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饥饿会让人发疯,也会失去一切激情。确实是这样。
乡村漫画家刘德朴以往很能和自己聊,像一个神经病似的,自己和自己对话。这或许与他从事艺术创作的行当分不开。但曾经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忽然迟钝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最近心情不好所致,还是饥饿造成的。总之是,原来内心可以分出的几个自己,互相唠叨得昏天黑地,现在都不知道龟缩在哪里去了,只剩下一个原装的老化了的自我,被去娘家已经住了半个月的老婆撂在家里,每天肚子空落落,饭也懒得做,瞟了眼墙上镜子里自己的那张脸,都菜黄菜黄的了。于是苦笑一下,暗自自嘲了一番,就去做饭了。
人啊,就这样,原来老婆在的时候盘上碗下的,还要讨个便宜说咸淡,这不对那没味的,闹腾得人家挺不高兴才住了娘家。现在轮到自己做了,感觉做什么都很难。算了吧,将就一下是一下。饥不择食,做什么呢?干脆电饭锅水煮挂面吧,前几天买下的鸡蛋也没了。他娘的!刘德朴很潦草地吃过早饭。最近他的心情一直不好,有几家晚报和书商在催画稿了,可就是安静不下来。身陷乡下,视野窄不说,还被业内的同行不屑。更担忧的是自己的画再也没了当年的锐利和灵气,他怀疑自己的创作是不是到了滞后期?比如近日都已成竹在胸的一组画,却就是进入不了状态,导致作画的进程一推再推。眼下可是真的到了悬崖边,与出版社和书商签下的合同只剩两月就到期,再也不能往后拖了。另外,那种想去画画村里疤瘌四的冲动,给了他信念。对,在这样近似救火的焦急时期,只有去画他。就是他了。
事出奇巧,想画他,他竟然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饭后的刘德朴打着嗝儿立到窗前,正想怎么进入那个久等的突破口时,窗外大街的一条路上斜着走来了疤瘌四。刘德朴的眼睛霎时就闪亮了一下,差点用肘子碰翻窗台那一盆盛开艳丽的君子兰。
画他!刘德朴想。但他观察这个疤瘌四的同时又心想:我怎么才能把他画好?也不见得是件容易事情。写实会庸俗,太过抽象与市场脱节。但无论如何,都最好要加入些自己的思考,比如联想到的随意细节,要一块掺和到对他的画面的布局之中。总之,刘德朴在看去疤瘌四的目光里,都尽可能地需要揉进去自己的某些想象。
“扑哧”,刘德朴不由地笑了,“我竟然和这类人朝夕相处地生活在一起!”
这个疤瘌四的样子也太难看,真是个做漫画素材的料,仿佛就是给他准备的,为他做漫画家而生的。刘德朴本想瞥一眼就完事,剩下的时间只好去虚构想象。但他到底还是被这个太滑稽好笑的人给抓住了兴趣。于是,干脆停下手中的活计,将饭后早准备好的纸笔放妥,透过窗外去凝视他。
刘家坳村上下好几千人,疤瘌四谁不知道?大伙心里都清楚,如果说他是一个人,毋宁说他像一头猪,抑或就是一只狗,或者就什么也不是。但是,他到底还是一个人,而且是刘家坳村最独特的一个人。刘德朴平时没有时间多去关注这样一个没用的人,现在漫画作品卖点很低,除非你是大画家,否则就得没明没夜去工作,多画才能多挣钱,要不连家里的人也难以交待。所以,村里还有个疤瘌四这样奇特的人存在,真是被他给忽略了。
今天,刘德朴是把他当做素材来使用的。因此,疤瘌四也算是幸运的一个人。刘德朴虽说不是什么名流,而且还是靠丑化人物出名的漫画家,可无论如何,疤瘌四这样默默无闻的乡下人能够被他所关注,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当刘德朴真正注意到疤瘌四的时候,他哑然失笑了,竟然在这个几乎被他彻底忽略的人身上看到了奇迹般的“亮点”。疤瘌四的突然出现,真的是触动了他,刘德朴很耐心地透过窗口看出去,看着疤瘌四,心里在一笔笔地开始描摹这个人……
疤瘌四的上身,穿着一件黑得油光光的夹袄,被阳光晃着,都要反光。下身,提着一条蓝色裤子,裤角发了毛,同样很油光,这人真够邋遢的。说他的裤子不是穿,是提,是因为他的身段。他的身段像什么?刘德朴使劲地想,也没想出像什么来,也就是说,他的裤子仿佛把腿当成了一缕清风灌进去的。到了白天,裤子一上身,他就得经常用一只手提着,因为,假如他要去做点什么事,一旦撒开提裤子的手,那样,就会轰地吓跑一伙站在街上的女人。原因是,他的手一撒开,屁股就会掉出来。刘德朴就怀疑,为什么他不系裤腰带呢?他的头,就像上边长了几蓬杂草的小土丘,长发随风乱舞,忽东忽西,也不去修剪。他的耳朵,简直就是两个枯朽的树蘑菇,黑着些皱褶,耳朵孔里,灌满了各种尘土。他的眼,活脱脱就是两枚红枣放在了眉毛下,滑来滑去地动。眉毛,殷殷实实,葱葱茏茏,恰好可以做两个小鸟的窝。鼻子头,有两个特大的眼,出气的时候,像一头在案板服刑的猪,呼哧呼哧地喘着。胡须乌不溜秋,有点红,有点黄,有点发着灰,总之不完全像胡须,像粘了污水的扫帚枝,贴在脸上。接着就是嘴。在农村,人们吃饭的时候炕上总要放着个辣椒缸子,这个辣椒缸子被人们挑挑挖挖,抹去了一半,现在这缸子的模样,就极像是他的嘴了。这样的嘴,无论吃东西,喝水,想想都会不舒服。
刘德朴担心着,继续往下看。
他觉得几天来心情不好,原来是没有新发现。现在好多了,有疤瘌四做他现成的模特,能不高兴吗?
此刻,疤瘌四正用他的一只手准备做点什么。他把一只手从裤腰边挪开,去他的那个辣椒缸似的嘴里掏啊掏的,过了一会儿,就掏出一些绿菜丝,往地上随便一弹。好恶心!刘德朴作画这些年,笔下没少画过丑陋的人,但像疤瘌四这样的,还是第一次。
对了,我就这样画他。刘德朴想。
可是光有这些显然不够,这只是个外套,还需要些内情和故事才能支撑起一个人物来。怎么办?只有去接近他。
刘德朴从家里出来,来到街上。他想顺便买点鸡蛋回去,再捎带一瓶白酒。有了感兴趣的话题主动去接近,外带做些别的,这也是他的一个习惯。
现在,疤瘌四的一双脚,就插在刘家坳村的街口上。
村里的街口,是聚散闲人们的好地方。这个时候是春梢了,那些无事可做的人大都疲在街上晒太阳。太阳灰蒙蒙的,却也还是会逼去一些倒春寒。
习惯了疤瘌四这模样的人,没有觉出他有什么异处。因为,他这个样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村里人是宽容的,再丑陋,也是一个人啊,能活在一个村里,大家相安无事,你是你我是我,倒也没心思去多想。就如疤瘌四这样的人,又那样邋遢,人们如果去注意他,就等于是污染自己的心灵窗口。然而,今天,村里的人们却不得不去注意他,因为这天,他从那个辣椒缸似的嘴里说出一句骇人听闻的话。他说,我要给你们当一回领导,领导大家去南岭挣钱,你们记着啊,明天。对,就是明天,鸡叫过三遍后,我就领你们去挣乡里的现钱,地点是南岭,记得啊?一天五十多块钱哩,谁和钱有仇啊!
刘德朴纳闷了,这个疤瘌四是不是精神也有了病?要不怎么会说出这些糊涂话?很显然,村里其他人也有这样的想法。
村里虽有赋闲之人,但谁都有各自要去操办的家事,没心思理会疤瘌四的胡言乱语。倒是乡村漫画家刘德朴,忽然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大家颇有点新鲜感,把他当成了稀罕,问来问去的。不过也仅止于此,人们急匆匆走过村里的那条土街,便不会在意疤瘌四的那句妄言。
刘家坳的街,是一条浮了些牛屎气味的不大的街,走过些不喜欢疤瘌四的人。这个时候,疤瘌四说了那么一句骇人听闻的话,刘德朴和村里其他人一定也一样,不觉得他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问题是,疤瘌四的那句话,确实让听到的人吃惊不小。他会吗?他有这个能力吗?他是不是不仅傻,而且还疯了?也有的人嘀咕,疤瘌四这人还真是蛮时髦的,就他那身行头,简直是网上犀利哥的翻版。真他奶奶的酷毙了。这样去想,自然是些年轻人了。刘德朴不会,他在尽量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他要用自己的一支笔,饱蘸浓墨——不,他甚至想用一把手术刀,伸向疤瘌四这个并不被人们放在眼里的人的精神里去,做一次解剖。
刘德朴说:老四,大概是你长得不顺眼,人们才给你起这么个外号。
疤瘌四回头看着刘德朴,没言语。他的眼里放出些异样的光,大约是“老四”这个称呼,让他兴奋吧?在这个村里活了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称呼他“老四”。
又一个老头过来说:疤瘌四,你的老爷莫非是李书记?要么,你的二姑舅就是张县长?不然的话,你怎么会有靠山当领导?还能带大伙去挣乡里的钱?
老头这样说,就惹得众人开怀大笑起来,街上少有地荡漾着开心的气氛。刘德朴当然也笑着,但他笑了一下就不笑了,他在想,这个疤瘌四,也许不是在说假话,也许真的能带着大家去挣钱。但他还是怀疑,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呢?
疤瘌四说:我没有李书记的老爷,也没有张县长的二舅,可是我有个好朋友,他叫丘老,现在是咱们乡的副乡长。
一说到丘老,村里人谁不知道是副乡长?刘德朴和这个人还一块喝过酒。那是去县里赴一个朋友孩子的婚宴,那天他喝高了,临到最后又被一起赴宴的丘老给劝下去一钢化杯,差点没回到刘家坳自己的家。
“你认得丘老?”刘德朴问。
“是啊,你不相信?”疤瘌四眨巴着血红的眼球。
“也许,大概,是吧。”
刘德朴被疤瘌四哼了一声,这样应允着,就不好再吭气。
人们对疤瘌四的话一万个不信,自然都有各自不信的道理。心想,丘老是副乡长,我们还知道人家开着一座大煤窑呢。可是,这样一个每天驾驶着小车追领导和女人飞的乡领导,怎么可能是你疤瘌四的好朋友呢?你又没有个好女人,连个赖的也没有。就你这副邋遢相?
疤瘌四自然要做一大块解释,比如说:某年他们在一起吃过饭,还在一起睡过觉。人们呢,觉得他是在撒一个弥天大谎,怎么会去相信他。也就悻悻地走开了。
只有刘德朴没走开,却远远看着他。他决定从此跟踪几天疤瘌四。
算了,还不如干脆将自己置换成疤瘌四,随他一块去做一回“领导”吧。
刘德朴又要从自己的身上生出另一个“自己”了。他依着灵感的回归,想像个幽灵似的用意念紧跟着疤瘌四。
他甚至期望,在一段时间内,自己能真的成为疤瘌四,去做一些他心里想做的事情。
二
“你们竟然不信我,你们会后悔的。”
第二天,疤瘌四早早从他的屋子里出来。一向睡到大半晌才起来的疤瘌四,兴许是真的想做一回领导想疯了。这一天,他鸡没打鸣就起来,还找了条结实的裤腰带,无非就是一截有指头粗细的废麻绳。他把自己容易掉下去的裤子给紧紧地铆在腰上,仿佛给腰上箍了一道铁箍,这样才可以掼住裤腰。他还在背后背了一张铁锹。他要首先去动员几个人和他一起去挣钱。
刘德朴心想,既然疤瘌四这样有信心,你们还是应该信他一回。“好吧,你们不信我可是信了,生在乡下,绝不能去做一个冥顽不化的人,就比如我做漫画,为什么不会更加地出名?大概也与这个‘冥顽不化’有关。”
“老四,我信你。”刘德朴猛然从一个墙角冒出来,吓了疤瘌四一跳。
“你信我?你,但你不是个受苦人。”疤瘌四当然也知道这刘德朴的身份。他一个画画的,怎么会去做拿铁锹的活计呢?
疤瘌四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背着个锹就走了。
“你们他娘的不信我!”
“现钱。”
他和谁都这样说。他很耐心地挨门逐户去动员。刘家坳旧街的门大都是些土基门墩,被他用锹柄腾腾腾地那么一捣腾,就会掉些土尘渣下来。
动员了老半天,他还真的动员通了一个人,那就是村里的二文生。
一开始是这样的:
疤瘌四把鼻子擤了擤,想,我先去趟刘文强的家。他觉得,这个刘文强近来是最需要钱的一个人,因为,他的儿子升入了初中。现在孩子们上个学,可是最最要命的了,尤其是靠种那几亩薄地过日子的庄户人。想想那些学校,孩子一入校门,开口就得几千上万的。村里的庄户人,全部家当变卖折合成钱,也恐怕交不起学费啊。这也不算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刘文强的妈病倒了,什么病他不知道,只听说不是什么好症候,是需要很大一笔钱治疗的那种灰毛病。他就想,这样的人家,刘文强难道不想很快就能挣到钱?在这个节骨眼上,钱是可以救他妈的命。他就去了一趟刘文强家。不曾料的是,这个刘文强让他吃了闭门羹。不是不让他进门,而是给了他个死心塌地的大将军锁。刘文强说:疤瘌四,我知道你是好心肠,你大概真的想让我挣到钱,我妈看病也正需要钱。可是,我不想去挣了,我妈的病,大概是个死症候,她都过了六十八个大年,人一辈子活多大是个大?家里没钱就不看了,你还是另找别人吧。刘文强连句像样的好话也没多说,就把一扇破门合上了,更不用说有给他抽支香烟的举动。
疤瘌四从刘文强的家里出来,心里沮丧极了。这是什么人啊?连他妈的命都不要了。他不知道该再去谁家动员一下为好。走着走着,就又想起村里的赌徒刘德山。
一路上,疤瘌四觉得应该用“动员”这两个字。他想,但凡是政府的那些官员们,如果要去发动一场什么运动或者战役,人家都叫“动员”。这个“动员”的含义细心去想,就会想出与“喊”“招呼”或者“拉”不一样的含义来。这是做领导的秘诀,这叫学问。疤瘌四挺了挺腰,把怀里的铁锹往紧搂一搂,心里似乎又有了些底气。吭吭,他清了清喉咙。这样一来,他的裤子差点又掉了下来。
刘德山是村里的一个怪人,人倒也蛮勤恳,可就是好赌博。疤瘌四两天前听说最近他输得一塌糊涂。还听说他女人不在家里了,也许是住在闺女家了,也许是跟哪个男人跑了。这些当然只是人们的猜测。现在的女人都是一个个谜,很难猜出背后的谜底。总之,刘德山的女人在和他闹着呢。
刘德山的小院儿不算大,这个时候,他正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不知忙什么,见疤瘌四抱了一张锈铁锹进来,裤子也不像前些天那样老是用手提着,刘德山便感到奇怪,一惊一乍地说,疤瘌四,今天看起来你这么好看?疤瘌四笑笑,说,我是来动员你的,你最近肯定没钱花了是吧?我来,就等于是给你送钱来了。刘德山的眼眨巴老半天,朝天上看了看,天上也没下雨,又朝地上看看,地也是干生生的。这样蓝瓦瓦的天,干生生的地,怎么会下雨呢?他就用手去拍打自己的耳朵,似乎是把话听歪了。他说,你给我送钱花,这怎么可能呢?我咋越听越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了?刘德山脸上就流露出不欢迎疤瘌四的意思来。疤瘌四很有耐心,把怀里的锈铁锹插在院儿里的一个菜畦上。他说,我的手里最近有一项乡里的工程,现在不正好是四月间,是春梢儿吗?乡里号召村村要修一条公路,还要植树,我来,就是想动员你跟我去做这项工程,挣点现钱回来。
刘德山一听疤瘌四这样说,心里就有些恼火了。他把手里的一簇半干的杂草摔到一只箩筐里,说,疤瘌四,你他娘的是不是心里堵得没处放冷气?我家里可是只有“三条子”“二板凳”这些东西,你要想玩,那咱们就来上一把。要不,你哪里清闲到哪里玩去,我可没有时间和你嗑闲牙。
刘德山把一双眼瞪得癞蛤蟆似的,口里的唾沫星直往疤瘌四的脸上飞,闹得疤瘌四身子连连往后退去。刘德山像轰麻雀似的,把疤瘌四轰出院门外,咣当一声把院儿门合上了。“这些人,都吃了耗子药!哼,去死吧!”疤瘌四把一张锈铁锹放到肩上,心想,老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疤瘌四在村里的一条街上走着,脚步很沉。
“老四,你掮着个锹干啥去了?”
雾气中,疤瘌四看到了刘德朴。“没啥事,就随便走走。”
大概疤瘌四认为,领人去乡里干活做事,跟刘德朴这种人说也是白说,没那个闲心情。
刘德朴早在疤瘌四的身后尾随了一个早晨,他觉得这次这个疤瘌四是有些来头的。在乡下,一株麻黄草还有个开花的时候,何况一个人。但他只是随便问了句,就不问了,侧身走开去,却继续不远不近地观察着他。
刘家坳的街本来就不长,经不得怎么走,一走也就走到头了。只见疤瘌四走出了街口。村外西北方向百余米处有一条小河流,邻着路,芥草和茅蒿的幼芽绿幽幽地长在小河两岸和路的两边。刘家坳是山脚下蛰伏的一个小村,所以,牛卵子大的跑河石到处都是,再大的有碾石和饭锅那么大。
疤瘌四一边走在这些跑河石上,一边想,我要领你们去挣钱这样好的事,怎么你们就是不相信呢?他觉得村里人大概都有病了,可能是给穷糊涂了,也可能是吃不好穿不好营养跟不上需要都患上了脑风湿症,要不怎么会这样呢?可是不管怎么样,我也要动员醒你们,哪怕一个人先跟着我去试试也好,等他把钱挣到手了,也能说明或者证明,我不是在骗你们,而是真的想叫你们去发财。
疤瘌四这么想的时候,就看到了河边一块大卵石下蹴着的二文生。
二文生是村里的一个羊倌,可是已经不放羊有近半年时间了。近半年他不放羊,一直呆坐在村口闲看女人。为什么不去放羊,却在这里享清闲?原来是他被羊的主人给开除了。他老去薅那些羊们身上的羊毛,薅着薅着,就被一只羊的主人给逮个正着。羊的主人便怒不可遏,几脚踩折了他的羊鞭,气咻咻的,还把这件事一并告诉了所有羊们的主人。后来,二文生就被人家辞退了,真是够可怜啊。疤瘌四这样想着,就开始同情起二文生来。他寻思,这些天二文生一定是既没钱花,又孤独得很。这个时候我去动员他,那他一定是乐意去的。疤瘌四擤擤鼻子,清了清嗓子,就冲着二文生走过来。
二文生起了个大早来这里,兴许还真叫疤瘌四给猜中了心事。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能不觉得孤寂和无聊吗?这时候,他正在玩蚂蚁。他折了一株草茎,然后找到一个蚁穴,尽量深地探到穴里面去,让那些蚂蚁们顺着草茎往上攀。果然,有几只蚂蚁开始向上攀来,却一失足又掉下去了。又攀上去几只,再掉下去。二文生就笑了:“你们这些窝囊鬼呀,草棍子上面有什么?大概你们是以为爬上来了,就是登了天了啊,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他设想着:这些蚂蚁们来攀他的草茎,那就等于是在登一架云梯上天。
疤瘌四过来了,脸上憨着些笑。二文生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他一下,心里就像爬上一只蜘蛛,觉得很不好受。
疤瘌四说,二文生,我领你去个好地方,那里女人多的是,保你看得眼珠子都会掉下来。
二文生这时玩蚂蚁正玩到了兴头上,见疤瘌四一个人黑猪似的走过来,还掮了张铁锹喊他。二文生没有去搭理他,继续玩他的蚂蚁。疤瘌四到他跟前了,就站到他的斜对面,把锹拄着顶在下巴上看他玩。二文生恼了,说去去去,你看我玩蚂蚁做什么?你要是喜欢,你自己找个地方也去玩。疤瘌四笑了,依然保持着站姿,并不说话。
二文生便站起来,也不说话,甩开步子就走。他想躲避开这个讨厌的疤瘌四。而疤瘌四呢,死皮赖脸了,二文生拐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有几次捩回头,疤瘌四一不留神,二文生就甩过一块土块来。二文生常年放羊,靶子准,一下打到了疤瘌四的鼻子上。二文生遛土块又有经验,用酥松的土块砸羊,既砸不伤,又起到了震慑的作用。现在他去砸疤瘌四,同样砸不伤,又十分好玩。半干的土块,把疤瘌四的黑洞似的两个鼻眼封堵了个严严实实,令他出不上来气。疤瘌四一扑棱头,用手去挖,去抠,去抹,眼却看着二文生的那只手。他生怕二文生手里再扔出土块,死死盯着他不放。果然,二文生的手里已经又有了一块土块,疤瘌四赶紧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可二文生这次却没扔。
疤瘌四不敢再跟了,他想用个激将法,激一激二文生的。他跺着脚骂起了二文生:二文生,你这狗娘养的!我好心有话跟你说,你却当成了驴肝肺,你不要老拿土坷垃打我,有能耐咱们到另外一个地方好好较量较量。你敢吗?
二文生说,你有时间拿我开心,我还不知道想拿谁开心呢。我有什么不敢的,你个狗疤瘌四!你说吧,去哪儿?我跟你去,不砸你个屁滚尿流哭爹喊娘,我就不是二文生!
疤瘌四说,好,这可是你说的,咱们到前边的一条大路上去,看谁把谁砸得屁滚尿流。
二文生说,走就走,谁还怕你了?
两个人一搭一句,你来我往的,就较上劲了。崩了一会儿嘴,就都不做声,一前一后地走。各自心里都想着前边的事,可谁也又想不明白,在他们的前边到底会发生些什么?他们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来到了一条大路上。
这确实是一条大路,是乡里农田基本建设工地的专用路。这些天,全乡各村的人们都在这里做工程。笔直的一条路,两边排满了齐展展的土方坑。在远方,一群群麻麻点点的人们,很有规律地正在劳作。远远地看去,蛮像镶嵌在路两侧的一排排扣子。他们看去都很小,红的绿的黑的,蠕动过来又过去,更像是一群蚂蚁。
疤瘌四把铁锹插到一个土坑里,说:就是这里了。
他的话音还没落,脚还没立稳,耳边却嗖地一声响,一小块土坷垃,又如法炮制地封堵了他的一个耳朵孔。一时间,他的耳朵嗡嗡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疤瘌四想,这个可恶的狗二猪,靶子这样准!可惜现在是和平年代,要是往前推上几十年,落到了战争年代,没准这个狗二猪还能成为个什么英雄呢!便说,你他娘的怎么出手这么狠?
二文生冷冷一笑,你个狗疤瘌四,我这叫出奇制胜,懂得吗?你还要我等你梳洗打扮好,完备了再出手吗?反正也是个迟早挨我一顿臭揍的事,迟揍不如早揍,早揍不如快揍。
二文生说着就挽起袖子,要上来揍疤瘌四。
疤瘌四双手护着脑袋说,你等一下,不要着急动手,我还有话说。
二文生说,我不想听。
疤瘌四急忙在裤腰带里揣摸了一会儿,摸出一张崭新的票子,然后老高老高地举起来。
二文生,你看看,这是什么?
二文生正要给疤瘌四一顿拳脚,不料疤瘌四来了这一手,就把目光盯在了那张票子上,好久都一动不动。
哇,五十块哩!
疤瘌四的脸上堆着笑,把票子很夸张地用手甩来甩去,叭儿叭儿地发着脆响。他对二文生说,这个钱,你看看清楚,再过一会儿,它就是你的了。
二文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约像刚才村里的刘德山不相信他的耳朵一样,可面前的疤瘌四就是这么说的。那钱也是真的,不假。
疤瘌四说,老二,我和你多说也没用,可你知道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这句话吧?毛主席是什么?是钱啊!你总不会和钱有仇吧?
疤瘌四啪地一下,把五十块钱一甩,就摔到了二文生的手掌心。
这钱现在归你了。他说。
忽然,从他们两个人的背后冒出一个人来,两个人被吓了一大跳,同时瞪起眼睛看,却原来是刘德朴。
刘德朴笑着说,老四,这个钱为什么不可以给我?我也可以去跟你做事呀?
你来干什么?疤瘌四这样说着,仿佛害怕刘德朴破坏了他们的好事似的,急急忙忙拉起二文生的手就走。
二文生被疤瘌四的五十块钱弄晕了头,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看了看被疤瘌四晾在一边的刘德朴,跟着疤瘌四走了一段,就撒开被他紧抓的手,板滞着一张脸,嘴张得像一孔破窑洞。
二文生手里捏着那张在微风里抖动的钱,实在搞不懂这个黑猪似的疤瘌四,葫芦里到底藏着什么药。他为什么偏偏相中了我?那个刘德朴想巴结他,他都懒得理会!这到底是咋回事,难道我身上有油么?
二文生冷静了一会儿,他觉得有几种可能性,比如,莫非是这疤瘌四在收买他的一顿打?这似乎有点不值得。又比如,要么就是疤瘌四最近发了什么财,富得往外流油,钱多得没处搁,就暂时先搁他这里。可这个疤瘌四,能去什么地方发个财?二文生想了几种可能,都是不大可能的,他就觉得疤瘌四兴许是真的疯了,他既是疯了,就不认得钱是什么,也不懂得钱有多大的作用了。
二文生正这么想着,手里的这个钱,却啪的一下又被疤瘌四给夺了回去。
疤瘌四说:这可是坚挺的钱,你拿上它,可以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你最喜欢吃的东西。
二文生点了一下头。
疤瘌四又说:不过,你要拿到这钱,我还有个条件。
二文生问:什么条件?
你得跟我去扶五十棵小树苗,我填土,怎么样?
二文生说:没得说,我去扶五十棵树苗,我要挣你的五十块钱。
他们就开始去路旁的那些土坑收拾起一蓬蓬的小树苗。
这个活计,也不是说有多费力,五十株小树苗,疤瘌四填土,二文生轻巧地扶着,不到两个时辰,事儿就做完了。
疤瘌四还站到了起始栽下的小树苗前,左瞅瞅,右瞧瞧,很认真地端详了老一气,完后,就把手拍两下,又不知道从裤子的哪个地方捏了一会儿,捏出刚才的那五十块钱来,递给了二文生:这钱,现在是你的了。
二文生看着疤瘌四,忽然觉得这个平时看去碍眼的丑人,并不怎么丑了,甚至还有点可爱的感觉了。他拿了疤瘌四给他的五十块钱,飞也似的朝村子跑去。虽说腿脚有点瘸,也并不怎影响他奔跑。
疤瘌四看着二文生欢实地离去,觉得这个腿上有毛病的人跑起来,特别是此时此刻的样子,远远看去实在是有些滑稽好笑。跑了一阵子,二文生从身后踢起的土尘里回过脑袋来,远远吆喝道:明天我还来,来挣你的钱。
疤瘌四说:好,你最好再多叫上几个村里人。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人们似乎早早就有了动静。一街的门轴在转,吱吱呀呀叫个不停,朦胧蠕动的身影,从那些门里走进走出。
那些身影中间,当然也有刘文强和刘德山了。
雾蒙蒙的晨气,笼罩着整个村子,准备去干活的人们,将炊烟早早地涂抹到村子上空。整条街上到处都是米粥的气味,细去辨析,还有牛粪猪食马尿等等揉和在一起的味道。
不知谁家,闲情逸致地养了些飞鸽,有那么四五只从上空飞过,又盘桓迂回起来,给村子带来些灵光和喜气。
三
“连刘德朴都想去伺候疤瘌四!”
二文生手里舞着一块大骨头,一边啃一边说:“你们想想看吧。”
昨夜,二文生在村里的兼卖吃喝的小卖部解嘴馋,要了啤酒小菜外加一碗牛骨头。
他坐在铺子里的一盘小炕上,一边仰起脖颈往肚子里倒啤酒,一边腾出嘴来说:“他娘的,这钱太好挣了。”
前来小卖部买东西的人被他没头没脑的话弄糊涂了,就打听追问起来。他就诉说一些经过。二文生说,明天我还要去,疤瘌四也能给咱的这等好事,我为什么不去?疤瘌四这家伙,真是……真是太他娘的牛逼了!
二文生在小卖部说过的话,闹得村里人一夜没有睡好觉,最辗转反侧的恐怕要数前天顶呛过疤瘌四的刘文强和刘德山了。
第二天一大早,没想到在二文生的门外竟聚集了好些人。有刘文强刘德山刘德朴,甚至还有村长刘翔的媳妇刘银兰。原来这些人都是想跟着疤瘌四去挣钱的。但人们因为种种原因,想通过二文生能给去通融一下,就都来找他。
天色黑乌乌的时候,刘文强起来寻好一张铁锹,他寻思,还是先去二文生家一趟。他觉得老娘的病还是得去治,孩子们也还得上学。可是没钱想做这些,无论如何都干不成的。但那天,自己怎么就顶呛了疤瘌四呢?刘文强反复在肚里责骂着自己。
刘德山呢,这个赌徒向来脸皮厚。他是想再弄到些本钱,去参赌可得很大的本钱啊,自己撒进窟窿里的那些钱,不能就那么白白给了别人,怎么说,也得往回再揪一些吧。可是,疤瘌四会要他吗?刘德山就也想到了二文生。
乡村漫画家刘德朴在人伙子里比较特殊,他文质彬彬的样子,手里带着一把新安好的圆头铁锹,看去蛮像一个下乡前来参加什么奠基仪式的领导干部。他的出现,叫刘家坳的乡亲们开了眼界:他娘的,真是有钱能使死人活啊!连刘德朴这样的人,都会看得起这些钱!但村里人却不清楚刘德朴的真正想法,他可是把这个疤瘌四当做了模特来实地考察走访的。“既能挣钱,又能公开去接近你,何乐而不为呢?”刘德朴让自己的这一想法,搞出了一丝很惬意的感觉。
这些人里面最显稀罕的,要数村长刘翔的媳妇刘银兰了。她一个女人家的,也混在了想去挣钱的人伙儿里。她大约刚刚洗过头发,还没有干。一大早的,去洗个什么头?一看就会让人想到许多歪门邪道的事儿。人们心里这样想着,就又想到了村长刘翔,他领着村里十几号人在很远的一个市里打工,也有几个月时间了。刘银兰带着个孩子在家,心里能不空落?天上下雨地下滑,没鞋穿的孩儿活守寡的婆。那些要比树叶还多的日子,可是要自己去苦苦地熬啊!有谁能够体会,她这个盼着远处自己的男人能多多赚钱,早日归来的心思?……要知道,孤独无奈的日子,有钱了还算可以,没钱的时候却更是难熬……
二文生用手背拭着眼角的眼屎,倦意犹然地从门里出来。他说:“你们这么早?”
他眯了一眼门外已经站立的一伙黑糊糊的人。
“这又不是我给你们领工发钱,你们该去找疤瘌四,去他家报到。”
刘文强说:“我们知道,应该是这样,可是,你给去说说,让疤瘌四应下我们……”
见刘文强吞吞吐吐的这样说,大伙也低声嗡嗡:“对,你给去说说。”
二文生伸了一个懒腰,把门背后早准备好的铁锹拿过来,随后却又原处放回了,说:“我不用这个,我先给你们去说说。”
一伙人就跟了二文生的身后走。
此刻,晨气开始鲜亮起来。二文生忽然觉得,跟在他身子后边脚趾沙拉拉走着的,仿佛依然是昔日村子里的那群羊。
二文生心里好凄凉,原因是,他身子背后走着的不是那些昔日的羊,而是那羊们的主人。现在的这些人,前一阵子对他盛气凌人的劲头不知道一下都哪去了?现在,他们个个垂头丧气的,像霜打的蔫茄子。难道在钱的面前,人真的就会如此诚服?甚至会变得连狗都不如?
想到了狗,二文生突然又想起了他的那条半年前还跑在他脚前身后的毛狮子狗……
已经有半年时间,这个狗东西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可能是,又找下了一处好的主人家,在那里可以吃到好的狗食吧?狗虽然忠诚,但狗性也最异突变,只要给它好吃的,他就会把你当成是它的主人。二文生知道这些。这世界,他娘的人都向狗学习,能不凄凉吗?
二文生一边走,一边想,想着走着,就出了村。他记得疤瘌四的吩咐:每天出工,就到旧日生产队时候等着出工的那个小河边。果然,二文生前边走,后边紧跟着村里的那伙人。他们就是朝着村外的小河边走去。大家一句话不说,只听到脚步沙沙地作响。
二文生都想了这么多事,其他人们的心思呢?鬼才知道他们都在想些啥。
头顶上的天色开始变白,太阳上来的时候,才看到天空还长了些圪坨云。
二文生想起了小时候他妈在世那会儿,自己读初中,每个星期回家,妈都会给他搅上一锅热气腾腾的面圪坨吃。那面圪坨吃进肚里,那真叫个舒服,翻两个来回,还要打一个饱嗝儿出来……现在,他看着这天上的云,它们多像是老妈煮好的一锅面圪坨。只可惜,很快,这锅面圪坨就熟了,煳了,还燃烧了起来。而老妈,也早早地丢下他不管了。
“这就叫火烧云。”二文生在心里和自己说。
火烧云下,立在小河边上的这些人,仿佛都被头顶红红燃着的云团儿给燎上了身,成了一个个猩红的火点。
疤瘌四早到了。这天,疤瘌四俨然不再是人们当初所认为的那个疤瘌四了。他从头到脚换上了新衣服,还理了个发。
疤瘌四连前天那张锈铁锹也没有带,他就一个人大模大样地蹲坐在一块巨大的牛卵石上。大家因此也觉得,这才像我们的一个领导嘛。
这样一想,那些红彤彤的火烧云,红光笼罩着的似乎就不全是大地了,似乎全聚拢到了这个崭新的疤瘌四身上。疤瘌四的脸,也似乎好看了些,顺眼了些。他清了胡须,大鼻子头也像是一块好吃的酱肉,眼睛仁,也仿佛一双好吃的核桃仁。最奇怪的是裤子,大家的眼老在关注他的裤子。因为屁股就在那裤子里,如果不再往下掉了,那就真的是神了,服了。
果然,疤瘌四的裤子不知使用了什么魔法,妥帖地套上他的下身,不掉下来。
“大家好。”疤瘌四说。
疤瘌四一说大家好,嘴就得张开,人们又去看他的嘴。这有什么啊,不就是一个油红辣椒缸子吗?咱们每天吃饭,不都得面对着它往自己的碗里抹一些油红辣椒?抹了它,吃起来才觉得饭菜更香。
疤瘌四说:“今天,大家跟着我去挣钱,挣钱好啊,钱可以买到一切,常言说得好,爹亲娘亲,还是不如毛主席亲啊。钱是毛主席。”
疤瘌四从一个衣兜里摸出一张五十元,用手指着票子上的毛主席头像说。
大家鸦雀无声,频频点头。
偏偏这时,有一人笑出了声,众人回头,却是刘德朴。
“你笑啥?我说的不对吗?”
“对,太对了!”
“那你为什么要笑?我是不是很好笑?”
“不是,”刘德朴说:“不是的,你是村里最好的一个人。”
“可是我怎么总觉得你是在笑话我?”
疤瘌四说:“刘德朴,那天在工地你就想参加我的工程队,我没留下你,是不是你有点不服气?”
“这,怎么会……”刘德朴一下语塞,涨红了脸。
疤瘌四说:“我这个小包工,搁不下您这位大神,你还是别去了,你回去吧。”
疤瘌四说毕,把一只仿佛五根胡萝卜似的手一挥:“走,除了刘德朴,其他人都跟我挣钱去。”
刘文强刘德山刘银兰以及其他人鱼贯似地随着疤瘌四走了,唯独将刘德朴撂在了那里。
望着一溜人走去的背影,刘德朴苦笑一下。“嗨,这个疤瘌四,还真的是不好对付呀!”
都怪自己没忍住,可是“疤瘌四”滑稽好笑的形象,真是太可爱了。只是,往下了还怎么好再去接近他?看来明着来是不行了,也只好暗地里跟踪着他。
刘德朴看一眼手中专为了这个买下的新锹,心说:没有用武之地了。随后悻悻地独自朝村子里走去。
来到工地,早已有了邻村的人们开始做工。工地上,还远远近近插着些五颜六色的彩旗。这样的工程,乡里每年都有一季。
往年,村里人也要参加这个活儿,可做是做了,那会儿村长刘翔带领着大家,做的也是不挣钱的义务工。全民义务植树,绿化祖国,你能不响应吗?今年,他们是跟着疤瘌四来的,疤瘌四起初就说好了:一天五十块现钱。五十块,在当下已经是不低的工钱了。只不过他们都还没拿到手里,就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这个疤瘌四,他不会是在耍我们大家吧?
尽管有二文生的现身说法,他可是实实在在拿到了疤瘌四的五十块钱,但人们心里依然有点不大相信疤瘌四。
刘文强还等着钱去给他妈看那个病,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妈,不给自己的妈看病,不是好儿子。另外,家里的孩子还要读书上学……
刘德山却想拿挣到的钱再去耍钱场上捞些回来。自己像泼水似地把钱泼出去了,总得再捞个一半两勾回来。他想:该去掷色子?还是推九点?或者干脆押红心宝!总之,哪里跌倒,得从哪里爬起来呀。
刘银兰呢,是整天呆在家里看韩剧。他们的孩子还没有到上学年龄,家里的日用开销虽然不大,可也得些开销呢。油啦,盐啦,酱啦,醋啦,火柴啦,这些虽说用不了多少钱,也得钱去买呀。最要命的是米和面,一袋就要花几十元钱。刘银兰吃过喝过收拾过后,闲着无聊,就提了一方凳子坐下来看电视。电视里边的韩剧,倒是非常丰富,有时候故事讲得还让她抹眼泪。可是,她最关心的还是新闻。有新闻说,农民工被工头打了,一年的工钱一分没拿到手……有的新闻说,某市建筑工地楼房,因为承包人偷工减料,质量不好垮塌了,十几名民工被压在下面,死伤未卜……刘银兰眼珠也不转,死死盯着那些画面,真是惨不忍睹……还有的新闻说,一个多年在外打工的人,憨笑着从电视上露出个头,说他今年的节日又不回去了,一切都为了祖国的建设,此时此刻,借着电视的一方屏幕问一声家里的爹妈好,老婆孩子们好……刘银兰呸了电视一口,自语道:哼,这个好那个好,我看是你在外面走野了心,只有你一个人好。年初的时候,刘翔起了要领上村里十几个后生去外做工的念,刘银兰就老大不高兴。她只是没有流露在面色上,失手打了一口碗,摔破了一口锅。刘翔说:呆在家里,没有钱怎么过生活?与其这样受穷,不如出去受苦。后来,他还是走了。没有钱,日子是不好过呀。现在,几个月过去了,刘银兰省吃俭用,可没有源头活水还是不管用。刘翔走后没有半点音讯,更别说给家里寄钱回来。走时候给家里留下的几百块钱,看看就只剩下几十元了。这个时候,碰巧村里的疤瘌四说有能挣到现钱的机会,一天可是五十块哩。刘银兰就毅然地来参与了。放着钱不挣,那肯定是有病,况且,刘银兰一天憋屈在家,就让那些韩剧作陪,早快憋疯了。来到外面,可以见到本村的人,心里也会豁然开朗一些。
疤瘌四领着这些人,在工地给大伙各自分开了片。他还指手画脚走来走去地说:“你把这个地方应该闹好,这个地方是路边儿,路边儿的工程就像一个人的脸,脸,知道吗?人活脸面树活皮,你的脸上不干净,里边再干净也不管用。”
那个被他直戳的人看他几眼,就点着头说:“好,脸面,知道了,把脸闹干净点。”心想:“疤瘌四都有亮色的一天?别人难道没有?”
疤瘌四的话还真管用,被他指过的路边儿,都修整的非常干净齐楚。
丘老开着车来了,后边,还随了两辆同样的桑塔纳。从车上下来几个肚子圆滚滚的人,一看就是真正的领导来了。
那些人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丘老在前头笑眯眯地领着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疤瘌四带领的村里人做工的这段跟前了。
疤瘌四急忙凑上前来,丘老用手一拨,将他拨拉到一边。他本想将疤瘌四拨开一点完事,心说,你就别碍着领导们走路。可没料到的是,疤瘌四太不经拨了,丘老的手一挥,却使他一个踉跄掉到了半米深的土坑里。掉进土坑的疤瘌四,脸庞却仍然笑眯眯地看着这些人。这些领导模样的人,并没因为疤瘌四的意外表演引起丝毫注意,只是就那样继续踱着悠闲的方步,轻松地走过去了。
疤瘌四看到那些人不时地点着头,心想,这个工程,看来还算让领导们满意。他的心里不免升起了些放心。
几辆甲虫似的黑色轿车尾随在领导的屁股后,始终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缓缓爬着开过去了。疤瘌四从那个土坑往出爬的时候,让车尾的土尘荡了一下眼,他急忙用手背去拭了又拭,红枣似的眼珠翻几下,又见旁边的人们一直看着他,就急忙站立起来。
送走上级领导,丘老又捩了回来,他站到疤瘌四的斜对面,不知低声对他说些什么。
丘老还四周打量了一眼疤瘌四带来的村里人,回头又拍了拍疤瘌四的肩膀。接着,他站到一个较高的土台子上说:
“乡亲们,大家就跟着疤瘌四好好干吧,少不了你们的工钱。”
丘老这样说过,就握了握疤瘌四的手,随后,也钻入一辆轿车开走了。
那些跟着来干活的人,一边用手中的锹给树苗回着土,一边抬头侧目看着他们这样亲近的样子,心里对疤瘌四的地位,不由又提升了几分。大伙心想:看不出这个疤瘌四和丘老的关系,竟然真的是“锤子上笼床——真(蒸)铁”啊!
疤瘌四要成精了。
四
工程做过了半月,那条大道也就笔直直齐展展通过了上级领导的检查验收。
疤瘌四从乡里结算回了工程款。按照出勤,疤瘌四悉数付给了村里人工钱。一天五十块,不多不少不偏不向,大家少说,每人下来也能挣到个五百六百的。
刘银兰前些天光顾了每天上工地,家里孩子托付给了邻居照看。屋里呢,就有些杂七杂八的不规整。现在工程完了,日子又恢复了原样,她要好好地收拾一下。
收拾柜角的时候,刘银兰发现了丈夫刘翔的一双回力牌球鞋,鞋尖开了嘴。她就用脚踢它两下,完毕,却又弯下来腰,双手轻轻把它们捧起来,把鼻子伏下去嗅了又闻。一股心酸涌上来,刘银兰急忙用胳膊擦了擦两腮。
“你这个死鬼。”
刘银兰心里骂着刘翔,责怪他都快半年了,连一个电话也不往家里打,更不说给我往家里寄一分钱了。
刘银兰收拾着乱七八糟的屋子,心里就烦上了。她把和刘翔结婚时起的大小巨细,在心里翻了个底朝天,觉得刘翔这个人当这个穷村子的村长还算称职,但在自己家里,却绝对不是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
前年,村南的福祥女人坐月子难产,男人出门不在家,刘翔就急赤白脸地硬给拦下一辆三轮车,把孕妇送去医院,这还不算,还替人家垫付了几百的住院费押金。后来,人家倒是平安生育出了院,可那个福祥没良心的,非说刘翔勾引他的老婆。这场事情闹得,全村都沸沸扬扬。先头帮人家垫付的那几百块钱打了水漂儿不说,你刘翔脸是个屁股,也得找个遮羞的破裤子捂一捂吧?
最可气的,是去年夏季雨水大,一股山洪冲垮了村里南堰边上的几户人家,他刘翔好几回跳进打着激流旋涡的洪水深处,去给灾民往上打捞冲走的木材家具,那可是受灾户自己都怕送了命的事,就他好逞能,扬言非要把损失降到最低。他就不怕自己白白丢了命,抛下我们母女去守寡?
今年,刘翔说非要去杀出条外出打工的血路,给村里闲散劳力找个挣钱的地儿。现在倒好,都快半年了,渺无音讯,乡里的工程,叫疤瘌四领人去做,还给村里人挣到了不少钱。这明摆着是给你刘翔好看。往年你不是领着人们尽义务吗?其实国家不差这几个钱。
刘银兰越想越觉得刘翔真是个窝囊废。
天下这么大,自己偏偏找下个窝囊废做了丈夫?
这些天疤瘌四正在忙活着暗地里给自己拉选票。
马上要到乡村换届的时候了,刚刚带领着村里人挣到不少钱的疤瘌四,沿门窜户地给大家送钱,笑脸盈盈的说:明年,咱们再去挣。回答自然是:一定,一定。
疤瘌四先到了二文生家。
疤瘌四说:“感谢你,你是第一个相信我的人,我多给你一天工。明年你还为我叫人,还多给你一天工。”
二文生说:“明年,我恐怕不在村里,我要走了。”
疤瘌四有些略略的吃惊,问他:“为什么?”
二文生说:“也不为什么,想走就走呗。”
他的回答让疤瘌四不很满意。疤瘌四的脸上有些生气的样子,觉得二文生一定有什么缘故,否则为什么要离村,就追问:“你说说清楚,不然,我就扣住你的工钱不给你发。”
疤瘌四想让二文生留下来,二文生走了,就会少一个选他做村长的人。
二文生低下了头,叽叽咕咕的声音仿佛从鼻子后边发出来。他说:“我还是喜欢羊,可咱村的人不叫我放了,我要去找同学,他们说帮我买几只羊,让我自己养着放。”
疤瘌四重重地锤了他一拳,哈哈大笑着:“你这个拐子腿,原来还是想你那些羊啊!好,我管不了你想养羊的事,你走吧。”
把疤瘌四送出院门外,二文生又说:“过两年我还回来,到时候说不准再去挣你的钱。”
疤瘌四头也没回,他不想再去搭理这个和羊有感情的人,只是觉得他很好笑。
疤瘌四来到刘文强的家门前。
他先贴耳在门板上听了一会。院儿里果然有些细碎的声音传出。疤瘌四随后把门拍得像擂鼓一样,差点将两扇门板给擂塌了架。
“哪个该死的!这样疯?”
一个肥胖得像个碌碡的妇人把门打开了。是刘文强媳妇。
“哦,原来是疤瘌四呀。”肥胖妇人说。
疤瘌四说:“什么疤瘌四疤瘌四的,这样叫着好听吗?我从今天起,是有名有姓的人,我叫刘治国!以后请你们叫我‘刘治国!’”
刘文强听到门外有人在吼叫,听出是疤瘌四来了,并且还猜出,一定是疤瘌四给他送钱来了,就呵斥他的媳妇向后退去。
刘文强用手拉着疤瘌四的一只衣袖说:“疤瘌四老弟,快进屋里坐。”
疤瘌四说:“我叫刘治国——”
“哦,你,你叫,刘治国?对对,你叫刘治国。”刘文强说。
“刘治国老弟,快进屋里坐。”刘文强说。
叫了刘治国的疤瘌四,在说“刘治国”这三个字时,声音因为是强调,就有些变了味,好像唱出来似的。疤瘌四自己将刚才“刘治国”三个字重新回味一番,觉得还比较满意。我就是刘治国,刘治国就是我。那个身份证上面,不就是这样印的吗?只不过你们多年来一直想拿我开心,占我的便宜,喊我疤瘌四!竟把我父母给起的名字埋没得一干二净!哼!我要当了领导,到时候有你们好受的!
疤瘌四刘治国掀门帘进了刘文强家,坐下来,并未马上给刘文强点工钱。
刘文强的胖女人给他冲了杯花茶端上来。
“婶子的病,最近怎么样?”疤瘌四问。
“好不好的,也就那样儿了。”刘文强唉声叹气的说。
给他递过一颗烟,疤瘌四随手把刘文强一推。
“我可是从来都不抽烟啊。”
疤瘌四看着刘文强,脸色却由阴变暖地笑了。疤瘌四确实不吸烟,但却喜欢给他递烟的这个动作。
“文强老哥,你可得给婶子好好看病,人这一世,就一个妈,我妈要是能活到现在,得了这个病,我一定要给她好好治,可惜啊,她没这个福气,她早死得没了魂儿。现在,你如果不好好给自己的妈治病,那就是不孝儿,是要招天打五雷轰的!”
刘文强说:“当然要治,还在吃着药呢。只是她都是老毛病了。”
这时,隔壁传来老人咳嗽的声音,那一串串的咳嗽,让人听着担忧,像是锤死牛的肚皮似的,嗵嗵嗵个没完没了。
疤瘌四从怀里掏出一叠钱,递到刘文强的手里。
“这是你的工钱,我加了一百在里边,算我帮你给婶子看病的一点心意。”
刘文强嘴唇颤微微地蠕动了两下,看去疤瘌四的眼珠发着愣。“当初……”刘文强只说了这两个字,眼泪就下来了。
疤瘌四说:“你什么也不要再说,当初你不信我,也是情理中的事,现在信了,也不晚,以后的日子,有我刘治国一口饭吃,就有你刘文强的一口。”
刘文强浑身暖透了,上来抓着疤瘌四的几个胖指头不放。在那一刹那,刘文强仿佛想说许多对不起疤瘌四的话,可是,嘴唇动了又动,终于没说出来。
疤瘌四说:“孩子还是要读书上学,读书上学的孩子,就像长了翅膀的鸟儿,是会飞的。没读书上学的人,就是根肉棍儿,插在咱们刘家坳,这儿戳戳,那儿靠靠,像个沙土堆,扎下了根,一辈子也甭想有个出头的念想了。”
“你说得对,对极了……”
刘文强终于用哭腔说出了这一句。
疤瘌四从刘文强家里出来。刘文强把他送出了院门外老远老远了,还要送。
疤瘌四站住,回头拍了他一下肩膀,说:“回去吧,老哥,还是那句话,以后的日子,有我的,就有你的。”
刘文强激动的两手就那么垂着,像个一年级学生,眼泪都掉下来了。疤瘌四走出老远回头看他时,刘文强还立在那里目送着他。疤瘌四满意地点了一下头。
这时,疤瘌四来到刘德山家,只见那两扇门黑洞洞合着,上边还挂了个大黑将军锁。
“这货不在家?”
疤瘌四心想:刘德山啊刘德山,狗到底改不了吃屎!兴许早就等不急了,拿了人家挂红的钱,上赌场过瘾去了吧?不去管他了。
疤瘌四又转了几家,沿着给大伙儿把工钱送到手,那种感觉,自然是享受极了。他没有过如此地受人尊重的经验,一村一户,虽说都是刘姓人家,可疤瘌四这样的主儿,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地风光一把!连他自己,也没料到。
“刘治国,你可得抓住这次机会,争取把应该得到的搞到手!”
疤瘌四将他肉滚滚的指头紧紧攥一下,暗暗给自己打着气。他想的那些“应该得到的”,大约不单单是指村主任,还有村主任附属的其他东西吧。
来到刘银兰门前,天已经完全黑了。
早春的傍晚还起了点风,顿觉凉丝丝的。漆黑的夜空上,咧着半页憨笑的嘴似的月牙儿,看去很搞笑。但霎时就钻进一大团黑云里面不出来了,像和人藏猫儿,给看着它进去的人太久的期待悬念。前面墙角有一株树,树梢晃来晃去地摇着。真有点月黑风高的味道。
疤瘌四不懂这些。他只在心里耍着他的小伎俩。按照计划,来到刘银兰家时也刚好是这个时间。
刘银兰的小女儿玩一天早累了,傍晚就杵在炕脚的被褥上睡着了。这会,灯光下,刘银兰胸下围着一方白花蓝底的小围裙,双手揉着一团面,优雅的双手,从那团白光光的面上游来游去地揉着。她正准备蒸一笼馒头。
院里起了风,透过窗口,刘银兰看到那根晾衣绳上洗过的她和孩子的衣服,女儿的一件袄子被风吹落下来。刘银兰拍拍手上的面,急匆匆出院里去捡起来。
刘银兰今年三十几岁,虽不再是风姿绰约的年龄,但也风韵犹存。单看她这一急一动,举手投足间,便透出一股迷人的妩媚来。
她的刘海被风一吹,飘起来又覆下去。她就用小指把那些捣乱的头发抿在了耳根后。风是可以塑人的,尤其女人,尽管现在天色黑净,可朦胧的夜色下,窗口投射的一片灯光,还是被风一吹,又一裹,刘银兰的杨柳腰身就出来了。她高条个儿,腰胸的凸凹已是衣服所遮盖不了的了。这样的好看,如果只是丢在自家院儿里,那就太浪费。好在也不是,因为,这会儿,正好是疤瘌四破门而入的时候。
疤瘌四给全村做工的人送钱,伎俩十分明显,想当村主任。但疤瘌四的想法形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碍于做了工的钱,大家笑脸相迎,钱是会堵嘴的。不过疤瘌四选择天黑来给刘银兰送钱,就是另有一层意思。
他没有敲门,门虚掩着,疤瘌四径直一推,就进来了。
他的心有些不听话。他嘱咐自己:不要跳,不要跳……
“是谁呀?”
刘银兰银铃一样的声音传出来,仿佛都穿透了疤瘌四的胸腔。接着就是她的身影,婷婷地立在了疤瘌四的面前。
“我,是给你,来送钱的。”
疤瘌四这样说完,就把早准备好的钱递给了刘银兰。
刘银兰说:“辛苦你了,干嘛还要亲自送来?喊一声我们去拿就是。”
疤瘌四说:“一样的,反正我也是个没事干的人。你把钱拿好,那我就走了。”
疤瘌四仿佛见了阎王爷似的从刘银兰家逃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无能?早就期待好的一个小小阴谋,到头来却连自己都把持不住了。
他是进了刘银兰的院子后,刚好看到了她的一个后背影。实在是太好看了,生过一个孩子的女人,能够把身材保持得如此苗条秀气。疤瘌四蔫了,腿肚子开始颤抖。刘银兰简直就是一尊神,他疤瘌四就是个癞蛤蟆,不,连个癞蛤蟆也不如。这样的心态,还咋敢在刘银兰的面前胆大妄为?
疤瘌四正懵懂地走着,心里还在想刘银兰的美。没想到却撞到了一棵树上……呵,不对呀?这棵树怎么会是软的呢?还正在纳闷,有人发话了。
“老四,你往哪儿走?”
听出来了,竟然又是刘德朴。
乡村漫画家刘德朴,像个鬼魂灵似地跟着他,这让疤瘌四很不高兴。
“你到底想做啥?老跟着我,有你的好?”
“谁跟你了?我去小卖部里买了点东西回去,可你却踩了我的脚!……”
疤瘌四感到刘德朴实在是个很没意思的人,走开算了。
疤瘌四走在回家的路上,啪啪跺着他的一双花色馒头脚。我是疤瘌四,是丑八怪!我连进刘银兰家的勇气都没有!还是个男人吗?
少顷他又摇头:不,我不是疤瘌四,是刘治国!是刘家坳的村主任候选人。我能领着你们去挣钱,他刘翔能吗?
疤瘌四心里发狠地独自嘀咕着,还进一步往深处想:天下那么多好女人,难道就没有一个给自己做媳妇的吗?我要娶一个像刘银兰一样的女人,男人能有个女人给做饭洗衣生儿育女,这才像个男人。
“我要让全村的人刮目相看。”疤瘌四想。
回到破烂不堪的屋里,刘银兰风姿绰约的身影依然在他的眼前闪过。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疤瘌四想:他要把这两个世界的人合到一起。他使劲踢了几脚地上摆着的破烂玩艺,那些东西就哗啦几下,随后在一个黑暗的角落伏首称臣了。
我要拥有一座大宅院!我要当村长!我要娶刘银兰这样的女人做老婆!我要……
疤瘌四草草地吃了晚饭,就躺下睡觉了。一盘寒气刺骨的炕板,让他更坚定了家里必须要有个女人的决心。
这确实是个月黑风高的夜。
疤瘌四躺在冰凉的炕上,那种根深蒂固的自卑感,伴随他进入了梦乡。
五
没想到,疤瘌四自己会做那么逼真的一个梦。在梦里,他竟然详细地重温了和丘老结识的一幕。
他们是在监狱里相识的。那年,疤瘌四在路边的草丛拣到个放着很大一块钱的皮夹子。有钱这么容易地捡到,无异于天上掉馅饼啊。这下他奶奶的发财了!
疤瘌四拣到这些钱后的几天里,可把他给高兴坏了。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多花花票子的他,难以克制地尽情挥霍了一番。可是,正当他处于得意忘形尽情享受的时候,一副冰凉的手铐戴上他的双腕……疤瘌四被按盗窃嫌疑人的身份糊里糊涂地进去了。
丘老是因为男女奸情进来的。这人白白净净,当年还年轻,像个富家纨绔子弟。疤瘌四那副丑八怪熊样,本来是丘老所瞧不起的。可同关在一间号子里的有八九个人,到了夜里,他们孤寂无聊,就盯上了这个白净的年轻人。他们说着流里流气的荤话,说你小子,他娘的鸡子没处放,满大街找女人玩,今个弟兄们也来玩玩你!那些人就一拥而上,他们先把年轻人的衣服扒得一丝不挂,完毕,从自来水龙头接了一盆冷水就往他头上浇。
那是秋末冬初的日子,号子里虽说有些微弱的暖气,可被从头浇过了四五盆冰凉的自来水后,丘老已像一只寒风中拔光了羽毛索索发抖的赤红小鸡。只见他双手抱膝,蹴在一个水泥地的墙角,浑身直打哆嗦。
丘老的样子招来号子里众囚们的开怀大笑。
疤瘌四也笑了。
笑了一阵后,大家觉得不够过瘾,一个壮汉叭儿叭儿地弹打着中指和拇指,颤着身子过来。他还用食指勾起了丘老的下巴壳说:“怎么样?小子?看样儿你是渴了,那就给你来一杯啤酒?”
“爷们……饶我……”
所谓喝啤酒,进去疤瘌四才知道,那就是喝尿!只见两个人把丘老的双手反剪在背后,双膝在水泥地上跪下来,另外一个人就撬开他的嘴,把马桶的尿往他嘴里倒……
被冷水浸过的丘老,下颌骨一直哆嗦,上下牙齿磕碰着嘴唇。他想努力合上躲闪,可怎么都合不拢嘴。
这时候,疤瘌四的内心恨透了欺负丘老的犯人。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个人啊!疤瘌四当然很害怕面前这些没有人性的人,但他实在看不下去这个年轻人遭受的折磨,就嘟囔着过来给他求情。
“弟兄们,差不多算了,他还年轻,闹出人命就不好了,你们饶了他吧!”
突然从人伙里站出个对立面的,这伙人就用敌意的目光朝他看过来。那个龟缩成一个肉团儿的丘老,也用乞怜的目光朝他看过来。疤瘌四一时间成了目光似箭的箭靶。
“怎么样?看来你想替他喝啤酒?”
疤瘌四吞下一口咸酸的口液,艰难地说:“我?……怎么会……替他喝啤酒?”
“算你小子够义气,今天就给你喝个管饱!”
……
那可是一大桶所谓的“啤酒”。那些没有人性的东西,一大桶臊物一点也没有留下,统统都倒进疤瘌四的胃里去了……
疤瘌四使劲从那个噩梦里摆脱出来。那场梦,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没想到现如今丘老会拨云见日,当上了副乡长?还是在号子里的时候,丘老就对他说过,如果哪天我会站起来,一定不忘报答老兄你。现在,丘老站起来了,假如他只是想用给疤瘌四在乡里找点小工程做做的事当做回报,那也未免太不值得一提了吧?疤瘌四想当村主任,也只有扶持他当上了这个,才算丘老对他最大的回报。
想到美处,疤瘌四欲醉欲仙,不多久他就又进入另一番梦境:
……村长刘翔回来了,他显得十分狼狈,衣衫褴褛,听说没挣到一分钱。在他身后,那些随了他做工的人,和他的情形没有什么两样。他们跟着刘翔去,回来手里却没有拿到一分钱,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然而,刘翔毕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他像一棵挺拔的大树,站在刘家坳的街上,还是一村之长。一个村里,怎么能拥有两个村长?现在,我刘治国能带领着全村人搞到钱,大伙都选我当村长,你刘翔自然就得靠边儿站。可是,刘翔不依不饶,竟然骂疤瘌四:你算什么?你连个毛也不是:疤瘌四说:我不是毛,但我有丘老做靠山,你虽然是棵大树,但你却被我砍倒了。疤瘌四还梦到自己肩扛着一把大板斧,挥着朝一棵大树的根部砍去的情形。那棵树很壮,砍得他满头大汗,但最终还是被他给砍倒了。
疤瘌四为自己的假设暗自高兴。如果这个假设会变成现实,他就这样来应付刘翔:这一年,疤瘌四在刘家坳村的选举中大获全胜。成了名副其实的村长后,他摇身一变,竟然有名有姓,叫刘治国。刘治国说:现在的村领导不是原来的疤瘌四,他现在叫刘治国,你们要记住了,别再有事没事喊他疤瘌四!他现在缺个媳妇,一村之长怎么能没个媳妇啊!当然,最好要像刘翔的媳妇刘银兰那样儿的。希望大伙帮他物色人选,谁帮助完成这件事了,本村长一定重重有赏。于是,他真的拜堂成亲,新媳妇看去,甚至比刘银兰都要漂亮好看。
疤瘌四为自己的这个假设暗自高兴。如果这个假设也会变成现实,他就天天把自己的媳妇当活菩萨供起来,给她洗脚,为她做饭,还要让她给自己生一大串儿女,续上祖宗的香火。
疤瘌四现在成了村长刘治国,那就必须要为村里筹划些几件大事。他想应该学习人家丘老的做法,也为刘家坳开座煤窑。他计划让丘老来帮他投资,那一大扎啤酒不能为你白喝,你要为我做点实际事情,只有这样,才是对我的实际补偿。他想:如果村里有了煤矿,那全村人就会变得有钱。有了钱的村民,就会建房子娶媳妇,吃香的喝辣的,供孩子读大学……这也算自己对打小就生养在这个村里的回报吧!我疤瘌四是懂得回报的!不,我现在是刘治国了。
……
这是个非常漫长的夜,漫长到几乎可以穿透过去的几年。在这些漫长的时间里,疤瘌四把一个个梦相连起来做,简直像真的发生了一样。长夜漫漫,有一部什么机器,好像在不远处不停地运转。那种发出的嗡嗡的声响,永远无休无止。
六
“轰隆隆——”凌晨时分,村里的上空忽然传来几声闷雷。那一阵,报晓的鸡们正此起彼伏地一唱一和,被轰鸣声惊醒的人们看看窗口,依然黑乌乌,好多屋顶却一直颤抖着往下落土尘。刘家坳村的人们从被窝里惊醒,搓着眼皮坐起来,心想,这是怎么了?难道会地震?!有勤快的人就穿了衣服,心神不宁地跑到院里昂首朝天四周瞭望,直望到天光大亮,却还没回过神来。
太阳出来了。太阳将温暖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向大地。有大太阳,那就不是打雷,更没有下雨,也好像不是地震。那这是什么声音?难道会晴天炸干雷?!
刘家坳的人们坐卧不宁,大家都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早上,人们点火做饭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股刺鼻的硫磺气味,呛得人直往下掉眼泪。
疤瘌四披了个夹袄出来,他的裤子依然用手提着。
“村民们,到底发生了啥事?我是村长有啥跟我说。”
大约他依然在做梦,可眼前的人们连一个搭理他的也没有。
乡村漫画家刘德朴的手里,竟然提着他那把没有用武之地的新铁锹。他见人就问:“怎么了?是不是谁家失了火?户家失火,会引燃些炸药,刚才那声音就和引燃炸药一样!你们知不知道到底是谁家?”
“不知道。”
刘德朴四下询问,大都这样回答。
“你不要造谣生事,扰乱村里的治安!”
疤瘌四过来了,拉了刘德朴一把,把他的脸拉过来说。
刘德朴看着疤瘌四,笑了。“好,我不再说了,你大概和我一样,咱们都是在做梦吧?”
刘德朴笑着说过,就也和其他人一样,不想再理会疤瘌四了。
可疤瘌四却不依不饶,说:“你是不是嫌我没有留你去挣到钱?记了我的仇?”
“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我才不稀罕你那两个臭钱。”
“谁信呢?你说这话谁相信?”
“爱信不信,那是你的事。其实我还要感谢你呢。”
疤瘌四更想不通了,“感谢我?你感谢我什么?凭啥感谢我?”
刘德朴实在懒得和他的这个“模特”去解释,准备想走开了。他还没有吃早晨饭。老婆不理他已经几个月了,饥饿是让他最头痛的事情。
疤瘌四上去就把他拦下,“你不能走,你得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要感谢我?”
刘德朴噗嗤一下笑了,说:“我感谢你长得这么好看,行了吧?”
“你挖苦我?”疤瘌四说。
“不是挖苦,是真的挺好。”
“我他妈的哪里得罪了你?劳你来挖苦讽刺我?”
“老四你可别胡说,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真的对我很有用,我正想提着你到全国露露脸,那时候你就他娘的真出名了。”
硫磺的味道更浓了,整个刘家坳村都被一团黄色的烟雾给笼罩着。刘德朴和疤瘌四两个人就是在这样的空气里给吵上了嘴,一来二去,好像谁也不让谁。刘德朴真的被面前这个疤瘌四给纠缠住了。他从一开始的好奇,好笑,到现在的讨厌。疤瘌四的滑稽可恨,在这个漫画家的心里算是达到了高潮。
“你让开,我要回家去吃饭!”刘德朴用手中的那把铁锹指指疤瘌四。
疤瘌四却更加来劲了,脸型全部显现出他最丑的样子说:“你想走?没门儿!今个你不把为什么挖苦我说清楚,就别想走!”
疤瘌四心想:我可是要做村主任的人了,还有人竟然如此不恭地对付我,这还是个事吗?绝不能让其随意发展。要不,往下了还怎么去领导全村的人。
疤瘌四双手提着裤子,又好似双手叉着腰,脸上掬着一团火气,怒气冲冲地站在刘德朴对面。
刘德朴的个子比疤瘌四高多了,此刻,被他们莫名其妙地吵架吸引了的村民,看着这两个人偏偏选择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斗起来,仿佛有点不合时宜。大家伙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朝着他们指手画脚地嘀咕,这样子显然更叫疤瘌四难于接受。他感到刚刚努力建立起的在村民们心里的好感,因这个刘德朴而受到了莫大的损害。疤瘌四越想越生气,索性伸手去想抓住刘德朴的衣领子口,但他只抓到了胸前的一个衣襟。
刘德朴被惹恼了,“你想做什么?还要动手吗?”
刘德朴用手一划拉,就把疤瘌四给甩出去老远。只见疤瘌四好长时间才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一下就疯了似地反扑过来,死劲用手卡住了刘德朴的脖子。他的裤子早掉到了膝下,一个灰色的裤头,包在他黑乌乌的腚上。
刘德朴没有防住他这一手,他到底还是轻敌了。原本心想:一个村里这样没用的人,盯上他,那也只有自己才这样想让他成为画作素材的人,其他人,连看他一眼都有碍观瞻,早躲得远远的。他那一身臊臭味,可想而知,有谁乐意去惹一身臊啊。
现在,疤瘌四好像要动真格的。他低矮的个头也不知道从哪里迸发出那么大的力量,竟然会腾飞起身子,竟然会一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刘德朴的咽喉。
刘德朴有点喘不上气了,他想用手去掰开疤瘌四掐他脖子的手,可是不行,这个该死的疤瘌四,那两只手的粗萝卜指头,仿佛十颗粗粗的铁钉死死地钉到了刘德朴脖子上。
刘德朴危急时刻闪念去想:自己这个乡村漫画家,虽算不上什么名流和人才,但要是今天把性命结束在这个村里最不值钱的丑陋人手上,也太他娘的委屈了。没去再多想,刘德朴用尽了全身最大的力气,与疤瘌四在地上滚了起来。
他看到了疤瘌四一颗葫芦似的脑袋上两枚红枣样的眼,还有,那个油炝辣椒缸子似的嘴,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要掐死他!
刘德朴反手就将疤瘌四的这个脑袋给攥住了,双手一用力,像丢一袋废弃的垃圾,就把疤瘌四丢出去好远。
刘德朴反复去摸着自己的脖子,脖子上被疤瘌四深深掐出了几个红印,可能还出了点血。他回头又看了一眼远处那个墙根团着的疤瘌四,使劲唾了他一口,骂一句“不自量力的狗东西!”就拾起他那张铁锹回家去了。
大约上午十点时分,只见一辆辆各色各样的车子从远处开来。不一会,一个个血肉模糊的矿工被抬上了车,运出了山外,运向远处的县医院。
人们随即口口相传,说是副乡长丘老和人合伙开的那座煤窑出事了,瓦斯大爆炸。那狗的威力!像个原子弹啊!听说井下还有四五十号人没有出来,被堵在里面了!
疤瘌四翻开了那双黏糊的眼,蠕动着慢慢地爬起来,又摔倒。他想喊住那些疾驰的车子的其中一辆。他说:“我的腿断了!你们等上我……”
他的声音很微弱,也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得到。
七
这是又一个极其平常的冬天,下了雪。雪后的乡村,那些低矮的墙体愈显斑驳,墙角下的草丛树窝,被衬映的纵横芜杂。村庄死板的面孔,显得越发寂寥了。
要过年了,按照惯例,全县各单位都要去自己负责的扶贫点进行访寒问暖。刘家坳的村民们和往年一样期待。也是,对政府部门给的那些白来的犒劳,谁不觉得炙手可热呢?
恰在这时,刘翔那些人也都回到了村里。他们并没像疤瘌四所想的那样,而是都挣到了不少钱,每个人都提着个旅行箱,衣着光鲜地回来了。乡村选举,素来都是个形式,刘翔的继任也就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刚回来半月,将村里的选举等事务安顿好后,刘翔就接到通知说有县里的扶贫对口单位要来。刘家坳村对口单位是县国土局,这个他自然知道,于是就组织安排几人,去准备迎接县国土局的同志。国土局是县上的好单位,好几年了,每年都给村里送来一大车的慰问品。那些上好的米面糖油,想起来都让人垂涎三尺。
可村里人谁也没想到,给他们前来送慰问品的,正是丘老。前阵子村里相传说丘老又被戴上手铐收了监,那场特大的煤矿瓦斯爆炸让好多人失去了性命,丘老因此而被收监判刑,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可谁能料到他毫发无损,竟然从副乡长被调回县里做了国土局的副局长。于是,对过去的那些谣言也不攻自破。大伙只能这样臆想:人家丘老的命好?当年号子里,有疤瘌四替他喝啤酒,如今在官道上混,即便遇到瓦斯爆炸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也依然有贵人相助,会化险为夷,并且步步高升。
“丘局长辛苦了!”
刘翔紧握过丘老的手后,就将早准备好的一个纸单子递给了他。
丘老按照刘翔拉下的贫困村民名单,将一袋袋大米白面亲手送给他们。刘文强、刘德山、疤瘌四……这些人,都笑脸盈盈地夸着政府好,领导们好。
到了疤瘌四这里,丘老还特意吩咐下面的人给他拿来了一件军绿色的棉大衣。
“你明年还能不能帮我再揽下乡里的工程?”疤瘌四夹着那件棉大衣,乞怜地看着丘老。丘老说:“老兄,我已经不在乡里工作,那个事也就不好再去插手。倒是我们局里现在缺个看门的人,你要是乐意,我可以去和局长说说。”
疤瘌四一脸沮丧,失望地耷拉下头说:“算了,我还是就待在村里吧。”
临走的时候,丘老又给他塞到手里几百块钱。疤瘌四就觉得,这个曾经共患难的弟兄,也算够意思了。
这一切,都被立在临街的窗口朝着村街上出神的刘德朴看在眼里。
他的画稿,到底没有如期完成。家事的不顺和年龄才华等等因素,导致了他手上的活儿一拖再拖。
面对疤瘌四这样一个他曾经蠢蠢欲动的素材原型,他再也激不起一丝的创作兴趣了。倒是村中的许多故事,让他像一个旁观者,不时会看出些黑色幽默的成分。包括那次疤瘌四差点把他给掐死。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又去摸摸脖子。刘德朴想:一个那样精神憔悴的人,是不该去主动招惹他的,这是他所犯的最致命错误。那天假如他被疤瘌四真的给掐死了,也只能是咎由自取。还能怎样?所以,刘德朴无条件地原谅疤瘌四了。即便不原谅他,又能怎样?
有一天,刘德朴看到疤瘌四从那条街上走过来。他的身上比原先多出一件军绿棉大衣。严寒的冬天,有这件大衣穿在他的身上,还真是少了许多对他的担忧。
刘德朴远远看去,疤瘌四真像是村里的一根葱,青绿青绿的……不过他忽然又觉得,时间好像重新回到了起初对疤瘌四感兴趣的春天。全世界的时间仿佛都倒回去了。从原点出发来分析,其实疤瘌四这人,还是个蛮不错的人。他至少和其他人有着许多不一样的地方。他想给村里人做些好事,包括想给自己娶一个媳妇的事,这都不过分。
“这仿佛是一个轮回。”他又想,“我为什么完不成对他的刻画?大概跟他完不成对这个村子的统治,是一样的吧?”
刘德朴望着疤瘌四从那条自由来去的街道上走过去,心情难以自制地慨叹着。
天色暗下来,时间掏空了所有人的胃口,并以饥饿的感觉,提醒刘德朴:该去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