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我的生命中总是遇到好人。
40年前,靠投票决定谁去考大学,大家都把票投给了我,我心里那个热乎;在复旦大学读书的时候,看我郁闷,同学刘鸿飞把我带到郊区的姨婆家,陪我散心,一家人做螃蟹粥给我吃。
我们总说好人不多,其实好人也不少,很多时候只是缺少发现好人的眼睛。
我前两天看了个视频,有个外国人把近几年中国人互相帮助、面对突发状况大家一起救人的视频剪辑在了一起。从视频中你会看到,出了事,大家并不是在那儿围观,而是立刻行动起来。好人在中国没有绝种,其实生活中善的一面更大,好人更多。我们对待好人,不要背过身去假装看不见。
现在打开电视机,不是宫斗、家斗,就是娱乐,讲述好人故事的少之又少。我们的文化关于“人是怎样的”讲得很多,但还缺少关于“人应该怎样”的内容和思考,而这正是人类文化几千年来的使命和责任。
有人曾经问歌德,你不断地写那些常识,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歌德说没有特别的意义,我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千百年来人类一直重复的事情。一旦不重复,人类很可能就会回到原点,回到自私,回到没有罪过感的状态。
但这种思考和表达我们做得还不够,这种文化的缺失会带来可怕的后果。
举个例子,我去一位外国朋友家里拜访,他的女儿在看中国电视剧。她对妈妈说:“我不想看了,这里的人太坏了。”妈妈说:“不要相信,这些都是编的,生活中的人才不会那么坏呢!”
同样,我在另外一个中国朋友家里看美国电影《战马》,里面讲了很多好人的故事。当孩子被电影里的情节深深打动,中国妈妈却对孩子说:“不要相信,才没有那么多好人呢。”你想想看,如果大多数妈妈都和这位妈妈一样,不对孩子进行善的教育,这样下去,我们的下一代将会成为什么样子,这是不是很可怕?
两位母亲、两种话语、两样教育,构建的可能就是两种不同的未来。如果我们的文化生了病,我们的未来就会变得很虚弱。
越战时期有一张著名的照片:一个村庄被夷为平地,迎着镜头跑来的是一些惊恐万状的孩子,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上身没有穿衣服,整个后背都燃烧起来了。之所以有这样一张照片,就证明有摄影师在拍摄。我估计摄影师遇到这种情况大致有三种反应:第一种是摄影师顾不上拍了,直接跑过去把火苗扑灭;第二种情况,拍照之后,这位摄影师马上进行扑救;第三种是最可怕的,摄影师拍完就走了。也许他认为战争不是他发动的,炮弹不是他投下的,他的工作才是最重要的,不拯救孩子他并没有罪恶感。
我拿这个问题去问幼儿园的孩子们,他们都选第一种可能。孩子们说被火烧多疼啊,几秒钟也不能耽搁。我去问中小学生,他们已经开始知识化了,觉得第二种可能也能够接受,因为照片也能唤起人们对战争的憎恶。我去问高中生和大学生的时候,他们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说可以接受第一种和第二种,而且觉得第三种也是可行的,因为这并不犯法。
但是这违背了人性。
如果我们培养的所谓的高级知识分子,在人性上还不如幼儿园的小孩子的时候,这是不是说明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我们的文化出了问题?
我拿这个问题去问外国留学生,他们根本不会去讨论第三种情况。我突然发现,他们已经达成了善的教育,而我们落后了,应该赶快补上“好人文化”这堂课。
(孟宪忠摘自《联合早报》2015年月6月2日,图/连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