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文人爱毒舌

2015-04-29 00:00:00杨帅
财经文摘 2015年9期

人们总爱引用萧伯纳的那句“沉默是表示轻蔑的最佳方式”,可惜我们的沉默其实是张不开口,而毒舌的老萧也从来管不住嘴。

纵观历史,才华横溢的文人,常常也是嘴贱讨打的坏胚,骂得别人“嘉其才而薄其行”,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生花妙笔来损你

库布里克有一部改编自纳博科夫小说《洛丽塔》的电影,中文译作《一树梨花压海棠》,考虑到这是一个大叔与萝莉的故事,这个译名真是贴切。

贴切在哪里呢?就要从这首诗的典故说起。

苏轼的好友张先,八十岁时纳了一房小妾,人家年方十八。成婚之初,苏东坡写了一首诗调侃: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梨花如雪,海棠红艳,一个“压”字,点睛全篇。

亏得张老先生流连花丛已久,又是个文化人,诗酒风流,不大在意,否则怕是要当场呕血了。不过因为这句诗流传千年,张先也因此被笑话了千年,他若泉下有知,免不了怨恨老友。

这还只是对朋友的随口调笑,东坡先生对待宿敌时,更是毒舌得不遗余力——被一个满腹经纶的人嘲讽,是很让人不爽的,因为可能过了很久才能反应过来。

这个倒霉的人是王安石,由于政见不同,两个人经常处不对付。王安石文气沛然,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但可惜,苏轼好像比他更厉害。

王安石晚年,著有一本《字说》,拆字解字,穿凿附会,说实话是走上了歪路。

但当时适逢新政,王大学士当权,他自我感觉良好,别人也不敢批评。

接着,苏轼登场了。

王安石说:波是水之皮,这不是很有道理吗?

苏轼回应:这么说来,滑是水之骨咯?

这一次是直着说的,还有一次绕着弯。

王安石说:四马曰驷,天虫曰蚕,古人造字,都是有依据的。

苏东坡假作附和,说:“鸠”字是九个鸟,也是有依据的,《诗经》有云:“鸤鸠在桑,其子七兮”,再加上爹娘,正好是九个。

这么大的脑容量,这么快的调取速度,用来损人,王安石大概只有认输的份儿。

这事传到明朝,冯梦龙看不下去了,在《警世通言》里虚构了一篇《王安石三难苏学士》,才算帮王荆公把脸面给回来。

其实,位高权重之时,受到这等嘲讽还让苏轼活得好好的,王安石这份宰相气度已经不需要别人为他争面子了。等到后来“乌台诗案”爆发,已经罢相、退居金陵的王安石还为苏轼求情,上书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

可惜,当权者不都似王安石般的胸襟,苏轼满肚子的不合时宜,也险些要了他的命。

贬官也不惜

后人回顾古时的才子,总会觉得生性放达、恃才傲物不是什么问题,人家真有资本狂傲嘛。不过,设身处地地想象那些爱才而一再容忍他们的帝王,又会觉得,这些文人真是嘴欠到作死。

这时候,我们不能不提爱逛玄都观的刘禹锡。

小刘同学由于参与王叔文改革,后来失势被贬,贬到“巴山楚水凄凉地”,支援农村建设。一时起落,古来常有。

毕竟唐宪宗还是爱才啊,找了个时机就把他召回来了。

回京之日,刘禹锡写下一首《玄都观桃花》: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乍一看就是咏物诗,但大家知道,我国文人的传统都是借物言他的,梦得也不例外。

把玄都观换成朝廷,桃树换成官员,意思就明白了。

“朝廷里这么多新官员啊,光鲜亮丽,都是我走了之后提拔上来的。”

于是,皇帝又派他去支援地方建设。

在和州任上,刘禹锡写下了那篇著名的《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当初读来表现作者高尚情操的文章,如今看来是不是口气不太对?是不是好像在骂谁?

事情还没完,后来唐宪宗驾崩,新皇帝即位,又召刘禹锡回京做官。到这时候,已经是“二十三年弃置身”了。

但刘禹锡看向未来,意气风发,写下了《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官员已经换了一拨儿,色调也不大对劲,提拔他们的人不见了,但是我刘禹锡回来啦!”种桃道士是谁?或许是指唐宪宗,或许是指宪宗时期的权臣武元衡。

这首诗还有一篇很讨打的序言:“(前略)重游玄都,荡然无复一树,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玄都观,我还要再回来玩。

想想看,唐文宗是多好的脾气,才没有把他又贬出京城。

今人评价这两首诗,都说“表现了屡遭打击而始终不屈的意志”,可是看看前因后果,未免觉得刘禹锡这样嘴也太狠了一点。

千古文人爱毒舌,此言不虚,从魏晋风流到“铁齿铜牙”的纪晓岚,当他们能还嘴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忍着。

或许是因为他们明白,这份伶牙俐齿即便用在夸人上,用在“云想衣裳花想容”“端居耻圣明”上,纵然得势,也不过一弄臣而已。

本栏目责任编辑: 唐长志(jacksteel111@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