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人生的自我救赎

2016-01-01 00:00:00赵春秀
黄河 2016年1期

李燕蓉的小说如她的人一样,一亮相就令人惊艳。2005年,李燕蓉的文学首秀就选中知名杂志《北京文学》,《对面镜子里的床》以老练的笔力、深刻的思想、细腻的心理语言得到了多方肯定,著名评论家白烨是这样评价的:“作者比较重视情绪表现与感觉描述,尤其善于以灵动而准确的语言,表达信马由缰的潜感觉与潜意识。作品中也能见出作者的美术功底对于写作的影响,那就是讲究画面感、色彩感,从而使作品整体上有一种与灵动的感觉桴鼓相应的流动的气韵。”之后,另一篇获得众多好评的作品《那与那之间》发表在《山西文学》后被《小说选刊》转载,并位列2005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短篇小说第五名,被《2005年短篇小说新选(专家年选)》和《2005年度短篇小说选》收录。2010年《飘红》获第五届“赵树理文学奖”短篇小说奖。2012年她入选由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学基金会主办的“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并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那与那之间》。也许是长期学习绘画积累的艺术感知,也许是天生的兰心蕙质,总之,李燕蓉出手不凡,作品产量不高却篇篇可圈可点,娴熟老道的程度令人惊叹。

流连文字与情绪的质感

李燕蓉有一颗敏感的心,有一双敏锐的眼,能捕捉并记录生活中缥缈不定的种种瞬间。精彩的文字需要付出时间去打磨,对此李燕蓉乐在其中,享受着将时间消磨在文字中的乐趣。读李燕蓉的小说,忍不住击节感叹的精彩语句俯拾皆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动宾新搭配“摸太极”,将太极动作那种绵软试探形容得惟妙惟肖;空气不流通的审讯室里,浓重的烟“堆”在那儿,一个“堆”字不仅写出了烟雾厚重感,还透露了相持时间久的信息。讲究一个个单字的锤炼,成就了李燕蓉完整描摹人事物时的恰当妥帖。“她真白啊,白得密不透风,即使在澡堂这样湿溻溻的环境里也没有丝毫要化掉的意思。我看到了她的乳房,没有想象中那样小,它们没有那么坚挺,但也没有完全似袋子一样悬垂下来,它们恰如其分地保留了应有的美感;腹部也没有周围女人那么凌乱,腿有些太细了吧,我甚至注意看了她的脚,我一寸一寸地把目光在她身上移个遍。”在李燕蓉笔下,女人皮肤的“白”突然有了质感,女人的身材特点也突破了千篇一律的苗条或丰满。“大片大片的纯色就那样不加修饰地堆积在一起,艳得都有些不可思议。镏金的紫、呛黄的橘色、孔雀尾的宝石蓝、胭脂扣的红,每一样都夺目得让人窒息,连最不起眼的地方都用了深得化不开的猫眼绿。”一处风景竟然可以如此绚烂,那该是画家笔下的生动,然而作家却仅靠文字的排列组合,就将这让人沉溺的美景搬到了每个人的脑海。

李燕蓉的语言功力不仅表现在具体实在可触摸的人事物上,她对人物缥缈模糊的心理,特别是瞬间情绪的细腻描写,也常令人惊叹。那种精准、传神,于细微处仿佛靠一支生花妙笔就能冻结时间,让读者在现实时间的稍纵即逝中暂停,得以细细品味我们可能都曾经历,却来不及低眉流连一下的刹那。“自从刘莉走了以后,齐鹏的时间忽然就变得丰盈起来,不但三顿饭的界限模糊了,白天和晚上也随时随地可以衔接、互换。他的生活在那个女人走以前是为盲目而奔波。在那个女人走以后,或者说是暂时走以后,就变成了漫无边际的游走,像一个送货送到一半突然被告知不用再送的人一样,可以卸下一切,不必急着赶路,更不用去想方向、地点。”空虚的心境很难描摹,然而当李燕蓉借助时间概念,再借助送货的比喻把抽象的空洞感填满时,那种浑身无力的疲软就变得抓在手里一样的清晰起来。《对面镜子里的床》一开始就描述了读者可能都曾经验过的一种感受:“应该发生许多事情的那个下午,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还能清晰地记得我的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过度的局促和期待使我的指尖微微地发麻。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桌子,但眼角的余光却在屋子里来回游走。时而也会从他身上滑过。一些音乐也掺杂其中。后来屋子里的光线变得昏黄、暗淡直至泯灭了踪迹。那个下午的时间在我后来的记忆里不断地出现。时间充裕的时候,我会仔细留心那个下午的许多细节。它们的羽毛在我的不断梳理中,变得日渐丰满。”那种局促不安时手脚轻微不适的麻木,突然变得灵敏无比的听觉捕捉到的平时不会注意的背景音乐,特殊时候才会留意到的光线变化,以及随着回忆次数的增加而逐渐填补起来的记忆空白,种种细致描述格外传神,读至此处不禁要为李燕蓉能讲述出那种生活中曾经验过的相似感觉由衷赞叹。

大量情绪与心理的描摹使李燕蓉的小说呈现一定的内倾性,不过,关注芸芸众生现实命运的意向使其作品远离“私语化”写作,只加倍细腻了生活化的逼真触觉。李燕蓉的小说大多没有完整的情节,也没有激烈的戏剧化冲突,事件发展脉络平淡。她放弃了传统小说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布局方式,故事构建呈片段性,仿佛就是真实生活的一个段落。大量照影式的细节极富质感,以写实的笔法,絮絮讲述人生的不尽人意,在普通小人物的日常情感世界里,披露生活的真相与应对的态度,以包容接受等看似软弱的妥协,来洞明人生,展示生活的智慧。《百分之三灰度》慢节奏地讲述了主人公小奈空虚茫然的一天,他在本应美好的周末先是一个人无所事事地逛街,然后下意识地去看了朋友,再内心依旧空洞地去洗了澡,最后心情糟糕地回家。在这一天的游荡中,事实上什么故事都没有发生,就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平常的一天,当然,对于小奈来说是迷茫低气压的一天。文末,小奈开始了他全无变化的第二天,可以预见,他将会重复前一天的空虚茫然。作家显得那么随意,好像轻轻巧巧就切出一个生活段落来呈给读者,没有特别设计的开始,也没有生活告一段落的结果。那一天的许多细节都清楚记录了下来,所以没错,那就是真实存在过的一天,可是放眼以后漫长的日子,却找不到这一天可供记忆的特别之处。就是这样毫无特殊意义的段落式,贴近了凡俗生活的本质,贴切地展现了小奈内心空虚疲惫的状态,也同题目“百分之三灰度”一起揭示着我们身边真实存在的一群孤单寂寞者的生活、心理,甚至能触摸到他们渴望安放的漂泊灵魂。

这样“生活没有结束”的片段式平淡布局在李燕蓉的作品中还有很多,《对面镜子里的床》中女医生的生活从故事开始到结束没有丝毫变化,与她平常任何一段日子相比都找不出什么不同;《深白与浅色》直到最后赵峰的处理结果也没下来,那就意味着时间在行走,故事在继续;《青黄》的苏媛终于结婚了,仿佛开启了人生另一段全新的旅程,可是最后裙摆上那一圈小小的污渍暗示我们,生活其实没有什么大的不同,仍旧是那朵开旧了,也还依然开着的花;《干燥》里的小惠,离婚后就陷在频繁的相亲与聚会里,然日复一日纠缠着她的还是那不变的寂寞……这些兜兜转转的没有故事的小人物们,注定不需要背负宏大的主题,不需要给读者带来巨大的感官刺激,他们只需要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或平常、或无奈的日子就好,而生活的真谛,生命的价值,就在这些凡俗的日子里,静静流淌。

注目社会荒诞

德国哲学家弗洛姆说:“人是唯一会感到他自己的存在是个问题,他不得不解决这个回避不了的问题的动物。”李燕蓉选择小说与哲学家的思考进行对接,在作品中有意或无意地探索着人何以存在、如何存在的问题。基于此,李燕蓉步入文坛之初就没有陷入商业化与世俗化的漩涡,而是在深层次上展示茫然的生存境遇、漂泊的孤寂心灵和荒诞的社会存在。她最初的几篇作品带有明显的现代主义色彩,挟带着一点点不与环境妥协的挑战心理,借鉴运用多种创作手法,描述现代社会人们复杂的心理状态和某些方面的荒诞秩序,以及膨胀的物欲挤压下人的异变。

《对面镜子里的床》以一位心理医生内心独白式的手法,将其疲累茫然的心理细致摊开。记叙的笔墨跟随自由联想的意识流动,任何一个突然跳出的信息都可能触发另一个看似毫无联系的片段。这些片段彼此衔接的方式乍一看显得凌乱无条理,突破了意识的逻辑,却逼真地将女医生“我们究竟在干什么”的茫然和迷失记录了下来。《那与那之间》是一个颇有些荒诞意味的故事,一场车祸在众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变成了一个早已计划好的“行为艺术”,令人措手不及的真相,已经不单纯是一个荒诞的故事。围绕着李操的失忆与复忆,相关者的各类表演集聚了百态人生。正如阎晶明所论:“‘那和那’,不止是指这件事与那件事,还分明隐喻着所作与所说,求是与求非,天才与神经,真实与荒诞等相对关系。那看起来似乎是两个极端,实际上却只有一步之遥。”这显然已经触及了诸多哲学命题。《大声朗读》用另一个荒诞的故事嘲笑了人性的异变。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一场原本就不可行的神经病人征文朗诵的活动策划,最终以正常人伪装成病人“大声朗读”完成活动而结束。这场闹剧中,究竟是谁病了才是小说引人深思的地方?

这些作品突出的现代主义特点很容易让人将李燕蓉与一些先锋派作家划归同一阵营,将视线聚焦在相同的现代派技法上,而忽略了其落脚点的差异。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强烈反抗传统,以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观念对抗当代现实主义文学观念和传统技法,刻意放弃文学发展过程中已成型的创作原则,试图改变读者的欣赏习惯。作为一个群体,先锋作家们各自有各自的“文体实验”,莫言的民间话语,马原的“叙述圈套”,余华的冷漠叙事等,其根本都是试图从主流意识的影响中摆脱出来,从文学的外部研究转向内部研究,以期进入所谓的文学本质,回归文学自身。这一思维方式有一个明显的漏洞,就是将文学自身与外界隔离开来,将文学作为一个独立的系统,然后进行纯粹技术层面的拆解分析,忽略了文学本身的人文性,忽略了文学主体——“人”的主观能动性和历史性、社会性特征,这种“弑父”与“割裂”在否定传统、否定文学社会性的同时,也剔除了文学的责任性和鲜活的魅力,显得枯燥没有生命力。李燕蓉的小说单纯从形式来看,与先锋派确实非常相似:艺术手法与创作风格均注重个体经验,始终徘徊在自己的世界,技法上大量采用隐喻,象征,暗示,自由联想,时空倒错,意识流动,片段组合等。但二者内在的灵魂却截然不同。单从题目来看,就已经突破了先锋小说封闭的内部小世界,赋予作品以人文意义。她选用熟悉的油画色彩或类似给画作命名的方式给小说命名,《青黄》《深白或浅色》《百分之三灰度》《绽放》《对面镜子里的床》《蹲在黑夜里的男人》……不着痕迹地赋予了小说主题意义。它们是小说中人物某种生活状态的象征或隐喻,这是一种人本主义的关怀,与先锋派作家单纯讲究艺术形式而频繁使用多种艺术手法明显不同。进入作品内部解读,这种差异感会愈发明显,每一种艺术手法的使用都围绕着更好地表达主题,精神的悬置、人生的况味、应对的态度,虽是小题材却有大意义,赋予作品审美价值的同时锁定其社会性。

考查李燕蓉作品的发展轨迹,可以发现其逐渐生成的“生存”逻辑非常符合加缪荒诞哲学的实质。加缪做为法国存在主义哲学的集大成者,其哲学本质上是一种人生哲学,与其他存在主义哲学家关注世界本源最终推导出人生虚无不同,加缪思考的落脚点是荒诞的人生如何度过才有意义,这样的哲学观明显更积极,更入世。在他的《西西弗斯神话》中,随着石头一次次滚落又一次次被推上山,读者感受到的是与命运对抗的勇气,是切实行动的价值。这是一种全新的在虚无中确立意义的方式,不认输,不放弃。即使明知费尽心力也难以切实改变现状,掌握明亮未来,更无法明确自己全部的人生意义,但踏实诚恳的态度,打不垮的勇气,就是虚无中自己创造的意义,是一条真实的自我救赎之路。这一哲学观点具体投射到李燕蓉的作品中,就集中在探讨如何对待不完美的生存环境上。是批判、抱怨、颓废,还是理解、包容、抗争?李燕蓉用聪慧的心审视人间百态,然后慢慢沉淀成一股击不垮的生命定力。

让生命“落在尘埃里”

李燕蓉小说中的人物大多是最最普通的饮食男女,社会身份基本定位在城市。不过他们生活的背景没有被描述为繁华躁动的声色迷离,他们是城市人,但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都市人。他们不需要展示流光溢彩的都市风情,不需要承载惊心动魄的爱恨情仇,更不需要表达狂放恣肆的欲望。也许那样的内容更易击中现今读者略显浮躁的心,但李燕蓉无意讨好读者。她在一篇创作谈中说过,烟花腾空、流星滑落,瞬间的东西容易打动人,“但是,夜空中更多的星星还是寂寞的,它存在了几百万年,也未必能换来你的一眼凝视,可依然存在着,生活里最后磨砺我们的也都是那些平淡的周而复始的琐碎小事。如何能在漫长的跋涉里不颓废掉,才是我们真正需要面对和修炼的。”她只关注那些“平静地活在当下”的芸芸众生,只写自己的感觉和体验,她的小说浸润流动的是未加修饰的生活本真。

前文已经提到,即使在热衷尝试各种现代主义新艺术方法的创作初期,李燕蓉的小说也没有放弃现实主义的内核,她作品的关注点一直是庸常生活里小人物的生活精神状态。《百分之三灰度》中有这样一段话:“其实所谓的百分之三灰度正确的解释应该是人眼所能分辨的白色和灰色之间的一种界线色。至于百分之一、百分之三灰度人眼无法看到更谈不到分辨,那只是理论上的灰色。百分之三灰度极其响亮,有一些鱼肚白的意味,但色调比鱼肚白要暖一些。晴朗的日子里在天空中可以找到一小块、一小块这样的颜色,但常常转瞬即逝。”这一段文字虽然很专业地说明了“百分之三灰度”是一种什么颜色,但很明显,读者能否真的明白这颜色并不是李燕蓉要表述的重点。她也许更想借此颜色来隐喻凡俗人生的一种灰色状态,这种状态也许说出来不如纯白那么明亮耀眼,但也没有明显的晦暗,就像小奈和马温一样,无所事事庸庸碌碌,但无关界限分明的善恶是非。我们无法简单界定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甚至无法判断他们日常的言行是有意义还是无意义,但这样的状态,恰恰是现实人生中大多数人的常态。对比国内其他作家,在关注民生的“底层叙事”成为一种潮流的时候,李燕蓉的小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若综合考量各项因素,就会发现李燕蓉的独特。她不用悲天悯人的上帝情怀来故作姿态,不刻意渲染小人物的无力与无奈赚人眼泪,不让人物随波逐流后再给一个环境逼人的懦弱借口。李燕蓉笔下的小人物都在为生活得更好而努力着,即使曾经迷茫,也不妨碍他们挣扎着再次尝试,靠自己主动出击来对生活的质量进行微调。《开始熟睡》中,莉香与前夫离婚后就陷入了失眠的折磨,后来认识了刑警何健雄,二人的感情不是没有错位与矛盾,也不是像一般爱情故事那么甜蜜兴奋,但在略显平淡的相处中,二人依然走进了婚姻殿堂,莉香的焦虑精神状态得以缓解,终能开始熟睡。《青黄》的故事一开始,苏媛就以一个完全失败的形象出场,工作婚姻孩子,一头也没占,母女关系也越来越不顺心。当她最后解决了婚姻大事时,虽然不是童话故事王子公主的味道,但读者依然是随其长出一口气,毕竟种种细节可以看出,在生活感受上她是真的觉得挺幸福。这就够了,我们不是王子公主,自然不奢求爱情童话,适合我们的,其实就是那种看似将就其实平和的庸常日子。还有《飘红》里精于打算的小五,《有风从湖面掠过》里费尽心思巴结领导的向红夫妇,他们的行为也许不够高尚,不能拿到太阳底下晾晒,但他们没有不切实际的妄想,没有自我放弃的心安理得,他们在自己单薄的历史里不放弃地书写着自己通过努力而变得越来越厚重的日子。正如李燕蓉在一篇创作谈里所说:“关于未来,灿烂也好、渺茫也罢,只有走着你才能看到。”这样的生活主张在李燕蓉近期的小说里越来越清晰。看《让我落在尘埃里》,单凭题目,一定会以为这就是一个伤感的故事,“落在尘埃里”该是一种身不由己坠入尘埃的悲伤陨落吧?然而当雷歌和牧牧决定携手人生的时候,那种对待生命的宁静淡然,才令人恍然明白:所有的生命,终将如尘埃般安然坠落,没有英雄般的轰轰烈烈,没有传奇故事的荡气回肠,但安静接受生命的馈赠,即使渺小如尘埃,也自有一份从容。

用爱与宽容提亮人生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李燕蓉小说中的人物从来没有真正指向人性恶的一面。这是她的小说明明态度沉静到语调都略显清冷,却依然让人感觉暖意融融的原因。回顾她早期的小说,可以发现李燕蓉在创作手法上有非常清晰的变化脉络,由现代主义手法占上风逐渐调整为现实主义占上风。不过,对于人性善恶的表现,李燕蓉的作品一直没做大的变动。早期作品整体情绪色彩显得略暗淡一些,可以看出她在努力触摸现实,将笔触伸向批判的领域,试图寻找一个答案:人在怎样的境遇下,会沦落至此?她似乎找到了她要的答案:《那与那之间》《大声朗读》明显将人的异变归因于社会的病态,并认为群体性的精神病态不是单纯的个案征兆,而是一个时代集体性的疯狂。但即使是在这一阶段,在这些作品整体的叙事中,异变的人性虽趋于丑恶,却没有真的变得不可原谅。李操的老师,女友,记者郝刚,医生护士,电视台的节目策划等等,在李操失忆期间虽病态地兴奋,却没有一个人真的做出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大声朗读》这个发生在精神病院里的故事没有医生与病人的对立,没有暴力与歇斯底里,病人不狂躁,医生不冷漠。所有堪称得上是反面角色的人物,好像都坏得不深入。那时候的李燕蓉,用黑色幽默的笔法,嘲讽着这些被物欲异化的灵魂,但她很有节制,控制着自己不让他们变得歹毒。所以失忆又复忆的李操虽然让大家丢尽了面子,却没有一个人试图维持预想中的局面而悄悄杀死他;精神病人不配合朗读活动,李小小和医生们宁可委屈自己扮作病人,也没有使出什么邪恶手段迫使病人就范。那种狗血的桥段我们见过太多,甚至还常常名曰“深度剖析人性”,但李燕蓉不对人性做如此激进的定义。她批判讽刺那些荒诞的人和事,以此宣泄对周遭世界的不满,但温厚如她,终是决定以理解与宽容来解决问题,她愿意借助小说将自己的善意辐射出去,于是她将人性定位在了温情的基调上。这样的人性定位在她近期的作品中愈趋明显。《半面妆》中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王书记对张昌顺道出自己也曾有狐臭的那一幕,一句“难过,是吧,我也是”让人突然莫名想哭,那是一种突然放下心防后面对亲人才会有的莫名委屈。在这篇小说里,无论是从上级变下级的林主任,还是看似疏远的同事们,还有那个最后出现的尚不懂掩饰的男孩子,身上都没有我们在其他艺术作品中的人物身上惯见的恶意。还有最后小佩说出自己其实能闻到味道时,我们竟会长出一口气,觉得张昌顺的身边真的是被阳光照亮了,真的温暖。《阳光下的皮弹弓》中王艳身边的同事们,虽然都八卦到了别人家的房事上,但她们身上没有当面假装热情背后鄙夷撇嘴的丑恶,她们就是真的用略显粗鲁露骨的方式表达着关心。还有《飘红》里没有出轨的小五,《青黄》里有点不讲理却散发着热腾腾气息的苏媛的妈妈,《绽放》里宁愿背负着误解的王丽……这些个小人物的身上都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按文艺作品里习惯性的人物设置的套路,他们其实可以做出更有故事性的行为来,但那种卑劣残酷的人性,李燕蓉不爱,她不让丑陋污染她干净的文字。

李燕蓉的小说就是这样传达着淡淡的暖意,纠正着读者的生活认知,默默为当代文坛注入一脉清流。作品传达暖意的方式没有丝毫说教的痕迹,更多的是感同身受以后的思索与认同。在这些小人物并不精彩的故事里,对于那些认真生活的努力,我们看不到作者的主观评价,看不到作者对他人生活的指手画脚,我们看到的只是略显琐碎的生活和略显灰色的人性,完全就是生活中并不太光鲜的我们自己。不止一位论者发现,李燕蓉的叙事风格及表现内容颇有一些张爱玲的痕迹,当然也明显感觉到了二者笔力的差距。这除却才情与洞察人性的能力之外,也许更关键的是创作初衷差异的结果。张爱玲小说构建的人性悲剧实质上是一种时代的悲剧,是那个特定时代的悲剧性内核所限定的必然。我们生活的时代与那个日渐没落的“崩塌”世界不可同日而语,即使同样表现人生苍凉,批判反思的重点也应该调整。李燕蓉小说的着眼点在于为人物寻找一个出口,或是一条突破生活死局的出路,即使早期作品中揭露社会荒诞,也更多只是一种简单的宣泄,借以纾解自己对生活怪相的无法认同。毕竟时代不同,人物的生活环境与背景也大相径庭,那种揭露社会黑暗、人性畸变的内容,那种时刻剑拔弩张的斗士风格,都已经不太适合今时今日的小说创作。我们生活的这个国度,固然有种种的不如人意,但毕竟不再是那个个人命运不由自己掌握的黑暗时代。今天的你我,只要努力的方向正确,每个人都可以在原有的基础上或提升自己,或改变命运。“爱既不是一种飘落在人身上的较大力量,也不是一种强加在人身上的责任;它是人自己的力量,凭借着这种力量,人使自己和世界联系在一起,并使世界真正成为他的世界。”存在主义哲学将人生的意义推导为虚无,而我们身边的许多人对世界的厌弃并非缘于哲学上的意义,既然不认可“人生虚无干脆主动退出”的决绝逻辑,那就应该积极地生活,爱自己,爱他人,爱身边可以爱的一切,并凭借爱的力量使世界成为自己的世界。“其实,悲剧不总是社会的、政治的和时代的——就像伤痕文学等作品中表现的那样,特别是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悲剧更多的是个人自我选择的结果,而这种选择依据从根本上说是人性的内部,决定于人物的既定性格——它是人物生活经历、文化遗传、观念意识和时代烙印的综合产物。”李燕蓉选择了爱与包容,从此走得活色生香,愿每一个读到她作品的人都能接力爱的力量。李燕蓉作品的社会价值正在于此。她不断暗示大家,芸芸众生的庸常生活中,蕴藏着变化的契机,值得每个人去努力寻找,只要找到那个出口,我们的人生虽不见得就此踏上康庄大道,但起码人生的底色会提高些亮度。这一理性关注生活百态、表现凡俗人生的创作倾向,灵魂深处与山西的文学传统是一脉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