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3日,对于每个生活在欧元区的人来说,是极不寻常的一天。
“70年前,第三帝国的坦克在雅典碾压了我们希腊人;70年后,德意志的银行家利用他们的金融炮弹摧毁了我们国家!”希腊前财政部长瓦鲁法基斯(Varoufakis)得知欧盟援助计划正式签署后,对BBC记者愤怒地评论道。
几乎同时,德国《世界报》刊登出的头条是:“默克尔今天出卖了德意志,她用了我们纳税人的钱来替希腊还债!”
德国这次动用国家财政储备来救希腊于水火,但希腊人好像并不领情。反倒总理默克尔却在国内备受指责。这次希腊议会为获得欧盟救助而通过一系列改革,仿佛为前景渺茫的希腊打了一剂强心针。但就整个欧元区窘迫的经济前景来看,实际上,默克尔打开的,是一个潘多拉盒子。
体制的纠葛
福山在《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一书中写有一个很有争议性的观点:“假如一个国家在没有形成强大而独立的国家机器和工业化前就得到民主制度,这个国家将深陷腐败的泥潭中。”换句话说,对于贫穷国家,过早的民主导致腐败。
翻开希腊的历史便可得知,有着“民主之乡”美誉的希腊,实际上其现代民主思想也只诞生于19世纪。当时奥斯曼帝国的希腊人民推翻了土耳其人的统治,在还没有接受如启蒙运动般民主政治浪潮的情况下,就用枪炮建立起了民主制度。
自独立之时起,战乱不断的希腊经济发展缓慢,一直是一个贫穷的农业国。仅以二战后重建为例,希腊用了15年的时间才恢复到了1938年的水平。在1981年加入欧共体(欧盟的前身)时,希腊的GDP不及其他欧盟国家平均水平的一半。
尽管在八九十年代,旅游业的蓬勃发展使希腊的经济迎来了高速发展期,但没有经历过工业化阶段的希腊经济发展漂浮不定。来自东正教农村的大家族传统仍影响着整个国家的政治走向。在此环境下,选民们根本不愿考虑政治候选人的执政能力,只关心未来的领导者是否会为他们的家人、朋友及其他利益相关者牟利。大家族政治直接操控了整个国家的民主进程。这也导致希腊政坛动荡不断。
与专制政体类似,民主国家也需要行政工具来行使民主的意志。这个行政工具指的就是独立于政治的公务员团队。但在希腊——这个以农业为主导的社群国家——公务员系统保持独立却近乎是不可能事情。
每届政府上台后,为满足选民的需要,执政党的领袖们习惯于将投自己票的选民安插进工资很高的政府系统中。由于希腊政府很难解雇公务员,从1970到2010这40年中,希腊公务员数量增长了500%,而公务员的工资却是企业平均工资的150%。这些安插进来的公务员们进入岗位后,利用自己的工作便利,为支持他们的老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希腊的公务员系统的行政效率,BBC名主播Dan Damon曾戏称希腊公务员是“慵懒的动物们”。这些公务员们享受着如西欧国家公民那样高福利,但效率却低得惊人。以税务系统为例,虽然希腊的税率与其他西欧发达国家无明显差别,但收到的税金却异常少。在医疗行业,逃税之风更甚,由于执法不力,很多希腊医生所报的税甚至低于贫困人口。以至于希腊人自己说:假如我们把逃税的医生都抓起来,这个国家就会灭亡,因为我们没有医生了!
此外,公务员过高福利的恶果,对于转型中的希腊经济而言,也是毁灭性的。由于个体收入的巨大差距,人人都想进入公务员队伍,这使希腊政府越来越难以实行提高经济实力的工业化战略。在50年代诞生的希腊国内仅有的汽车品牌也因工人人心惶惶而最终倒闭。
来自布鲁塞尔的纵容
在不稳固的根基上强加的民主,是导致希腊危机的内因。但让今天的希腊无药可救的,很大程度上也应归咎于西方的纵容。
1992年,欧共体国家签署了旨在设立欧洲货币同盟的《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其中规定,加入欧洲货币同盟,各国要完成两个指标:1.预算赤字不能超过国内生产总值的3%;2.负债率低于国内生产总值的60%。但是,刚加入欧共体的希腊与这两个指标存在着严重的差距。为了能使希腊顺利地加入欧洲货币同盟,欧共体竟纵容希腊政府寻求美国投行高盛帮助,以做假账的方式来使希腊“及格”。
到2004年欧元区正式成立时,从账面上看,希腊预算赤字仅占GDP的1.5%,而事实上当年欧盟统计局重新计算后发现希腊政府赤字高达3.7%。更讽刺的是,2010年欧盟透露的消息表明,希腊2004年的实际赤字竟是5.7%,远高于1992年《条约》规定的3%。除希腊外,当年预算赤字未达标的国家还有西班牙、意大利等南欧国家,甚至也包括德国,它们当年都是高盛投行的“客户”。
由此可见,参与建立欧洲货币同盟的国家早在2004年便知道希腊以及很多其他欧盟欠发达国家无法满足进入欧元区的要求。然而,为了欧洲“大一统”的理念,这些国家还是被欧盟准许加入欧元区。最终,2008年以后,欧洲经济萧条,引发危机。而此时的欧元因为牵涉多国利益,无法制定灵活的应对政策。脆弱的经济基础使希腊根本无法应对如此严重的冲击,再加上其深厚的国内矛盾,所以才以退出欧盟相要挟,以寻求大国的援助。
欧洲的无奈
面对已经病入膏肓的希腊,欧盟这次为何又出手相救呢?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希腊位于地中海欧亚分界处,北约和欧盟的东南部边缘。自19世纪从奥斯曼帝国中独立出来后,希腊虽一直与欧洲保持着紧密联系。但在宗教信仰上却与俄罗斯有着很强的纽带,两国民间通婚频繁。在文化上,希腊人重视家庭传统、社会层级明显,所以希腊也有很强的东方色彩。
位于欧盟边缘的希腊,有着极其重要的地缘位置,它的政治稳定与否关系到美、俄、欧的利益平衡。因此希腊是欧盟不能放下的一颗棋子。
然而,自2015年1月大选上台的希腊新政府不断强化与俄罗斯的关系。近期雅典公布的民调也显示希腊民众对俄罗斯的好感超过欧洲。而且普京也有与希腊交好的意向。7月10日,俄希两国正式签订了价值20亿欧元的合作计划。正在乌克兰危机发酵的节点颁布此计划,无疑是被很多西方观察家解读为俄罗斯试图分裂欧盟的阴谋。
亲美和压制俄罗斯是目前欧盟的既定政策。但若俄罗斯果真进入希腊,无论是对乌克兰、摩尔多瓦,还是对已经加入欧盟,但与俄罗斯有强烈东正教纽带的保加利亚、罗马尼亚等国都是不小的吸引。那么这就会导致如今的俄欧之间的地缘政治平衡将会发生反转。欧洲将不能独立面对俄罗斯的扩张,会再次听从美国吩咐,从而丧失了外交话语权。
而自俄乌危机以来,欧盟的强硬态度也预示着其在战略决策上逐渐脱离美国,其外交政策走向更加自主。然而,希腊的这次“退盟”的威胁也使同处于经济困境的西班牙、葡萄牙等南欧国家民众也逐渐开始有了退出欧盟的想法。若经济不均衡的南北欧洲果真发生分裂,乌克兰发生经济危机,其结果很难想象。
倘若回到东方的希腊失控,这将为欧洲带来一系列地区不稳定因素,尤其是为伊斯兰极端主义的发展提供了机遇。作为非洲和中东穆斯林非法移民跳板的希腊,一旦出现政局动荡,则微弱的希腊国防很难阻挡偷渡的洪流。
希腊国防部长帕诺斯·卡门诺斯就曾警告欧洲:“欧洲必须先意识到,只有保持希腊稳定的情况下,西方国家对抗‘伊斯兰国’组织的前线才会是最安全的。”
所以为了保证欧洲的团结,并保证其对外政策的独立,无奈的德法两国一定要救助希腊。
下一个“吸血鬼”?
在德国经典影片《再见列宁》中,描述过当年西德人为了支持东德统一,用1:1的汇率来兑换面值仅有西德马克三分之一的东德马克。这消耗了大量西德储备,以至于进入90年代后,东德经济步入停滞期。所以,影片中来自西德的“姐夫”骂影片男主人公一家是“东德吸血鬼”。虽然当年西德倾尽国力促成东西德的经济统一,但在20年后的今天,无论是产业结构还是经济前景,东德依旧远逊于西德。
如今,仔细观察欧盟经济生态,西、北欧洲的发达与东、南部欧洲的落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尴尬场景,好似当年西德之于东德。
相信生活在东德、并历经德国统一大转型时代的默克尔一定知晓这次援助希腊对于德国——这个自诩为欧盟领头羊的国家——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次德国援助希腊,从数量上看,仅仅占据欧盟债务总数的2%,似乎不值一提。但默克尔此举,开了一个不光彩的先例。因为这个救援南欧国家债务危机的“潘多拉盒子”一开,那些经济基础相对脆弱的西班牙、意大利,甚至刚加入欧元区的波罗的海国家也会放弃自身经济结构改革,转而向柏林和巴黎寻求援助。虽然德法两国经济体量庞大,一时也不会产生过大的经济危机。然而,倘若在不久的将来,有着深刻经济社会困境的南欧国家集体向德法求助,即便德法两国经济体量再大也会如当年西德般走入经济低谷。
更让人担心的是,就德法两国本身境况而言,它们的日子也并不好过。2013年秋天,笔者曾到德国萨克森州首府汉诺威市,看到在市中心广场中央竖立着巨大的电子屏,上面写着“不要忘记,每个汉诺威市民平均欠债5.5万欧元”。直到今天,这个数字还在不断上涨。
默克尔正在国内经济不景气时,决定再次援助希腊,这已经揭开了南欧国家债务危机的潘多拉魔盒。然而,最让人担心的,就是在未来,不堪重负的德法两国为了保证本国经济,不再支持南欧国家的债务计划,面对美国和俄罗斯,夹缝中的欧盟很有可能会因此发生南北分裂。倘若悲剧不幸被言中,那么二战后欧洲大联合的光荣历史,真的要被改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