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眼菩提

2015-05-30 10:48:04龚志民
师道 2015年10期
关键词:诗眼钟声高三

龚志民

暑假老于去普陀山,顺便买了千眼菩提子手串戴在手腕上。据说千眼菩提子是圣物,善察万物与人心。

但教了二十多年语文的老于,刚接手新一届高三,就被学生问住了,他有点郁闷。上周晚修辅导时,15班的杰仔拿高考诗歌鉴赏题来问老于,说是不懂辨别“诗眼”,老于讲完这首诗,杰仔又不能懂举一反三,问“诗眼”有没有像诗词格律、音韵那样的固定规律?这把老于难住了,诗的本质是性灵审美,不是逻辑,难以一言以蔽之。

老于回去查资料:“诗眼是诗歌中最能开拓意旨和表现力最强的关键词句。”但理性概念很难触发学生形象思维和审美内省。老于接连几天都感纠结,渴望找到规律,让“诗眼”放出神采。

对诗歌情有独钟的老于,一上讲台就有鱼儿入水那种激情。他特别想用充满灵机的美好东西去直击青春心灵,看他们含羞窃笑的神态,看他们得意忘形的样子,看他们没有桎梏的惬意,甚至是流泪。老于浑身荡漾的那种澎湃,犹如春天枝头上羽翼初成的小鸟,面对初春的大地,跃跃欲试,尽管他已不年轻了。

昨天晚修时老于碰到教语文的杨副校长来查看,顺便聊了聊,杨副校长认为“把诗眼理解成‘诗歌的眼睛”不太妥,然后就没了下文。老于知道讨论下去不会有结果。“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他摸了摸手腕上的千眼菩提子,决定闭关反省,以求彻悟。千眼菩提子在体温和微汗的熏染下渐渐融入了身体,颜色变得沉静多了。

明天讲王维的诗《观猎》。博大的唐诗化千里为咫尺,那些神来之笔,把文化积淀,雄健、美好的人格示现于现实生活,恣意绽放出一个伟大时代。第二天,老于讲完最后一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之后,感觉酣畅淋漓,百脉通泰。

诗眼的本质是真我的气质、气度啊。一只大鸟一条大鱼,就构成了一个民族经久不衰的瑰丽诗眼。老于回到办公室,朦胧中思接千载,神交前贤,沉浸在流光溢彩的遗韵中,呆呆的,忘记了打开电脑。

老于走出办公室,到教学楼宽敞的廊腰上踱步。极目四周,成片的工廠和农民房鳞次栉比。正午时分,阳焰升腾,生物之息相吹,弥望的是隐约的浮尘与欲望。在这个富裕的一线城市,财神的眼睛总是特别大,而诗眼就好像掩没在一张拼命谄笑的胖乎乎的土豪脸上,只剩一条黯然无神的细线。

校园的树木已移植栽种两年了,隐隐有些园林的气势,但终究稚嫩。梨树、芒果树今夏开始挂果,满树满枝丫挂着,有点像得了现代肥胖症。从苦日子中走过来的创业者们,却对此敝帚自珍,倍感亲切,惊喜莫名。晚饭后三三两两围住树,指指点点,开始讨论收获后如何分配品尝,好像一辈子没见过这些水果似的。其实那些果实估计不太好吃,毕竟是观赏树。但校园终于有了些明眸善睐的风情。风吹来的时候,越来越茂密修长的枝枝条条一缕一缕地梳理南风,把风儿梳得又柔又顺。天风、地气加上青春读书声和多彩梦想,一首诗便有了起承转合,有了意象和情趣,对仗也变得合仄合韵了。

但这只是学校的身段与气质,还不是眼睛。诗眼是能放电的,当生命内蕴沉淀至一定程度,才能目如秋水,语如电击。心灵盛满诗意,才会处处坦途和花香。

学校钟楼一直有楼无钟。凤凰花开的时节,钟与楼终于合一。钟楼的四面在幽蓝的夜空中闪着柔和的荧光,钟声一圈圈回荡开去,了无痕迹。天天上下课翻来覆去听校园的电子铃声,老于有点腻,但又不得不听,学校全靠它指挥。电子铃声换了好几次,从温柔的韩剧到激越的进行曲,都试过,音响也是高档货,但老于就是觉得不舒服。老于神往苏轼《石钟山记》中“窾坎镗鞳”那种天然石穴石缝吞吐风雨的声音。悠扬的钟声触发了老于对某种声音的怀念。他深度怀念那种声音。

他把这种怀念在意识深处反复搜寻比对,原来自己脑子中想念的居然是儿时在乡村上学时的敲钟人用铁榔头敲出的那种声音!时紧时慢,时轻时重,时断时续,率性而敲,少年老于能从钟声听出敲钟人的心情,比如他与人吵架了,在领导那里挨了批,老于大都能通过钟声感觉到。如果敲钟人那天心情好又恰好喝了几口老酒,敲钟的节奏、轻重和钟声延续的时间就有了变化,含了京剧拖腔的韵味,不紧不慢地畅叙世态冷暖。在少年老于的心中,那样的钟声和傍晚田野的蛙声一样,都是在虚空隐隐闪烁的眼睛,诗意盎然,引人入胜,他甚至相信自己少年时代的那数不清的遐想、激情、冲动,就是被这富含人情味的钟声唤醒鼓荡起来的。

老于从回忆中体悟到一种“夜半钟声到客船”的清凉,一种出离身边环境的超脱。尔后一股涓涓细流沿着经络从脚底往上升腾,老于感觉到戴在手腕的菩提子传来丝丝温热,他激情荡漾地回办公室备课。

下午老于从宿舍楼旁边的小卖部经过,看见三个学生从小卖部出来,一人手里拿一瓶水,其中一个叫小骞的老于曾教过,高三毕业班的。老于走过去严厉地问:“现在是上课时间,你们为什么在这里?”小骞回答说:“体育课,小卖部旁边就是体育场。”老于正想训斥他“体育课难道就不是正课吗”,小骞笑嘻嘻地接着说:“最后一节体育课。”说完他调皮地眨眨眼,转身一溜烟跑了。老于一怔,莫名地涌起一种沧桑,怅然若失。

学校创建时,老于曾顶着烈日站在校门口把首届学生迎进来,现在学校绿树成阴了,学生长高了,但已是“最后一节体育课”!老于不由想起“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伤感诗句。光阴带走了两代人的故事,韶光易逝啊。

傍晚的学校走廊,到处是拿着各科资料在自由复习的高三学生。老于从高三那层楼走过,看见一个靠在栏杆上的侧影,很像以前的学生小嘉。小嘉高一时他教过,高三重新编班后,许久没见她了。念高一时她有点胖,成天嚷着要减肥。现在眼前的侧影很瘦,但的确很像。老于走近她身边时,试探着轻轻叫了声:“小嘉!”那个女生转过身来,真的是她!脸庞有点发瘪,人瘦了一大圈,整个身形简直像一张剪纸,巨大的落差让老于差点掉下泪来,老于说:“小嘉,你起码瘦了二十斤,这下不用减肥了!”小嘉浅笑一下,一副疲惫而淡定的神情:“要考了,没什么,瘦点好。”老于怕打搅她,忙疾步而过。一路走过去,老于又发现几个教过的学生,都瘦了,黑了,但都眼光专注而柔和。

飓风过岗,草伏树迎,草有草的命运,树有树的担当。每双拼搏的青春眼睛,都是一首诗。心中有微梦,有方向,没翅膀也能飞翔,蒲公英就是这样。

老于边走边低头摩娑戴在手腕上的千眼菩提子,菩提子那些天然斑点,仿佛目不转睛地在看着老于,大眼,小眼,睁开的,闭着的。因激动手指微微渗出的汗渍,让千眼菩提看上去更加光亮,好像放出了毫光。每粒菩提子里面宛若端坐千眼观音,老于似乎还看到菩提子里面隐约有千手在舞动。

走了老远,老于才发觉自己的眼眶有点潮润。首届高三学生平时很骄傲,以创业者、主人翁自居,经常在学校贴吧臧否学校和教师,比后两届学生难管多了。临上阵了,倒是挺自觉的。老于猛然觉察到:这所偏僻的学校,真的成了自己和这届学生共同、平等的家园,学生在这里找到了自我成长的源动力,把学校变成了真正的自主校园。从前老于对这届学生的骄傲有些不满,现在颇后悔。

青春有千眼,自然有千眼,为人师者,岂能没有千眼?爱达于生活细微,思尽于学问宏深,法归于自然本真,言随于时代风尚,是谓诗之千眼。老于突然顿悟了!道心天心诗眼,尽在草木盛衰中。千里山河一寸心,半分月色十分天。

一路上,凤凰树娇小的花以青春生命特有的亮色,把整个校园的绿意渲染得没有边际,“独喜芭蕉容我俭,自舒晴叶好题诗”。校园中那些纤巧的凤凰木树叶能题诗吗?诗眼与佳句,在方寸灵台,不在叶大叶小。老于从这些寻常草木中感觉到天人相应的气息,自己的血管里莫名地跳动,经络也蠕动不止。

还山河、还人生以本源本色,何处不是诗眼在闪烁传神?“云自无心水自闲”,观花如水月,诗是一枝花,而且是最漂亮那一枝。深情之诗,是写给深情之人看的。诗眼文眼,在于以心印心。千江水,千江眼。心无凝滞,千眼可开。

剛入冬,有点冷。上午十点,户外阳光暖洋洋的。一位年青女教师在宽阔的走廊上背朝阳光,脸朝书本,面壁而坐。她上半身暴露于温暖的阳光地带,腿部放进阴影中,书搁在膝盖上,整个身体像一幅太极阴阳鱼图案,又像一只青白相间的眼睛。老于从旁边路过,呆了一下——如果把明媚与阴影贯注于生活和课堂,一定时时顾盼生辉!林清玄说:“这世界有阴阳是多么好,有光明、有阴影才成为生动的世界。”人生的最佳状态,是把种子和根须深潜大地,把枝叶身体置于阳光普照中。

星期一清晨,升国旗仪式。老于从国旗下走过,锃亮的不透钢旗杆夸张变形地映出了自己的面孔,自己背后一双又一双高高低低的青春明眸也从这根旗杆前一一晃过,清亮清亮的,黑白分明。四周那些亮晶晶的露珠也像一双双眼睛在扑闪,手腕上的千眼菩提子在曦日下反射出异样的光亮,整个体育场,自然、青春、智慧的千眼好像在一齐闪烁。老于心境豁然。

身立于地,头顶于天,脚踏于地,眼生于额,诗眼与人眼,其理如一。真爱,便是融入无间。诗眼在在皆是。亲近即得,疏远即失。天之眼在自然,民之眼在生活,诗之眼在人心,诗仙诗史诗佛,浪漫沉郁洒脱,旷达仁爱慈悲,三眼合一。没有内容与形式的分别,所有的修辞、艺术手法、表现手法,只是凤凰鲲鹏振翅高举时掉落的片羽碎屑,不识者拾之珍若拱璧,达者与梦中的自己一见如故。

老于恨不能马上登上讲台,他决定今天就向全班讲解“诗眼”——以前贤的华章为引子,以生活的多彩为注释,以青春的名义为大纛。

(作者单位:广东深圳第二外国语学校)

责任编辑 黄佳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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