一如上次,在褚人获陪同下早早来到演武场。第二场考射箭,上午下午各考一场。上午考步射箭法,共发箭九支。下午考马上箭法,要求驰马三趟,发箭九支。三箭中靶者才算合格,排名高低依中靶多寡来定,中靶之箭越多,得分越高,排名也就越靠前。
郑森对射箭的理论,也仅学自《武备志》中的《射经》,虽讲解细致,终究纸上谈兵,与实战相去甚远。他自幼漂泊海上,除去在尼德兰经历过几场大战外,几乎没怎么骑过战马,更没怎么使过弓箭。况且欧洲各军种极为细化,弓弩手和重骑兵区分严格,骑马就不射箭,射箭就不骑马,十分呆板教条。郑森虽知当年蒙古骑兵横扫东欧,靠的就是一身令西番瞠目结舌的骑射技艺。可他自己对这骑射的技艺,却是从未亲睹。
上午步射,郑森丝毫不敢大意,摆定姿势,搭弓拈箭,好在九支箭全部上靶,顺利通关。
下午骑射,郑森更是神经紧绷,大气也不敢轻喘一口。他翻身上马,策马前进,绕场奔驰,待进入射击区,双腿紧紧夹住马背,放开缰绳和马鞭,凝神屏气,拈箭搭弓,三圈下来,共有七支箭上靶。虽没有满分,但好歹顺利通关。
郑森翻身下马,回到自己的候考座位上,长长吁了一口气,用手背把额头的汗珠拭去。他刚刚坐定,就见下一位选手出场,这人是个壮汉,三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戎装黑甲,浑身上下透出精悍之气。这黑甲考生一出场,就与众不同,只见他先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一下马屁股,那马受疼吃痛,长嘶一声,撒开蹄子拼命就跑。他跟着马跑了几步,突然伸出双手,在马背上重重一按,身子已稳稳落在马背上,双腿紧紧夹住马腹。此时那战马已奔驰到射击区间,黑甲考生从容不迫,弯弓搭箭,只听得嗖嗖嗖三声,三支箭已正中靶心。场内场外登时欢声雷动,郑森也不禁击掌叫好。
转眼间,那黑甲考生已驰马转过一圈,准备第二轮发箭。他这回竟撒开缰绳,直挺挺站在马背上,双手弯弓搭箭,只听得又嗖嗖嗖三声,三箭又命中靶心,无丝毫偏差。场内场外又是一阵喝彩,久久不绝。郑森心中暗暗吃惊,寻常人坐着骑马都难以保持平衡,他不但稳稳站在驰骋的马背上,还能搭弓射箭,百步穿杨,这等骑射技艺着实神乎其神,匪夷所思。
正自惊叹之际,那黑衣考生又转了一圈,准备第三轮发箭。只见他这回单脚钩住马鞍,整个人都钻到马肚子下,左手平托长弓,右手搭箭拉弦,嗖嗖嗖三声,三支箭接连命中靶心。
九箭九中,无论射术骑术,全都精彩绝伦。黑甲考生下马后朝人群挥挥手,在如雷般的喝彩中走出考场,昂首雄健,英姿飒爽。
郑森已生结交之心,他留意黑甲考生背上的号牌,只见上面写着“左梦庚”三个字,不禁钦佩万分。左梦庚乃左良玉之子,左良玉拥兵二十万,乃当今朝廷最为倚重的军阀。今年正月,左良玉在川陕边境大败张献忠,斩杀贼兵万余人,连张献忠的妻妾也被擒获。督军大学士杨嗣昌将此事奏报朝廷,崇祯龙颜大悦,加封左良玉为太子少保,拜其为“平贼大将军”。
郑森虽回国不久,可左良玉的大名早有耳闻。左梦庚此番也来京参加会试,此事在应试武举之中,无人不知。郑森在考场内外,时常听人说起,早留心记下。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真是虎父无犬子啊!这左梦庚如此厉害,想那左良玉更是厉害非凡!郑森想到此节,不禁感慨万千。
郑森目送黑甲考生退场归坐,便起身走到他面前,抱拳行礼:“令尊可是平贼大将军左少保左大人?兄台适才骑射神技,着实让人大开眼界,不愧是名将之后,佩服佩服!”
岂料那黑甲武士听罢,满脸惊讶无奈。他一边摇头,一边指着胸前的名号,苦笑道:“这是左梦庚,我却不是。”
郑森听他如此回答,一时摸不着头脑,语塞了半晌,情状极为尴尬。
那人见他还不明白,又道:“左大人上个月才过四十二岁大寿,他有我这么大的儿子吗?”
郑森听了再次将其打量一番,眼前这位黑甲考生,年纪即使没有四十,至少也有三十大几岁。郑森仔细想想,也确如他所言,那左良玉就算成亲再早,也不至于不到十岁就生子吧?这位中年考生,如何能是左良玉之子?
就在此时,旁边一位考生听得实在不耐烦了,探过头来插话道:“这位老弟,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这里应试之人,有几个是真人到场?大家都是来顶考的,拿人家钱财,替人家办事,干着婊子一样的勾当!老弟你是何门派的高手,竟能给郑芝龙的儿子替考?那郑芝龙富甲一方,财大气粗,出的酬金定是高得吓人!快跟兄弟们说说,让咱大伙也长长见识,回去跟东家抬个价儿!”语调阴阳怪气,尖刻刺耳。
此一番直言快语,真如晴天里的一个闷雷,蓦地在郑森头顶炸响,轰得他整个脑袋嗡嗡作响。他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心中百感交集,又百口莫辩,如同吃了一只苍蝇胸闷气阻,恶心欲呕。他心中原本对科场选士的那种尊崇与敬畏,刹那间烟消云散。那个插话的替考武士见他久久不答,兀自又絮絮叨叨个不停,郑森一句话也泛不起来,只是苦笑着摇摇头,慢慢踱回自己的座位前。
那黑衣武士见郑森面带愁容,失落而归,已猜出他是本人应试,而非替考。故起身踱到郑森跟前,将这考试内幕,悄悄说与他听。
原来自大明朝自嘉靖之后,所谓武科选士,全是弄虚作假。一场“技勇”,聘的都是职业武师,多来自各大江湖门派或武术世家。二场步射骑射,聘的都是现役武将,多半是骑兵中的蒙回族军官。三场策论武经,大多是军中师爷上阵,因作弊过重,自万历末年便改为殿试科目,定于皇上观看演武的前一日举行,由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共同主持。明代重文轻武,往往以文化成绩决定三甲排序。如此一来,虽然师爷直接替考的情形少了,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作弊者照样花样别出。往往殿内科目一出,就悄悄传到殿外。殿外早有文人待命,纷纷做好卷子,再悄悄传入考场,考生本人只需动笔誊抄一番。
郑森听他说完,虽豁然明朗,却怃然失落,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浑不是滋味。他不愿在科场久留,匆匆告辞,带着褚人获返回客栈,准备十五日后的第三场考试。
崇祯皇帝自幼心气急躁,登基后嫌考试时间跨度过大,故恢复明初旧制,文武会试和殿试之间,由三十日压缩至十五日。三月初一殿试文进士,六月初一殿试武进士。如此一来,第三场策论武经,就定在五月三十,在紫禁城文华殿内进行。
转眼间就到了五月三十。
这日清晨,施大瑄依旧懒睡不起,郑森和褚人获却早早又到了考场。郑森此次特别留意,果然见今天的考生,与前两场的人全然不同。他们脸上涂脂抹粉,身着锦衣秀袍,配具奢华,步履滞涩,分明就是些花花少爷,哪里有习武之人的英武之气。殿外南墙树荫下,早聚了好多布履青裰手摇折扇的文人,一看就是陪考的师爷,在场外候命答卷。
考试即将开始,考生陆续入场,考官把考卷逐一分发。今日策论的题目是《君举有功而进飨之,无功而励之》。郑森从小精研《武备志》,对《武经七书》之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他一看这个题目,便知这句出自《吴子兵法》,乃“励士第六”一篇的经典论断,讲的是物质或精神奖励与军队士气之间的辨证关系。在此前的复习中,郑森对这类题目演练过数次,因此并不紧张。略微思忖片刻,便提笔挥毫,不到一个时辰,一篇工整对仗的八股论文就写就了。郑森又从头至尾通读一遍,自觉立论文采皆臻上乘,便交了卷,到场外等待发榜。
此时场外,早已乱作一团,监考的吏部礼部官员忙里忙外,传递考卷,陪考的考生亲属一个劲地催促,做卷的师爷们则急得满头大汗。堂堂紫禁城内,文华殿外,亲贵考生竟如此明目张胆,公然作弊,令人发指。
郑森长叹一声,摇着头走到一个角落坐下,静静等待发榜。自隋炀帝时期,科举制度成型,进士榜便用黄纸书写,故称“黄甲”,也叫“金榜”。因此考中进士者,便被赞誉为金榜题名。
策论考试于午时三刻结束,因阅卷需要时间,还须汇总此前两科的成绩。所以正式发榜,至少要等到下午申牌时分。其间,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
到了中午,其他考生几乎都有人送饭,食盒精美,里面应有尽有。郑森和褚人获一起,就着冷水,把早上带的几个白皮面饼吃了,凑合着当午餐。
好不容易挨到申牌时分,金榜终于贴了出来,考生和家长一拥而上,围得密不透风。郑森费了好大力气才拨开人群,对着金榜搜寻了半天,终于在左边靠下位置,找见自己的名字,排名第七十六,并不靠前。郑森心下凄然,自忖其中猫腻极多,以致鱼目混珠,宝光难现,如果明日殿试不露一手,最多只能得个同进士出身,连个正七品把总也做不了。
郑森怃然转身,默默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带着褚人获望客栈而来。
一进客栈大门,郑森就嗅到一阵酒肉味道,心想定是施大瑄又在自饮自酌。果不其然,郑森主仆路过施大瑄客房,只见房门打开,施大瑄袒胸凸肚,兀自吃喝得起劲。
他听脚步,已知郑森主仆二人归来,可头也不转过去,口中仍大嚼着鸡肉,含糊道:“对了,本次来京,你母亲还让把兵器给你捎来,说是你外公为你专门锻制的,也不知用得什么材料,重得离谱。那日我匆匆上岸,忘了拿了。今天才想起来,下午到码头寻了半天,好在纤夫船工给保管起来,才没有遗失。我花了五两银子,雇了三个脚夫,费了好大劲才给你抬了回来。”说完把一大块肥鸡丢入口中,腾出右手,朝地上指了指。
郑森今日考试不顺,心中本就有气,听他险些将外公给自己特制的兵器弄丢,却如此轻描淡写,竟一点愧疚都没有,再联想他自私倨傲,这几日来对自己漠不关心,心中一股无名怒火噌地蹿了上来,不自觉已变了腔调:“我母亲不远万里,将外公亲手锻制的兵器送来,这份真挚情谊,着实叫人感激涕零。”
施大瑄听他话中有话,撕扯鸡腿的双手顿在半空,缓缓转过头来,斜着眼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就不是不远万里?没有我,这生铁东西能来了北京吗?没有我,你能入围进了殿试?”
郑森一听这话,再也按捺不住:“我独自赴京,孤身应试,母亲和外公牵挂不下,才请您出山,前来照应。您倒好,竟这般拿班作势,倚老卖老。大考三场,您几时伴我左右?几时帮忙照应过?我凭真才实学,连过会试三场,一路闯进殿试,与您何干?”
施大瑄听罢勃然大怒,将手中的鸡腿往地上一摔,噌得站起身来,指着郑森鼻子道:“你道自己真才实学,考进殿试?你母亲准备了黄金一千两,专程到晋江请我出山,要我来京助你考试,用金子把各路考官打点周全。每次大考之前,我都故意让你先去,然后揣着黄金去贿赂各级考官,总算让你进了殿试。要不是金子使得到位,你纵有登天本事,也要被人家黑了去!无论前些天外场武科,还是今日内场文科,考官打分全凭送钱多少。明日文华殿演武,也是纯属过场,装装样子,弄虚作假糊弄老百姓的。三甲排名,当今圣上说了都不算,考官们得谁的钱最多,谁就是状元。”
郑森听了,惊得半天合不上嘴,过了好一阵子,才咬紧牙关道:“我自幼文武皆修,岂是那些滥竽充数蒙混过关的花花公子所能比。明日殿试演武,我定要在皇上面前好好露一手,不给那些贪官送银子,也要挣个头等功名回去。”
施大瑄听他这般说,一脸的不高兴,冷笑道:“你莫要固执,这十几日来,你在场上考试,我却在场外活动,为你疏通各路关节,前前后后已花了黄金五百两。最要命的是那文科,人家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就算你武功再好,文章再好,也经不住人家挑三拣四吹毛求疵。明日殿试不比前三场,当场活动已来不及,今晚务必要把金银送到,如若送不到,明日就只能落个同进士出身,做个不入流的小官。三年前我就是不知此中深浅,没有摸清考官胃口大小,送钱不足,以致你四叔郑鸿逵和犬子施琅,都未进头甲。”
郑森执意不肯,道:“如今已通过会试,就算再差,也有个同进士出身保底。我倒要瞧瞧,这圣上能否慧眼识英,选贤任能。明日殿试,定要放手一搏,真刀真枪挣个功名。今晚您断不可再走出客栈,若是再去行贿送钱,莫怪我郑森不仁不义。”
郑森说到做到,他索性不回房休息,掇了条板凳坐在门廊,眯着眼和衣而眠。施大瑄怎么也出不了门,眼看天色渐暗忧心如焚,却也无可奈何。最后挨到子夜时分,心想此时纵使出得门去,也无法送礼,只得摇头叹气,上床休息去了。
好不容易挨到黎明,郑森踌躇满怀,却又凄然若失,心中涌起一阵大战之前生死难料的悲凉。他嘴角翕动,略微苦笑。提起外公为他特制的兵器,带了褚人获,大踏步往紫禁城文华门而来……
翁昱皇此番为他特制的兵器,唤作“片镰枪”,是旅日华侨中很盛行的一种长柄器械。“片镰枪”乃是东洋的叫法,在中国大陆,人们称之为“牛头月镋”。
镋这类兵器,起源于元末明初,是由起义军手中的狩猎工具“叉”,以及农业器具“耙”演化而来的。镋头正中有利刃,状如枪尖,称为“正锋”;两侧各出两股,或弯或直;下接镋柄,柄长七尺至一丈不等。一般情况下,镋头由铁制,镋柄由木制。镋的基本形制虽然一致,但由于镋头上的细节差异,又分为不同类别,除了牛头月镋之外,还有凤翅镋、雁嘴镋、九曲镋、十字镋等十数个品型。
翁昱皇所锻造的这杆牛头月镋,柄长七尺,镋头长一尺半,通身全用乌金锻造,重二百二十八斤,寻常武士拿都拿不动,更不用说挥舞杀敌了。郑森使将起来,却灵巧敏捷,举重若轻。
应试者在殿外自选兵器,演练自己最擅长之武艺。郑森心知,今日如不在皇上面前露一两手,再没机会晋级一甲了。进考场前,他把三个月来从未离身的六件白金护甲卸下来,让褚人获保管,自己静静坐在候考席上,等待出场。出场顺序,是按会试三场综合排名而定。第一位出场的,名叫高一鸣,此人乃是大内总管高起潜的侄子。
高起潜乃司礼监掌印太监。司礼监名列内务府二十四衙门之首,最高职位就是掌印太监,江湖上俗称其为大内总管。在这紫禁城中,除去崇祯皇帝朱由检,就属他位高权重。高起潜少年时去势入宫,从小太监做起,深得崇祯信任,在外监军多年,两年前被崇祯任命为大内总管,成为天下宦官之首脑。他虽不能生子,却仍在京置办了好大一座宅邸,气派规制堪比王府,养了一大群侍妾丫鬟,还将弟弟的儿子高一鸣过继自己膝下,名为侄子,实为养子。
第二位出场的,乃是左良玉的独子左梦庚。左良玉是山东临清人,出生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他面红如血,身材魁梧,力大无穷,虽未读书,却习练得一身好武艺,马上功夫尤其了得,能左右开弓。
左良玉从军之后,正妻仍在山东老家,在军中纳了好多小妾。其中有一个来自江南,为他生了个儿子,取名为左梦庚。由于老来得子,左良玉对这个儿子十分宠爱,生怕其遭遇意外,便舍不得将其留在军中,而是将其安置在江南,花巨资购买豪宅田园,雇了好多仆役照顾饮食起居。左梦庚因此从小养尊处优,再兼母亲出身风尘,全无阳刚之气,活脱脱一个花花太岁。
今年(1640年)初,那左良玉刚刚在川陕交界处的平利一带,与农民军遭遇战。张献忠大败,妻妾被俘,手下一十六位首脑人物被斩首。左良玉因此被封为太子少保,平贼将军,一跃成为朝廷正二品统兵大帅。这次为了儿子来京应试,左良玉做了精心准备,周密安排,派人将主考官员上上下下打点了个遍,尤其是在高起潜、谢升和王铎那里,各奉上黄金三万两,另有奇珍异宝无数。因此左梦庚内定为第二名榜眼,在这帮贪官墨吏看来,理所当然,无可厚非。
故殿前演武,考生本人出场。从高一鸣、左梦庚开始,一个个弱不禁风,丝毫没有阳刚之气,勉强用双手擎起兵器,摇摇晃晃乱砍一气,哪里有什么章法可言。有的竟连钢枪铁剑都拿不动,自备些木刀竹棒,装模作样比划半天。
郑森看着眼前荒诞离奇的情景,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为朝廷选拔贤能的科举殿试?他心想,靠这些花花太岁领兵打仗,焉有不败之理?唐朝末年,若非崔氏兄弟沆瀣一气,哪有黄巢咏菊怀恨起事,席卷天下血洗长安?可见用人腐败,自古都是亡国之先兆。“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的灭族大祸,恐怕很快就要临头了。
崇祯皇帝虽不懂武功,却也能大致分辨出高低。他看得极不耐烦,如同坐在针毡上一般,左右侧身,哈欠连连,不住摇头叹气,兀自感慨国无栋梁。他久居深宫,足不出京,身边奸佞环伺,极尽欺瞒蒙蔽之能事,极目所见,全是障眼幻象。民间的真情实况,如何能上达天听?官场黑暗,科举腐败,天下英才,苦于报国无门,被迫流落江湖。他们或亡命天涯,造反起义,与朝廷作对;或投靠满清,充当鹰犬爪牙,违心为异族效命。
终于轮到郑森出场。他双手挺镋,长吸一口气,然后拔足飞奔,到场边时用镋头点地,噌地腾空跃起两丈多高,飞身纵入场中。立定后他用右手拄镋,单膝跪地,面朝崇祯皇帝行过大礼,朗声道:“福建考生郑森,奏请为陛下表演劈波峥嵘镋法。”
崇祯萎靡了半日,蓦地看到如此精彩的出场,听到如此中沛雄厚的声音,一下子提起精神来,直了直身子应道:“准奏,开始吧。”
郑森谢恩平身,挺起牛头月镋,提足真气运遍全身,将一套劈波峥嵘镋法使得有板有眼,虎虎生威。这套镋法相传为元末浙东起义领袖方国珍所创,在中国东南地区和日本朝鲜流传甚广,共有九式七十二招,每式八招,拍、砸、拿、滑、压、横、挑、扎,起承转接,一气呵成。郑森内功深湛,再兼手中这柄牛头月镋乌金锻造,劈空挥舞,势大力沉,竟能搅气成风,刮得场外众人脸上隐隐作痛。
崇祯此时虽与郑森相距百步之遥,却也感到阵阵劲风袭来,心下赞叹不已,兴奋之喜溢于言表。待郑森表演完毕,崇祯已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带头鼓掌,场外更是欢声雷动。
崇祯走下丹陛,内侍外臣紧随左右,一起来到场边,只听他意犹未尽,高声道:“小壮士可会使刀?能否再演一场?”
郑森欣然领命。此时侍卫们已将御座和华盖搬至场边,崇祯缓缓落座,命身边的禁卫总管骆养性把刀递给郑森,自己仍全神贯注,目不转睛盯着场内。
那骆养性乃锦衣卫最高统领,父子两代都是禁卫总管,他有意考校郑森,解下自己腰间的绣春刀,暗自加力,连着刀鞘朝郑森头顶飞掷过去。
郑森见绣春刀夹着劲风连鞘而至,来势迅疾,当即双足点地,一个凌空回旋,侧身转体,已将刀鞘插入腰间,宝刀稳握右手掌中。腾空、转身、抽刀、收鞘,四个动作倏忽连贯,浑然天成,直把个骆养性佩服得五体投地,心中不住喝彩。
郑森抽刀在手,一套五毒盘龙刀法霎时使将出来。这套刀法相传为抗倭名将俞大猷所创,刀谱秘笈刻在福建平海卫五毒洞中的盘龙壁上,因此得名。该法本用苗刀演练,绣春刀虽与苗刀不同,但二者都属窄刃刀型,基本技法大同小异相差无几。
郑森内劲叠加,力贯刀身,出招迅如疾风,快若闪电,顷刻间只见刀光,不见人形,直把个崇祯皇帝看得呆了。
待郑森演练完毕,崇祯就迫不及待站起身来,拍着扶手高声道:“我天朝竟有如此英才,中兴有望,中兴有望啊!”说罢转头对身后的吏部尚书谢升和礼部尚书王铎道,“新科一甲头名武状元,就是这个壮士,朕点了!”
一语既出,场外顿时欢声雷动,那谢升和王铎却惊得直冒冷汗。
原来那谢升担任吏部尚书已有七年,乃是此中老手;王铎却是刚刚出任礼部尚书,首次主持科举大考。他们早就收了左良玉的银子,又受了大内总管高起潜的嘱托。殿试演武前就早已议定,要擢高一鸣为一甲头名、武状元;左梦庚为一甲二名、武榜眼。
这二人自知郑芝龙官职虽不高,招安之后十数年来从未升迁,仍只是个从三品游击,但他出身海盗,富可敌国。三年前其弟郑鸿逵应试,当时礼部吏部上上下下不知捞了多少银子,给他弄了个二甲武进士。今年大考,谢王二人得知郑芝龙长子应试,早准备好家私等着郑芝龙登门送钱,狠狠宰他几刀,多剜些油水出来。却不料直到今日殿试,二人身为主考大人,竟连一个子儿也没捞着,心中自是愤恨不已,暗忖定要灭了这个小子。
可咋想变起仓促,崇祯皇帝要点郑森为新科武状元,王铎、谢升心中暗暗叫苦,今日若不从中作梗,拼死阻拦,回头可咋向高起潜和左良玉交代啊?想到此处,不约而同偷偷抬起头来,朝高起潜望去。
岂料那高起潜也正斜着眼瞪着二人,目光中充满怨毒。二人目光蓦然与之相遇,登时浑身哆嗦,不寒而栗,心想今日若是办砸了此事,得罪了高起潜,日后定要吃不了兜着走。轻则革职查办,下狱流放,重则身首异处,满门无幸。
想到此节,那王铎心一横,上前一步跪奏道:“郑森乃郑芝龙之子,骨子眼里就是做贼的。他若是点了状元,只怕天下人都要反了当流匪。”
这句话犹如一瓢冰水,登时将崇祯心中的热情浇灭。自登基那日起,来自全国各地的匪乱奏报就如雪片般源源不断送至宫中,搞得他焦头烂额,疲于应付,竟没一天安生过,于是一听“贼匪”两字,登时眼冒金星,头疼欲裂。他自幼长在深宫,从未在民间基层历练过,如何能洞悉此中猫腻,哪晓得朝廷这些个官帽职位,早就成了贪腐官吏手中待价而沽的可居奇货,其中有多么复杂的利益链条,多么诱人的真金白银。
谢升见王铎一语中的,自不甘其后,也挺身而出,跪奏道:“启禀圣上,这郑森欺上瞒下,竟蒙混至此,此中大有蹊跷!还请圣上明察。”同时转过头来,朝郑森怒道,“你不学无术,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如何贿赂考官,进了殿试,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谢升大致看过郑森档案,对其经历略知一二,想当然认为其学业荒疏,文化不高,虽能凭着武功高强闯过前两场,可第三场策论无论如何也通不过。他能进入殿试演武,定是贿赂下级考官所致。
郑森不卑不亢,昂首挺胸道:“皇恩浩荡,苍天明鉴。我郑森自幼习武,少年时虽历经坎坷,但从未荒疏学业,诸位大人若是不信,可将我文章拿来,当面奏对,一试真假。”他本来还想言及师承,但心念闪动,意识到黄道周、钱谦益二人尚是罪臣平民,此时当众言及恐对自己更不利,于是话已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崇祯思忖片刻,心想众人所言非虚,但郑森言之凿凿,也似胸有成竹,便下令将郑森文章传来,先是验证笔迹,确定是他本人所书无疑后,又就策论内容接连提问。郑森淡定自若,对答如流。
王铎和谢升见两计未成,顿感慌乱,不知所措,不禁望向高起潜求助,希望他亲自出马。高起潜鼻子一哼,心中狠狠暗骂了句“两个窝囊废,看老子完后怎么收拾你们”,然后吊起公鸭嗓子阴阳怪气道:“带兵打仗,讲究的是文韬武略。老奴监军半生,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像郑森这般花拳绣腿,不过是杂耍艺人的把式。瞧着好看,花里胡哨的,其实并不中用,在战场上只有挨宰的份儿。这样的江湖骗子在京城内外一抓一大把,皇上若是不信,老奴现在就去朝阳门外去找些个来。”
崇祯听了此言,心想自己确实不懂武功,遂疑云渐生,犹豫愈增。
太监们的心思不仅最多,而且最为阴险。高起潜身为大内总管,各方情报都要汇集到他手里,对郑森的底细,自然要比谢王二人知道得更多。他把崇祯的神态表情瞧在眼里,一条更恶毒的计策又记上心来,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高声道:“皇上明鉴,这郑森可是大海盗郑芝龙的儿子啊!郑芝龙自幼为匪,勾结西番,祸国乱民,朝廷虽将其招安,可谁都知道那是无奈之举。就其性质而言,郑芝龙与张献忠李自成两个贼酋匪首全然无异,甚至比他们更加顽劣凶蛮。这郑森出生在东洋,少年时又私渡西洋,结交夷狄,陛下开科取士,为的是选将任帅,早日荡平流匪。若是让反贼之子做了状元,势必让天下百姓心碎肝寒,万念俱灰。孰轻孰重,万望圣上三思啊!”
高起潜说得义正言辞,慷慨激昂,直把个崇祯皇帝说得气血上涌,脸色难看至极。他对郑森的身世本就忐忑纠结,再听高起潜火上浇油,哪里还坐得住,忽的站起身来,撂下一句话:“点个探花得了。”说罢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郑森呆呆立在场中,彷徨无助,怅然若失。他目送崇祯皇帝銮舆渐渐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节选自长篇小说《郑成功》第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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