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的模样

2016-01-01 00:00:00浦歌
黄河 2016年2期

莲姨这次没敢去扶他,她站在病床前看着他,脸上已经显现出为他焦急的迹象。为何她的架势总流露出一副蠢相?小卫每次都害怕她做出什么夸张的动作。莲姨站在那里,个子高大,额顶一道道横纹,她慢慢皱起眉头,稍稍移动了一下身子,头几乎要挨住墙上的壁挂式电视了。电视里正播动物世界,狼群在袭击一群奔跑在非洲大陆上的野马,一只狼纵身跃起,紧紧咬住一匹马的脖子,身体吊在马脖子上,马的四蹄和狼的两条后腿在莲姨的头上晃来晃去。

但是,小卫马上要走过来的时候,莲姨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你这样走就不疼啊,你看我……

小卫不耐烦地看看她,你省省吧。

这样一来,病房里的几个人都开始注意小卫,东北人夫妇原先坐在床上低头商量什么,现在也站起来,笑眯眯地看他,像是遇到了多么可乐的事情。三号病床上的老人居然也不呻吟了,正侧过头来瞅他,眼神浑浊。老人请的女护工小安也微笑着看他们。他为此鄙夷地瞥了一眼莲姨,他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

高大的莲姨已经走了过来,她比不少男人都高,颧骨和四肢的骨骼结实宽大。这个莲姨,她了解他差不多所有的家庭生活,甚至知道他用哪种牙膏,穿哪种袜子、哪种裤头,还知道他有哪些恶习,有一次她差点看到他在盆浴。她知道他怎样跟他母亲斗嘴,曾经怎样刻薄地侮辱他母亲,他母亲怎样喋喋不休地数落他父亲。莲姨像游动的判官一样出现在他家里,为他们做饭,在他母亲跟前不断表现出对他的关心,还不停地把他家的私事讲给小区里散步的人,哪怕是一个刚刚遇见的陌生人,只要她搭上话,很快她就会把话题引到他们家来。

莲姨现在迫切要把她的行为付诸实施,也许为的是让旁观者看到她终于尽了陪侍的职责。她前倾着木板似的干巴平坦的上身,撅着屁股,两脚慢慢地蹭着走,两条胳膊像猴子那样摆动着,为的是脚底擦着地面时保持平衡。

你瞧,你瞧……

小卫没有理她,依旧跟刚才一样慢慢走动,隐忍着不发出呻吟声。现在他双手扶在病床上,他的整个臀部以及双腿都意识到,他的伤口随时会撕裂般疼痛,让病床变得巨大而难以攀越。他尝试着抬起一条腿,很快又放了下来,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龇牙咧嘴的,哎呦妈,真疼!

你别那样上床,那会很疼的!我告你小卫,你应这样……

莲姨紧挨着他给他示范,将男人似的身体慢慢放倒,匍匐在床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一条腿,再抬起另一条腿。

小卫额头上沁出的汗滴慢慢流到眼角,他有些焦急和羞愧,自己只是要躺到床上去,居然也如此无能为力。之前,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其他病床的病人,比如那个东北人,患的是胃癌,已进入晚期;比如三号病床的老人,做了结肠手术好多天了,仍不敢下地走动。而他只是因为长了一个痔疮,而且已经不在屁眼里,已被医生切除掉了。他现在只是需要忍受切除后的疼痛,过不了几天他就会活蹦乱跳的。

此时三号病床上的老人转过脸去,又哼哼了两声,长长地叹了口气,移了移头顶上的帽子。那帽子是蓝色的,原先他并没有戴的。要上洗手间的时候,他到处寻找什么,护工小安问他找什么呢,他说帽子。你要戴帽子?他没有回答,一边哼哼唧唧,一边用眼继续寻找。戴上帽子从洗手间出来,他就再也不愿意摘掉了,觉得戴上帽子更舒服一些。

你按我的试试,你试一试呀。

行了行了,小卫终于有些怒了,您好好坐在那里行不?小卫双手按在床上,像是弯下腰去做起跑准备的运动员一样,不过看上去他很虚弱,有气无力的。他因为陡然生气脸色发白,但莲姨还在不依不饶地唠叨,我说你总是不听,看你前天晚上做完手术回来疼得都哭了,我知道那有多疼!

又提到了这件事。小卫的脸刷地红了,他狠狠地“切”了一声,突然间做出决定,双手一用力撑起下身,跪在了床沿上,然后一边嘶嘶叫着,一边往前爬了几下,慢慢地将身体侧放在病床上。在这个过程中,伤口疼到可怕的程度,像是亲自要呼喊。他干脆用被子将头蒙起来,这样就拒绝了其他人的审视。被子里隐隐升腾起热意,他张开眼睛,头顶因为没有蒙严实,微微有些亮光,从那里传递来外面的声音,其中一个笑得窃窃的,一定是莲姨做了什么愚蠢的鬼脸。他可以想象出来,她的鬼脸做得吓人。

这时,被子里开始愈来愈浓地弥漫着伤口上呛人的药味,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越来越沮丧,觉得原先的生活突然划开一道口子,使他深陷在病床上,已经完全无法像他预料的那样进行了……

旧 楼

小卫是因为到S医院看望一位上司,才欣然决定治疗他的痔疮的。

确认患了痔疮的那天,他拿着几盒中药和需要自己涂抹的药剂,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也会加入到痔疮病人的行列。他下意识地将塑料袋里的药品掩藏在各种收据之间,觉得身上慢慢洋溢出一个新的身份,而这个新的身份多少有些污秽和隐私的成分在内。医生建议他可以手术治疗,他当时并没有答应。他从网上查到一些细节,发现痔疮手术其实简单得像削坏苹果一样,削去他屁眼里的一块烂肉。

平时他工作很忙,商务活动范围也很广,经常带着那点烂肉去过香港、台湾、东南亚,也出没于内地的许多城市。在泰国的时候,他出于好奇看了人妖表演,展现在他眼前的性活动让他大为惊讶。刺激欣喜的同时,他隐隐感到恶心。他的生活节奏紧迫,常常跟陌生人打交道,他们在办公室展现出公务的一面,在酒桌上又试图展现出江湖朋友的魄力。他也投入其中,谁都能看到虚假的部分,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分手后就没有再次见面的机会。有时候在奔忙了一天之后,他不得不在外地的宾馆里为自己上药,趴在床上怪异的姿势和药剂的味道提醒他,让他不得不重视身体里多余出来的腐烂部分。

患上痔疮之后,他走过很多陌生的地方,遇见身边随机出现的美景和美女,赞赏之余都会有点或隐或现的痛。痛就像是一种背景音乐,没有痛也会有痛的空白,那是特意为马上到来的痛留下的位置。置身于美景中的痛感使他不得不收敛了欲望,为他的感情世界蒙上一层奇怪的阴影。他难以无视这一身体上的变化,有时他正心猿意马地想某个姑娘,比如想小琪的时候,突然会有一丝针刺般的痛警告他,显得异常恶毒。他干脆换了一种应对痔疮的方式,那就是跟他的同事一起戏谑调侃它。慢慢地他发现自己的隐私变成了笑料,患病之前与患病之后已无所区别,他只是依靠本能和智慧来应对它带来的伤害。

半年以后,他的上司住院,去看望上司那天,他做出了手术的决定。他自豪地跟同事们说,自己要去S医院医治痔疮,他的话引起阵阵笑声。

这是一家全国最好的医院,是看肺癌、胃癌、宫颈癌、胰腺癌、脑癌、肝癌等等癌症,以及肾炎、肺心病、心脏病等等大病的地方,其中以癌症患者为最多。而他却是去看一个区区的痔疮,就像抱了一只鸡去宰牛场。他所期望的是S医院那种优雅的服务和设施,最重要的是病房的环境。去看望上司那天,他第一次发现,住院楼居然可以建造得如此艺术。大厅占了几层楼高的空间,处处雕琢的建筑艺术让你误以为这是国家大剧院。大厅延伸了上百米长,两侧对称地矗立着至少有三层楼高的热带植物。巨大的枝形吊灯晶莹剔透,营造出华丽高雅的氛围。在他看来,它差不多有一节车厢那么大,每一个坠子般的晶亮的珠子比篮球还大。他走在光洁干净,有奇妙花纹的大理石地板上,上面可以照出人影来。空气清新极了,有一种淡淡的像是已被洁净过的气息。由于保安整天守在门口,禁止无关人员出入,医院内显得空阔、安静。在楼上两侧几乎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包着深紫色皮革的几排长凳正对壁挂式大彩电,正无声地播放着节目。站在那里,他有一种误入天堂的感觉。落地窗跟前,还有特设的圆桌和对称的椅子,比他去过的咖啡馆的设置还要精美。病区安安静静的,护士们轻声细语,所有的仪器看上去铮亮闪耀。病床可以用遥控器调控出各种姿势和高度,这跟他见过的集市般的住院楼根本不同。他觉得,在这里治病养病简直就是一种美妙的享受。

到医院那天他兴致勃勃,希望重新体会一下那种雅致的感觉。但出乎意外的是,他却被打发到了旧楼里面——一栋已经在风雨中挺立了三十来年的旧楼,旧楼当然也属于S医院,这让他始料未及。他当时已经做好各种安排,提前两三个月就在网上预约挂了号,跟单位请了假。他母亲也特意请假出来,陪同他高高兴兴办了住院手续,压根儿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楼是旧了点儿,但医生还是一样的好医生。他母亲安慰他。

小卫沮丧地走进旧楼,他的沮丧随着他对旧楼的实地观望一步步加深,像置身于过时的迷宫一样,眼中的一切杂乱而又破旧,除了乙醇的味道,还能隐隐嗅到古怪的潮味。八十年代的绿色旧电梯慢慢悠悠地上升,像不堪重负似的吱吱咔咔作响。在楼上,他看到一条一丈宽的走廊,如果不停地沿着走廊走下去,结果你又会绕回来。原来这是一个呈锐三角形的走廊,可以转圈儿。更让他惊奇的是,看到不少穿条纹病服的病人在这里走动,他们也不是要去哪里,只是在绕圈儿锻炼,有的推着悬挂液体的架子,骨碌骨碌地滚动,有的自己用手高举着液体,两脚嚓啦嚓啦地散步。有的精力充沛,简直有些兴高采烈;有的面色苍白,眼窝环环地发青;有的肥胖,有的精瘦得可怕,脸上只剩下一双黑沉沉的颧骨。像误入疯人院一样,让他满是沮丧和惊讶,几乎都忘了自己来这里干什么,觉得自己来这里治痔疮实在是搞笑和荒唐。

那天他跟着护士一走进病房,就透过窗玻璃看到了那个他心仪的住院楼,矗立在旧楼的不远处,庞大的躯体在清晨的阳光下散发着幽幽的光,他看不到的楼的另一面,有一个颇为艺术的弧面,像一个银灰色的巨大怀抱……

废弃的楼层

住院的第二天,小卫无意中看到了太平间的入口,那个入口悄悄地附着在一栋旧门诊楼的旁边,这让他心有余悸,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那时大约是上午的十一点,它恰好处在旧门诊楼的阴影里,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侧门,只是因为楼的主体过于庞大,才显得格外狭小、隐蔽。它有一个突出来的小小的水泥檐阁,下面是一个门洞,水泥门额上写着隶书风格的三个小字:“太平间”。一定是它的样子太奇怪了,才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指的是他和来看望他的小琪,直到他们疑疑惑惑地看清上面的字,才非常忌讳地绕开了。他的准女友小琪来医院看他,他带着她到楼下去散步,没想到就这么撞见了医院太平间的入口。到楼下去散步,是因为小琪站在病房门口不肯进病房,她把买来的康乃馨递给他后,只是匆匆地扫了一眼病房里的情形,别的看到没有看到,首先看到了三号病床上老人身上凌乱的插管。那些凌乱的插管,让她的双脚望而生畏,再也不肯走进病房,他只好带着她下楼去转悠。他记得他们看到“太平间”三个字后,小琪脸上出现一种奇妙的表情,就像遇到一个阿飞打口哨骚扰,赶忙收起笑容绷紧了眉头,变得严肃自闭起来。

那天下午,与他关系暧昧的同事小欢也来看他,她原本可以跟其他同事一起来的,但她找了个借口提前来了一小时。她居然送来一束玫瑰。他下意识地想要掩饰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但她已经径直走进病房,跟病房里的人打声招呼,就一屁股坐到他床上。他便赶紧带她出来,绕着病房外的三角形走廊走了一圈儿之后,他突然生出一个奇妙的想法,带她去了已经废弃的十五六层楼上,那里不会有任何人再看到他们。

楼上原有的心脏病科等等都搬到新楼里去了,现在完全废置,整个空阔的楼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到处传递出他们说话的回音。小欢甚至有些害怕,起初几根手指只是触碰一下他的胳膊,慢慢地就紧紧攀附住了。

在往日,他们的暧昧除了言语,也不缺少肢体上的,他发现只要他向她走近,她就从不躲避。听他说话的时候,她常常紧紧挨住他,他已经十分紧张了,她似乎还要挨得更紧一些。有时他们的脸面近得能看到她脸上的汗毛,她依然貌似神态自如地说话。而在他未来的远景里,他一直只是将小琪列入他的女友名单,小欢并不在其中。但他居然也享受这样私密的氛围,他知道这样做很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无法预见的情感漩涡。他所做的似乎只能是等待,就像空中挥舞着一把手术刀,会自动切除他体内多余和腐烂的部分,混乱的感情并不需要他过多操心。

这里的格局跟楼上一样,大厅的五个电梯间不时响起嘎吱的声音,有时会叮地一响。走廊地板上荡了一层灰尘,空空的办公室门外依然贴着呼吸科监护室、医生办公室等字样,楼道不同位置贴着一病区、二病区,墙上描绘的一幅路线图上,依旧插着并不引人注意的广告卡片,上面写着:“传授扑克麻将牌九技巧。”

他们沿着走廊往前走,几个黑体大字贴在侧面的墙上:“心脏超声往前走十米,左手边!”他们为此相视一笑,一直走进无人再走过的地方,走廊里只留下他们的脚印。从玻璃窗里,他们看到房间里散落的一个个柜子,地上到处是凌乱的废纸。他一直用可笑而无聊的话挑逗小欢,小欢也非常配合地笑出声来。再往前走,几个红字出现在墙上:“禁止在此说话!”

他们再次相视而笑,但是笑的内容起了变化,也许是她紧抓着他胳膊的原因,他在她的眼波里看到了什么。她的脸倏地红了,稍稍低下了头,但是更加靠近了他。他心里叮地一响,她好像是听到了,突然抬起头来,鼻子几乎触着了他的下巴,他不由自主地将嘴唇迎了上去……

儿 子

现在,小卫慢慢把头伸了出来,也许是想起这一幕,不知不觉他的头发已经汗湿了。因为两三天没洗了,再加上常常出汗,头发变得粘湿沉重,一绺一绺的。这在以前是不可思议的,每天早上,他都要将头发洗得干干净净。这个正躺在这里的自己,让他变得有点认不出来了。莲姨早已坐下来,坐在挂壁式电视下面,无聊地望着门外的走廊。

东北人的妻子不知为何出去了,只剩下东北人。他又像前两天独自呆着时一样,蹲在床边,像小学生似的规规矩矩地翻着一本封面发暗的旧杂志——一本几年前的《家庭》杂志。他用一支旧钢笔敲着侧页,不时俯下身去,在侧页最靠上的空白处写字。三号病床上的老人也睡着了,护工小安趁老人睡觉的时候一定是又去串门了,她有几个同样是做护工的老乡。小卫看了看老人挂在高处的液体,袋子里只剩下袋底亮亮的一线,不知道小安会不会在液体滴完前回来。他想找到一件可以吸引他注意力的事情,便于打发时间,但他周围的任何事情都枯燥乏味,甚至令他厌恶,尤其是伴随着屁眼里的疼痛。那疼痛并没有减弱,像脉搏似的一下一下,像有一个活物蛰伏在那里。他有一种深入泥沼的感觉,病房里的生活实在是有些污秽。

在病房里看过许多个来回之后,他又看了看软管中部那个小管里缓慢的滴液,滴液慢慢地凝聚成一滴,然后晃晃悠悠地滴下来。最后,他的目光又落到老人那里,再次审视老人脖子上那个插管,老人脖子下面伸出一个预先设置好的接口,只要将液体软管拧上去即可。只有在目前这样的时刻,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盯住老人看,以满足他的好奇心。他仔细观看旁边那个写着日文的特制输液仪器,一条流着豆浆颜色液体的细细的管子,蜿蜒地经过老人的咽喉,从那里直插到预先设置好的接头上。老人戴的帽子被顶歪了,下巴上花白的胡子看上去根根坚硬,占据了很大一块面积,显得老人黑瘦的脸更小了,越发增添了老人愁苦的睡相,就像是老人的遗容。

小卫已经习惯了老人摆在外面的那些私人物品,比如盖在老人被子上的劣质皮衣,肘部和袖口已露出褐色的斑驳的皮子。放在枕头边的皮马甲,边缘的毛已经油腻发黄。床头柜上盖着蓝色小盖子的廉价塑料杯,被茶垢锈得深紫发黑。老人的物品散发出一股羊膻气和火车上的怪味,更加重了病房里已经难闻的空气的污染。但是他都已经习惯了,不再像刚来的时候,不断皱起眉头吮吸鼻子,瞪着一双眼扫视一切引起他反感的地方。

他又扭过头去看那个东北人。他增加了动作的幅度,希望引起东北人的注意,但东北人并没有注意他。东北人到来的第一天,就俯下身在那本破杂志上面写字。他出于好奇,趁东北人不在的时候,悄悄偷看了东北人抄写下的一行字:“为自己找到生活的目标为自己目标目标找到找到。”

东北人第一次出现在病房的时候,小卫并没有意识到他是一个病人,只见他喜气洋洋地走进来,眼角布满笑纹。小卫以为这人只是个病人家属,一定是忘记拿柜子里的什么东西,才进了病房。他正要扭头去听小安说话,东北人笑容满面地开口了,打问他们来自何处?又问他们,是不是自己不像个病人?东北人还特意看了看老人,直到引起老人的注意。

一点儿也不像。他和小安回答。

东北人解释说,他到现在也不觉得自己是病人。他本来是陪他姐夫来的,给他姐夫看肝腹水的,当时他因为闲得无聊,觉得自己胃里不舒服,就去做了个胃镜。

这一查,你们知道咋啦?查出我是胃癌三期。这下好了,我倒成了病人。

东北人拿到护士给他的条纹病服后,在他们眼前利索地穿上,换下身上的棕色休闲夹克,然后认真地叠好放到柜子里。一转眼,就在他们眼前变成一个穿条纹病服的病人,但看上去依然健康爽朗。直到那天中午,他的老娘、妻子、三个妹妹和一个姐姐,随着他老娘的一声大喊出现在病房,我的儿啊……

她们是得到消息后乘了一路火车从东北赶来的,是她们一大群人真正把胃癌带给了东北人。东北人的老娘一进病房,刚看到东北人的笑脸,就大声嚎啕起来。在他老娘哭声的带动下,其余的人也都哭起来,东北人刚开始还坚持着笑,好了好了,让她们停止哭泣,并且告诉她们没什么,但很快自己也眼圈红红地哭起来。

东北人一直没有抬头,小卫觉得东北人一定发现了他的举动,因为他还清了清嗓子。东北人坐在那里,大概仅仅凭感觉,就知道小卫一直在仔细打量他。他并没有回应,在书上面照着写了“家庭”两个字,然后下意识地端详起来,好像这两个字跟以前有什么不同。他能看出来,在他跟前,他的妻子努力表现得跟以前一模一样。但有时候,恰恰是这样的表现让他难过和惶惑,似乎他面前已经竖起死亡的路标,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生活轨道了。刚开始他还努力装得毫不在意,但亲人们的嚎啕大哭使他无法再装下去了。他有时仔细观察妻子的举止,有时小心翼翼躲避妻子的一些做给他看的细微动作,包括像往常一样赞许地看着他,希望像往常一样得到他的回应。就在那一瞬间,让他记起二三十年前的某个情景,但两个情景的内涵已变得完全不同,让他不寒而栗。

现在病房里非常安静,东北人又毫无意义地写下一排字,他尽量把字写得整整齐齐,每一个字脚都站在虚拟的一条横线上。他放下笔,用眼角的余光眊觑着病床上的小卫,第一眼看到小卫的时候,就因为小卫是他儿子的同龄人而怀有好感,也就容忍了小卫那种都市人的轻浮自私、冷漠矫情的毛病。他的儿子二十岁出头,但是一直体弱多病,躺在病床上的形象保持了好多年。有时恍惚间,他会将小卫当成过去他躺在床上的儿子,他不知道儿子听说他患病以后会怎么想?有时他像眼前一样偷偷看着小卫,下意识地生出一腔爱怜,嘴角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微笑……

滴 液

小卫记挂着老人快要滴完的液体,于是扭头继续看那袋子里的滴液,袋子里已经看不到那剩下的亮亮的一线了,但软管里还是满满的。他耐心地盯着袋子的端口,直到端口微微一晃,随之出现一个亮晶晶的小点,这才看到正在缓慢下行的液体。他扫视一眼莲姨,发现她并不是瞅着门外,而是将头靠在墙上睡着了,半张的嘴角流着哈喇子。他又去看电视,调成静音的电视里一个主持人正在说话,接着是一个熙熙攘攘的广场,簇拥着成千上万的阿拉伯人,闹哄哄地只能看到人头,好像要到哪里去朝拜。

小卫又看看窗外,看到那幢新楼微微弯曲的顶端,在清晨金色的阳光下正变得炽热通红。病房的窗户是铝合金的,但已经陈旧松动,推拉起来晃晃荡荡,从缝隙里磕打出一丝丝尘土。从窗户望出去,除了那个新楼的顶端,其余地方都空空的,连原先的淡蓝色也没有了,只有雾状的白色。他觉得这是一个特殊的时刻,在他的生命里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时刻,这样暧昧和离奇。也就在突然之间,他决定不告诉任何人,希望看到老人即将变空的滴液袋子会造成某种后果。他抬起头已看不到滴液,小管上部的软管里已经空了,不再有一粒粒滴液滴进中间的小管里。

小卫有些紧张地回过头来,看是否还有别人也在注意。这时东北人不再抄写,正抬头朝他微笑着。他出于谨慎没有回应,因为他无法判断他笑容的含义,觉得他的笑容跟往常有所区别,就像是装出来的。难道是东北人意识到了他的恶意?于是他躺下来,装出一副对周围毫不在意的样子,只用眼睛的余角偷偷瞅着那软管。他隐隐觉得,正有一只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在搞乱他的生活,而他偏要跟看不见的这只手对着干。他屏住呼吸,仔细盯着中间越来越空的小管,非常执拗地想知道事情最后的结局。

量体温!

这时,一个小护士用网兜提着温度计盒走进病房,是那个动作干净利索的小姑娘,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走起路来旋风般摩擦着腿部,发出沙沙的声音。东北人已经拿到体温计。护士经过莲姨身边时,莲姨依然靠在那里睡觉,但现在她明显是在装睡,因为嘴角的哈喇子不见了,而且头也改变了位置。其实这样也好,小卫讨厌她像弹跳一样从凳子上站起来,表现出过分的细心和关怀。小护士带着一阵清凉的风走到他跟前,递给他体温计,他特意看了看起始温度,三十五度一。然后小护士又去叫老人:

大爷,你醒醒,测体温了。

说着揭开老人的被子,帮老人把温度计夹在腋下:

大爷夹好了,别掉了啊。

给老人重新盖好被子后,小护士的手突然出现在软管上,轻轻地抓住软管,迅速拧紧下部的滚球。她什么都没有说,非常利索地重新换上挂液,就噌噌噌地走了。

小卫简直无法理解,恰好在这个时刻,哪怕落后几秒钟也不行,小护士却出现了,使他的恶意没有得逞……

玫 瑰

小卫非常沮丧,他下意识地抬起胳膊要做出什么动作时,一个东西从腋下掉了下来,是体温计。他拿起来看了看,三十七度六!

他开始不安起来,觉得这是一种诡异的报复。这居然是他的体温!他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生活正时时处处跟他作对。两年来,他一次都没有超过三十六度五。每个人的日常体温不一定都是三十六度五,他的一位同事是三十五度九,他母亲是三十六度四,等等等等,但他从来是最正常的那个。他有些惶惑无端地气恼起来,好像是害怕别人知道他的体温不正常。他做贼似的甩了甩体温计,又重新掖到腋下。

这时,小卫看到小安出现在门外,一边走一边跟某个人聊天,接着兴冲冲地从门外进来,脸上洋溢着笑容,先看了看老人的挂液——咦,换液了?也许因为自己体温的升高,小卫有些厌恶起小安来,尤其是看到她那张笑脸。他从没有这么期待老人能狠狠地训斥小安一顿,在此之前他总是站在小安的立场上看待老人。

老人已经醒来,但还保持着睡觉时的姿势,目光像磨光的石头泛着的光一样深沉,让人无法猜透。小卫甚至觉得,这是个精明的老头,等他和老人的目光相遇时,他感到一丝微微的蔑视。

此时老人盯着小安,目光追随着小安的走动,在老人的盯视中,小安的笑容渐渐不再那么丰富。小卫非常希望老人开口训斥小安,他一直暗暗期待着,只见小安将矮墩墩的身体放到床的一角,黝黑的脸上窝着一双贼亮的小眼。她转过脸来偷着乐似的看了小卫一眼,似乎希望得到他的回应。小卫却不想回应,他从腋下取出体温计,装模作样地看起体温来,看到红线所指的刻度,三十七度六!而且仅仅测量了不到两分钟,就上升到这样的高度。

这至少意味着,他的伤口有了炎症。

小卫不再去操心别人,他重新躺下,把头扭向另一边。东北人的妻子回来了,带着几个焦黄的馅饼,病房里重新变得热闹起来。莲姨也站起来,格外热情地跟东北人的妻子搭话。小安说着什么,不断称赞那里的馅饼好,说她老早以前去那里买过。她们似乎终于找到了表演的机会,一个个满口的溢美之词。小卫决定无视她们努力营造的虚假气氛,将头稍稍往上一抬,便遇见插在瓶子里的一束玫瑰。那玫瑰开得正好,有一瓣玫瑰俏皮地抽身出来,卷曲着身子。而另一旁的康乃馨垂头丧气,有几朵花还长出溃疡似的黄斑。小卫为小琪的康乃馨感到沮丧,似乎在向他暗示什么。这时,他看到一只粗糙的手伸过来,一把拿住敞口花瓶:

我给换点水吧。

小安胖墩墩的身体已经走到小卫面前,她也许不理解小卫为何有些冷落她,所以先做了个试探性的举动。其实他们的关系一直可以,一开始小安就把小卫当做下一个需要陪侍的人,不断找机会跟他搭话,帮他做些事情。但老人延迟了出院时间,她只好继续去陪侍老人,而小卫不得不另找保姆莲姨过来帮忙。

花瓶又重新放回到小卫的床头柜上,现在只剩下了玫瑰。玫瑰花瓣上洒了水滴,色彩像是受到了滋养,变得肥厚而神秘,绿色的叶子探着身子,向原先康乃馨的位置伸展,占据了花瓶的所有空间。

康乃馨蔫儿了,我给扔掉了。你看你对象的这玫瑰花,开得多好。小安跟小卫殷勤地说。小卫没有回应,他觉得她的举动像是为他做了某种抉择……

墙上的手掌

体温计!

那个小护士再次走进病房,胃癌病人赶紧从床头柜上拿起体温计,用纯正的东北话笑着说,三十六度五,老好啦!

小卫支撑起上身,把体温计递过去。他没有吭气,只希望护士悄悄填写在单子上。但是小护士没有,有些惊讶地问小卫,你发烧啊?三十七度八!好像这样的发烧是不应该的,纯属失误。这使小卫感到委屈和羞愧。

东北人夫妇带着饶有兴味的表情看着他,似乎要说什么,但他迫切希望他们放过他去。莲姨虽然侧身对着他,他也知道她心里是得意的。一时间,他觉得房间里怎么到处站立着人,使他无法将目光停留在某一个空处。他只好抬起目光,盯着电视机,然后继续往上抬,看着电视机上方的墙壁,在那里他看到一个手掌的印记。

是的,那确实是一个人的手掌印记!墙上一定布满了浮尘,即使不是三十年没有清扫,至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清扫了,不然不会留下那手掌的印记。孤零零地停留在那么高的地方,至少有三米高吧,一般人跳起来也够不到。那个手掌印记,就像CT里看到的那种,能看到一截一截的指关节。它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呢?为何会留在那里?为何又只有一只?他越来越感到有趣,想象着手掌印记背后的秘密。很快,他就觉得自己来这里看病是老天跟他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而那墙上的手掌印记,或许就是老天对他刻意的提醒。

想到这里,小卫反倒平静下来,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他重新看着小护士,小护士已经走到老人跟前,大爷您的体温计呢?老人正焦躁地在腋窝里寻找,可体温计显然已不在腋窝里了。我帮您找吧,小安过去,把手伸进老人的被窝里。这正好是个训斥的机会,但是老人没有,只是用责备的目光盯着小安,小安笑眯眯地看着小护士,一只手在老人的腹侧摸索了半天,把体温计摸了出来。

三十五度九。小护士说。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病房,小卫看到那是他母亲。那一刻,他马上找到了往日被娇宠的感觉,满心的委屈脱口而出,他对经过身边的小护士说,我怀疑是你们医院的原因!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你们动手术时没有给我换刀具,只是用水洗了洗。

小卫觉得他的话,在病房里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但是一点儿也没有,都没有什么反应,甚至连他的母亲。他们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S医院可是全国最好的医院啊。

您可以向医院反映反映,我觉得不会的。小护士微笑着说。

你觉得不会就不会?万一传染上什么病就麻烦了。小卫说。

有那么一刻,他们同时都听到三号病床上的老人在喊什么,似乎已经喊了很久,因为老人看上去十分恼怒。他已无法像往常那样大吼了,那会震裂他的伤口。他只能压低嗓门儿,有些乞求似的发出沙哑的声音,只有看到他黑沉沉的表情,才知道他发怒了。清瘦的脸涨得又黑又红,一双怒目正对着小安的后背,而小安正关切地看着小卫,试图安慰他。直到东北人夫妇提醒小安,小安才转过身去。

老人叫道,水,水,喝水!

这下小安听清了,她不慌不忙地向窗台走去,去给老人倒水。病房里的人都盯着小安,觉得这是老人嫌小安过多地去关心别人的事情,而忽略了自己。他们想看看小安究竟怎样应付老人的严厉,但小安很是从容不迫,往一盏小杯里倒了点开水,然后像给婴儿冲奶一样,捧在手心轻轻地摇动几下。那动作让人觉得,她是那么体贴入微,要是老头再不满意的话,简直就是无理取闹。小安笑容可掬地走到老人床边,完全无视老人阴沉沉的面孔,她用臂弯扶起老人来,把老人的帽檐拉拉正,然后将小水杯递给老人。

我以为你还是不敢喝呢。

老人没有理会小安,像饮酒似的抿了一口,接着木然地瞪着眼睛,又抿了那么一小口。喝完一小口之后,老人就痛苦地呻吟起来。他一直感到憋胀,憋得腹部像铁块一样,容不下任何一点东西。之前,他常常要医生停止输营养液,动完手术三天以后,医生要他到病房外面散步,免得肠道粘连,他却说啥也不敢出去,只是用手扶着床稍稍站一会儿就又躺下了。而且就那么一会儿,他已经冒出一身冷汗,剧烈的疼痛像要马上夺走他的老命。再往后,他也一直没有出去散步,动完手术都第九天了,连主治医生都有些着急了,但他顶多是到病房的卫生间去撒泡尿。谁劝说都不行,他不敢喝水,更不出去散步。可今天,他居然主动要水喝,而且喝了两口。

这次老人没有像以前那样,一喝完就躺下,而是披着衣服坐在那里,似乎怀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肚子里不再有所反应。可是很快,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嘴唇也开始绷紧了,两小口水正像杀手一样在他肚子里冲杀。好他妈狗日的,又痛苦地呻吟起来……

大剪刀

小安又走了过来。

小卫的母亲正看着他,一边用手指抚摸着玫瑰,为玫瑰暗自感到宽慰和欣喜。儿子给她说过几次小琪,她也看过小琪的照片,此刻的触摸让她又记起照片中那个清丽的姑娘。但出于儿子目前的状况,她并没有用眼神向儿子暗示什么。小卫却显然生气了,他把头埋进胳膊,不再搭理他们。他母亲已经见惯了他这种撒娇和无理取闹,但是每次又心疼不已,忍不住要劝慰几句。慢慢地,她似乎也相信了儿子的话:

你好好回忆回忆,你见到的,或许是别人用完的没收拾。

用不着回忆,我亲眼看到的啊,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也不会相信的。

别瞎说,那是你紧张得过头了,你一紧张就发烧!莲姨说,我寻思这么大的医院,不会给你用使用过的手术刀具。

就是你让他们用,估计他们也不敢,你以为这是乡下的小门诊?东北人插嘴道。

好好放你的心吧,一定不会有事!东北人看着小卫的母亲说,小卫的母亲也非常信任地看着他。他又扭过头去看小卫,小卫却丝毫没有反应,似乎对一切劝慰已厌烦至极,似乎他随时会“切”地一声,让他们的劝慰统统见鬼去。

东北人突然觉得是时候了,他有时也会讲到那把大剪刀的故事,但从没有用在如此恰当的时刻。他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或许他觉得,之所以发生那样的事,完全是为了今天他可以讲出一个事情来。他清清嗓子说,我那孩子啊,看花我多少钱了,差点就没命了,就是因为一把剪刀。他表述得并不清楚,但他妻子知道他说什么,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像在鼓励他讲下去。

他看了看周围的人,莲姨又向他走近一点,脸上自视甚高的表情没有了,眼里闪烁着同情而急切的目光。除了莲姨,其他人也对他怀有某种期待,他接着说:

那年头生孩子都是找接生婆,用咱们家里的大剪刀剪脐带。完事以后,我那孩子生下才两天就发高烧,我们抱到镇医院去看,可根本就查不到病因,我们只好又抱了回去。

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们把体重只有五六斤的孩子搂在怀里,由于发高烧,孩子的嘴不停地微微抽搐,他看着一张娃娃脸的妻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们那里习惯于早婚,当时他们只有十七八岁,实在是好好照顾不了孩子。屋外正刮着腊月的寒风,他妻子坐在炕上,不停地盯着孩子看,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了。两天之后,他们再次抱上孩子去了镇医院,可是医院仍然不接收孩子,说孩子连血都抽不出来了。最后他们只好又离开医院,医院外面有一堆垃圾,上面有冰冻在雪中的废弃的针头,他们就站在垃圾堆旁边,一时间像失掉魂一样。他们几乎同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是不是应该听从医生的话扔掉孩子?也就在那一刻,他的妻子说,咱们还是再去县医院试试吧,或许县医院能救了咱孩子。县医院在八十里之外,刚下过一场小雪,路上已凝结成冰。他们往东南方向看了看,远处是白茫茫的天际线。他心里升起一阵奇怪的饥渴似的感觉,想都没想就和妻子一步一滑地走去。他们差不多走了一白天,赶黄昏的时候到了县医院。一进县医院,他们就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都忘了看看孩子是否还活着,等医生打开孩子的包裹时,或许是孩子睡着了,或许是孩子昏迷了,总之是他没有看到孩子任何活着的迹象。医生把孩子迅速抱进急救室,他们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等着,好像不是在等孩子救活的惊喜,而是在等孩子死亡的消息。他们不停地哆嗦着,这时才发现自己快冻僵了,双脚好半天才有了痛痒痒的感觉。

而今,同样是在医院里,不过是在北京,在全中国最好的医院里。东北人回过头去,看到妻子通红的眼睛里溢满眼泪。

是败血症!医生后来对他们说,是那把大剪刀剪脐带时惹下的祸,养这孩子老费钱了!

可不是嘛,妻子接住说,前些年孩子才脱离危险。因为孩子体弱,我们舍不得让孩子干活,你看把老头子累得落下个胃癌。得病前还天天开车,吃饭有上顿没下顿。

你看看,都是一把大剪刀害的。

伤 口

很长时间,他们都没有听到三号病床上老人的呻吟了,原来老人也在扭头看着他们,像是一直在仔细听着。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回头去看小卫,小卫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希望能了解这些人有多少幸灾乐祸的成分。他们像是刚刚从东北一个小医院里观看了一个惊心动魄、寒惨凄切的场面,就立刻回到了这个病房,又来赶着看第二场。他甚至看到了那把黑铁做的大剪刀,剪刀上面还沾着血迹,让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让他惶恐地想起盘子里那些肛瘘手术用具。但令他惊奇的是,他又似乎很乐意享受这样的氛围,因为他母亲站在那里,不管他们心里有多幸灾乐祸,脸上也都是一副同情的表情。他看到莲姨的眉头重新皱得紧紧的,表现出她惯于悲天悯人的神情。但是就在这时,两个小护士推着护理用品车走进病房,破坏了病房里形成的氛围。两个小护士径直走到老人的病床前为老人换药,东北人夫妇、小安、莲姨好像为了躲避尴尬,也抻长目光去看护士为老人换药。这让他有些沮丧,只有母亲关切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也转过头去。他们就这么轻易放弃了对他的关注,让他实在是有些愤怒。

他们无声地看着另一场戏,甚至连老人也垂目看着小护士的动作,只见一下揭起他的被子,露出布满腹部的重重纱布,一条很长的白布贯穿腰部缠绕着伤口,防止他的伤口绷裂。

小护士的手指像触摸鼓面一样摸了摸厚厚的纱布,又往外拉了拉被子。病房里的其他人差不多都看到老人被刮干净阴毛的软塌塌的生殖器耷拉在两腿间,小卫以为他母亲和莲姨会有所回避的,至少显得有些难为情脸,但是半点儿也没有,似乎像小护士一样司空见惯了。莲姨甚至走到病床跟前,为了看得更仔细一些。

两个小护士解下那条白布,又小心翼翼地揭开纱布,一道歪歪扭扭的伤口横在肚子上,粗粗的线依然缝在上面,留在伤口尾部的线头翘着头。老人一副预防着忍受疼痛的表情,白白的肚皮一起一伏,上面的伤口也一起一伏。护士上了药水,重新把新纱布敷在伤口上,然后取出一条长长的白布,再紧紧地裹在纱布上,像捆扎东西一样,一直缠绕了两层。每次因为收紧裹布摇晃一下,没有阴毛掩盖的生殖器也跟着晃动一下,简直像新生儿的一样。老人感到腿间冷飕飕的,生殖器第一次暴露在这么多女人面前,除了羞耻之外,他又感到一点点说不清的快意。他任由两个小护士折腾,体会到一种被照料的感觉,护士给他盖上被子以后,一滴汗珠从他额头滚到鬓角,又从鬓角滚落到枕头上。

因为疼痛和紧张,他已经大汗淋漓。

现在,两个小护士离开了病房,病房里人的目光也跟着离开了老人,每个人脸上并没有显出刚看过什么的表情。

小卫越来越觉得这病房里就像一片目光严密的丛林,被人打量也打量着别人,充满奇怪的意味。也许是他们的沉默激起了老人的兴趣,老人偷偷地瞥过来一眼,恰好与小卫的目光相遇,这次老人没有那种轻蔑的感觉,而仅仅是因为好奇,多多少少还有点刚刚做过什么的羞怯。他俩是真正遭遇过手术刀的病人,然后两个人扭过头去,回到各自的世界。

小卫又积累起对母亲的怨怒,她竟然抛开自己去看老人的伤口。这时母亲关切地走过来,坐在他跟前,像往日那样把手放在他脖子上试试温度,让他感觉好受些了。每次他生病了,母亲都会神经质地焦虑,他以为听了给他动手术用旧刀具的话,母亲一定会心急如焚,却没想到母亲出乎意料地淡定。

但是他对母亲的抱怨,很快就被母亲推翻了,母亲又像过去一样焦虑起来:

小卫,你要确定了,我就去找他们医生,这么大的医院,咱们花了那么多钱,他们还要节省一副手术刀具。真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跟他们没完。

小卫这才抬起身子,语气仍旧坚定地说,妈你别说,他们还真有可能用了洗过的手术刀!我亲眼看到护士从满是血迹的器械里挑出给我使用的手术刀。

那也可能是拿去清洗的,并不一定就给你用。小安走过来说。

我亲眼看到护士手里拿着我的手术单子,一边念单子上的使用器具,一边在各种手术刀里挑挑拣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肛瘘手术使用器具”,刀子上还往下滴血呢。

哎呀,你不是看错了,就是你记错了。莲姨也过来说。

小卫最反感她的腔调。

我给你去问问,小卫母亲接住说,隔壁35号病房的,有一个也做了肛瘘手术,我一定要搞清这是怎么回事!

小安带着小卫母亲走出病房。在敦实的小安身后,小卫的母亲显得清瘦而孤单,黄色的烫发束在头后面,半露出细瘦的脖颈。穿着摩登的宽大的裤子,裤脚几乎埋没了她的高跟鞋,高跟鞋只能凭借嘎嘎的声音,显示自己不甘于埋没的存在。

小卫记得,动手术的那一层楼几乎全是手术室,手术室外面像过道一样,一些病人的家属走来走去。他和他母亲那天就看到那个做完肛瘘手术的胖女人,从他们面前走过去,妈呀妈呀地叫着,浑身在不停哆嗦,几乎无法走路了。但是没有医生搭手扶她一下,差点摔倒在他们跟前。

他进去的时候,手术室还没有清理,地上有两摊血,手术台的垫子上满是血,手术刀盘里也是血,护士正当着他的面收拾。

看到那些血,他就有些不知所措,希望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而且,这栋旧楼的陈旧设施和压抑灰暗的手术楼层,让他有一种做梦的感觉。那手术室已经做过三十多年的手术,有很多病人或许就死在手术台上……

大 鱼

胖女人在输液,一输完就过来。小卫的母亲说。她回到病房里重新坐在小卫床边,摸了摸小卫的头发。

周围的人现在开始慢慢转变他们的观点,开始朝着小卫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他们似乎相信了小卫的话,认为这家全国最好的医院也一样缺德,为了节省费用省去了医疗器械包。他们只等胖女人输完液,来印证他们的观点。这时,东北人下床去了病房的卫生间,他妻子掉转脸看着小卫,看着看着眼睛里就沁出泪花来了。让小卫很是吃惊,以为她把自己当成了她患上败血症的儿子,使他甚至忘记了他们正在讨论的问题。

俺老头子,东北人的妻子悄声对周围的人说,看上去老好的,其实坐在那里心里也琢磨事哩,他也挺难过的。说着,朝门口卫生间的位置看了一眼,用手擦了擦眼泪。听见卫生间响起水声后,赶忙向大家使个眼色,用袖子又擦了擦眼睛。要不的话,俺老头子现在早捕鱼去了。见男人从卫生间出来,她笑吟吟地对大家说。

东北人出来的时候,发现周围的人都用特别的眼神看他,让他感觉到有点怪异,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听见他妻子在说捕鱼,他便清楚了她的用意,那是他最喜欢谈的一个话题啊。他接住妻子的话说,俺们那旮旯,不是有个乌苏里江吗?说着说着,就兴奋起来了:

每年有两个月可以捕鱼,五月和十月,其他时间禁渔。我的妈呀,要是每年能捕到一条大鱼,那就赚大了。

打渔主要是他和他姐夫、妹夫三个人。打渔期到了,他们就停下手头的其他工作,一起去江上捕鱼。他们要捕捞的除了普普通通的鱼,还有几百斤重的大鱼。他妹夫开着个小杂货铺,平日沉默寡言,只在许多杂物和小零碎上捏捏弄弄。但在捕鱼的时候,最是沉着机智,洞悉水里的各种秘密,还发明了许多机巧的小设计。他姐夫是个狂热而迷信的捕鱼者,收集了大鱼的各种信息,然后预言今年大鱼会在哪里出现,如何能够抓到它。他姐夫和妹夫经常为了捕鱼地点发生争执,都认为自己预料得对。他姐夫跟他一样,也是一个卡车司机,为别人运货跑长途,很是能说会道,喜欢吹嘘和神侃,也喜欢恭维陌生人,朋友和哥们多的是。在江上捕鱼的时候,有时会疯癫癫地走来走去,一双戏谑的笑眼不停地在江面上滴溜,每隔五分钟就冒出个可笑的主意,让他们乐一乐。他姐夫用木头刻了一条一尺长的鱼,钉在船头上,每天早晨都会站到船头上,对着木鱼神神叨叨几句。

你只穿个大裤衩在那里拜,太不讲究了!有一次他调侃他姐夫。

你不懂,鱼天生啥都不穿,它才不管你穿不穿衣服。他姐夫说。

差不多每次捕鱼期都有一艘船中彩,捕到一条几百斤重的大鱼,可以卖出天价来。在过去十年里,他们只捕到过一次大鱼,不过也算是很幸运的了,更多的人一辈子都没同大鱼沾过边。最重要的是,他们捕到的是乌苏里江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条鱼,差不多有一千斤重吧。那天,他们三个大喊大叫,躺在大鱼身边让人给他们照像,据说那照片后来还上了报纸。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一直深信自己是老天最眷顾的人。

哇,一千斤重,那有多大呀?小安问。

多大?从这一头到那一头,至少有这么大。东北人比划了病房的整个宽度。

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大鱼就在他眼前,就平躺在病房里,浑圆的身子笨重地压着地板,一只鱼鳍在轻轻摆动。

若是在我们那旮旯打问俺老头子,只要问捕到大鱼的那个姓王的汉子,我们旮旯的人就知道你找谁了。东北人的妻子似乎在证明她男人过去决不是现在的样子……

竹 竿

病房里的人看到东北人妻子的笑眼里再次闪现出泪花,就都把目光移开了。就在这个时候,三号病床上的老人喊叫道,小安,小安……

老爷子要咋?小便呀?小安走过来。

老人指指门外,他还从没有出去过,准备试着出去散散步。二十岁出头的小卫,因为痔疮手术窘态百出,使他倍受鼓舞,觉得他还是幸运的。他只是疼痛,并没有发烧。他的疼痛有时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挺不过去了,甚至连一点点水都不敢喝,但是到现在他还好好活着。上午他又试着喝了两口,也没有引起他担心的后果,把肠道一塌糊涂地给胀破,他甚至有精力耐心地听完了东北人捕鱼的故事,中途没有哼哼一声。

老人慢慢把腿放到一侧,把钩住被单的别针解下来,别针上拴着肠道插管和插管上的袋子,管子里是一段一段的血。如果袋子里除了血还有其他东西,那就意味着手术失败了,前几天就有个胃癌病人因此重新上了手术台。他再次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仅仅是切除了个息肉,只是因为他年老的原因,才让他难以承受。小安从头顶拿下巨大的乳黄色营养液袋子,放到有轮子的输液架子上,架子中间是个日本进口的方形控制器,能准确地按量输送肠道营养液。老人坐在床沿上,觉得自己就像要出远门似的,小安给他披上厚厚的黑色呢绒外套,扶正了帽子。老人尝试着站在地上,慢慢佝偻起身子,一只手把衣服下摆收拢住,捧着下腹,一只手扶住架子,害怕架子走得快时,会把各种管子牵扯住。疼痛立刻加剧了,让他几乎难以忍受,全身开始燥热冒汗。但他坚持迈开步子,小安用酱紫色的短粗的右手握住架子,慢慢地往前推移,因为中间压着那个铁一样沉的日本器械,架子的轱辘发出格外沉重的声音。莲姨赶紧让开路,其他人也都看着低头磨蹭的老人。这是老人第一次出去遛弯,伸着脖子,半弯了腰,脖子和肠道的插管,以及盘绕的各种管子,一起形成一个令人畏惧的“架势”。老人慢慢地走出病房,给病房留下一种凝重的气氛。

他们目送老人走出门走,临出门之前,小安朝他们眨了眨眼,骨碌碌的声音便在走廊上响起。

昨天主治医生跟主任医生在办公室议论,我才知道老人得的也是癌症——结肠癌,只是家属隐瞒得好,老人到现在也不知道,只说自己长了个息肉。东北人的妻子压低声音说,医生说老人的肠子截了有一尺长,在手术室就差点不行了。如果刀口一直长不住,一直不敢吃饭,那就玩完了。

老人试着往起直直上身,原本他是不敢这么往起直的,因为肚子下面一直在疼痛,现在他只是想感觉一下刚才喝了两口水,肚子是否更胀更难受。他感到整个下腹凝成了一团,团得快把肚皮撑破了。肚皮被绷带紧紧缠绕着,他其实根本感觉不到肚皮,只是神经质地揣想肚皮不适。疼痛让他一阵阵出汗,甚至禁不住想哼哼几声,但是他咬紧牙关忍着,只有忍无可忍时才哼一声。

老人前面,也有自己推着输液架子行走的病人,穿着蓝白相间的旧病服,跟他身上的病服一样蓝色都洗淡了。离他最近的是一个因化疗脱光头发的中年妇女,一看就是个癌症患者,脸白得要命。她慢慢地挪动着,这时候站住了,回头看了老人一眼,似乎要歇息一下。老人正好直起腰来,看到她的眼睛巨大,有一个青黑的深窝,空洞而没有任何表情。老人又侥幸地想,幸亏自己仅仅是长了个息肉,如果是癌症的话,那就玩完了。老人心中感叹的时候,一个头发脱光的中年男人又从他身侧走过,而且居然是倒着走路,手里用一截竹竿挑着液体,液体用细绳拴着。竹竿随着中年男人后退的步幅,在老人眼前一晃一晃。中年男人脸面精瘦清白,但是精神状态很好,这非常鼓舞老人,相比之下他就有点过于矫情了。他试图加快点步子,可是依然不行,腹部的剧痛在强烈警告他。

终于,老人站在了锐角三角形走廊的另一个锐角里,他已经是第十五次走走歇歇了,额上的汗珠噗噗落在地上。他只能弯腰保持着奇怪的姿势,甚至连蹲下都不敢,那样腹部会更疼。不管从哪个方向走,他都需要一大截距离才能回到房间,他觉得自己陷在那里,若仅凭自己的能力,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到病房去的……

大鱼的模样

胖女人走了,她知道的并不比小卫多,但胖女人走路时稳重的步伐,使她看上去不像是一个病人。这让小卫吃惊不小,觉得胖女人很快就会从容自如地行走在大街上,而他连上床都困难,并且还在发烧。

小卫侧身躺在床上,刻意对床前的莲姨视而不见,她总想在他母亲跟前表现得殷勤。他母亲上班走后,莲姨就把谈话的目标转向东北人,不断看着东北人,想安慰点儿什么。但东北人坐在床上,正背对着她,她只好转向东北人的妻子。

这病,莲姨对东北人的妻子说,关键是心态呀!

对对对,东北人猛地回过头来,和妻子一起附和道。

莲姨看到自己的话引起反响,就更加兴致盎然。她说,这病就是个这,只要心态好就行,心态一差就玩完了。真的,一定要保持好心态!

东北人的妻子脸上保持着笑容,突然一下子没有忍住,红红的眼眶里就溢出泪水。东北人侧过脸看着妻子,看到妻子没来得及躲闪开的泪眼时,低头把手搭在妻子肩膀上,从床上探下两只脚来,把脚伸进鞋子里。妻子默默地陪着他,一起走出了病房……

小卫下意识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一直拉到脖子那里,他只希望莲姨不再打扰他。

现在东北人的床空出来了,枕头边扔着一本旧杂志。小卫把目光投放在那白色的病床上,避开莲姨在床脚游荡的高大的身影。他的目光再往起稍稍一抬,便看到那束含苞欲放的玫瑰,让他又不由地想起小欢来,想起他们在废弃楼层里的吻。他还记得“此处禁止说话”那几个黑体大字,那似乎并不是警示别人的,而是很多年来一直在等待他们的到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玫瑰,一个花瓣正要掉落,从颤颤掉落的花瓣的颜色,他又想起手术室里到处的血迹。他记得刚进去的时候,手术室还没有清理干净,地上留下的两摊血映照出头顶的灯影。等护士有条不紊地收拾好以后,他就被安排到手术床上,看到医生在清点手术器械盘里滴血的手术刀。按照肛瘘手术的清单,这个情景始终盘桓在他脑际,接着他们把盘子端走了,是否他们还用那些器具,是否重新拆了新包,他就一概无从知晓了。当时他仅仅是恐惧,放展身体躺下的时候,直觉得上下牙齿打颤。

他的身体一阵阵发冷和哆嗦,但是一想到东北人捕获一千斤重的大鱼,他就又镇定了许多。他努力推想东北人当时捕获大鱼的情景,在中国地图那个公鸡的头顶最东边,乌苏里江该是一条怎样的河流?它的水面有多宽广?东北人的船怎样在水面上游动?随后他的脑中便出现了那条大鱼,只见水面下一个黑沉沉的阴影,在缓慢、神秘、沉静地游动。它的眼睛圆而慈祥,靠近肚腹的鳞片金黄,再往下是一片银白,而背部和背鳍是黑青色的。东北人的小船,虽然船上捕捞的渔具一应俱全,但船是一只破旧的木船,船后面安装着突起的引擎。他实在无法想象,这样一条船咋会捕获那么大的一条鱼?于是,他绕过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细节,只见一条巨大的鱼躺在湿淋淋的船板上,巨扇一样的尾巴在疯狂摆动。

之后,他的注意力又回到水中,期待遇见其他的大鱼,而且真的遇见了一条,正在那里不知危险逼近地嬉戏,笨重的身躯表现出一种憨态。那憨态让他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感到欣慰,到后竟发现自己就是那条大鱼,在水中怡然自得地悠游。前面另有一条大鱼正朝他游来,长得很像是莲姨,一双愚蠢的眼里充满着急的目光:

瞧,小卫啊,你的额头烫得好厉害!

责任编辑: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