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书简

2015-06-19 19:11:51王彬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2期

王彬

1987年11月至12月之间,我出差到武汉,再到宜昌,从宜昌乘江轮到奉节,之后返回宜昌,再回到武汉。为此我给妻子写了几封长信,向她报告旅途见闻,现在择要汇集在这里。

英国有一句谚语:“He that cannot beat the,bearsthe saddle”,马已经丢失,不能策马而行,只能打马鞍子过瘾,在梦境里寻觅旧日的光影。这自然是对个人而言。还有一句谚语:“To carry coals to Newcastle”,讥讽往纽卡斯尔的运煤之人。纽卡斯尔是产煤的地方,往那里运煤岂不是多此一举?因此,我这篇文章对于看过三峡原貌的人,当然是没有任何价值而可以不看,但是对于“80后”新人,兴许还可以提供一些历史碎影,迅翁有诗:“或遣春温上笔端”,我这里改一字“或遣‘遗温上笔端”,如此而已。

虽然在武汉延宕甚久,却只玩了半天,就是前信说的黄鹤楼、晴川阁与峙立于龟山之顶的湖北电视塔。龟山道上林木丛薄,我注意到有一种树,叶片的形状仿佛是缩微的小提琴。苍暗的颜色缓缓沉坠,给我的印象颇深。不知为什么,这情景突然使我想起北京秋季的一种树。我不知道该叫什么,躯干挺直粗糙,树冠狭长,叶脉硕大,叶缘深刻缺裂。那种火红的颜色,满山满谷都是。这种红不是黄栌和枫树那样的萧瑟凄侧,晓来谁染霜林醉;也不是苹果或柿树那样红得凌乱,红得散漫,而是红得深、红得厚、红得沉,红得爽朗,红得繁茂。不是女儿红胭脂色,而是丈夫红英雄气概,充沛着一种浓郁的阳刚之气。湖北有没有这样的树?

湖北姑娘身材高挑白皙,有一股优雅动人的劲头,相形之下,湖北的男子则差。记得同你说过,保定的男人,从小孩到五六十岁老者,细长型的身条相当普遍,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坚韧而挺拔。女的则矮粗如瓿。水土无殊,何以如此悬异?

昨晚写一信,准备今晨发出,却无邮票可寄。由于早七时赶赴宜昌,到那里已是下午四时三十分,急于购买去奉节的船票,又不知邮局在天涯何处,终于寄不出。我在江汉124号船上给你写信时,昨晚的信还放在包里,但愿在奉节能够把两信同时邮出,却又担心不要寄丢了。

从武汉到宜昌,大致要途经汉阳、沔阳、潜江、江陵、枝江。沔阳与仙桃市重叠,我揣测可能是市管县。从武汉,精确说是汉口到宜昌,沿途皆丘陵,公路两侧列立杨树、水杉与梧桐。最多是杨树。还有一种不相识的树,树不高而丛生着密而厚的墨绿色的带有角质感的叶片。已是初冬,大部分木叶脱落了,只有这种树丝毫没有衰老的迹象。真想知道它的名字,可是问谁呢?这种树在车窗上闪现了多久,这种念头也就浮沉了多久。现在也还在猜想。湖北的冬天相当于北京的秋天,沿途的梧桐,高高低低,在距汉阳不远的地方,叶片都已枯萎,凝缩如拳团聚在灰褐色的树梢上。而靠近江陵一带的则明朗润泽,虽然已经失去了夏日的光彩,却黄得可爱。是那种贴近于红的黄,黄得热烈,黄得透彻,仿佛栖满了橙红的蝴蝶,真是美极了。而杨树,钻天杨几乎完全被剥光了浓绿的衣衫。另一种,北京常见的白杨,疏疏朗朗还挂着不少叶子。黄与绿间糅的颜色,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审美快感。更多的是丛集在公路下面田野中的杨树条子,还不能说是树,还没有长成材。一根主茎,胡乱伸出弯曲的枝丫,枝尖上悬挂着半黄半绿的叶片,宛如随便装束的女孩子,潇潇洒洒,有一种自然的资质,也就是中国传统画论称道的那种乱服粗头之美罢。无意中,在接近宜昌的地方,我见到一种似乎更成熟些的杨树条子,叶片虽然转黄却几乎未落,极其硕大的叶子,宁静而安详地悬垂于白色的树枝。尤其是顶尖上的叶片往往两枚并列,刹那间给我一种两条大鱼颉颃浮沉的感觉。我想起了咱们家里的大红鱼,悠悠然翕动嘴唇,吞吐着暗银色的水波。我是非常喜欢杨树这个树种的,左观右赏,百看不厌。从枝江到宜昌有一段公路,两侧生满了高大的白杨,鹅黄与淡翠交映点缀,那么谐和、那么美。虽然只是简单的两种色彩,却是那样地丰富、那样地深沉、多彩而又那样地壮丽,仿佛在最终告别母亲的时候还要唱一首天鹅之歌。这样的景色,平常很难见到,也许并非难以见到,只是无暇领略罢了。湖北这个地方,气候要温暖许多,虽是冬天,偶尔在田地里也还可以瞥见残留的芦苇,穗颗又粗又长,叶条很肥很重,给我一种蛮荒旺盛之感。但与湖南相比,这里的气温又偏低了。在长沙,水杉的树皮是暗绿的——裹了一层纤薄的苔藓。有时候,你常常可以见到老屋瓦垄之间厚腻的青苔,几乎把低陷的垄沟填平了。那儿的苔藓是立体的,而且似乎生满了刺状的纤维!湖北呢,水杉的树皮则依然保持着暗褐的本色。

如果我只给你唠叨些湖北冬天的树木,我自己也觉得未免枯燥单调。虽然是乘车,也还是能够接触到一些风土人情。车过汉阳县境时,路过一个叫穸山的地方——我估计村后的小山即是。奓山不高,浑圆而葱茏,很秀气也很朗润。如果请教风水先生,奓山,应该是附近村落的镇山。但是,这种清朗的气象,不要好久,就被破坏了。山包被炸药轰开了很大的一片缺口,裸露出暗灰色的岩石,与绿色的耸直的树木形成了强烈对比。我突然想起陈从周对南京开采幕府山的告诫,如此这般,用不了十数年,穸山就会永远从地球上消泯。人类五千年,百年来第一次拥有了足可以摧毁我们曾经匍匐其下的自然的手段。生态环境,对于急待解决温饱的人们似乎还是一个遥远的神话。这个忧虑在侏儒山得到了印证。侏儒山也是个村落,车还没有驰进那里,就可以瞥见人家屋瓦后面不时闪露出灰或白色的怪石,犹如瘦骨嶙峋的太湖石。驰近以后,看清了原来是被开采的山包。那样的惨痛,仿佛山在死去以后遗留的骨骼。用不了多久,这些残乱的山的遗骨,也会被黑色的牙齿狞厉地咬断、啮碎。在侏儒山,不时闪过耸立着银色尖顶的铁灰色的类似坟丘的小圆包。有的尖顶还袅袅地冒着温热的气缕,有的圆包已然剖开,裸袒出银亮的石块,这是石灰窑。那些白石头,就是侏儒山的儿女,在铁青的世界里饱受炼狱之火。

中午,长途车抛在毛咀镇休息。毛咀镇属汉阳县,是个大镇。乱、吵、闹。汽车交叉行驶,旅人与商贩讨价还价,几只白且脏的大猪,慢悠悠地扭过公路。毛咀镇大概出鸡,沿公路两侧摊开的货档,除了时下流行的柑橘、香蕉、苹果,最多的是黄油油的卤鸡。卖活鸡的也不少。在一家饭馆门口,五六个妇女倒提着黑或黄色的草鸡围着一个中年男人,你争我夺,最后谁也没有卖出去。毛咀镇有一条小街,相当于北京的大栅栏或苏州的观前街,主要卖百货与服装。卖服装的摊位挂满花花绿绿的衣服,远远望去好像是色彩缤纷的乡村舞台。突然看到一个卖耗子药的,地摊上堆满了脑满肠肥的灰鼠,鬼晓得他哪儿弄来的。对面是一家供销社,冷得白日见鬼。同外面热闹的天地相比,女售货员好像要成仙,呆愣愣地又仿佛被卖耗子药的施了什么法。endprint

这是车厢外面的社会。里面也很有些意思。我们坐在司机背后的第一排,启动时,有人自言自语:“这就开车了?”“您有什么事,我帮助您。”印象颇好,但很快就破灭了。此公沿途不断停车,直到加座全满。首先上来的是一位穿浅黄色西装的年轻人,坐在司机右测。小伙子脱掉鞋蹲在椅子上,活脱一只猴子。受到司机呵斥方规矩坐好。之后是一位中山装,不是皮包骨而是骨包皮,脸颊的线条可以削苹果、梨或丛生着绿羽毛一样叶子的菠萝。他抽烟的姿态反映在倒车镜里怪模怪样,但眼睛却很锐敏。在毛咀镇,司机拎着半桶鸡蛋放进驾驶舱,我瞥一眼说:“不知多少钱一斤?”“别人送的。”骨包皮说,真叫我不能不刮目相看。我粗略估算了一下,从汉口到宜昌,这司机至少可以捞一百元钱的外快,往返翻番,一个月以十五个车次计算,捞三千块钱,问题不大。听说,这司机前几年当夜就往回赶,每到开车之前,都要烧香。有人调侃他,你赚那么多钱,分一点给菩萨也是应该的呀!

信就写到这里罢。我们乘坐的江汉124号因为触礁,不能行驶了,有些事情需要交涉。

我们依然困在船上,等待106号接应。从清晨五时到现在已淹滞了五个多小时了。我们的锚泊地在17号航标处,地名三斗坪。虽然这里的礁石在修健葛洲坝时多已炸平,也依然凶险湍急。

我们是昨天下午四时半到达宜昌的。从枝江开始,公路几乎与江水平行,但由于山丘勾错纠连,立满了绿色的植物,却很难瞥见绿色的涛痕。枝江以后,开始见到竹林了,但沿线的树种主要的还是杨树,我在前信已然描述了,那真是火一样的颜色,诗一样的情调。在枝江县城,我也见到了另一种火一样的颜色,那是路过一家工厂的时候,估计是个化纤厂,红色的纤维逸出工厂,沾满了路旁的绿化树,红彤彤的,仿佛燃了一把大火。植物的叶子是有呼吸作用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它们的呼吸系统应该完全窒息了罢。在江陵纪南区也有一家污染严重的工厂,灰臭的污水翻腾着白色的泡沫流出围墙,有人说是造纸厂,我看不像。在车过江陵的那一段公路,秩序异常混乱。卡车、客车、小车、手扶拖拉机,你拥我抢,组成一部十分庞杂的立体机械的交响曲。有时候,一部手扶拖拉机的拖斗里拥塞着十五名以上的农民,男女老幼,他们并不感到可怕,我不敢想象,在疾驰之际,他们怎样保持平衡,而不出事故。沿途的翻车也真够触目惊心的,最多的是手扶,我至少见到三辆倾倒在公路下面的道沟里,有一辆切断了轴,仿佛金兵的铁浮图被岳少保的麻扎刀斫断了前足,突然仆倒于地。然而,同是翻车的悲剧,有时也浸渍了喜剧色彩。有一辆解放卡车倾斜在路边的树干上,是那种半倒不倒的姿态。我杞忧树后那被危及的人家,然而主人却麻木,并不抗议,也不惊慌,只是慢悠悠地卖他的油条。对面的一家木材厂也很滑稽,正门不走,偏在临街围墙上掏出一个七进八出的洞,在洞口做他的木材交易。看到这些,感情是复杂的,复杂中有时也流滚过一种庄严的战栗,那就是直面喧腾的车流,自然而然地升起了一种大地都在腾飞的印象。这种神圣的愉悦一直保持到枝江县城。

县城的建筑十分整洁。新建的楼房,道路的状态也较为良好。树木多而干净,看不到虫害——北京秋夏之际的国槐有时绿蚁成堆,商店的货物也颇丰沛。有一种奇怪现象,从汉阳到枝江,农业银行与储蓄所的数量之多,在北部中国是极罕见的,这一现象是经济发达的自然结果,还是一种扭曲变态现象,没有调查,也就没有发言权。这是南与北的不同。但也有共同的地方。中国的县城,不论南北通常都是一条公路直戳,两侧楼房排列,所谓大城和大城一个样,小镇与小镇如出一辙。

可惜,这些观感以及踏上江轮时的兴奋心情早已消失,替代它们的是黄浊的江水与焦灼的心绪了。我们是凌晨五时十分触礁的,距我们上船,已然相隔九小时十分钟了。而在昨天,我们还沉浸在快乐之中。七时整,124号庄重地长鸣,驶离码头,驶向葛洲坝。在二号船闸,我们至少耽搁了四十分钟,原因是等候结组编队。靠我们左舷的是川鄂客轮,两船之间的空隙里,先是一只货船挂在川鄂船上,后又来了一只机动小船,老大把缆绳抛系在我们船头的缆柱上。为什么小船要依托大船,事后我才明白。因为等待,我长久地端详二闸的形状与规模。二闸有两道铁闸,头一道(自我们进闸的方向说)早已打开,船只集结之后,便悄然合拢了。后一道耸峙在巨大的水泥基座上,形成两条相对的曲线。基座仿佛一个正写的人字,闸门宛若一个背向我们的巨人,用其宽阔坚实的胸膛阻挡住江水的激流,只是在基座中间流淌着一道暗白色的细流。我猜想这是从闸门间隙挤压进来的大江之水。闸门是钢制的,粗浑的横肋一根一根雄踞在钢门之上,壮观极了。闸门的顶端横跨过一座有栏杆的铁桥,如同一座放大百倍的龙门吊车,我们的船则引颈鹄候那只魔爪般的钢钩。这当然只是我一时的幻觉。

突然,我感到威压头顶的闸门贴近我们了。放水了。待江水淹没了巨大的水泥基座以后,铁桥徐徐绽开,桥上的行人奔跑起来。在铁桥已然断开相当间隙的时候,一位年轻的男人,把自行车紧推一下,很明显地使人感到他的自行车是“激”了过去。在我们的船舷与水闸两侧的水泥峭壁相齐的时候,闸门完全洞开。

船过葛洲坝,速度依然缓慢。我站在甲板上,极力辨认大江的夜色,但只能隐约感触到朦胧的山影与乌黑的云朵迅疾翻滚。甲板柔柔战栗,船尾喷吐浑浊的浪花。原先与我们并肩等待过闸的两只小船,高鸣而昂奋地驶过。我们的船为什么如此谨慎?而曾经同我们等候在二闸的大船为什么一只也没有上来呢?忽然间,从上游驶来一条江轮,灯火通明,乐声飘洒,仿佛童话里的一只宝船,一眨眼便掠过去了。我索性驻守在船舱里凝望前方。在我的视野里,只能看见我们的甲板,我们的船舷,我们的栏杆。船舷以外的世界不属于我们,只属于暗黄的江流与灰白的江雾。

又写三信,由于舟船阻塞,延至武汉机场方寄出。为了寄信我在机场大厅逡巡良久,后来找到了一只弯角形,与柜台连接在一起的木制信箱。担心这里只寄航空信,又害怕早已废弃。于是到问讯处,得到明确的答复,才小心翼翼投进。然而依旧惴惴,说不清的不安,生怕不开箱,或是寄失了。endprint

现在我们已到南京,住在军分区招待所。他们外出,我在这里继续给你叙述在三峡的遭遇。

大约是在二十六日凌晨五时,我突然被巨大的震动惊醒,随即感到甲板剧烈地呻吟,一阵一阵仿佛在一种坚硬的固体上划过,之后腾起轰轰隆隆的巨响。在被震醒的刹那,我慌忙跃起想去扭亮台灯,台灯却已经滚落在甲板上了。会是抛锚吗?我推开舱门,白雾横江,闪现出朦胧而苍黑的山痕。其他舱里的人也都被震惊,有人询问,却无人解释,我想,兴许是由于雾大而被迫停驶,掉头又安心睡觉了。

六时整,听说,我们的船触礁了。原因是看错了灯。二十七日夜过巴东以后,有了一点航行经验,我才理解那错看的涵义。在三峡两侧,间断竖立着航标灯——乌黑的近于长方形的灯室置于三角形状的白漆灯架上。航标灯一般是等距离设置,大多设置于岸,也有设于江心的礁石上。灯光有两种颜色,一岸是红灯,一岸是绿灯。一般说,在平直的航道上,绿与红的灯光平行闪烁,是很容易辨认的。但大江多曲,山峡左右迂回,往往有成九十度死角者。这样,两岸的航标灯有时便联成一线,江雾浓重的情况下,灯光的颜色模糊难辨,免不了产生错觉,领航员要格外经心。

我这人很迟钝,往往在出事时并不感到可怕,有一大半因素是懵懂与联想力不够,我是不属于扩散型思维的人。事后呢?反正事情已过,忧思与惊恐也就不再袭扰,总之是个糊涂人。

吃过早饭我们在第二层甲板上找到船长,告诉他,我们已经购买了二十九日去上海的机票,担心由于事故而误了行程,且害怕船票作废。他答应让客运主任出示证明,补偿船票的差价,至于机票问题则回避不答。在交谈的过程中,他始终在舷墙内侧的水池里清洗衣服,两只手慢慢地搓洗着,一刻也没有停止这个动作。

八时整,事故的消息像火焰一样在甲板上蔓延开来。但质问、吵闹的并不多,人们只是静悄悄地议论。将近十时,一个细长身材、三十来岁的男子进到我们舱里,自我介绍叫杨治中,是船上的大副。他告诉我们,江渝106号很快即来,又说已向对方政委拍电,请他至少把我们安置在会议室里,且说106可能比124船票贵一些。

江渝106与江汉124号分属重庆与武汉长江航运公司,因此我们只能重新购买船票。几番交涉,两张船票按差价处理。另一张因为没有舱位了,退不掉,又说沿途的售票处皆可退。带到奉节又带回宜昌,以致在宜昌码头闹了一场风波,只有自认晦气。

与124号相比,106号长、高、宽,有五等舱位。因为层次多,客运室不知藏匿在哪个角落里。对于初登此船的我们,简直是如入迷宫。厕所也不干净,清洗的时候,污水哗哗地倾泻到甲板上。相形之下,124虽小,却相对干净。在124号,与我们接触最多的是杨治中,他是长江旅游报的通讯员,新近加入了摄影家协会。给我的印象很诚恳。与他相比,124的船长则沉着、坚毅,或者也有些油,黧黑略黄的皮肤,是个久经风浪的老手。客运主任给人的感觉是永远在梦乡。江轮触礁以后,最糟心的是他,倒霉的乘客首先要找客运主任,一腔怒火都喷泻在他的头上,而最麻烦是开具船票差价的证明。给我们写的大意是“由于航务事故”,后来给其他人则改写为“由于雾大”。杨治中说,这还不能叫雾,只能叫障,不是云贵一带的瘴气,障是阻碍的意思,因为障而能见度低,必须下雨才会消散。在106号,我们首先接触的是政委,高而黑瘦的中年男子,颇客气。有一次,我去休息室找他,他坐在椅子上吃饭,从敞开的舱门里,凝视江面,一瞬间给我的印象又是充塞着忧思与深沉的水手了。但是,给我触动最深的还是这条船上的领航员。由于光线不足,只能依稀看到他似乎穿着棉衣的剪影。他半倚在甲板上方领航台的前栏上,轻呼着“左位”“右位”。声音不高也不洪亮,很柔和,好像在和轮机手聊家常。船就在这闲话似的口令之下,在险滩四布的大江之中迅急而又不失平稳地前进。我注意到,他始终在吸烟,朱红色的光环在他的嘴角不间断地闪烁。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涌起了关于舵手在中国政治生活中的种种神话与联想。

106号的船员很看不起124号,认为这次事故与障气无关,因为124号的领航员在值班时打瞌睡了,以致右面的螺旋推进器被礁石撞坏。这真是一场灾难。我曾问杨治中我们锚泊地的深度,“两节半——6.25米”,他说。

二十七日,凌晨二时十四分,抵达奉节。为了购买回程船票,上岸以后,我们便向闪烁着红灯的售票处急速狂走。

奉节是个大港,虽然江渝106号的终点是重庆,但却至少有一半乘客黄豆似地倾泻出来。还在距离奉节很远的地方,在106号的右舷上,我看到了一种奇异的景象。浓黑的夜色里,闪烁着黄或红或红蓝相间的浑圆的光环,在充满云与雾的江波与夜空沉浮。陆务观《入蜀记》有这样的述载:

江中见物,有双角,远望正如小犊,出没水中有声。晚泊橹脐肷,隔江大山中有火两点入灯,开合久之,问舟人,皆不能知。或云蛟龙之目,或云灵芝、丹药之气,不可得而详也。

范成大《吴船录》:

夜,道士就殿前作步虚仪,方升坛,有火炬出殿后岩上,色洞赤,周旋山顶,有顷变灭。……夜有灯出四山,以千百数,谓之圣灯。

我们难道也见到了这样的蛟龙之目或以千百数的圣灯?可惜,这样的悬想,过不了许久就幻灭了。原来,这些神秘的光环,并不是来自奇异的神秘世界,还是来自人间的灯火,来自布满江岸的五颜六色卖橘子的小棚子。这些亮晶晶的小棚子,由于夜幕与距离的关系,不仅远眺神秘,略为走近又像是童话世界里的小房子了。

还是在码头,我们就遇到了不少旅馆服务员,东拉西扯。我们无心住店,只关心船票,什么样的招呼也不理。但售票处却找来找去找不到,只好同他们搭讪,中心是问路,但他们的中心却是拉客住店。“先住下,我们代办船票。”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妇女,几乎拉住我们的手腕:“大哥,保你睡,保你睡。”问她哪里卖船票却支支吾吾,很远了,走到一处有台阶的地方,依然纠缠不清。又走几步,霍然看到一座石筑的城门,正犹豫是否穿过去,蓦地有人叫道:“这不是嘛!”原来售票处就立在左侧的高台上。这时候,那个妇女又凑上来,“住我们这儿吧!我们代卖船票。”我扫一眼还没有营业的售票处和等候买票的蜷缩的人群:“有今天的票吗?”“没有。”“我们不住店,只买票,只要有票,住店的钱也给你!”我几乎怒吼地喊。那女人怯怯地闪开了。这是个粗短的妇女,虽然光线昏暗,依然使人感到她的衣服并不整洁。她招呼我们住宿的地方就在售票处的下首,黑郁郁的灯光仿佛滚了一脸的油与土。我不知道这妇女是不是老板,倘若是雇工,拉不着旅客,免不了要受老板的叱骂。想到这儿,不禁有些歉然。相形之下,这儿的买卖人还较为实在,并没有预先许诺你什么好处。据说,河南的神女拉客时告诉你可以报销——备有长途短途各种颜色的电车汽车票。有的狎客更拆烂污:“有回扣吗?有提成吗?”尝尝野鸡的味道还要提成?免不了神女的愤然情绪:“我们正经做生意,不搞这一套。”不过可以报销的车票还是让你过目的。endprint

如此搞活?

我们却一时无措,如同挨了几棍的呆鹅,举着黄色的喙兀立在售票处的平台上发愣,漠漠然端详四周环境。端详那座石城。这城是用一种长方形的暗青色的石块砌筑的,在拱门的上额,勒石:对仪门。拱门里面是一道石阶,覆盖着黑压压的屋瓦。石城的外面簇拥着数座两屋小楼,贴满各种颜色的广告与招贴画。我极力想在石城上寻觅雉堞一类的女墙,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我们只有返回码头。码头工告诉我们另一码头有船,从重庆顺水而来的,六时起航到宜昌。我们欣喜若狂,急急忙忙购好船票,又去岸上买橘子。并不如想象的便宜,当然比北京便宜,但味道极酸,所谓便宜无好货也。

六时整,我们乘坐的114号起航了。天空又飞扬雨花。在这之前,有短暂的片刻,天空曾经放晴,星大而有蓝色的芒角,悬垂于无涯的乌黑的四野。在大江之上仰观俯察,我在心底不禁吟哦“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那样的雄奇之句。也不禁想起了你,想起了李商隐:“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那样的诗句。好像是西洋人赞颂莎士比亚是说不尽的莎士比亚,其实任何好的文艺作品,都是说不尽道不清的。说不尽的莎士比亚,说不尽的曹雪芹,说不尽的《阿Q正传》,说不尽的李商隐。

风渐次刚烈起来。江流高涌,颜色泼墨。我们虽然端踞船首,依然感到船尾的震荡。我感到船速不慢,一会儿奉节的灯光便被丢进大江的浪窝里了。奉节是瞿塘峡的西端入口,旧有滟灏堆虎踞江心,是长江航道中最凶险的段落。唐人李肇《国史补》引证民谚:“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滟滪大如袱,瞿塘不可触。”也有写作“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的形状变化反映了江水的盈缩。瞿塘又称夔峡,从奉节至巴东的黛溪,虽然全长只有八公里,却峰回江萦,为长江三峡之首,具有“西控巴渝收万壑,东连荆楚压群山”的磅礴气势。瞿塘峡还有诸如白帝城这样的古迹可以观览,可惜是夜航,这些人文的痕迹与地理的景观不能收摄于视野之内,也就不复有登临之感。我只感到风,感到雨的触击,江水滔天,滔滔不绝地浸洗着我们的灵魂。

七时半,我们在巫山停泊。即此便开始巫峡的航程了。巫峡全长一百一十五公里,以神女峰而著称于世。在神女峰的那一段峡谷,石壁夹江而立,山石皆作铁青的颜色。雨更猛,水势也益发凶险了。这真是激越人心的时刻。在江的一岸,数座山峰,凌云直上,孤峭而峻拔,飞鸟也难以栖落的,有一座尤为秀丽奇绝,人们指点那就是神女峰。是不是呢?也许是,我相信,就是。那真是造化卓异的神来之笔。这几座山峰,并无一株高大乔木,只是在山石的裂隙之处,蔓延迁衍着翠色的藤类植物,毕竟是初冬了,枝叶有些皱,有些萎,颜色有些暗,是那种被风露沾洒过的颜色,那种青郁的色彩与灰铁似的山石相配,真是恰到好处。山的裂隙极其纤细,极其碎密,秀丽的绝迹宛如绿色的锦绦,蒙络错绣,美极了。我也注意到了雨,雨的态势并不很壮观,然而却急却密却冷。雨在峰顶之处宛如笔直的白色的帛带,一行一行异常分明地横推过来。折到山腰便又与山成直角泼洒而落,浓密得有如箭镞的集团。在山麓与接近山腰的地方丛集着类似冬青的灌木,圆形的树冠仿佛滚了一层绿漆的刺猬,猛地被一声号令惊呆了,动也不敢动。俯视着雷霆怒吼的江水,那浊涨的、不平的怒涛,汹涌着,澎湃着,向前,向前,真有那种淘洗天地万世的不凡气概。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幻想,如果大江之水不是黄浑奋勇而是漓江一样的莹泽温婉,又该给我一种什么样的印象呢?也许会把我带进童话的境界,我应该喜欢哪一种长江呢?我还是喜欢这现实的长江,这充满了阳刚之气的粗犷雄浑的长江。

十一时三十五分,船抵秭归。民间传说,秭归与屈原有关。相传屈原投江以后他的姐姐梦见他乘舟归来,第二天去江边等候。见到一条背鳍宛如红帆的大鱼,游到一个沱湾里,点了三下头,吐出屈原的尸体,这个沱以后便取名屈原沱。这当然于史无据。范成大《吴船录》说:秭归之名,俗传以屈平被放,其姊先归,故以名。“殆若戏论,好事者或书此姊归。”这当然是传说,但恰恰说明忠臣烈士的影响该有多深!

秭归的物产看来较为丰富,货运码头上堆积着煤、木材与装在尼龙袋里的柑橘。秭归人运煤当然离不开船,但从岸到船还要依赖力工的肩膀。力工的垫肩连头都套起来,驮着竹篓,从驳岸崩塌的地方,吃力地走下来倾入张开大口的煤仓。秭归这个地方大概蕴藏了不少矿产,在它的下游,我看见一座被炸药剖开的浑圆的山顶裸露出紫色、黄色与石膏一样的色彩。这些矿产自然要开采,但是在长江航道两侧如此狂轰滥炸,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不能不令每个稍具良知的中国人所担忧。由于农田的开垦,长江三峡已然见不到郁闭萧森的林木了。《宜都记》与《水经注》里记述的“林木萧森,离离蔚蔚”“绝喊多生怪柏”,早已化为只能在向往中再现的中国文人的历史之梦。“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不复闻也久矣。开山的雷鸣快要震碎游客的耳鼓了。这无疑只能归结为贫穷与愚昧。因为穷而川人纷纷出川,一到宜昌,那些外流的农民便各奔东西自寻出路。我曾在106、114、124号的甲板上、甬道里见过不少,裹着乌黑的棉衣蹲在那里,你同他说话他不理,就是用脚踹他,也不动,好像动一动就丢失了他赖以生存的土地。从宜昌下船的时候,我们搅进了这样纷杂的队伍,都是十七八岁的小男孩,还有更小的,士兵似地排成一队。黑、瘦、小,我们因为急于出去,竭力想穿过他们的行列,却总是碰到一堵柔软的墙。我开始以为他们不过是手拉手,后来才看清他们不仅前后拉住衣襟,而且羊肉串似地用一根青竹连挽在一起。他们并不喧哗,只是静默地挪动脚步,生怕脱离了队伍而被外界的潮流吞噬。像刚刚出窝的小鸟那样,睁圆惊恐的眼睛,谛视这陌生、喧腾而又充满危机的世界。川人多矮,我想至少有由于地理环境而造成近亲婚配的因素。散落在崇山峻岭里的一家一户,你叫他如何注重优生优育呢?“白云深处有人家”,作为诗的意境确是优美得很,然而现实毕竟严酷。秭归这个地方,历史上并不丰饶,读《入蜀记》:州仓岁收,秋夏二季的麦粟粳米,“共五千余石,仅比吴中一下户耳。”一州两季的仓储,只相当于江南之地的一个下等富户,其穷也就可见。但是,何以涌出了屈原、宋玉、王昭君这样杰出而光辉的人物,现在又何以如此寂然了呢?关于宋玉,《吴船录》与《入蜀记》都有关于他的故宅的记述:“宋玉宅,在秭归县之东,今为酒家,旧有石刻宋玉宅三字,近以郡人避太守家讳,去之,或遂由此失传,可惜也。”在一个官本位的封建社会,屈原算得了什么?宋玉算得了什么?一块郡守的什么墓园的祖碑就足以把他们压倒了。悲哉,生之为封建专制下的中国之文人也。而王昭君的命运却又好得多,虽然孔夫子慨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但还是占了漂亮的女性的便宜,且不论其他,只一条香溪,(因王昭君的项链落入溪水而流溢香味)就足可以使她欣慰而不朽。听说,香溪橙的味道非常好吃,黄黄的鹅卵形状,去年不过五六角钱一斤,今年不知怎样?endprint

一时四十分,我们进入西陵峡。与巫峡不同,这里山体的颜色是黄与黑的杂糅。黄,是山岩的本质;黑,是风雨的侵蚀。这两种颜色在山峦与崖壁上大面积地间隔流布,山岩也层次堆叠。与巫峡的卓立秀异相比,呈现出另一种诱人的风采,在西陵峡,最有地质价值的是黄陵庙那一段峡谷。远在亿万年前,这里是古华夏大陆。由于造山运动,深含在地层内部的岩石凸露出来,从而形成了与附近山体不同的风貌。我观察了一下,遮覆着绿色的山包与耸立其后的黄色山崖,确是不同的地质,俨然两种不同风格的镜头剪辑在一起。尤其叫人惊叹的是黄陵庙背后的那一组山脊,巍峨横亘,相互连接而又略有罅隙,耸然于云天之外,真使人疑心上帝在这里摆弄过黄色的多米诺骨牌。在大江的对面,另外一块同样颜色的崖壁,在漏过云隙的阳光的倾斜照射下,光焰奔腾灿烂,有如黄金之城,壮观呋丽极了。

下午四时,我们的船驶近葛洲坝。葛洲坝与西坝都是长江淤积的沙洲,西坝不知比葛洲坝大多少倍,但却不以它反以它的小兄弟命名了大江截流工程。这两片沙洲把长江裁为三截;葛洲坝以左通称二江,西坝以右通称三江,两坝之间的水面最为宽阔,泛称大江。由于大江工程尚未完工,在葛洲坝与江岸之间堆积着石堤,至少有十条以上的工作船停泊在这里,其间的水面平稳得像是一派恬静的湖泊。葛洲坝,据我看,没有太多的特色,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是西坝。宜昌市规划设计处编制的地图将西坝靠近二闸的地方又标为黄草坝,这片沙洲逆水之处尖而狭长,顶尖的地方傲立着银灰色的高压线塔。其后,是一株较为高大显然是人工移植而来的雪松。围绕雪松是的一小圈低矮的墨绿色的黄杨树篱。再后,林立着一小片纤细的杨树。半黄半绿的叶片,给人一种说不清的特殊情调。树林后面隆起一座细长的土丘,黄草萧萧,静穆地躺卧着一只银白的油罐。草丘后面散堆着乱七八糟,布满了鱼血一样颜色的零件,真是莫名其妙而叫人升起一种复杂的感情。

四时二十五分,我们驶进二号船闸。乘客纷纷涌向甲板,我突然注意到水手把缆绳套进一只圆形的铁柱上。不久我就明白了,那不是铁柱,而是抽水唧筒。水手借住它是为了锚泊船只——小船搭住大船的道理也是如此,而随水位升降,聪明得很。四时三十分,水位开始降落,我们都挤到船首翘望铁闸的开启。四时四十分,闸门微启。五分钟以后,闸门全部洞开,展露出蔚蓝的山影与恢宏的城市。这时,我忽然涌出一种说来有些可笑的想法,想起了《一千零一夜》中阿里巴巴的那句“芝麻开门”的口诀。当然,涌出这句口诀的时候,脑海里并没有浮现四十大盗的面影。那时的思想是神秘而又激动的。你想想,一座巍峨的“山峰”突然在你眼前像城堡的大门那样静悄悄分开,该是一种怎样的震撼与壮观的景象啊!

五时十七分,我们的船驶过三江大桥,五时二十五分抵达宜昌,至此,我们长江三峡的航行算是结束了。

而那张应该补偿票价的二等舱票到了宜昌以后凿凿实实地闹了一场风波。在应该结束的时候,我还要罗嗦几句关于西坝的点滴印象。在二号船闸以后,西坝逐渐加宽,至少建筑了十排五层以上的楼房,涂满了豆青与金黄的颜色,这也许是葛洲坝工作人员的宿舍小区。西坝的尾部,高耸着一座方形的灯塔,顶部是巨大的玻璃仓,指示航行的灯光就是从这里发射出去的。这个地方,地图上标明叫庙咀。西坝,从头至尾裹着铁甲似的水泥护坡,印渍着一条暗红的横向的带状痕迹,其上暗灰,其下浅白,我估计这是江水浸润的标线。

至少有四条污水沟哗哗地淌出白得发绿的脏水,长江就这样被积少成多地污染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