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口枪声

2016-01-01 00:00:00张树国
黄河 2016年3期

“砰、砰……”

一个夏季的夜晚,黄口响起枪声,村庄陷入一阵恐慌中,不少人家关紧了大门。

傍晚时分,几个戴墨镜和口罩的人,扛着猎枪和大片刀闯进了村子,并且在村里示威,骂骂咧咧。有人断言,枪声是冲着明天的选举来的。

入夏以来,村班子换届选举成了黄口人的热门话题,发生了一连串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外面评论黄口的村班子说:庙小妖气大,水浅王八多。

三伏天,黄河故道的夜晚,一丝风也没有,异常闷热,树上的知了时常响起刺耳的叫声,各家各户熏蚊虫燃起的艾叶、蒿草烟雾,弥漫着村巷和院落,给原本平静的乡村夜晚增添了几分烦躁,许多人在晚饭后,不约而同的来到河边的大槐树下乘凉聊天。

徐铁匠光着个膀子,一手托着紫砂壶,一手握住芭蕉扇,亮开嗓门说:“老少爷们,听说了吗,河北有几个村的村长都选掉了。”

“张天西村长干了十几年,根子深,黄口谁也动不了人家。”老羊倌刘高说。

徐铁匠说:“话不能这样说,我老婆舅,不也干了十几年,这回也被人家拉下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的世道说不准哩!”

“黄口要改朝换代啦!”随着一声叫唤,一个明晃晃的光头,光着膀子,赤着脚丫,肩上搭着毛巾,托着一杆旱烟袋 ,来到大槐树下,人们一看,破烂王麻三走进了人场。麻三是个老光棍汉,混穷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找着,每天骑一辆破三轮车,车上安装着麦克风,喇叭拴在车把上,只要骑上车,喇叭就开始叫唤:破袜子破鞋,塑料瓶纸箱子,废铁烂铜,都能换钱喽!麻三跑遍芒砀镇各个街道、机关、医院、学校以及周边几十个村庄,以收废品为生,黄河故道上发生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麻三心眼稠,见识广,一般的庄稼人玩不过他的心眼子,他能说会道,又善于添油加醋,活能说死,死能说活,一进人场,别人都闭了嘴,就听他的了,有人送他个外号“喇叭筒”。见麻三来了,像众星捧月似的围拢上来。

“麻三,你胡咧咧个啥哩?”老羊倌说。

麻三呡了一口茶,又滋滋吸了一口烟,憋了半天,两个鼻孔突然就像两个小烟囱喷出两道浓浓的烟雾,咋吧了一下嘴,才一本正经地说:“这要从大处说呢,国家推行民主、法制政治,从小处说呢,老百姓自己当家作主,大家可明白了?实话告诉你们,以后谁当村长还真是咱老百姓说了算!”

人场一阵骚动,一阵唏嘘,一会又鸦雀无声,似乎不敢相信麻三说的话。

麻三哈哈笑着说:“咋都哑巴啦?不说话啦?”麻三站了起来,昂起头,亮起嗓门说道,“这一回,我看张天西的村长是悬在了老虎的尾巴上!”

“张天西上边有人,把他拉下马不可能,海选候选人,他的票还是排第一。”老羊倌说,“话又说回来,这些年,有能耐的人都外出打工挣钱去了,剩下的黄口这些人,哪个能比张天西的本事大?他是干了不少叫咱老百姓闹心的事,有些事他也是身不由己啊!”

“他帮你买了几只羊你就说他的好话,你还有点立场没有?”徐铁匠走上来说,“张天西手下的那帮小子太黑了,老子每天打几把抓钩、铁锨、锄头,还赚不回本钱,那几个家伙三天两头到铁匠铺要钱,这生意简直没法干了。”

卖狗肉的管大猫气愤地说:“那几个家伙仗着张天西,吃狗肉不给钱,欠条一大把,俺是小本生意,眼看着撑不下去了。”

“你不能找张天西要钱去,叫张天西治治那几个家伙。”老羊倌说。

管大猫摇摇头说:“得罪不起,得罪不起!活该老子倒霉!”

裁缝铺的李二喜气愤地说:“张天西叫我给白鸽做一条绸子裙,半年了,还挂在账上。”

徐铁匠说:“二喜,你就认了吧,白鸽可是张天西的心肝宝贝,你要胡说八道,小心掀翻你的铺子!”

麻三喊道:“老羊倌,我问你,你的一票打算投给谁?”

老羊倌说:“庄稼人,咱来实在的,张天西要是能给我弄个低保,老子就把票投给他。”

麻三讽刺说:“有奶就是娘,没出息的东西!”

老羊倌反击说:“好你个麻三,站着说话不腰疼,等你老小子三轮车骑不动,你就喝西北风吧!”

开豆腐店的刘响说:“我家房子漏雨,张天西答应给我申请危房改造资金,这事要能成,我的票也投给他。”

麻三用手指点着老羊倌和刘响说:“你们两个没骨头货,就看眼前这点小利,哎哎,叫我说你俩啥好呢?”

刘寡妇敞着怀,胸前吊着吃奶的孩子,胳肢窝夹着一条破单子走过来,嘟嘟囔囔地说:“奶奶的个屌,孩子爹卖梨出车祸走了,撇下俺娘几个,这日子没法过,我也得跟张天西要低保去!”

徐铁匠凑上来笑着说:“你还想要低保?做梦吧,你以为像跟我要个锄头那么容易?”

刘寡妇呲牙咧嘴地说:“咋啦?听说张天西把低保都给了他亲的厚的,一只手的姐开了三间杂货铺,还领了低保,俺孤儿寡母的,饭都吃不上,就不该要低保?”

徐铁匠说:“你去找张天西?哎哎,我看拉倒吧,就你一身骚哄哄的,两个奶妈子就像两个葫芦吊着,要多难看就多难看,你看你的头发像茅草窝,你一进门,张天西一脚把你踢出去。”

刘寡妇朝上揽了一下孩子,露出大半个肚皮,两个指头夹着奶头送到孩子嘴里说:“徐铁匠,你别看不起老娘,你家那驴脸娘们脸黑得像鏊子底,比我强不多少,老娘当年做闺女时,那也是一朵花,过门没多久,张天西夜里就来敲俺的门,幸亏俺男人出车回来,奶奶的,现在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刘寡妇心里一阵失落,眼里噙着泪。

麻三嬉皮笑脸走过来说:“大妹子,哥不嫌你骚气,我天天捡破烂,哪里脏朝哪里钻,骚气惯了,你夜里要是给我留着门,我帮你出个点子咋样?”

刘寡妇朝麻三身上吐一口骂着说:“好个麻熊,你也不是啥好鸟,敢欺负老娘,你也撒泡尿照照你,狗不闻鸡不叼的东西,我就是找头公驴也不会找你麻家伙!”

全场人哈哈大笑!

麻三也哈哈笑着说:“妹子,哥跟你开个玩笑,别生气,我麻三练了六十多年的童子功,我可不会轻易破掉,好啦,好啦,不说笑了,妹子,你就光着膀子,抱着孩子,天天坐在张天西家门口不走,我敢说要不了三天,张天西就会把低保给你!”

五奶奶笑着说:“麻三,你个孬孙,就会出歪主意!”

麻三说:“老嫂子,现在的世道,你走正门过不去!”

徐铁匠说:“我看这一手行,张天西能受了,白鸽可受不了,只要她跟张天西发话,这事也能成。”

刘寡妇带着哭腔说:“这不活活把人逼死!”说着抱起孩子走了。

麻三在后追了两步说:“妹子,听哥的话没错!”麻三又说,“一哭二闹三上吊,实在不行就上告,村官就怕这一套。”

老羊倌突然上前说:“我忘着说了,我在河滩上放羊,老远的看见王大眼一家回来了。”

“他得罪张天西,跑出去二年多,还敢回来?”五奶奶坐在一旁担心地说。

“好!张天西的克星来了,王大眼有股子邪性!”麻三兴奋地唱着高调说,“百团大战开始了,鹿死谁手,就看谁的杀法高了!”

黄口是黄河故道上的一个村庄,坐落在古黄河的决口处,村庄的名字也由此而来,至于是哪个年代决口,何时形成的村庄,无人考证,不得而知。黄河决口,泼浪滔天,洪水泛滥,冲堤破坝,席卷一切,人畜逃散,灾民流离;洪水退后,满目疮痍,一片荒漠,生命迹绝。来自各地的灾民,无地可栖,便群集在黄河故道荒漠滩地,相伴而居,繁衍生息,开荒种地,土里刨食;恶劣的环境,动荡的岁月,养成他们倔强不屈的性格。黄口就是这样的一个村庄。

故黄河大堤已不复存在,黄口周边均是沙窝、沙丘、沼泽、滩涂和碱地,沧海桑田,历经多少辈人的治理,沙窝、沙丘、碱地都变成了果园和良田,剩下大片的沼泽和滩涂。一条小黄河缠绕着大半个村庄,像一条长蛇在村东南角窜了出去,南下穿过芒砀山区,汇入濉河,成了淮河的支流。小黄河在黄河故道上辗转迂回,每到雨水丰沛的季节,还能掀起巨大的波浪,把沿线冲得七零八落。近几年,黄河故道一带干旱缺水,小黄河几近断流,河床上残存断断续续的积水,漆黑恶臭。途经黄口的河段,一河筒子垃圾和杂草,两岸生长着横七竖八、歪歪扭扭的水柳和洋槐。小黄河的堤防残缺不存,村民造房取土留下不少缺口。沿河北岸有一条狭长弯曲的街道,当地人称为黄口老街,街道上的铺面,多是些五金杂货、农药化肥、鞋帽服装之类,还有理发、铁匠、锁匠、裁缝、狗肉锅和小吃店等,平日生意清淡,只是到初一十五逢集日,才有大半天的热闹。在小黄河的一个拐弯处,有一片场地,是过去生产队开大会或说书唱戏的地方,有人说这是黄口的天安门广场,场地边有一堵高墙,是用来张贴公告的,现在贴满各种各样小广告,多是治性功能障碍、不孕不育、牛皮癣、白癜风之类,上边还有不三不四的漫画,大多是讽刺谩骂乡村干部的。场地中央生长着一棵合抱粗大槐树,树龄多少年,连村里八十多岁的老人也摇头不知,村里人说这棵大槐树有灵气,逢年过节前来磕头上香,大槐树的枝干上,系着很多红布条,那是人们祈祷福祸的象征。大槐树上曾挂着生产队上工的大钟,现在大钟不见了,有人看见被老书记高老槐收起来了。场地连着街面,临街有一家饭店,生意倒很红火,打着“黄口饭庄”的招牌,四个霓虹灯大字,太阳一落就开始闪耀,给黄口带来现代气象。

七十年代,黄口大队在一段废黄堤上建造一个砖瓦厂,高老槐当大队书记时,曾红火过几年。土地承包以后,砖瓦厂经营惨淡,连年亏损,被张天西承包,起死回生,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张天西上下走动,里外造假,七折八扣,掩人耳目,以低廉的价格买下砖瓦厂,成了黄口第一家颇具规模的私有企业。

张天西拥有砖瓦厂,成了黄河故道上的大户,他慷慨解囊,拿出一些钱为村里修桥补路,资助学校,救济危困,干了一些善事,营造不少人气,黄口村班子换届,以高票当选村长。张天西书记村长一肩挑,成了黄口的第一人,他的产业也越做越大,砖瓦厂扩大几倍不说,还承包了村里果园场,铺面占据了半条街。张天西当村长近二十年,天时、地利、人和,苦心经营,盘踞一方,树大根深,谁也动他不得,只要他站在黄口街上一跺脚,各家的房屋都能发出嘎嘎的响声。

冬去春来,时空变换,黄口村班子又要换届选举了。

黄口村的这次换届选举和往年有很大不同。张天西在这次换届海选中虽然票数最高,顺利地当选了候选人,但票数和过去的选举差了一大截,他心里一下子没有了底数,能否继续连任,划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黄口村民对当下的张天西越来越不满意,民心思乱,拥护他的人越来越少,这倒不是张天西最担心的,他有的是办法摆平,担心的是黄口回来了两个多年在外打工的年轻人,成了他的竞争对手。

张天西自从当了黄口的村长,财富日益增多,根基越来越深,脑袋开始一天天发热,私欲一天天膨胀,习惯了一言堂,说一不二,包打天下,把支委和村委搁在一边,一年也开不了几次班子会,倒经常和班子的个别人以及班子以外的几个哥们秘谋开会,村里的事情大多是在酒桌上定的。他在街上笼络了几个地痞流氓,作为村里的收费人员,在黄口街上横行,常常大打出手。老百姓拿了钱吃了亏,还向他三鞠躬,请他高抬贵手。

有了权和钱,张天西对生活的要求越来越高,一天三酒,乡下的鸡鱼肉蛋不说,还经常派人到徐州买些海鲜野味下酒。有一天在酒桌上,张天西醉眼朦胧地抓住老板娘白鸽的手唱着说着:“白娘子啊!你看这花花世界哪个不争?哪个不抢?草活一秋,人活一世,也不过是钱、色二字,什么是荣华富贵?叫我看来,那就是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

白鸽想笑没笑出声来,撇着嘴,也拉着唱腔说道:“我说张大村长,女人的奶子都是一样的,你咋就摸不够呢?”

张天西摇晃着脑袋嗡嗡地说:“人在金钱美女面前,永远不知足啊!”

白鸽指点着张天西的脑袋,醋性大发地说:“你是不是想把黄口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弄到你床上去?”

张天西又咕咚干了一杯说:“白鸽,我问你,你看过《水浒传》吗?我看过,宋朝的皇帝赵佶老儿后宫佳丽三千还钻地洞到御街找李师师约会哩,和人家比起来,咱算个球啊!”

白鸽咧着嘴唏嘘着说:“咋?你还想当皇帝?”

张天西醉笑着摆了一下手说:“当皇帝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当个副镇长还是可能的,下一届咱芒砀镇换届,只要我舍得花钱,老子弄个副镇长没问题。”张天西说着说着,头一歪,趴在酒桌上睡着了

白鸽夺过张天西手里的酒杯,呸呸两口说:“酒鬼,看把你美的,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在黄口,有没有张天西畏惧的人?有,那就是高老槐,还有村里的几个老党员,可这些老党员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有心无力。张天西逢年过节带着仨瓜俩枣去糊弄他们一下,他们就不说话啦,有些情况他们也不知道,再说,上了年纪也不想多管闲事了。

只有高老槐的脾气不减当年,看不惯张天西的行为,有时见了张天西,驴日狗屌骂几句。张天西表面上点头哈腰,过后并不怎么在意。群众的反应越来越强烈,高老槐横下心来,拼上老命也要把张天西拉下马。

芒砀镇转发县委关于各村换届选举的文件被张天西当屁股纸了,不肖一顾地说道,老一套,形式主义,自信在黄口无人替代他的位子。没过多久,张天西看到周边有的村子把原来的村长选掉了,其中还有他的拜把兄弟,他才大梦方醒,感到时空要变,权力受到了威胁。村里海选候选人,刘安、白燕成了候选人,更使他如坐针毡,自知作孽太多,黄口有人会趁机把他赶下台。

张天西在黄口饭庄召集一帮哥们兄弟,一边喝酒一边开会,每人负责多少户,拉多少票,都做了分工,哥们兄弟,个个摩拳擦掌表忠心,一定要帮大哥排忧解难,打胜这一仗,保住大哥这把交椅。

黄口在外打工的有一二百人,张天西安排堂弟一只手张天东等人到江浙一带寻找黄口的打工者,采取收买威胁等办法,逼迫他们写投票委托书。

高老槐坚信黄口的老百姓眼睛是雪亮的,一定会投好这一票,还黄口一个公道。他找了村里的几个老党员谈话,把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摆来摆去,最后集中到刘安身上。

刘安当过兵,复员后又在淮河边一家国营农场打工,由于业绩突出,被聘任为生产大队长。刘安家里的老娘,双目失明,又上了年纪,生活难以自理,刘安回到黄口,想接老娘到农场养老。老人家说啥也不去,还劝说儿子,黄河故道上有的是土地,放着自家地不种,跑到外边种地,岂不叫人笑话,再说老人也怕客死他乡,尸骨难回。刘安无奈,只好辞掉了农场的工作,回到了黄口,在小黄河沿岸承包了一百多亩沼泽荒滩,开挖了鱼塘和藕池。

张天西看刘安是个人物,就千方百计拉拢他成为自己的人。刘安生性耿直,为人干净正派,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愿跟张天西坐一条船。张天西见拉拢不成,就在承包地上加码使绊子。刘安咬着牙还是承包下来,非干出个样子不可。刘安还打算扶植几户搞养殖,等有了效益,再把整个河滩地开发出来。高老槐和几个老党员想把他推到更高的平台上,动员他出来竞选村长,刘安答应了。

选举的日子近了,张天西又听说王大眼回来了,像一根刺扎在心窝里,这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回来,一定是冲着选举来的,一只老鼠坏锅汤,王大眼搅局来了。

王大眼回来的第二天就掉进了张天西的陷阱。

王大眼曾是黄口一个生产队的队长,分田到户时,因多占二分地,被人举报,受到处分。大队革委会变成村委会以后,又吸纳他当了村委,跟张天西尿不到一个壶里,时常发生争吵,张天西趁班子换届时把他挤出了局。

在乡村的官场上,王大眼也算个老江湖了,此人性格火爆,说话做事喜欢直来直去,由于家庭负担重,操心劳神,心情浮躁,未老先衰,四十岁的年纪五十岁的长相,面色黑黄,满脸皱纹,一嘴串腮胡子已经花白,只有那突出的牛铃般的眼睛显出几分精明和凶狠。他穿着一件半旧的T恤衫和一双破旧的皮凉鞋,坐在一条长凳上,很不自然,满脸狐疑,两手抱膝,伸长着脖子,下巴放在膝盖上,浑身有些颤抖,警觉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王大眼有几斤几两,在张天西眼里算个什么鸟,他心里有杆秤的。黄口三岁的孩子都知道,他跟张天西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张天西递给他一支烟,王大眼抖动着手狐疑地接过来,两眼紧紧盯着张天西,似乎想找到点什么?而张天西叫他看到的是一副温和可亲的笑脸。鸡鱼肉蛋摆满桌子,好烟好酒放在眼前,老板娘白鸽也过来陪着,一脸笑眯眯的。

张天西举起酒杯说:“大眼兄弟,来,干了?”

王大眼木着脸,一动不动。张天西很尴尬,自己找个台阶下了,说先干为敬,一杯酒猛地倒进嘴里,脖子伸了几伸才咽下去,噎得满脸通红,他没有感到酒的醇香,只觉得一阵火辣辣地烧心,鼻子发酸,眼睛发湿,差点掉下泪来。当干部这些年,还没饮过这样苦涩的酒。

王大眼见村长干了第一杯酒,陡然生起一种惶恐和内疚,神色慌乱,不知所措,心里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昨天下午,王大眼带着老婆孩子像一群丧家犬回到了黄口。一年的打工生活,使他吃尽苦头。这个家虽是草房土院,可还是一个遮风蔽雨的窝。女人大雁带着哭腔说:“他爹,外面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狗窝,这辈子穷死也不离开这个家了。”过了会又说,“他爹,咱在徐州府跑了这两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到头来还得回到这个家,人有灾祸是躲不过的,说不定张天西还会找咱算账。”

王大眼转动着两个大眼珠子,咬牙切齿地说:“张天西要是不让咱活,我王大眼这条命就给他了。”

大雁带着哭腔说:“他爹,咱上有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下有三个不懂事的孩子,你不能朝绝路上走,求求他,他只要给咱闪条缝,咱就夹着尾巴做人吧!”

王大眼狠狠地说:“我不信这黄河滩就活不了一家人。”

两口子正说着话, 一只手张天东走来。

张天东是张天西的堂弟,在张天西的砖瓦厂干活时,被机器挤掉一只手,自觉对张天西有功,做事张扬,满口大话,高人一等,村里人都惧他三分。夜猫子进宅,王大眼脑袋轰了一声,感到大事不妙,顺手抓起一把铁铣,摆出一个打架的姿势。

一只手看着王大眼的样子,哈哈大笑说:“大眼哥,你这是干啥呀,兄弟不是来跟你打架的,是来请你的,天西哥听说你回来了,高兴的不得了,派我来叫你。”

王大眼愣了一阵,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早晚都得见面,回到屋里换了衣服,又咕咕咚咚喝了一瓢凉水,对一只手说:“我王大眼早知道有这一天,跟你走,姓王的不是个孬种。”

大雁担惊地说:“他爹,你可要忍着性子。”

“看能把我的屌咬去!”王大眼说着大步走出门外。

二人出了大门,一只手头前带路,王大眼随后紧跟,一路上,脚步声伴着心跳,沉默伴着烦恼,王大眼想到的是如何对付张天西的辱骂和拳头,万万没想到张天西竟是酒肉相待,实在叫他百思不解。难道说张天西怕我回来跟他拼命,施缓兵之计?想想不是,黄口是张天西的天下,黑白两道都有他的人,别人杀他难,他杀别人易。今天,张天西是诚心请我喝酒吗?我王大眼在黄口活了半辈子,跟张天西斗了多年,还不知他是个什么鸟,要是那样,真他娘的改朝换代了。张天西也许以为我王大眼在徐州发了财,想摸摸我的老底。不不,我王大眼有多少把戏,能拉几个粪蛋,他张天西是知根知底的。王大眼口问心,心问口,怎么也想不透张天西耍给他下什么套。

张天西看来,在黄口,王大眼是个什么人,是自己手下败将,一个混打锅的穷酸,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张天西连自己也不敢相信今天会跟他坐在一个酒桌上喝酒,老子在黄口当干部多年,什么时候这样低三下四过?什么时候认过输?今天这是咋啦?连王大眼也不给脸,真想甩给他两个巴掌,狗日的,不要高兴太早,老子没有下台呢,还是黄口的村长。张天西自斟自饮,连喝几杯,把一只空杯子啪地摔在地上,大声说:“大眼啊大眼,在徐州府逛了几天大街,就洋蛋了?看不起我张天西啦?”他停了一下,“酒肉可是养人的,你不喝我喝,你不吃我吃。”张天西狠狠地撕下一只鸡腿。

王大眼感觉到了一种沉重的压迫,这种压迫是他这样一个贫困潦倒的庄稼人难以承受的。在徐州流浪了两年多,女人虽然生了一个儿子,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欢乐,看到城里人独生子女,活得有滋有味,自己儿女双全却是这般狼狈,拉一辆板车,从早到晚,城东城西,城南地北,哪里脏哪里臭往哪里钻,挣的钱还不够糊口的,一年里不知吃了多少从菜市场捡的落地菜叶。一家人住在表哥家一间矮房里,又潮又暗,后面又是个厕所,一天到晚臭哄哄的,夏季蚊虫满天飞。这也罢了,可表嫂那难看的脸,尖刻的话语,叫他难以忍受。城里虽好,不是我王大眼生活的地方,大街上热闹,可长不出庄稼。临走时,当小学教师的表哥,递给他一件五成新的T恤衫和一双破旧凉鞋。还送给他几支铅笔,叫他回去给孩子上学用。面对表哥,王大眼泪流满面,要不是张天西逼迫,怎么会背井离乡,寄人篱下。

两年前,张天西跟一家开发商签订合同,改造黄口老街,要拆掉街面上的一排旧房,东西两厢都拆掉了,就剩下王大眼这个钉子户了。王大眼嫌补偿太低,软硬不吃,死活不拆。王大眼又在后院建了几间隔夜房,大大增加了赔偿面积。张天西带着基建、工商税务、派出所、工程队的人要强行拆房,一台挖掘机顶住墙面,只等张天西一声令下了。

王大眼毫不让步,咋咋呼呼,大骂不止,掂着一个塑料桶,站在房顶,谁要强行拆房,他就自焚。

大街上,你呼我叫,一下子像炸了锅,围观的人群黑黑压压一片,无不在为王大眼担心。

麻三坐在三轮车上,给王大眼助威,翘着大拇指说:“王大眼,你真是咱黄河故道上的一条好汉。”

张天西上前一脚,踢在了三轮车上,骂道:“老东西,收你的破烂去,在这里瞎起哄!”

三轮车咕咕噜噜滚了出去,麻三在车上吓得嗷嗷叫,车子跑了一段,呼咚撞在了一棵树上,差点没把麻三摔下来。

人场里一阵哄笑。

麻三呲溜着嘴好不容易下了车子,慌忙拾起掉在地上的几个废纸盒子,抬腿骑着车子就走,车轮子没转两圈,麻三扭回头骂道:“恶霸,土匪!”

一只手张天东顺手拿起一根棍子追上去要打,麻三见大事不好,喊叫一声,使劲蹬起车子一溜风地跑了。

张天西紧紧盯住房顶,看着王大眼到底能耍什么猴,他太了解王大眼了,知道王大眼这是在吓唬他,冷冷一笑,大声喊道:“王大眼,你个狗日的,有种你就朝身上烧,这房子老子今天拆定了!”

王大眼果真把一桶油浇在自己身上,举起打火机说:“姓张的,你再逼老子,老子真点了?”

大雁吓得尿一裤子,直朝上扑,嚎叫着说:“他爹,他爹……”

人场一片混乱,气氛十分紧张,无不在为王大眼把攥着心!

张天西又来个激将法,叫道:“王大眼,点啊?你不点你就是个孬种!”

王大眼的计谋叫张天西看破了,他浇在身上的是水,根本点不着,心中好恼,顺手揭下一片瓦,朝张天西砸去。

瓦片没砸住张天西,却砸在挖掘机的玻璃上,玻璃粉碎,崩的司机满脸血呼呼的。

张天西一声令下,几个人把王大眼从房上弄下来,一阵拳打脚踢。随后,只听呼通一声,王大眼的两间门面房倒塌了。

王大眼头顶着状纸,把张天西告到县政府。上级来了调查组,给张天西一个行政记过处分。王大眼因砸坏玻璃被罚款,还交了司机的医药费。

王大眼感到在黄口难做人,又怕遭张天西暗算,就带着老婆孩子,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王大眼带着女人孩子在回家的路上,车轮像粘了胶,转不动,一百多华里竟走了三天。一路上风餐露宿,夫妻俩你问我,我问你,猜想着黄口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什么坏处都想了,就是没想到张天西会请他喝酒。

王大眼憋出了一头汗,想想自己也是黄河滩上的一条汉子,黄口的一个人物,不能这样孬种,叫人看不起,在黄口能死在张天西手里也算个英雄。便立身站起来,抓起杯子一饮而尽,眼珠子转了几转,夸海口说:“你这酒算啥,不瞒你说,徐州几大宾馆老子都去过,好酒好菜吃过见过,我还跟一个副市长喝过酒哩,人家可是个大官,比县太爷还高一品呢,我表哥在徐州当局长,场面大得很哩!”

王大眼这一喷,张天西开始吓了一跳,细细一想,知道王大眼在跟他演戏,又不觉好笑,他一拍桌子说:“白鸽,再拿瓶好酒来。”

白鸽拿一瓶当地名酒口子窖,嗲声嗲气地说:“大眼兄弟,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可你知道天高皇帝远,县官不如现管,村长就是咱黄口的皇上,咱们都是黄口人,给咱作主的还是天西哥!”

张天西显得很大度地说:“咱兄弟俩过去搭过班子,哥对你照顾不够,你对哥有意见,是哥的工作方法简单了;改造街道强行拆你的房,是哥的不对,对不住你,我向你赔礼道歉;你带着一家出去,我几夜没睡好觉,为这事我也没少挨高老槐的骂,今天你能回来,哥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啦!来来,喝酒,哥向你赔不是。”张天西又扬起脖子干了一杯。

王大眼一手攥着酒瓶,一手把盏,一袋烟功夫,大半瓶口子窖下肚了,眼圈红了,显出几分醉意,吞吞吐吐地说:“张天西,打开窗子说亮话,把你葫芦里的药倒出来吧!”

张天西抓住王大眼的手说:“大眼兄弟,凭天地良心,我张天西今天是诚心请你。”

王大眼又饮了几杯,两眼朦胧,脸色发紫,像是醉了,一扬胳膊,把张天西弄个趔趄,颤抖着手指着张天西的鼻子,破口大骂:“狗日的,别来这一套,当面做人,背后做鬼,你他妈的一肚子花花肠子,张天西,我日你八辈子祖宗,在黄口,你称王称霸,欺压百姓,多吃多占,你不得好死。”

白鸽一听王大眼的话出了圈,惊慌地上前劝阻说:“大眼哥,你把村长的好心当驴肝肺了,你还有良心没有?这鸡鱼肉蛋给狗吃,狗还摇摇尾巴来,你连狗都不如。”

王大眼睁着腥红的眼睛,朝白鸽唾了一口,骂道:“你这个小妖精,心最黑,吃人不见血,老百姓的钱穿过张天西这帮龟孙的肠子进了你的腰包。”

白鸽气得脸色发青,也一拍巴掌骂起来:“王大眼,你个混球,喝几口马尿,就跟老娘耍起泼来,我可不吃你这一套,我跟你拚了。”白鸽一撸袖子,就要上去抓王大眼。

张天西拉住白鸽说:“他醉啦,他醉啦 … … ”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就是个大尾巴狼,不知好歹的东西。”白鸽大骂不休。

张天西满脸陪笑说:“大眼兄弟,男不跟女斗,咱喝酒,咱喝酒。”

王大眼坐在那里摇头晃脑,嘴里咕咕哝哝,不知在说什么。

白鸽还是不依不饶,咋呼着说:“来人,把这个醉鬼打出去,别在这里恶心我。”

里间两个伙计走出来,张天西一摆手,又缩了回去。

王大眼摇晃着身子说:“谁说我醉了,我没醉。”拿起酒瓶又咕咚咕咚喝几口,没深没浅地骂起来,“姓张的,早些年,老百姓的提留款你吃了多少?喝了多少?送了多少?你自己恐怕都说不清了;计划生育、殡葬改革的罚款都装你腰包里去了;这几年,你跟开发商勾结,违法变卖了临街的地,黄口一条街的门面都快成你张家的啦,你扩建砖瓦厂,多占十几亩地,你花一个屌分壳吗?你当我不知道 … … ”王大眼喝一口,骂一句,骂一句,喝一口,没完没了,看白鸽那怒冲冲的样子,恶心地朝地上吐了一口说,“张天西,你有了权,有了钱,吃得滋润,脸也光亮,漂亮好看,你的黄瓜又脆又甜,是女人都想咬一口。”随即转脸对着白鸽说,“白大主任,你说是不是?”

白鸽怒火烧心,上前把酒桌掀个底朝天,跑到另一个房间大哭起来。

张天西尴尬地坐着,两眼发直,脸色发白,张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王大眼啥时候离开的酒店,自己也不知道,一路上,踉踉跄跄,飘飘忽忽,天旋地转,喉咙干燥,喝了多少酒,席间都说了什么话,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骂了村长,感到出气,过瘾,痛痛快快做了一次人,又有几分得意,竟哼出几句从城里听到的小调,东绕西转,直到二更天才摸到家里。

大雁在门前走来走去,见男人东倒西歪走来,以为被人打的,上前抱住,大哭说:“他爹,张天西打你了?”

“打我?”王大眼哈哈大笑,“张天西今天请我喝酒哩!”

“啥?放屁 ,请你喝酒?”大雁晃晃男人说:“你是叫人打傻了吧?”

王大眼说:“你看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闻到男人满嘴酒气,大雁才信了,急乎乎地说:“没毒死你?”

“我还活着。”

“你没有骨头。”

“我没有骨头?”

“张天西恨不得一刀宰了你,他请你喝酒,我看是黄鼠狼跟鸡拜年——没安好心,吃到肚子里叫你拉不出屎来。”大雁疑神疑鬼地说着。

王大眼猛得一惊,出了一头冷汗,酒醒了大半,似乎感到肚子发胀疼痛,好像真喝了毒药似的,过了一会,又感到没事,心想,天底下的事没有无缘无故的,张天西今天请我喝酒一定有他的小算盘 ,不觉后悔起来。他走到水缸前,舀了一瓢凉水,咕咕咚咚喝了一气,又把剩下的半瓢水抖手浇在头上,在院子里走来转着,看着满天的星斗,想着以后的日子,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鼻子一酸,眼里流下泪来。

大雁把一件衣服披在男人身上说:“他爹,老槐叔来过了。”

“嗷,老槐叔,他说啥了吗?”张天西瞪着腥红的眼。

“他给咱送来半口袋面和两个南瓜,”大雁小声说,“老槐叔叫我给你说,村里又要换届选村长了。”

沉浸在痛苦迷惑之中的王大眼耳边像响了一个炸雷,震得他浑身颤抖。他一下子跳起来,“哈哈……”大笑几声,张天西呀张天西,想不到也有走麦城的这一天,狗日的你要想接着干村长,不也要经过村民选举吗?想想今天喝酒,暗暗骂道,狗日的,真是鸿门宴,这酒里真的有毒啊!我王大眼再穷再冤,也是个黄口的村民啊!

“老槐叔过去当过大队干部,七十多岁了,多少年不问村里事了,这老家伙怎么又出来了?难道说他想当村长?”王大眼若有所思地说。

大雁朝门口看了看,对着男人的耳朵说:“老槐叔说,张天西可能要下台,刘安要竞选村长,他叫咱站刘安一边!”

王大眼满脸的乌云一扫而光,他狠狠呼吸了几口气,大声说:“刘安是我的兄弟,你忘了,大前年春节,他从农场还给咱带回几十斤良种,晚上俺俩喝了一斤多二锅头。咱在徐州我就听说他回来搞养殖,搞出了名堂,还带动好几家,这家伙有出息,由他干村长,我赞成,说不定我还能给他打个下手呢,他娘,给我下碗面条吃。”

大雁埋怨说:“你今天不是吃大席去了,刚回来就饿了?”

王大眼拍着肚皮说:“他奶奶的,只顾喝酒了,一口菜也没吃。”

大雁脱掉身上的衣服,放在水盆里涮了涮,挂在绳上晾着,光着膀子在锅屋里做饭。

王大眼知道,女人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他想卖掉院里一棵梧桐树,给女人孩子添几件衣裳,便拿起铁锨,刨起树来,夜宿在树上的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走了。

黄河故道夏季夜晚,闷热而干燥,为了驱赶蚊虫的叮咬,不少人家点上艾叶蒿草,烟雾笼罩着整个村庄。村子时常响起知了的叫声和狗吠的声音。

黄口村西头的一片高坡上,有一个绿树环抱的四合院,高高的门楼,四间正房,东西厢房,一条藏獒守护着大门,这是村长张天西的家。正房里亮着灯光。白鸽穿着衬裤和背心,侧身躺在床上,抽抽噎噎地哭泣。张天西耷拉着脑袋坐在床沿上,脸上酒色尚未退去,显得很疲惫,烟一根接一根抽,一屋子烟雾缭绕,呛得白鸽不住地咳嗽。

白鸽是黄口女人中的人尖子,体态丰盈,面目漂亮,善于经营,能说会道,张天西把全村的吃喝招待都放在黄口酒店,芒砀镇有头有脸的人物,是酒店的常客。附近有一家国营园艺场,也常到这里吃喝。白鸽待人热情,天生的一张巧嘴,又能唱几句柳琴戏,把客人撩拨得酒兴大发。张天西就喜欢听白鸽说话,看白鸽那一颤一颤的胸脯。一开始,张天西借着酒胆,在白鸽身上动手动脚,白鸽躲不开,又不敢声张,还生怕得罪这个财神爷,也就半推半就,成全了好事。时间长了,生米变成熟饭,两块狗皮膏药黏在一起,割舍不开,白鸽提拔当了村妇女主任。国营园艺场的马场长也曾打过白鸽的注意,一看被张天西占有,醋性大发,有一次两人喝酒,马场长开玩笑说:“卖油郎独占花魁,张天西你他妈的有福啊!你小子要是能叫我玩几天,我园艺场的基建活都交给你!”

张天西笑着说:“好女人有的是,黄口街上的女人你尽管挑,我帮你搞定,有一条,你得舍得花钱。”

马厂长醉醺醺地说:“听说白老板有个妹子,也是个小美人,你要能把她给我弄来,我园艺场的工程都用你的砖!”

白鸽在隔壁包房听到马场长要打妹妹的主意,忙走过来说:“马场长,我妹妹有男朋友啦,是咱县纪委的。”

马场长一听纪委两个字,不由地吃了一惊,背上滋滋冒凉气,随后端起酒杯笑着说:“喝酒,喝酒,开个玩笑!”

马场长走后,张天西对白鸽说:“一听纪委两个字,把姓马的吓住了,十年前,就有人喊他马百万,园艺场可是块肥肉啊!”张天西咬着牙说,“老子要从他身上割块肉!”

白鸽的男人是个小学教师,憨厚老实,做人有点窝囊,在五十里以外的官庄镇小学任教,不常回来,女人给他戴上绿帽子,他浑然不知,后来听到一点风声,也不敢放个屁,偶尔回来,还生怕撞上,有人背后说他是个武大郎,也有人说他连武大郎也不如。武大郎有捉奸的豪气,他没有。

白鸽跟张天西越走越近,整个身子基本上给了张天西。这两个人物,往日一上床,就有嬉不完的鱼水之欢,你贪我爱,一来一往,不闹个大汗淋漓,筋疲力尽不散。今天,却像两只斗败的山羊,厌战了。张天西心里像塞进一团乱麻,自打镇里宣布黄口选村长那天起,一些村民就像吃错了药,一个个变得有些异常,就连平时对自己点头哈腰舔屁股的小人,头也扬得老高,对自己没有了往日的尊重。这么多年来,无论外界发生多大变化,都没有改变张天西村长的地位,没有改变黄口人对他的尊重,自己就是黄口的皇上,人人都要俯首贴耳,黄口的几个鲜活的娘们无不上手,还有床上这个令他销魂的女人。在黄口,自己的权力、尊严和利益是高于一切的。可到了今天,谁能知道,像王大眼这种穷酸无赖,竟敢指着鼻子大骂自己,可自己还要端着酒向他赔笑脸,真他娘的下作。又转念一想,我张天西在黄口二十年打下的江山,难道就这样流水花落随风去?抖手让给别人?张天西把一个烟蒂狠狠扔在地上,朝白鸽屁股上拍了一下说:“小娘子,消消气,王大眼算个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生气抹泪的,我请他不过是想买他这张选票,等这几天过去,他狗日的吃的喝的都得给我吐出来。”

“脸都丢尽了,你一个堂堂村长请他喝酒,不领情不说,还骂你八辈子祖宗,连我也捎带上,要是传出去,咱在黄口还活人不活人?”白鸽一个鲤鱼翻身做起来,瞪着两只腥红的眼睛说,“你就没有想到会落选?”

“你看呢?”张天西故意问。

“要我说,黄口有那么多人恨你,非把你拉下马不可。”白鸽使劲地点着张天西的鼻子。

“我张天西在黄河滩上混世,什么阵势没经过,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不信黄口能翻天。”张天西嘴里虽硬,心里还是发虚,他喝了几口茶,按住胸口,使自己平静下来,悠悠出了长长一口气,慢慢说道,“算算我当村长也有二十年了,芝麻粒大的官,却管着天下的大事,计划生育、收粮收款、殡葬改革、土地流转、危房改造、征地拆迁,还有低保、农合、救灾、扶贫……你说哪一样不是村长冲锋陷阵?哪一样不是得罪人的活?过去是收钱难,现在是发钱难,哪个稍不如意,不是骂你就是告你,就连刘寡妇这个泼妇也蹲在我家门口哭天抹泪地耍懒,就你会可怜她,非逼着我给他一份低保,那一份低保可是给你二姨留的,现在给她了,我看你给你二姨咋交代?”

白鸽同情地说:“刘寡妇也怪可怜的,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再说咱村的低保也得拿出几个给那些亏困难户,该给的你不给,不该给的你给了,你就不怕到时候上边来查你,现在是啥时候?你不吃亏!”

张天西想想说:“还是你有水平,问题比我看得深,可惜没你二姨的了?”

白鸽说:“二姨家有几十亩梨园,吃喝花钱没问题。”白鸽过一会又说,“你现在要想着法子笼络人心。”

张天西伸伸懒腰说:“收拾人心重要,可上边更要搞好,这些年,镇里搞什么形象工程,很多担子都压在村干部身上,年年升级,层层加码,按规矩和政策你觉得能办成事吗?办不成,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只能在电视上、大会上说,谁不会说几句好听的话,到下边操作起来不中,我不使些手段,弄几个歪点子出来,这些刁民能听我的吗?你再看看镇里那帮家伙,还有七站八所,个个手伸得像耙子,我不给他们点甜头,他们就会跑家里要,得罪了这帮人,我这个村长能当稳吗?税务所的于所长到饭店吃饭,你敢收他的钱吗?”张天西又点着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仍满腹牢骚地说着,“上边下来的哪项工作都不好干,就说秸秆焚烧吧,搞什么一票否决,你能看住吗?标语贴得满街都是,广播喇叭都喊炸了,管用吗?不管用,人家白天不烧,晚上烧,村里不能烧跑到河滩上烧去,叫你人都找不到。去年,我要不是叫人在河滩里放几枪,我这个村长就会叫他们一把火给烧了。我张天西是干了一些缺德没良心事,连我自己都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人,可我是一颗热心待你啊!”张天西揉着白鸽的肩膀说着。

白鸽转过身子,趴在张天西的胸脯上,眼里老想掉泪,喃喃地说:“这些年,我白鸽丢了清白,丢了脸面,我还不是一门心思扑在你身上,我家二娃子越大越像你,还不是你的种。”白鸽说到这里竟失声哭起来。

张天西揉着白鸽的胸脯,那肥厚的胸脯一起一伏,两只丰硕的奶子颤颤悠悠地翘着,散发一种热烘烘的气息。无论在外碰到多少烦心事,一旦跟这个女人在一起,就像三伏天忽然来了一阵清风,无不感到舒心畅快。这个令人销魂的女人是自己最得力的助手,她泼辣、大胆、能干,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离不开她了。老婆在镇上开服装店,常不回来,这个院落成了张天西跟白鸽幽会的乐园。白鸽今天受了委屈,实在叫他心疼,他紧紧抱住白鸽,深情地说:“白鸽,要是我落选了,你还能继续当妇女主任,这个位子没人跟你抢。”

白鸽坐起来说:“别做梦了,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下火海我也得入地狱。”

张天西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当村长如果一点好处都没有,谁都不愿干,一月几百元补贴,不够塞牙缝的,操多少心,费多少神,咱的委屈谁他妈的知道?你说这些年,谁关心过咱?上级除了压担子就是熊你!老百姓呢?谁想骂你就骂你,谁想告你就告你,谁想朝你家院里扔石头就扔石头。大刘庄我的一个哥们,家的锅叫人砸过三次,有人夜里在她家门上挂花圈,你说恼人不恼人?村干部真是他妈的老鼠掉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张天西发狠地说,“咱干脆也到南方打工去,这世道,谁怕谁?老子说不定比他们挣得钱多,南方有我的朋友,凭咱俩的本事,一定能做出一番事来,咱不给这帮穷鬼玩了,黄口也山穷水尽了,没多大油水了。”

白鸽苦着脸说:“你要真下了台,你就能全身而退,一走了之?有些人恨你入骨,会放过你?王大眼说的虽是酒话,可多半是真的,哪一件哪一桩真查起来,都够你喝一壶的,你帮马场长洗钱,他要是出了事,一定会牵扯到你,你可要小心喽!

张天西不在意地说:“他给钱,我给砖,没地方查去。”

白鸽说:“听一只手说,一块砖也没拉。”

张天西说:“他给我的钱是转账,我给他的钱是现金,公对私,只要老子不承认,天王老子也查不到。”

白鸽还是担心地说:“这次选举,大有来头,我看后头还有一场恶战,这几天村里就有人扬言要清账呢。咱村里那一堆烂账有多大窟窿你不是不知道。良梨的村长不光下了台,还下了狱,听说查出十几万,你可不止这个数。”

张天西脑瓜轰了一声,头上直冒冷汗,便紧紧抓住白鸽的手说:“白鸽,咱俩在一条船上,自然没有退路,咱只有朝前冲,我张天西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拼他个鱼死网破,谁不叫咱活,谁他妈的也别想活好!”张天西又转过话题说,“这些年,咱村请客送礼还不都是从你饭店里过账,你可把账给我做好了。”

白鸽冷笑说:“做他奶奶的屁,早叫我一把火烧了!”

“烧得好!”张天西呵呵一笑,“你真是个狐狸精,查无实据,只要我张天西不倒,一切都化解了!”张天西又皱皱眉头说,“我左算右算,能把王家的票拉过来,当选是有把握的。”

白鸽担忧地说:“你给王大眼灌点马尿,就能保证他王家人投你的票?”

张天西说:“在黄口,王家是个大户,手里有几十张选票,王大眼虽穷,他毕竟当过干部,在王家门里还是有影响力的,把他拿下,起码争取王家一半选票。我细算了,成败也许就在几十张票上,镇李副书记叫咱多做工作,你能不能再做做大雁的工作?”

白鸽拿扭着说:“难啊,为计划生育,她恨死我了,做她的工作,不是热脸碰她的冷屁股吗?”

张天西哄劝道:“你以为我想叫你碰她的冷屁股?低下头是为了抬起头,你是咱村妇女主任,抓计划生育,名正言顺,她在徐州又生了一个,你不正好捏住她,你对女人有的是办法,一个大雁不在你的话下。”

白鸽说:“你安排会计刘印那事办了没有?”

张天西说:“马上就办,一家一桶油一袋大米,古语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就不信这些人就不动心,钱还差点,你的饭店还得出点血。”

白鸽不情愿地说:“你就会算计我,砖瓦厂大进大出,零头也比我的钱多。”

“实话告诉你,咱得留条后路,有一笔钱我转移了,目前厂里是个空壳,现在流动资金也没有。”张天西叹着气说,“到处要打点,一只手在乡里活动,还有几个人在外地寻找那些打工的,尽量多搞些选民证和投票委托书来,天上不能掉馅饼,都得花钱啊,光李副书记那里就花两万了。”

“奶奶的,人活着太累了,到时候人也丢了,钱也丢了,一切都完蛋了。”白鸽这个平时要强的女人,一下子变得心灰意冷,没有了支撑,只感到心里苦得很,累得很,烦得很。在这种复杂的斗争中,她不能把握自己,更不知怎样走出泥淖,前面是福是祸她不知道,心里害怕,不知如何去帮身边这个男人,看到张天西长出短气的样子,她只有女人的温柔了,含着泪说,“天西哥,你也不要难过,这些年你对我的情我的爱,我白鸽知足了,咱不求啥了,你不干村长,俺俩合伙开饭店,我一天三餐伺候你 … …”白鸽说着抽噎起来。

月明星稀,窗外响起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一股凉风从窗外吹了进来。

这会儿,屋子的气氛似乎平静下来。

白鸽躺在床上,伸了伸懒腰,两只水露露的眼睛看着张天西的脸。张天西也看着她,身上突然涌来一阵燥热,不由得一只手向白鸽的下身掏去 … …

白鸽推了张天西一把,嗔怪说:“一身臭汗。”她翻身下了床,把衣裤全部脱光,光溜溜的身子走进洗澡间,舀一盆冷水,哗啦一声浇在身上 … …

凌晨时分,白鸽从张天西家出来,拐弯抹脚回到家,家里还亮着灯,忙推门进来,只见妹妹白燕正在家里等她。

白燕从南方打工回来,打算跟刘安结婚的,只因出了一些别扭,耽搁下来。白燕跟刘安是中学同学,两个人从小就要好。早些年,刘安家里穷,盖不起房,也拿不出彩礼,白鸽和家人拼命反对白燕嫁给刘安,一对鸳鸯拆散了。刘安当兵去了北方,白燕打工去了南方。两个人虽天各一方,可往来书信不断,感情也越来越深。刘安在农场干活,白燕还去看过他。白燕支持刘安回家开发黄河故道滩地,自己也决定回家务农,帮刘安一把,下决心要在黄河滩上做出一番事业来。

白燕万万没有想到,一到家就去找刘安,刘安一点热情都没有,脸色木然,还冷嘲热讽地挖苦她,叫白燕十分难看,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问什么刘安也不回答,急得白燕去问刘安的老娘 ,老人家擦着眼泪说:“孩子,以后别来俺家了,俺家穷,我又是个瞎眼婆子,拖了孩子的后退……”

白燕无奈,只好离开了刘安家。

白燕回到家里,抱头大哭,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刘安这样对她,难道说多年的情感就付之流水?过了些日子,白燕才慢慢明白了,自己最爱的姐姐成了张天西的姘头,成了黄口人的笑话,张天西要白燕嫁给他儿子,白鸽就稀里糊涂的答应了,爹娘还收了张家的彩礼。

白燕感到姐姐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了张天西的儿子,成了他们政治交易的砝码。一种耻辱感涌上了白燕的心头,她不但跟姐姐大闹一顿,还把张家的彩礼扔到了大街上。

张天西的儿子张宝全,依仗他爹的权势和关系,在芒砀镇开一个桑拿房,实际上就是个卖淫的场所,派出所虽抓过几回,都被张天西花钱捞出来,有人还说他吸毒贩毒,是县公安局专控的对象,不知什么原因,仍在逍遥法外。张宝全到处宣扬,白燕是他的媳妇,真真假假,黄口人搞不清。白燕一回到黄口,满村子风言风语,以为白燕是来跟张宝全成婚的!

白燕大哭一场,又外出打工去了,可心里总放不下一个人,没过多久又回到了黄口。

傍晚时分,刘安正在河滩上干活,只见白燕走过来。白燕高高的个儿,身材匀称,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上,银盆似的脸面画着轻轻的淡妆,上身穿着水红色的短褂,下身是一条绿色的长裙,脚上穿着白红两色的运动鞋。白燕走到刘安跟前,瞪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咬着嘴唇,脸色突然一红,大声说道:“姓刘的,我白燕今天从广州回来,就想问你一句话,你听好喽,你是不是看着我嫁给张天西的狗儿子你才舒服?”

刘安一阵惊慌,看着白燕拉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方知来者不善。村里虽然传得风言风语,可刘安一直不敢相信白燕会嫁给张天西的儿子,白燕返回广州,刘安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责,可能是自己误解了白燕,本想跟她联系,又没有这个勇气,心里一直放不下,时常做梦想白燕回来。白燕今天的到来,又使他感到突然,心里暗暗敲鼓,白燕的话一时叫他不知所措。一个孤儿,从小就养成独立习惯的刘安放不下一个男人的架子和尊严,白燕这样咄咄逼人,刘安也气不打一处来,不加思索地挖苦说:“好啊,一个是爹的情妇,一个是儿子的老婆,你姊妹俩差着辈了,你要改口了。”

“放你的驴屁,姑奶奶我今天来就是要跟你拼命的!”白燕一阵羞惭难当,恼羞成怒,顺手抓起一把铁锨恶狠狠地朝刘安身上打去。

刘安一闪身,铁锨正砸在一汪水上,溅了刘安一脸一身,刘安看着白燕,那通红的眼里汪满泪水,刘安心里一热,深深感到白燕还爱着自己,是自己心胸狭窄,错怪了人家姑娘,便一步一步走到白燕跟前,满面自责,便唰唰朝自己脸上打了几巴掌。

白燕见状,猛地扑到刘安怀里,大哭起来,两只小拳头当当打着刘安的胸脯,嗔怪道:“刘安,你个没良心的,你个挨千刀的!”

白燕越骂,刘安抱得越紧!

天黑下来,刘安白燕回到家里,白燕说:“刘安哥,我姐是我姐,我是我,这次村里选举,你一定要把张天西拉下马,咱村里再也经不起这个家伙祸害啦,我在南方这些年,亲眼看到,人家那里的农民都住上小洋楼,坐上小汽车了,你看咱黄口老百姓过得是啥日子,心里真不平,老槐大爷也找过我,他叫我给你打打气!”

刘安把白燕拦在怀里,深情地说:“有高老槐这帮老党员支持我,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也不怕,我有信心把黄河故道开发出来,如果我能当选村长,我一定叫黄口人活出个样来!”

白燕深情地说:“我辞掉工作跑回来,就是想听你这句话。”

白燕从刘安家出来,来到姐姐家,见姐姐不在,知道她又去找张天西去了,就一边看手机一边等姐姐回来!

白鸽一见白燕,脸不由地红了一下,但马上又平静下来,说道:“燕,还没歇着?”

白燕瞪着眼说:“姐,你还要不要脸?知道不知道羞耻?你打算跟张天西混到什么时候?你知道黄口的人是怎么议论你的吗?”

白鸽红着脸,把手里的小包朝桌上一甩说:“我管他怎么议论,议论能当饭吃,有人喜欢嚼舌头就叫他嚼去吧!”

白燕一阵心疼,便倒了一杯开水,放到白鸽的手里,使劲地说:“姐,你清醒清醒吧,你老是这样,妹妹心里难受,你还叫姐夫活人不?张天西坏事做尽,早晚有一天他要倒霉的,你想给他陪葬咋的?”

“姐上了人家的船下不来吧!”白鸽颤抖着手接过茶杯,含着眼泪说,“我知道丢了祖宗的脸,我也无脸面对你姐夫,姐是看着人家的脸过日子,姐没你那样坚强,姐这一辈子就这样了。”白鸽说着眼里含着泪,“你在广州干得好好的,又回来干啥?黄口不是你呆的地方,我劝你还是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一辈子都别回黄口,你跟刘安没结果,刘安斗不过张天西父子。”

白燕不服气地说:“时代一天天在变,人心也一天天在变,你觉得黄口的老百姓还会叫张天西这样欺负?镇里、县里还会叫张天西这样的干部胡乱非为下去?我劝你早点离开他,不要再跟他跑了,再这样下去,你会越陷越深,现在回头不晚,你还是我白燕的好姐姐。”

白鸽对妹妹的话并不感兴趣,无可奈何地说:“听天由命吧!你回吧,我累了。”

白燕站起来,走了几步又站住说:“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倒霉的日子在后头来。”

白燕一步刚跨出门口,只听屋里“啪”地一声,扭头一看,姐姐把手里的茶杯摔在了一块灵璧石上!

这天晌午,大槐树下,挤满人群,正在看墙上的公告:

黄口村民注意,减收税赋,与民生息,今年村里各项罚款,一律退回……落款是村长张天西。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太阳从西边出了。”

“这样的好政策不多见。”

“当年张天西拿钱修桥铺路也干了几件好事。”

……

麻三骑着三轮车吱吱扭扭地走来,车上拉着一桶油和一袋大米,上面还贴着纸条:退还张天西。他仔细看了墙上的告示,嘿嘿笑着,发表高论:“哎嗨,老小子,早先干鸡巴去了,上轿才想扎耳眼,晚喽!”麻三看看一个个高兴的样子,又咧着嘴说道,“大家听着,这钱本来就是多收的,现在又退回来,等张天西村长的位子坐稳了,还得退回去,这是糖衣炮弹,可要小心喽!”麻三指着车上的东西说,“看看,有人夜里放我门口的,不用说大家也知道谁放的,我退还回去,到时候吃到肚子里拉不出来。”

王大眼走过来说:“麻三叔,你就是个傻瓜,哪有送到门的东西又送回去的,家家户户都有一份,你以为这些东西是张天西的,还不都是刮咱老百姓的,你怕吃了拉不出来,老子不怕,送给我吧?”

麻三咂咂嘴,歪头想了想说道:“你说的有理,可我听说你在徐州混得也不咋地,看在咱爷们多年老交情的份上,救济你吧,拿走。”

王大眼扛起米掂起油要走。

麻三忽然喊道:“大眼慢着,我问你,听人说,张天西请你喝酒了,这是真的?假的?”

王大眼笑着说道:“这还能是假的?老子喝了一斤多。”

麻三生气地说:“把东西放下,放下!你小子投降了,当了叛徒,老子改主意了。”

王大眼说:“麻三叔别误会,叫我改主意,除非太阳从西出。”

麻三笑了说:“这还差不多,扛走吧!”

王大眼拿着东西笑眯眯地走了。

一会,白鸽走过来,见麻三大发议论,制止说:“大家别听麻三瞎咧咧,他就是个搅屎棍,黄口这几年有吃有喝,不少人家草房换瓦房,光棍汉也娶了媳妇,这都是谁领导的,那路那桥,谁领头修的?说话得讲良心啊!”

“良心?修桥集资十几万,听说只用了一半,那一半弄哪去了?”麻三半开玩笑地说,“白娘娘,村镇干部没少下你的黑店吧!”

白鸽笑着说:“开饭店就是给人吃饭的,你也可以来,都说你捡垃圾也卖了不少钱。”

“孙二娘开黑店,你那包子馅是人肉做的,我们不敢吃。”一个小伙子开玩笑说。

白鸽强装笑脸说:“你要去了,就把你做成包子馅。”

引起满场大笑 ……

白鸽自觉无趣,就讪讪地离开了。

麻三指点着白鸽的背影,大声说:“老少爷们,选举前,谁要到她饭店吃饭保证优惠!”

刘安划着小船,在河里喂鱼。

只见白鸽扯着嗓门在岸上喊他。

刘安心里敲鼓,这个女人来干什么?慢慢把船划到岸边。

白鸽夸赞说:“刘安兄弟,你这几塘鱼加上那一大片莲藕,年底盖个小洋楼没问题,我妹妹真好福气。”

刘安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要把白燕嫁给张天西的儿子吗?”

白鸽不好意思地说:“看来刘安兄弟还生姐姐的气,是姐姐一时糊涂,这事咱以后不提了。”

刘安不耐烦地说:“别绕弯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白鸽的脸红红的,拿扭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我现在该叫你一声妹夫了吧,咱们也算一家人了,姐姐是盼着你们好,可不要错怪姐姐一片好心。”

“我没时间跟你闲扯!”刘安很不耐烦,调起船头要走。

白鸽大声说:“刘安,你小子给我停住,给你脸你还耍起横了,实话说了吧,是张天西叫我来的,他说只要你放弃选举,你这承包费可减少一半,另外村里再补贴你五万!”

刘安嘿嘿笑了两声说:“张天西的牌总算打出来了,就这个价码?”

白鸽说:“咋的,还嫌少?别不知足了,够意思了,你有这片产业,年年都是几十万的收入,不比当那个破村长强,操心费神的。”

刘安大声说:“白鸽,我劝你,老老实实做你的生意,不要跟张天西跑,到头来别把自己也搭进去!”

白鸽气呼呼地说:“我白鸽有我白鸽的活法,还轮不到你小子教训我,我警告你,你斗不过张天西,张天西牙缝里的钱也比你多,他上边有的是人,你有什么?就靠这几塘鱼和那几个老棺材瓤子?做梦去吧!”

刘安一跃身子跳上岸来,吓得白鸽后退几步。刘安站稳脚跟,郑重地说:“白鸽,你回去告诉张天西,我刘安是当兵扛枪的出身,死都不怕,我还怕他吗?谁来当这个村长,黄口老百姓说了算,我就是放弃选举,那还得看黄口的老百姓答应不答应!”

白鸽咬着牙根,把一块毛巾搭在头上,怒气冲冲地走了。

这会,刘安再无心喂鱼,心里七上八下的,为了个人利益,张天西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看来他把矛头指向了自己,老槐叔交代自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耐心等待,今天张天西找上门来,自己应该怎样面对呢?

没过多会,白燕气喘吁吁地从村里跑来。

刘安迎上去说:“天这么热,你跑来干啥?”

白燕一边用手指刮着汗,一边说:“我姐是不是来找你了?”白燕接过刘安递过来的毛巾,“我看她一到家就气呼呼地骂你,问什么她也不说,你是不是惹着她了?”

“你姐吃了张天西的什么迷魂药了?这样为他卖命!”刘安把白鸽的来意说了一遍。

白燕抱怨说:“你就是个死脑筋,一点弯子也不会转,你为啥不答应她?你就应该答应她,叫张天西立下字据,到时候开选举大会的时候,再把他立的字据拿出来,叫乡亲们看看张天西到底是个啥货色。”

刘安吃惊地看着白燕,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白燕噘着嘴说:“你眼珠子瞪得好吓人,看我干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刘安笑着说:“白小姐呀白小姐,这几年在外打工真是长见识了,学会挖坑使绊子了。”

白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都是世道逼的,把人变成了鬼,刘安同志,你要明白,本小姐可是在一家大公司当过三年公关部主任的人,要不是为你,我才不到这破河滩上受罪呢!”

刘安想了想说:“这一手也太毒了,不是正人君子所为,我刘安堂堂正正做人,明明白白做事,不愿意做这些鸡鸣狗盗的勾当,再说,白鸽是你亲姐,也是我的大姨子,我不想把她牵扯进去。”

白燕不以为然地说:“刘安,刘安哥,刘安同志,你别太天真了,我郑重地告诉你,你以为凭你的正直、公道、能干、真诚,老百姓就会选你?做梦吧!啥年代了,现在不是那回事了,时代变了,人都变得现实了,一切向钱看,有奶就是娘,说不定张天西一桶油一袋米就能把票买走!”白燕的话越说越多,“你也别轻看了我姐,她已经成了张天西的帮凶,她回不了头,你要看清楚,想明白,你的那些老黄历对付不了今天的张天西。”

刘安笑着说:“看来我刘安小看你了,问题你比我看得准,看得深。”刘安看着一望无际的黄河故道,又看看蓝天白云,若有所思地说,“白燕,好妹子,咱俩从小一块长大,又一块读书学习,哥知道你是一心为了我,你总希望哥能在这贫穷的河滩上干出个样子来,你想过没有,如果大家都不按规矩办事,搞歪的斜的,黄口的风气会一天天坏下去,那咱黄口以后还有什么希望?”刘安说着,提起茶壶给白燕倒了一杯水说,“我到部队的第一天,首长就教育我们,一切行动听指挥,纪律过硬才能打胜仗,你说咱做农民的是不是也要讲这个道理?”

白燕深情地看着刘安,沉思了一下说:“刘安哥,也许是你说的对,没规矩不能成方圆,可对张天西这种人,什么规矩都没有用。”白燕喝了一口水,把杯子递给刘安,“老槐叔还叫我帮他写材料呢,我得走了。”

刘安看着白燕风风火火地走去,微微地笑着,他明白老槐叔在忙什么!

当天晚上,刘安炖了一大碗鱼汤 ,又从街上买了几张烙馍,母子俩坐在小桌前吃饭。刘安把一块鱼肉里的刺剔掉,放在娘的碗里说:“娘,这鱼新鲜,多吃点。”

娘吃了一口鱼说:“嗷,好吃。”娘又喝了几口汤说,“安儿,等秋后收了鱼,就把你和燕的事办了吧,你俩都老大不小了。”

刘安又朝娘身边靠了靠说:“好,听娘的。”

娘眼里含着泪说:“你能娶了媳妇,我也算对得起你死去的爹了。”

“刘安老弟在家吗?”只见张天西提着一瓶酒和一只符离集烧鸡走进门来。

“是村长。”刘安站起来招呼说。

“安儿,快叫你天西哥坐下。”老人说着摸摸索索也想站起来。

张天西忙把东西放在饭桌上说:“老婶子,你坐着,我想跟刘安兄弟说说话。”

刘安推辞说:“有啥话你说吧,这鸡和酒你拿回去,我受不起。”

张天西笑着说:“刘安老弟这说哪里话?你在打哥的脸,这些年,你在外当兵也好打工也罢,哥也没少来看望老婶子。”张天西说着,撕下一个鸡腿放到老人碗里,“老婶子,符离集烧鸡,还热乎着呢,尝尝。”

刘安娘把碗放回桌上,站起来说;“你弟兄俩说话,我到那屋去”。老人家捣着一根小棍,摸摸索索地走出厨房。

张天西见老人走了,不客气地坐下来,倒满两杯酒说:“有鸡有鱼,正好下酒。”

刘安心里明白,张天西的到来,一定跟班子换届有关,试探地问:“村长,你今天来不就是为了喝酒吧?”

张天西端起酒杯说:“这里没有村长,只有兄弟,来,干了这杯。”张天西说着一扬脖子,一杯酒下肚了,自酌自饮,连干三杯。

刘安看张天西喝酒的样子,心里暗暗敲鼓,揣摩着张天西的来意。

张天西举着酒杯说:“刘安兄弟,你说,哥这些年对你怎样?不是哥你能当了兵?不是哥你能承包这大鱼塘?不是哥白燕能嫁给你?你说说看?哥对你咋样?”

刘安很不自然的笑着说:“村长,刘安心里都明白。”

张天西指着刘安说:“你小子,不够意思,还叫村长?”张天西说着,拿起瓶子咕咕咚咚灌了几口说,“我以后该叫你村长了,叫你村长,你高兴不高兴?”

刘安说:“村长,你这是哪里话,现在黄口你是村长。”刘安端起杯子,猛地倒在嘴里,深深地看着张天西说,“说句实话,这些年,你当这个村长,当得不称职,没叫老百姓富起来,可你自己倒捞了不少,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不能怪乡亲们对你有意见。”

张天西脸喝得通红,拿起筷子,指点着刘安说:“别扯远了,你小子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一定要跟我争这个村长?”

刘安半天没说话,张天西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看着他,没退路了,一仰脖子,一杯酒倒进肚里,郑重地说:“只要群众选我,我就干。”

张天西把酒杯“啪”地摔在地上,骂道:“你小子的尾巴总算露出来啦,没良心的东西,在黄口还没人敢跟我叫板,你觉得你能斗过我吗?你也不打听打听,村里镇里,上上下下都有我的人,就是县里我也有关系,你不是我的对手,我劝你好好养你的鱼,养你的藕,那些东西拉出去就能换钱,别想那些没用的,不好玩,玩不好会惹火烧身!”

刘安很冷静,一点也不怕张天西,他觉得张天西话说得硬,可心里虚,他一定是没有信心才找上门来,话说到这份,自己没必要跟他掖着藏着,便理直气壮地说:“我叫你一声天西哥,我也把话说明了,村长这个位子,不是你祖宗留下的,也不是你花钱就能买来的,它是公众的,老百姓心里有杆秤,谁能坐这个位子,老百姓说了算。你还想一手遮天,天理不容!”

张天西一看刘安不买账,心里说不出的痛苦,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软下来,眼泪汪汪的,沉闷了一阵,突然向刘安跪下来,哀求说:“刘安兄弟,算哥求你了,你有你的产业,你很快就会成为黄河滩上的大户,黄口就剩下这碗汤了,你非要从哥手里抢去?只要你放弃,前三年不收你的承包费,河西还有三十亩荒地也归你啦,总可以了吧?”

张天西的下跪和示弱,令刘安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张天西还有这一手。刘安深知张天西的本性,他是在用这不值一文钱的下跪,耍一场不寻常的政治把戏。不能上张天西的当,刘安想到的是稳住自己,他一把拉起张天西说:“男人膝下有黄金,我可承受不起。你说的这些,我无法承受,国家土地法规定,村子的地是集体的,你怎么能说送人就送人?承包费该多少是多少,那是黄口全村的收入,怎么说减免就减免?你答应了群众也不会答应,我刘安也无权多占集体的利益。”

张天西一看刘安把路封死了,心中好恼,一蹿身子站起来,脸色一黑,露出一股子凶气来,指点着刘安的脑瓜,威胁说:“好你个刘安,你真是翅膀根硬了,想造反了,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只当放屁了,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张天西把酒瓶一摔,气急败坏地走了。

张天西走后,刘安娘拄着棍慢慢走过来说:“安儿,娘都听到了,张天西是啥人,别跟他争,咱斗不过人家,他说的对,咱还是好好养鱼吧!”

刘安把鱼汤热了热,送到娘手里说:“娘,喝汤。不是我跟他争,跟他争的是咱黄口的百姓,张天西作孽太多了。”

黄河故道入夏两个多月了,未下一场透雨,温度一天比一天高,风沙一天比一天大,庄稼的叶子打着卷儿。

王大眼在地里除草,身上的衣衫都给汗浸透了。看着荒芜的田地,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家里能换钱的东西都叫人偷光了,地里几棵碗口粗的树也叫人家砍走了。几亩地交给弟弟耕种,弟弟忙不过来,又无钱投入,只种了些稀稀拉拉的玉米,玉米的叶子开始枯黄,如不及时施肥浇水,怕抽不出穗来 ,这秋后的日子咋过啊!想想要不是到徐州打工流浪,土地也不会荒成这个地步。王大眼锄着草,不由得想起今天大清早的事。

天刚放明,会计刘印送来300元钱。

王大眼问:“这是什么钱?”

刘印说:“抗旱救灾款,这是张村长到镇政府争取来的。”

王大眼说:“人家多少?”

“200元。”

“为啥多给我。”

“村长说你家困难,特意安排的。”

王大眼一听急了,大声说:“我不要他照顾,我有的是钱,老子在徐州闯荡了一年多,还不挣他个万儿八千的,300块钱,老子看不上,你拿走,告诉张天西,我王大眼这张选票有主了。”

大雁走过来说:“他爹,人家也是好意,你咋这样犟。”自己把钱收了,看会计刘印走了,抱怨说,“吹牛不怕闪着你的舌头?你拉啥硬弓,你的万儿八千在哪呢?”

王大眼说:“我就是说给他狗日的听的,别叫他们觉着我王大眼是个叫化子,你就是见钱眼开,这钱也不是他张天西的,他能用钱买别人的心,买不了我的心。”

一阵热风吹来,烤得人喘不过气来。王大眼一边滚动着脸上的毛巾,一边胡思乱想。一会,高老槐走来。

高老槐是建国初期的党员,当过互助组长、初级社长、大队干部,后来年纪大了,就在王大眼所在的生产队喂牛,土地改革后,苦心经营自己分的承包地,想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张天西刚当村长的那几年,他是支持张天西的,张天西有事也找他商量过,近年来,他越来越看不惯张天西的所作所为,多次找张天西提意见,张天西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面子上不敢得罪他,可背后说他多管闲事。

高老槐没忘记自己是个老党员,他像一台显微镜时刻洞察着黄口的变化。高老槐走到广场上,站在小黄河岸边,看到小黄河里的垃圾成堆,眉头皱着疙瘩,过去这条河,常年流水不断,河里有鱼有虾,老百姓在河里淘米洗菜,捉鱼摸虾,如今这条河已经干涸,堆满了垃圾,白鸽饭店装修的垃圾全部倒在河里,堵塞了整个河床,如果遇到暴雨,会给黄口带来灭顶之灾。高老槐看见张天西正朝白鸽的饭店走去,叫道:“天西,过来。”

张天西见是高老槐喊他,心里一震,不知这老家伙又要唠叨啥,走过来笑着说:“老槐叔,天这样热,你老不在家歇着,找我有事?”

高老槐指着河道说:“天西,你看这河道都叫垃圾堵塞了,要是发了大水,黄口就要泡汤了,眼下已经到了发水的季节,你要赶快组织人清理,到时候就怕来不及了。”

张天西看看天,笑着说:“老人家,你看这晴朗朗的天,万里无云,哪来的雨啊!我倒是盼着来场雨,老白姓都在抗旱,救灾款也刚刚发下去,哪有功夫清理河道啊,再说,清理河道要花钱的,今年村里没这笔预算。”

高老槐担忧地说:“天西,抗旱是大事,防洪的事也不能大意,你别看今天旱,说不定过几天就有大雨,咱黄河故道的天气,你不是不知道,有时叫人琢磨不透,说翻脸就翻脸,咱吃的亏还少吗?六四年那场洪灾就是这样的,开始旱,后来涝,几年黄口都没翻过身来。堵塞河道是很危险的,耽误不得,谁倒的垃圾谁清理,这一大堆垃圾是白鸽倒的,叫她出点钱,清理了,也是应该的。”

张天西不想跟这个老家伙纠缠,忙笑着说:“你老说的对,我去找白鸽商量去。”

高老槐看着张天西并不在意地走去,无奈地摇着头。

白鸽站在饭店的窗口一直朝这边观看,不知高老槐指手画脚跟张天西说些什么,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见张天西朝饭店走来,忙迎上去,小声问:“老共党又给你上政治课了?”

“老共党今天奏了你一本,他说河道上的垃圾是你装修饭店倒的,叫你出点钱清理,白老板,掏钱吧?”张天西玩笑似的伸出手。

“这老东西,多管闲事,倒垃圾的又不是我一家,叫我掏钱,白日做梦!”白鸽气呼呼地说,“老家伙经常查你的脚后跟,鸡蛋里头挑骨头,你不能想个法子整整他。”

张天西摇着头说:“现在不是文革那会啦,弄不好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像高老槐这样的人,硬碰不得,咱只能安抚他,绕着他走,平时再给他点甜头,只要他不朝我头上拉屎就行了!”

白鸽不以为然地说:“一个老棺材瓤子能翻了天?”

张天西笑着说:“你呀你,只知道赚钱,不懂政治,凭他在黄口的影响,他又是选举委员会的成员,他要是在人场里骂我几句,几张选票就没了!”

白鸽皱皱眉头说:“平时这老家伙很少走动,最近总在村里转来转去,光我的饭店就来了两次。”

张天西咬牙切齿地说:“他是在蛊惑人心,我早叫人盯着他了!你也得小心点!”

白鸽点着头,又忽然想起什么,担忧地说:“天西,要是真像老家伙说的,发了大水,会不会冲了我的饭店?”

张天西吓唬说:“有可能。”

白鸽看看外边,大毒的太阳挂在中天,一丝风一片云都没有。

高老槐从村里转到村外,看着王大眼的庄稼,心疼地说:“大眼侄子,我看你这玉米抽不出穗了,拔了吧,抓紧时间整地,我借你点钱,打口压井,种些蔬菜,秋后卖些钱,要过日子呀!”

王大眼丧气地说:“老叔,还不是叫张天西害的。”

高老槐批评说:“大眼,要凭良心说话,屎盆子也不能都扣在张天西头上,他有错,你也有错,藏着躲着生孩子,就是你的错,计划生育,国家大法,咱不能违背。前年,镇里号召平坟深埋,平一座坟镇里补贴三百元,你家老坟地只有几座坟,一夜之间出现十几座坟,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为了钱,你一下又弄出十几个老祖宗来,你就不嫌丢人?当时张天西罚你是对的。黑就是黑,红就是红,村镇建设,搞拆迁也是大局,你想多要钱,这可理解,可你又是建隔夜房,又是要自焚,你的做法欠妥当,你对着干的不光是一个张天西,还有黄口一千多口群众,你把党的政策摔到一边去了!”

王大眼痛苦地低着头。

高老槐说:“你有错你要认,日子过成这样,怨天尤人,不是男子汉所为,要多动动脑筋,把难关度过去,现在的政策对老百姓还是有利的,日子就看你咋过了,破烂王麻三拾破烂,一天都能挣好几块,就看你出力不出力啦,麻三把一袋米一桶油送给你,你还真要了,做人不能见利忘义,亏你还当过干部,你就这点觉悟?”

王大眼被高老槐说得直拧脖子。

临走时,高老槐说:“张天西贪污腐化,老百姓怨气大,我已给县纪委写了信,党纪、国法不会放过他。”

看着高老槐走去,王大眼泪汪汪的。

太阳挂树梢的时候,张天西到镇上找老婆要钱。

张天西的女人大鹰也是个有心计的女人,自从张天西当上村长,她看着男人的心事一天天不在她身上,吵闹无益,自杀跳井不值,就千方百计抓钱,在芒砀镇大街上开了个服装店,常年不回家,张天西也不来找她,她寂寞难耐,就跟一个南方跑服装生意的肖蛮子勾搭上了,准备资金攒足,也随肖蛮子南下。今天见张天西找她要钱,说啥也不给。

张天西恐吓说:“我村长要是选掉了,你还能在这里安稳赚钱吗?别以为你干的那点丑事,老子不知道,我把那个肖蛮子给劁了,你信不信?”

大鹰知道,张天西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心里害怕,就扣扣索索地从床底下拿出两万元。

张天西一把夺过来说:“还算你明智,离了老子谁也别想好过。”张天西又狠狠抓住大鹰的手,恶狠狠地说,“骚娘们,给我戴绿帽子,老子不怪你,可你得把门给我关紧点,要是叫人发现,传扬出去,看我咋收拾你!”张天西说着,一甩手,急匆匆地走了。

大鹰抚摸着被张天西抓疼的手,朝门外“呸”了一口,咬着牙骂道:“狗日的张天西,老娘找男人,芒砀镇大街上的人都知道,早晚叫绿帽子压死你!”

张天西走出女人的服装店,又来到儿子开的“御瑶池”。

张宝全穿着透明短裤,躺在按摩床上,嘴里叼着烟,手里端着咖啡,快活地哼着小曲。一个穿着三角裤衩脖子上挂着围胸的小姐正在给他按摩。张宝全见爹进来,一咕噜爬起来,吐掉嘴里的烟卷说:“爹,你老也想来个鸳鸯戏水?我给你找个嫩的,不瞒你,新来的,还没开苞呢!”

张天西叫小姐出去,便小声对儿子说:“宝全,拿点钱给爹,我急用。”

张宝全不太情愿地说:“你不是刚从娘那里拿钱了吗?”

张天西哈哈两声说:“乖乖,电话打的好快呀?那点钱不够,有人要拆你爹的台,爹得用钱打天下!”

张宝全狠狠地说:“你说刘安那小子?他抢了老子的女人,还没找他算账哪!老子咽不下这口气,看我怎么收拾他。”

张天西忙把门关上,小声说:“教训他一下就行了,在这个关口上,别弄出人命来!”

张宝全不屑一顾地说:“爹,你等好吧!”

张天西从御瑶池出来,来到一家酒馆,要了一只烧鸡和一盘花生米,刚端起杯子,一只手张天东大汗淋漓地跑来找他。

张天东一大早就去了县城,从一个朋友那里打听到,县纪委收到一封来自芒砀镇黄口村的来信,至于信是谁写的,什么内容不知道。

“一定是高老槐这个老鬼干的。”张天西咬牙切齿地骂着, 随即拿出一万元交给张天东说,“你再去趟县城,把钱给纪委的蒋科长送去,叫他想办法把信拦住,纪委就是铜墙铁壁,老子也要给他打个洞。”

张天东气喘吁吁地把钱别在裤腰带上扎紧了,又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烧鸡,又是咽吐沫又是伸脖子。

张天西看他那个馋样子,拿一只塑料袋把盘子里的烧鸡倒进去,挂在张天东的脖子上,拍拍肩膀说:“路上吃,快走吧!”

“好哩!”张天东一拧身子出了门,把手伸进塑料袋,歪着头,昂起脸,一块鸡肉丢到嘴里。

张天西再也无心喝酒,就急匆匆地朝村里走来。一进村,碰见王大眼下地回来。王大眼想扭头转回去,张天西喊住了他:“大眼兄弟,天要黑了,才收工?”

王大眼有些不好意思,忙说:“村长,我酒后失言,你别见怪。”

张天西说:“哪能呢,咱兄弟谁跟谁,你跟哥发脾气,哥还高兴呢!会计送钱收到了吧?你家情况不好,今年的庄稼怕没收成了,以后有困难尽管来找我。”他说着从提包里拿一大把钱叫王大眼看,“我要多为黄口干几件好事,咱村里学校有危房,我捐一万元修房,你那二闺女也该上学了吧,我跟校长打个招呼,一切费用都免了。”

王大眼想了想说:“谢谢村长的好意,我王大眼还没穷到连孩子的书钱也交不起的地步,徐州府我表哥那里有我的存款。”

张天西似笑非笑地说:“你能富起来,我比谁都高兴,咱村都达到小康水平,我这个村长脸上也有光。大眼兄弟,我还要到学校去。”

王大眼朝着张天西的背影狠狠唾了一口。

王大眼一进家门,大雁就带着哭腔说:“他爹,鸡蛋碰不过石头,小鬼斗不过阎王,咱还是缴械投降吧,干脆明明白白跟他说清,投他的票。”

王大眼撸了一把汗,吃惊地看着女人说:“出啥事了?看你吓的!”

下午,大雁到镇上买东西,正巧碰上白鸽。白鸽是来参加计划生育会的。看见白鸽,大雁就像老鼠见了猫,浑身直哆嗦 ,想躲没有躲开。白鸽说她在外地偷生犯了国家大法,一要罚款,二要结扎。罚款大雁不怕,死猪不怕开水烫,家里就几间破房子,想咋罚就咋罚吧!大雁怕的是结扎,不知从哪里听到的,女人结扎就像母猪被劁,劁过的母猪,母猪不像母猪,公猪不像公猪。联想到人,要是结扎,也就男不男,女不女了,自己才三十八九岁,死了也不能扎,乞求说:“白鸽妹子,你看俺这个家,都成啥了,你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就发发善心吧,我不是怕挨一刀,要是结了扎,万一落下个病啥的,你看俺几个孩子,他爹又没本事,还能指望谁呢!”

白鸽冷冷地说:“谁叫你老母猪下崽一大堆,你扎不扎,不是我说了算。”

大雁忙说:“大妹子,你是妇女主任,在黄口,凡是母的都得听你的。”

白鸽忍不住笑了,说道:“你这话错啦,一切都得听村长的,实话告诉你,要不是村长看你家可怜,给你讲了情,镇计生委早把你送到镇卫生院了。”

大雁双手作揖说:“村长的大恩大德,俺这辈子不忘。”

白鸽说:“这次选举要是张天西落选了,你不结扎的事就不好办了。”

大雁焦虑地回到家里,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等男人回来。大雁急乎乎地说:“他爹,你看看,咱的小尾巴死死地在人家的手里攥着哩,我要是真结扎了,就是骡子的屌——没用了,你以后也别想好事了。”

看到女人那害怕着急样子,王大眼不住地抓着头皮。

大雁说:“现在这世道,谁当村长都一样,还不都是抓权、抓钱,有多少真为咱老百姓办事的,你说说,有多少?听说王庄镇有一家为拆迁的事,男人被打得半死,女人喝了农药,才三十岁,她走了倒干净了,还有两个孩子呀,没娘的孩子难活啊!”说着就想哭。

王大眼咬着牙说:“张天西要是倒台了咱还怕他个吊,白鸽那骚狐狸也得跟张天西陪葬。”

大雁摇摇头说:“他爹,你别糊涂了,张天西是啥人,他能甘心下台,这些年他用咱老百姓的钱巴结了多少当官的,那些人都跟他穿一条裤子,你想一张选票就能把他拉下马?我看没那么容易。”大雁又想想说,“俺爹说过,活老冤,活老冤,再冤也冤不死人,你要跟张天西硬扛着,早晚一天,他要了咱一家的命!”

王大眼痛恨地说:“我就是不甘心掉在他张天西窑子里!”

王大眼一家人刚端起饭碗,村里大喇叭里,忽然报道一条特大新闻:黄口村长张天西向黄口小学捐资一万元。接着是镇李副书记讲话,句句都是表扬张天西的,还号召全镇人民向他学习。

大雁搁下饭碗说:“他爹,你听见了吧,张天西的村长还有跑吗?”

王大眼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好像失落了什么,他卷起一支烟吸着,好大一会才说:“张天西,狗日的,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爷爷的这张选票不是好投的。”

张天西决心把多年的积蓄全部投入竞选,哪怕是倾家荡产,也要保住村长的位子。金银财宝能丢而复得,可村长的位子一丢就找不回来了,用张天西自己的话说,咱丢不起这人。在乡亲们面前,张天西有时又感到自己是个小人,一个人人喊打的小人,几十年风风雨雨,走过多少沟沟坎坎,从没有像今天着样狼狈,叫他六神无主,叫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自己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跳梁小丑,就是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想当年,第一次当村长时,全票通过,那是多么的荣耀,多么的受人尊重,本来无心当干部,是群众硬把自己推到台上,时至今天,为一张选票,除了没喊人家爹,什么都干了。夜半醒来,竟失声痛哭,深感当个小村长的艰难,为什么去争这个小小的村长呢?路有千条,自己为啥偏偏选上了这条险恶的人生之路?人啊人,古往今来,一旦走上了官道,尝到了权力的味道,就像吸食了鸦片一样,难以回头。张天西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在黄口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高墙大院,漂亮女人,一日三餐,鸡鱼肉蛋,有滋有味。权力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在强烈地吸引着他,使他去奋斗、去拼搏。张天西权衡黄口的各种政治势力,能跟自己抗衡的只有复员军人刘安。刘安年轻、有文化,在部队和农场学到了不少真本事,他承包的河滩地,搞多种养殖,黄口不少人跟他跑,政治的天平在黄口的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倾斜,有人要改写黄口的历史。张天西也不是等闲之辈,他要使出吃奶的本领来维护自己的一切,哪怕是碰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张天西一家一户排查,考虑到黄口的每一个政治因素,每天晚上就排队算账,他要彻底摸清每一个人每一张选票的走向,一排到王大眼他就会神情不定,心里空虚,王大眼跟自己积怨多年,不回来也就一笔勾销,他一回来,自己的胜算又降了一个筹码,左思右想,王大眼这一票不会轻易投给一个他恨之入骨的人。张天西觉得一票栽到王大眼手里实在冤枉。

这天晚上,王大眼冲了个凉,一个人躺在枣树下竹床上抽旱烟。

“大眼哥在家吗?”随着一个清脆的喊声,一个香喷喷的女人走来。

王大眼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见是白鸽,惊奇地说:“唉哟,我说哪来一股香风,原来是白娘娘到来,你走错门了吧?我可光着膀子哩!”

“谁是娘娘?该死的东西!你就是光腚我也不怕你,我抓计划生育,见的光腚男人女人多啦,有什么可怕的。”白鸽气呼呼地走到王大眼跟前,顺手抓起王大眼半截掉在地上的单子,摔在王大眼身上,大声说道,“你在酒店里骂我,肮脏我,我还没跟你算账来,咱俩从小一块儿长大,我叫你一声哥,你像个做哥的吗?”

王大眼一惊,烟袋掉在了地上,把单子抱在怀里,见到白鸽怒气冲冲的样子,心里也有几分发憷,苦笑着脸说:“半夜三更,你到我这穷家破院干什么?我又不欠你的债!”

白鸽又朝前走一步,恶狠狠地说:“我就是向你讨债的。”

王大眼朝后坐了坐,惊慌地说:“咋的,你还想打人?”

白鸽朝地上吐了一口说:“我就想扇你这个胡说八道的孬种哥!”

大雁慌慌张张从屋里跑出来,又是搬板凳,又是赔笑脸,埋怨男人说:“白鸽妹子难得到咱家来,还不起来给妹子倒茶去?”大雁又转过脸来对白鸽说,“妹子,别跟你哥一般见识,他就这德行!”

白鸽转怒而笑说:“我才懒得跟他这个驴人生气呢!”

王大眼很不情愿地从屋里提来茶壶,放在院子里案板上。

白鸽忙说:“别倒了,我不渴。”白鸽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介绍信递给王大眼说,“你尽管恶心妹妹,妹妹还是想着你,今年大旱,县里下来一批救灾肥料,你拿这张条子到镇扶贫办去领吧。”

大雁伸手把条子接过来说:“好妹子,俺一家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白鸽见王大眼站在那里不冷不热的样子,有意说:“少骂我几句就够了。”白鸽从大雁手里接过扇子,扇了一下说,“大眼哥,这些年,妹妹当这个小干部,也是身不由己,我抓计划生育,街坊邻居都得罪完了,谁见了都想吃了我,我一肚子苦水朝谁说去?”白鸽说着掏出手帕擦着眼睛。

王大眼说:“别转弯子啦,还有啥话就直说吧!”

白鸽朝前走了一步说:“你回来这些天,张天西没亏待你吧?冤家宜解不宜结,他愿意跟你和解,你还拉什么架子?”

“他是在收买我的心。”王大眼一下又来了气。

“县里镇里都有他的人,你还是别得罪他,你这一家子还要在黄口过日子呀!张天西当村长,是镇里内定的,选举也不过是做个样子,你别把那张选票看成你的命,你也别那样傻,你要投了他的票,你俩的恩怨也就结了,你以后说不定还能进班子!”

王大眼嘿嘿笑了笑说:“他张天西的人心真像你说的那么好?”

白鸽说:“他想跟你和解,我看是真心的。”

王大眼想了想说:“ 路远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骑驴看唱本——那得走着瞧,我得观察观察,看看张天西是真心还是祸心,我不能随便把自己给卖了!”王大眼说着拿起扇子“啪”地一声拍在大腿上,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

白鸽使劲扇着扇子,呲呲鼻子说道:“你两口子闻闻,一院子又脏又臭,骚气熏天,你们过得这是啥日子,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想想吧!”白鸽临走时又说,“牛不喝水也不能强按头,路是自己走的,你两口子好好想想吧!”

白鸽走后,大雁抱怨说:“他爹,你就不能活泛点,给自己留条后路,人在人眼下,不能不低头,你说句软话,能死了你。”

王大眼说:“老娘们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个屁!”

天黑下来,村巷里灯火点点,碗筷丁当。

刘安吃过晚饭,照顾老娘睡下,坐在台灯下准备村里的规划材料。白燕走进来,担心地说:“刘安哥,张天西的几个手下,天天到镇里送礼,有人还到外地联系打工的,我姐姐也四处活动,帮他拉选票,听说连王大眼的女人大雁心里都活动了,只要王大眼一投降,姓王的要有一半票跟着走,你当村长的事,我看悬,你要选不上,你整这些东西还有啥用?送给张天西吗?”白燕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万元,放到刘安面前说,“这是我打工挣下的钱,是干净的钱,你拿去吧,也到镇里县里跑跑,现在都兴这样,我在公司当公关部主任,一个重要职能就是代表公司给有关单位送礼送钱,有钱能使鬼推磨。”

刘安把钱塞在白燕手里,笑了笑,深情地说:“白燕,这是你的血汗钱,我不能要,再说,咱也不能走那条路,我相信黄口的老百姓,谁也不愿再过苦日子,他们会看重自己手里的选票,也会用好这张选票。路远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张天西能买一时,买不了一世,我相信他的日子不会长久。”

“老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黄口太穷了,张天西三瓜俩枣,就把人心给搅乱了,他好乱中取胜。”白燕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怎样帮助刘安闯这一关。

刘安笑笑说:“在部队上,老连长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他常告诉我们,狭路相逢勇者胜,张天西有钱,我有气,我就要用我的气打败他的钱!”

白燕微笑着说:“看来你很自信,我也不想把钱花在这上边,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做吧!”

窗外,起风了,夜色黯淡下来。

两个人来到院子里,看着风云变换的天气,刘安说:“白燕,鱼塘那边夜里离不开人,我娘这两天身体不太好,你就住这里吧,替我行行孝心。”刘安说着,披上衣服走出门外,很快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后半夜,大团大团的乌云从西北角刮来,一阵电闪雷鸣,一会功夫,瓢泼大雨普天而降。

刘安的鱼塘紧靠小黄河,他正在庵棚里睡觉,一声响雷把他从梦中惊醒。

上半夜,高老槐来找过他,叫他做好思想准备,把黄口的权利从张天西手里夺回来。

刘安说:“老槐叔,听白燕说,张天西为这次选举,老本都拼上了,搞了不少见不了人的勾当,还拿党的政策做人情,作为一个党员干部,太不守规矩了。”

老槐叔气愤地说:“守规矩?他连法律都不守,你叫他守规矩?笑话!不但他不守规矩,把黄口的整个班子都带坏了,不少群众也跟着胡来,你看看,在黄口,有多少守规矩的人?”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谁破坏了这个,谁就是人民的罪人。”刘安紧紧地握住拳头说,“老槐叔,你说吧,我刘安应该怎么办?”

高老槐说:“刘安,孩子,这是一个机会,一定牢牢抓住,不要辜负乡亲们对你的信任,当了村长,带领大家走一条正道,再叫张天西折腾下去,黄口贫穷不说,整个风气还要败坏下去。”

刘安满怀信心地说:“老槐叔,打小你就叫我做人做事,当年你在生产队当队长时,可总比别的生产队分的粮食多,到春节,家家户户都能吃上饺子,就是六零年,那样的灾荒,咱村也没饿死一个人,因为,你老心里时刻装着群众,我一想到你,什么都不怕了,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刘安划根火柴,给高老槐点着烟说,“老槐叔,咱村的资源我画了一张图,寄给了我打工的农场,场长看了,愿意入股跟咱合作,把咱村上千亩河滩地,全部改造成果园和鱼塘,我想,要不几年,黄口一定会来个大翻身!”

高老槐高兴地笑了笑说:“有你这句话,我老槐就是死了,也瞑目了!”高老槐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刘安,我看这天气不对劲,闷得叫人喘不过气了,我估摸着,说不定后半夜有雨,你这鱼塘可要小心喽!”

刘安站在河堤上,看着老槐叔一瘸一拐走去的身影,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老槐叔七十多岁了,五八年,大队开挖小黄河,伤了一条腿,留下一辈子腿疼的毛病。人到古稀之年,高老叔还是这样为群众操心,自己一个年轻人,一个新党员,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夜晚异常闷热,一丝风也没有,半夜里,树上的知了忽然叫起来,刘安的老娘在床上睡不着,便坐了起来自语说:“半夜三更知了猴叫,不是啥好兆头。”

白燕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想着刘安,见老人坐起,自己也下了床,倒一杯水,走到老人跟前说:“大娘,天太热,你多喝点水。”

老人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说:“孩子,蚊子多,你把电扇打开,我不怕,门后有艾叶,你点上,熏熏蚊子,这是老辈传下来的法子,比蚊香好!”

白燕把艾叶点着,没有开电扇,怕老人着凉,便拿起芭蕉叶给老人扇着。

老人感动地说:“孩子,你和安儿结婚,咱也盖不起房子!”老人说着就想哭。

白燕用手捋了捋老人被扇子吹乱的头发说:“大娘,你老别伤心,我跟刘安哥一定会把房子盖起来,叫你老也住上新房!”

老人说:“苦了你孩子!”

白燕正跟老人说话,忽然听到窗外滚动着雷声,很快就响起雨点敲打树叶的声音。

一声炸雷响后,窗外响起雨点敲打门窗的声音。

白燕煮了几个鸡蛋,打着雨伞,直奔老河滩走去。

在小黄河的大堤上,刘安披着蓑衣,握着铁锨,查看水情。

雨越下越大,黄河故道的水几乎都流入小黄河,小黄河洪水暴涨,已大大超出了警戒水位,由于河道堵塞,流水不畅,河堤随时有决口的危险。小黄河一旦决口,鱼塘、藕塘不但保不住,村庄也要被淹。

刘安想到村里喊人,疏通河道,加固堤防。随着一声闪电,刘安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人影晃动,不好,有人在挖河堤,朝鱼塘放水,便大叫一声,冲了过去,霎时间,一个黑影闪来,举起铁锨朝他打来,刘安猛一闪身,脚下打滑,一头栽到河里去了。

小黄河洪水翻滚,拍打着河堤。

刘安被一个浪头卷入河底,他拼命挣扎,身子被上游冲下来的棍棒柴草死死缠住了……

小黄河决口了,一片汪洋,不但冲垮了鱼塘,淹没了庄稼,黄口的街道上一米多深的水,水面上飘散着各种家具柴棒和淹死的牲畜,不少房屋倒塌,砸死了两个老人和一个孩子。

第二天下午,人们才在小黄河一堆淤积的柴草里,发现刘安的尸体,他的嘴里眼里都塞满了淤泥,三十八度的高温天,刘安的遗体已经开始腐烂。

白燕不顾一切,趴在刘安的遗体上,嚎啕大哭,那哭声异常凄凉,在场的人无不落泪。

当天夜里,白燕冒雨来到老河滩的时候,已经是汪洋一片,水连天,天连水,什么也看不见,她高声喊叫刘安的名字,回答她的只有风声、雨声和雷声。白燕跑到村里喊来几个年轻人,一直折腾到天亮,什么也没找到,就连刘安住的庵棚也被洪水冲的无影无踪。

县公安局接到报警,详细侦察了现场,检查了刘安的尸体,没有发现他人作案的痕迹,只好以刘安不幸落水死亡而结案。

刘安的死,张天西没有想到,说句实话,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的目的是想叫刘安的鱼塘受损失,有求于他,他好从中要挟刘安。

张天西把儿子关在屋里拳打脚踢,打得鼻青脸肿。

傍晚时分,张天西提着一篮鸡蛋来到刘安家,见刘安的瞎眼娘嗓子已经哭哑,不由地流下泪来,上前抓住刘安娘的手说:“老婶子,刘安兄弟走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儿子,我给你养老送终!”

刘安娘沙哑着嗓子说:“天西呀,这话俺承担不起,安儿走了,这是他的命,我一个瞎老婆子,活着也是个累赘,你就别操俺的心了。”老人哽咽着哭不出声来。

一听这话,张天西扑通跪下来,失声哭起来,说道:“老婶子,你说这话,不是打侄子的脸吗?我是咱黄口的村长,也是刘安的兄弟,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听侄子一句劝,你好好活着,我天天叫人给你做饭。”

张天西良心发现,深深自责,他一直守候着老人坐到天明。

一大早,白鸽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走来,看到张天西仍坐在那里发呆,见她进来,张天西小声说:“刚刚睡着。”

白鸽眼里也含着泪,把面条轻轻放在案板上,心里说,造孽啊!

张天西走在河滩上,仍是汪洋一片,被洪水浸泡的庄稼,散发着一股馊味。刘安的鱼塘,鱼已跑光,只剩下一片片浑浊的水面。张天西脸色黯然,嘴唇发乌,像得了一场重病。他知道,县里、镇里在看着他,黄口的百姓在看着他,悠悠万事,张天西想到怎样叫黄口尽快渡过难关。

张天西走到刘安的坟前,看到一片烧过纸灰,一阵风吹来,纸灰漫天飞扬,刮到他的脸上,被汗水黏住了,他用手指刮着脸,脸上留下一条条黑道道。他点着一根烟,插在刘安的坟上,蹲下来,小声说:“兄弟,别怪哥无情,哥没想着害死你,张天西再坏,也动不了杀人的心,是这场暴雨把你害死的,嗨!兄弟,你死了,倒也干净,哥还得收拾黄口这个烂摊子,以后要是事发了,哥就到地下给你谢罪,你安心去吧,我张天西再不是个东西,也不会把你的瞎眼老娘饿死……”

张天西一连抽了几支烟,临走时,又对着刘安的坟说:“我想当村长,就是为了做人有面子,走在大街上鲜亮,给老祖宗脸上争光。在咱这穷河滩上,你想叫黄口的人都住上洋楼,坐上小轿车,谈何容易?你就是有万两黄金撒给他们,吃完了还是个穷,这黄河滩上的老百姓就是个无底洞,填不满啊……”

黄口的父老乡亲无不为刘安的死而惋惜,几天来,不少人到刘安的坟前烧纸,有的还带来水果和点心,刘安的家也是出一屋进一屋,安慰这位孤苦老人。

几个老人来到老槐树下上香,祈祷苍天保佑黄口老百姓都平安!

高老槐一直不信,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青人,壮实得像头牛,怎么会落水而死呢?他在河堤的决口处转悠几天,总想发现点什么,可什么也没找到。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失望了,落泪了,脸上的褶皱愈来愈深,像是老了十年。他面对苍天,大声喊道:“老天爷,你不公啊!”

高老槐踉踉跄跄地朝刘安的坟地走去。

一阵哭声传来,只见白燕正在刘安坟前哭泣,身边还放着一个提包。高老槐立住了脚。

白燕跪在刘安的坟前大放悲声:心里头不住地暗想情,我只说能跟着你实现梦想,想不到你惨死在洪水之中,你一心想开发黄河滩地,到如今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怨一声刘安哥你这个短命鬼,你丢下我白燕咱两拉倒,可你的瞎眼老娘谁来送终……

白燕直哭得泪如花败,高老槐在那里泪如泉涌,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沙哑着嗓子说:“孩子,节哀吧,咱就是哭死,刘安也活不过来啦!”

白燕摇头跺脚地哭说着:“老槐叔,我的命咋这样苦啊!”

高老槐看着提包,走上前来说:“孩子,你这是要走呀?”

白燕抽噎着说:“老槐叔,我回来,就是想帮刘安哥开发黄河故道的,为父老乡亲们做点事,刘安哥走了,鱼塘、藕塘也毁了,我留在黄口还有什么意思啊!”

高老槐按了一下白燕的肩膀,若有所思地说道:“孩子,你不能走,听老叔说!”高老槐掏出烟袋,深深地挖了一袋,点着吸了一口说,“你不觉得你刘安哥死的蹊跷吗?我不信一个大小伙子会淹死在河里,他从小就在小黄河里洗澡,再深的水也淹不着他,这回怎么会淹死呢?老叔我总觉得这背后有鬼!”

白燕一下子紧张起来,抓住高老槐的手说:“老槐叔,公安局不都结案了吗?你怀疑刘安哥是被人害死的?”

高老槐若有所思地说:“大叔只是这样想,可我总觉得刘安的死跟这场选举有关。”

白燕咬牙切齿地说:“难道是张天西做了什么手脚?”白燕转过话题说,“他那个狗儿子,可是走黑道的。”

高老槐说:“咱拿不出证据,这话也不能说出去,得有长远打算。”高老槐走近刘安的坟前说,“孩子,你要死得冤,就给老叔托个梦,老叔就是拼上这把老骨头也要把害你的人揪出来。”

白燕理理头发,擦干眼泪,闷闷地围着刘安坟转了三圈,便昂起头来,看着被洪水淹没的黄河故道滩地,看着刘安那七零八落的鱼塘和藕池,心里暗暗思量,突然大步走到高老槐跟前,又抓住老人的手说:“老槐叔,你说我能当村长吗?”

白燕的一句话,像一声春雷在高老槐耳边响起,他惊奇地打量着白燕,最后说:“孩子,你能,你有文化,又聪明能干,在外边闯荡几年,也长了见识,你当村长不比刘安差,再说你不也是村长的候选人吗!”高老槐忧伤的脸一下子精神起来,脸上的褶皱都展开了,他哈哈大笑起来,兴奋地说,“刘安地下有知,会支持你的,黄口的老少爷们也会支持你的。”过了一会,高老槐又说道,“再说,刘安的老娘眼瞎了,年纪大了,我知道你不会不管她的。”

白燕诚恳地说:“老槐叔,我虽说未过门,也是他刘家的媳妇,刘安的娘就是我的娘,我会给她养老送终的。”

爷儿俩坐在刘安的坟前,谈了很久很久……

刘安的死,王大眼心惊肉跳,他也不相信刘安会淹死,一定被人暗害。他想到了张天西,这个黑白两道通吃的家伙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下一个恐怕就是自己了。王大眼晚上不再出门,白天下地干活,也带上家伙,以防不测。

灾害和惶恐笼罩着整个村庄,人心思乱、惊惶不安,太阳一落,各家各户都关门闭户,夜像死一般地寂静。

张天西陪着镇里的干部顺着小黄河查看灾情,这场洪水给黄口带来灭顶之灾,上千亩河滩地仍是白茫茫一片,大豆、玉米、棉花几乎绝收……

张天西见王大眼正在自家地里排水,打招呼说:“大眼兄弟,镇里领导来看望大家了,不要怕,上级领导会支持我们渡过难关的。”

王大眼一看,镇里头头脑脑都来了,想争取一个说话的机会,一点不客气地说:“领导真想对老百姓好,就赶快送种子化肥来,洪水一退,抓紧抢种,还来得及,能做到吗?”

新到任的镇委书记赵金明走到前面说:“能,一定能,镇里正在加班调拨,不过,咱不能等,一分一秒不能等,抓紧排水,出来一片抢种一片,最后解决问题的还是靠大家自力更生。”

大队人马看着说着朝前去了。

张天西有意留在后边,晚走几步,小声对王大眼说:“上边可下来不少救灾款,你的个狗日的就不想求求我?发多发少,就我一句话。”

王大眼笑笑,朝张天西跟前走一步,瞪着一对牛眼说:“狗日的,你的心可要放在正当中,小心老子还要告你。”

张天西用手指着王大眼说:“你告,你告,明天我就派人把你女人送到卫生站!”

一句话,把王大眼给吓住了,心脏砰砰跳,他知道张天西能做出来,但他表面上还是一副不示弱的样子说:“张天西,我警告你,你要把事做绝了,小心老子跟你玩命!”

张天西冷冷一笑,追赶人群去了。

送走了镇里领导,张天西一到村口,只见王大眼站在一棵树下,四处张望。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向谁打招呼,就各自走了,没走几步又各自扭过半个脸来,用眼角扫视对方,你咳一声,我哼一声,似乎都还有话要说。张天西心想,这狗日的一定有事求我,只是装着没事一样。

王大眼吃不住劲,忽然扭头来到张天西跟前,拿出一张纸,递给张天西,试探着说:“你小子别跟老子下套了,只要你在上边划个圈,我也给你划个圈。”

张天西一看,是一张要一千元救灾款的申请,笑了笑说:“我说王大眼,黄口一千多号人,你张着血盆大口,别人还活不活?你一不是烈军属户,二不是计生户,不符合特殊救济的条件,不过嘛……”张天西话到舌尖留半句。

“你是村长,有这个权,我家的情况不说你也知道,我想秋季弄个大棚,种点蔬菜过冬,你不能看着我一家人饿死吧?”王大眼说的很有理。

张天西脚板拍着地,掏一支烟含在嘴里,眯起眼睛,神神忽忽地说:“我要给你划圈,你能保证吗?”

王大眼拍着胸脯说:“我要不划,是大闺女养的。”

张天西拍着王大眼的肩膀说:“你呀你,王大眼,我今天算是看透你了……”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笔来。

王大眼只是嘿嘿发笑。

傍晚,张天西来到黄口酒店,咋乎着:“白鸽,拿酒来。”

白鸽提着茶壶走过来,看看周围没人,小声说:“这些天我一直为你捏把汗,张宝全那狗日的也太毒了……”

张天西没等白鸽把话说完,忙制止说:“别胡说,上菜。”

白鸽抱怨说:“你就知道吃、喝,还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黄口有多少人天天在盯着你。再说,刘安一个瞎眼老娘,怪可怜的,你说以后她咋活?”

张天西叹口气说:“我也不想这样,你说我总不能把儿子送到公安局吧?那他就是个死,他当时向我保证,给刘安点颜色看看,也没想害他命,现在人死了,有八张嘴也说不清,没办法,咱只有照顾好刘安他娘,也算是个补偿吧!”

“好好管管你那混账儿子。”白鸽转过话说:“听会计说你给王大眼批一千元救灾款?”

“先给他点甜头尝尝,也无妨,我可不想一只老鼠坏锅汤!”张天西拿起酒瓶喝了一口,“再说,他家也确实有困难,谁也说不出啥,多给他一千元,高老槐也是支持的。”

“这场洪水,我饭店损失也很大,桌子板凳都冲到河里去了。”白鸽朝张天西碗里夹着菜,“救灾款,可得分给我点。”

张天西放下筷子说:“我的姑奶奶,你就别添乱了,有人告你,说你把垃圾倒在河里,堵塞河道,造成河堤决口,又死了人,上边真查下来,罚你是小事。”

白鸽急乎乎地说:“你快想法子呀,饭店可有你的股份,到时候,我要撑不住,我就把你供出来!”

张天西拍着白鸽的肩膀,安抚着说:“看看,又耍小孩子脾气了。李副书记跟我说,由于救灾,选举推迟了,抗洪救灾,这是争取民心最好的机会,嘱咐咱一定把群众的工作做好,只要我继续当村长,谁还追究你的垃圾!”

白鸽又担心地说:“前天有人见高老槐去了县城,他去县城干什么,不会又去告你吧?”

张天西不以为然地说:“他闺女在县城,兴许看闺女去了。”

白鸽说:“早不去,晚不去,偏这时候去,这里说不定有啥文章。”

张天西喝着酒说:“你妹妹白燕呢?不是说要回广州打工吗?”

白鸽说:“光说走,就是不走,天天去给刘安的老娘做饭。”

张天西又停住手里的筷子说:“高老槐不可怕,你妹妹才可怕呢!我一直在注意她,我昨天去镇里开会,她也在镇里,她想干什么?”

白鸽说:“镇里新来的赵书记的闺女是她高中同学,是不是找同学玩去了。”

张天西的眼珠子转了转,忧心忡忡地说:“赵书记的闺女在县城工作,他的家也在县城,他闺女根本不在镇里,这里面一定有文章,她不会坏咱的事吧?听说姓赵的书记是县委书记的铁杆,我几次请他吃饭,他都不赏脸,这个人咱还真不摸底!”

“你想多了吧,要不是刘安,我妹妹就没打算回来过,现在刘安死了,她没想头了,我看,她过不了几天就会走1”

“你妹妹可不是个简单人物,有人说她在广州一家大公司当公关部主任,公司还准备提拔她当副经理,她可比你有心计,这些天也没少在村里活动,她还把自己的钱捐给了几家倒房户,县电台都广播啦!”张天西一脸狐疑,忧心忡忡地说,“你这个妹妹呀,说不定会搅局!”

白鸽站在那里直发愣!

黄口经过一场大水的袭击,暴露出黄口很多问题,特别是刘安的死,更给黄口人带来难以抚平的创伤。高老槐带着几个村民从镇到县,反映黄口的问题。县里镇里虽然派出调查组,来黄口了解情况,也没给黄口的村民一个满意的说法,只是多给了些救灾款。

县刑警大队从省公安厅借来一条警犬,对刘安落水的地方进行第二次侦察,传说发现了什么,具体情况,黄口人谁也不清楚。

白燕一直没去广州,只是从广州发来几只大箱子,箱子里装的什么外人不知道,只见白燕多方筹集资金,还从刘安打工的农场请来一个技术员,重建被洪水冲坏的鱼塘和藕池。

黄口的救灾工作持续到秋天,换届选举也提到日程上。

黄口的村民谁也没想到,选举的前夜村里竟想起了枪声。一些群众心里的防线破了,刘安死了,白燕一个丫头片子也翻不起浪花,黄口的天下还是他张天西的。

黄口的枪声惊动了新来的镇党委书记赵金明,他深知黄口的情况复杂,选举又不能久拖,那样只会给黄口带来更大的恐慌,他以镇党委的名义向县委组织部写了一份紧急报告。

夜幕降临了,黄口的场地上,灯火辉煌,大槐树下,坐满前来参加投票的选民。

王大眼蹲在老槐树的阴影下,生怕别人看到他的脸。

在选举会场的一角,站着着几个身份不明的人,有人还带着墨镜和礼帽。一会,这几个人不见了,有人说被县公安局的几个便衣给不声不响带走了。

在会场较远一点的高台上,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上任不久的镇党委书记赵金明,另一个是县人大主任李国华。

坐在会场前台的,除镇里领导外,还有几个模样生疏的人,中年人是县委组织部的,披散着长发的姑娘是县人大秘书,还有两个年轻人,是县农业局派来的大学生,来黄口挂职锻炼的。

张天西虽坐在主席台下,但跟参加会议的镇李副书记有说有笑。

王大眼心里暗暗敲鼓,自古以来,官官相卫,明摆着,张天西跟台上的人是穿一条裤子的。看来选举真是做个样子。日他娘,内定了还叫老百姓选个鸡巴毛,当了婊子,又立牌坊。

妇女主任白鸽和村治保主任一只手张天东在会场里窜来窜去,东张西望,活像考场上的监考官。白鸽今天打扮得分外鲜艳,头发刚刚做过,乌黑发亮,上身真丝绣花衬衫,下身一条大花裙,走起路能扇起一股风。脸上涂抹着粉脂,还有淡淡的口红,从身边走过,留下一片雪花膏的清香。她一会给干部们添水递烟,一会又招呼着会场,十分繁忙。

会场上人越来越多,张天西的板凳朝后挪了挪,心神不定地坐在那里,不时地打量着会场内外,一会脸上露出微微的笑,一会又锁起眉头,心神不安。

王大眼心里七上八下,在徐州不知吃了多少苦,整天疲于奔命,原想回到黄口,过安分守己的日子,哪知道一到黄口就掉进这政治的漩涡。他心里明白,自己虽然蹲在这个角落里,一定有不少眼光在寻找他。他有些紧张,好像做了贼被人发现似的。王大眼突然想到表哥临走时跟他讲的话:穷不可怕,怕的是自己看不起自己,要挺起腰杆做人。王大眼敲着自己的脑壳,心想,我王大眼怕什么呢?我什么也不怕,在黄口多年伸不开腰,今天我要堂堂正正坐在人中间。王大眼猛地站起来,找一个最显眼的地方坐下,他掏出一盒黄山牌香烟,给周围撒几颗,自己也点上,悠闲自得的吸着。

有人小声说,王大眼平时都是抽烟袋,今天怎么开荤了。

王大眼半跪着,打量着会场,会场上并不安静,三一堆,五一团,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窃窃私语,一个个面目严肃,说话小心。王大眼东顾西盼,寻找高老槐,一抬头,在主席台上找到高老槐,高老槐是选举委员会成员,理应坐在前台。他从这个年过古稀老人那深邃的眼光里,看到了悲愤和忧伤,想到老人昨天给他送来菠菜种子,撒在洪水退去的土地上,心里一热,眼里滚出泪来,便朝高老槐深深点了点头。

一会,会场静下来,选委会人员特别提醒大家,一张票只能划一个人的名字。

“大眼哥,想啥哩?”

王大眼正在发愣,抬头一看,白鸽站在面前。她把一张选票发到王大眼手里说:“看准了就在上边划个圈,可别划错了地方。”

王大眼双手接过选票,像拿着一块发烫的红薯,脸上霎时冒了一层汗, 自从打工回来,围绕这张选票,张天西给自己耍了多少手腕啊!张天西把一千元救灾款批给他,他也向张天西发了弘誓大愿。可今天,当面对这张选票的时候,一下子又没了主张,心里乱糟糟的,大汗珠子一颗颗掉下来。

场外,随着一阵丁丁当当的响声,有人大叫道:“我来啦,我来啦!”只见麻三蹬着三轮车直奔会场而来,车上装着半车塑料纸,麻三跳下车,气喘吁吁地说,“光顾着赚钱,差点误了大事。”

老羊倌向前问道:“麻三,你的票投给谁?”

麻三笑着说:“老羊倌这话问的没水平,投给谁能给你说吗?谁知道你是内奸还是叛徒,老子得好好掂量掂量,看看哪块云彩有雨。”

“投票了。”主持会议的选委会负责人大声喊着。

“慢着!”随着一声喊叫,只见白燕背着刘安的娘走进会场。后边还跟着三十多个姑娘和媳妇,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说说笑笑走进会场!。

整个会场一下子热闹了,不少老人在人群里看到自家闺女、孙女和媳妇,年轻的姑娘和媳妇们,也都看到了自己的爷爷奶奶、爹娘和孩子,他们拥抱着说笑着,个个脸上都挂出了泪花。

不少人看到刘安老娘这个双目失明的老人,想到她老年丧子,不觉都流下泪来,都想上前跟她说句话,又不知说什么好。

徐铁匠把自己坐着的板凳搬过来说:“老婶子,没想到你能来,坐下。”

五奶奶递过来一只桃子说:“老妹子,尝尝新鲜,我孙子从大城市给我买的。“

会场上更多的目光集中在白燕身上,一身城市姑娘的时髦穿着不见了,换了一身农村姑娘的衣服,披肩的长发也剪成了短发,脸色似乎也没以前白,红扑扑的,火辣辣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自信和坚强。她微笑着对大家说:“黄口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大爷大娘们,今天跟我来到会场的都是咱黄口的姑娘和媳妇,她们跟我一样,都是在广州、深圳打工的,我一个微信发出去,她们坐上高铁,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黄口,行使她们一个村民的权利。我白燕哪里也不去了,就在咱黄河滩上扎根了,我要干好刘安没完成的事业,我要照顾好刘安双目失明的老娘,也是我的老娘。”白燕说着,眼睛湿润了,声音变得有些沙哑,“黄口老少爷们,要是信得过我白燕,可以投我一票,我不敢说,黄口一两年能富起来,但我相信,黄口一定会富起来。”

会场上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白鸽急急拉了一下白燕说:“你捣什么乱?从哪里搞来这么多人?”

白燕稳住脚跟,郑重地说:“我是黄口的村民,也是候选人,参加选举是我的权力。”

白鸽指点白燕说:“你就作吧!”说吧,气呼呼地一边去了。

坐在前台的人也都站起来,选委会主持人代表站起来说:“欢迎从大城市打工回来的姑娘媳妇们参加投票,大家安定了,安定了,选举开始!”

王大眼拿笔的手颤抖得厉害,划不了圈儿。

最后,只有王大眼一个人了。

王大眼大汗淋漓,脸色通红。

白鸽站在一旁,紧紧盯住王大眼的选票,王大眼无路可走了,叹了一口气,颤颤抖抖地在张天西的名字上划了个圈。

白鸽满意地笑了,朝站在一角的张天西送了一眼。

就在这一刹那间,王大眼眼疾手快,又在张天西三个字上打个叉,三折两叠,塞进票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