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弹起吉他,立刻人潮涌动,只要他一开嗓,立马就是一场街头演唱会。
对于歌手张明远来说,流浪20年,为的不是卖出四万张原创专辑,也不是成名成腕,而是跋山涉水,找到回家的路。
11岁成为被父母抛弃的流浪汉
孤儿、流浪汉,是张明远关于童年的所有记忆。他的老家在黑龙江泰康县克尔台乡。一个小土房里,一家三口靠打鱼为生,日子清苦,父亲张占福还患有抑郁症。在张明远的印象中,父母每天都在吵和打。
后来,不堪忍受的母亲爆发了,她用出轨的方式无声地抵抗家暴。面对涉及尊严的侮辱,寡言的父亲没再打骂妻子,他选择了永远踏出家门。
父亲走得猝不及防,没料到的是,两个月后,母亲也走了。“我是看着妈妈走的,她告诉我她去找爸爸,我信了。”而那时,张明远才10岁。他过上了吃百家饭的生活,有上顿愁下顿。最初他还充满希望,在日益荒败的小土房中,满心期待父母归来。几个月后,他才在邻居嘲讽的眼神中明白:父母都不会再回来了。
那之后,张明远踏上了寻亲之路。“只想问他们为什么不要我。”
一个远房亲戚告诉他,他父亲可能去了哈尔滨。于是,1995年冬天,11岁的张明远偷偷扒上一辆开往哈尔滨的运煤火车。一下车,身无分文的他猝不及防地成了流浪汉。
冬天的哈尔滨特别冷,他捡来破布和棉花裹在身上御寒。多少个寒冷的清晨,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掐自己一下,“我要确认自己还活着。”为了不被饿死,他以乞讨为生,垃圾箱成了他的餐厅,“我和老鼠抢发霉的面包吃。”生病时,他躺在冰冷的马路上,靠喝凉水硬挺。
“那个时候,我恨爸爸妈妈,恨他们让我无家可归。”
还好,流浪途中他遇到了近50岁的流浪汉老木。一个冬夜,张明远快被冻死时,是老木给他搓腿,才救回他一命。除夕夜,孤单的张明远坐在街边默默抹泪,这时,脖子上挂了一圈鞭炮的老木出现了,他一脸欢喜地跑过来:“孩子,快放吧!这是我捡的!”
两人的关系日渐亲如家人,而他不知,老木一直隐瞒着肺癌。没过多久,老木在张明远怀里去世。刚体会到短暂亲情的他,再次遭受亲人离去的伤痛,他的心又一次被撞击:如果有家,那该有多好。
流浪3年后,张明远14岁,没找到父母的他想:可能爸妈已回家了。
可当他怀揣着期盼奔到家门口时,眼前的景象令他心灰意冷:土房坍塌了一半,屋外杂草丛生。显然,3年都没人回来过。他内心悲凉,瞬间觉得父母这个词变得不亲切了。那一刻,对父母,他从恨,化为了冷漠。
当歌手,流浪70座城市寻亲
家没了,张明远只好再次踏上流浪路。他去了大连,乞讨一年后,一次偶然机会,他进入部队炊事班帮忙打杂,终于不再挨饿受冻。而在2000年12月,在好心人的帮助下,16岁的他回老家办了身份证,正式进入部队参军。
在部队,张明远变得健壮结实,也学会不少知识。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友相互照料、陪伴,让流浪多年的张明远重新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一天,他看到班长坐在营房门口弹着吉他唱《军中绿花》,当听到那句“不要想妈妈”时,张明远鼻子一酸,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我想家了。”“有愁就唱出来。”班长说。那之后,张明远开始跟着班长苦练吉他,渐渐地,他从不知道吉他是啥到对歌曲信手拈来,甚至会自弹自唱了。
然而,两年兵役很快就结束了。2002年12月,看着老兵们都退伍回了家,张明远苦闷不已。自己的家又在哪儿呢?那一刻,或许是部队的感化,也或许是战友回家给他带来的心理落差,他发现,自己冷漠的心渐渐又被融化了,“我没那么恨父母了,我想找到他们。”
退伍后,他再次去了哈尔滨,一边打零工,一边打听父母的下落。当保安、收废品、手机贴膜、替人搓澡……这样的生活他维持了五年。直到2007年,张明远才当起了流浪歌手,“唱歌会吸引很多人,比自己挨个问好。”
抱着班长送给他的旧吉他,他一边唱,一边走,一边找。地下通道里、马路上、车站前,他在吉他上贴上父母的照片,唱之前总会讲述一遍自己的经历。他的每首歌都是原创,都是自己的故事,而歌名里出现最多的字,是“家”。
杭州、拉萨、海口、乌鲁木齐……找遍20多个省,70多座城市,每天连续唱十多个小时,渴了喝点自来水,饿了就咸菜啃馒头,没地铁了就睡在地下通道里。一路上蹭火车、搭便车,再苦再累再艰难,他也没停下寻找的步伐:“我太想见到他们了。”
他的歌唱得好,一天好歹能挣几百块,可他仍然吃咸菜、啃馒头,从不多花钱,到了2009年,他靠着惊人的毅力积攒了63万元。如此省吃俭用,就是为了找到父母的那一天,“如果他们过得好,我就拿钱和他们旅游;如果过得不好,我就拿钱给他们过好日子。”
他的话语,感动中总蒙上一层心酸:从恨到冷漠,再到对家的执念。他渴求的不多——回家,哪怕回到一具名叫“家”的空壳。
20年后的重逢
20年来,很多好心人帮张明远找过父母。每次听到“我认识你父母”时,张明远都欣喜万分,却又都是一场空。“有的是长得像,有的是同名,还有骗钱的。”
冷暖都尝到了,2009年春天,张明远才终于找到父亲。那天,在哈尔滨街头,一位大叔瞅了瞅他吉他上的照片,对张明远说:“哎!你爸是我工友!”这么多年,类似的话听到过无数次,张明远没抱希望,但还是跟着大叔走到一个建筑工地的小屋前,张明远做梦也想不到:这一次是真的。
“我推开门就闻到一股酸菜味儿。”张明远想起来,以前家里的酸菜饺子就是这个味道,“是家的味儿!”他忐忑地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求证,几平方米的小屋破烂不堪,墙上糊满了旧报纸。这时,目光停留在墙上挂着的照片上,天啊,那是自己的儿时!最后,他看见了门后坐着的中年男人,神情呆滞,头发花白,牙齿几乎掉光了。
“没错,是我的爸爸!”张明远无疑是激动的,似有千言万语又如鲠在喉,“爸爸还不到五十,怎么会那么老?这些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他紧咬牙关,攥着拳头,力图止住泪水。
平复半晌,他终于开口:“爸!”这一声,举重若轻。
患有抑郁症的父亲缓缓抬起头,呆望了几秒,平淡地回应了一声:“哦,小小。”
心跳像漏掉了半拍。“小小”,这个父母取的昵称,在张明远世界中空白了20年,终于又听到了。那一刻,这些年的委屈、辛酸,和着此时的幸福一齐化作热泪奔涌而出……
20年后的重逢,本该有一万个为什么,可张明远什么都没问。“我知道他也难。”他只是拉起父亲的手:“爸,过得好吗?”
父亲依旧木然地坐在床头:“不好,房租每月150元,快交不起了。”
哪怕一句关心也好,可父亲只对他吐露窘迫。一丝苦涩掠过脑海,他又迅速安慰自己:“没事,找到就好。”
通过父亲,他很快在辽宁锦州找到了妈妈。常年患风湿病的母亲卧病在床,与继父、其他人合住在旧四合院里。相见时她抱着张明远痛哭,“老儿子,妈妈以为你早就不在了。”相比父亲的冷漠,母亲的激动给了张明远莫大的安慰,“妈妈是爱我的,她只是没有能力找我。”
同样地,他没问母亲为何要抛弃自己。也许,他不愿听到答案。
“我有家了,我很幸福。”
找到父母后,张明远兑现了承诺:让父母过上了好日子。
他拿着积蓄给父母分别贷款买了房,还在沈阳为父亲开了两家水果店,在锦州为母亲开了一家化妆品店。这之后,为了还房贷,以及给父亲交养老金,他负债累累,不得不继续做流浪歌手,每天雷打不动地十来个小时地卖唱。
外人都替他感到不值,认为这样一对抛弃了他、也从未去找过他的父母,他没必要如此卖命尽孝,他却很满足地说:“我很幸福。”的确,外人无法理解这样的幸福,但对张明远来说,幸福就是这样简单:有家。
然而,这样低姿态的幸福,也没能维持多久。2013年6月,张明远的母亲被确诊为肝癌末期。病床上的妈妈一句:“老儿子,妈啥时候能在电视上看到你?”张明远便背起吉他,又开始出门流浪。
他怀着复杂、纠结的心情来到北京,一面对母亲撒着“你只是肺炎”的善意谎言,一面拼命唱歌宣传自己。一天唱16个小时,晚上睡马路,他定下目标:每天必须挣够五千元,这样才够母亲的医疗费。疲惫不堪的他每当接到母亲电话,立马收拾心情,咧嘴笑着:“妈!我好得很!”
2014年7月2号,他终于上了一档电视节目。录制结束后,他赶紧坐火车飞奔回病房,把视频放给病床上的母亲看,“妈妈笑了,我就安心了。”
那天后,张明远对母亲寸步不离,生怕一个转身,妈妈又不见了——像小时候抛弃他那样。然而,十几天后,妈妈还是永远地离开了他。
在殡仪馆,张明远怀着旁人无法了解的心情,独自陪着妈妈走完最后一程。他的心被撕裂了,如果说之前的付出是怀着怨恨想证明什么,母亲的离世让所有的怨灰飞烟灭,“我才明白,孝顺,是最等不了的。”
“生命高于一切。”他突然醒悟,“父母都赐予你生命了,你还想要什么呢?”这句话,无奈至极。
现在的张明远出名了,他的寻亲事迹被写成了书稿,还即将被拍成电影、排成话剧。但他还是那个流浪歌手,“我的梦想是做一名讲唱家,边讲边唱,让更多人明白家的意义。”
旧吉他上,他撤下了父母的照片,换上了两个字: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