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国:反抗比承袭需要更顽强的生命力

2015-04-29 00:00:00赵静
音乐周刊 2015年23期

吴兴国

他曾站在世界级的舞台上,用生旦净丑演绎《麦克白》《暴风雨》《李尔王》《哈姆雷特》《奥瑞斯提亚》《等待戈多》。他被法国阳光剧团艺术总监亚里安·莫努虚金称作“伟大的表演者”;因为对莎翁剧目的精彩演绎,他被英国《泰晤士报》比作劳伦斯·奥利弗(劳伦斯·奥利弗饰演过莎士比亚所有重要角色,是上世纪最伟大的莎士比亚戏剧演员,并曾11次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提名)。

20多年前,《欲望城国》的首演舞台上,幕启时,人声杂沓鬼声啾啾黑森林迷走惊悚策马,一直到落幕前,血染夕阳下疯狂倨傲的敖叔征将军,全剧笼罩着一片阴郁的气息。观众脑中时而浮现对京剧与舞台剧的混乱概念,传统与现代或扞格或交融,东方与西方或反向或同行,情绪紧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然而身心却充分感染到演员们的认真与“用力”,目光一刻也不舍得移开。

戏近尾声,主角吴兴国脚踩厚底靴,穿着重达10公斤的盔甲战袍、胸部紧勒靠旗,站在二张半高台上,困兽犹斗仍声势凌厉地聚集了鬼魅之光……当时台下莫不屏气凝神,一片静默,好像按下暂停键,突然众人齐“啊”的一声,还来不及回神掩嘴就看着他万箭穿心,翻身后倒飞跃而下,以完美的弧度表演传统京剧中的“高台吊毛”。

现已年逾耳顺的吴兴国,依然眼神灼热,声调上扬。或许是对艺术创作“认真用力”的习惯依旧,或许是时刻念着莫忘京剧使命的心,吴兴国的模样除了由当年的T恤、牛仔裤、凉鞋的随意穿着转成了时尚型男外,甲子岁月在他的外表并没烙下太多痕迹。他一直在追求创新,也在斟酌着如何保留京剧国粹骨子里的魂。近日,他将在北京再演经典剧目《李尔在此》,他笑说,这是看我一个人怎么在台上疯的戏。

从吴国秋到吴兴国

作为影迷,看到吴兴国会忽然想起,哦,他就是徐克版《青蛇》里的许仙。此外他还因为主演罗卓瑶执导的电影《诱僧》而早在1993年就获得第1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新演员奖,他还是周润发《赌神2》里的仇笑痴、张曼玉版《宋家皇朝》里的蒋介石,刘德华版《新上海滩》里的冯敬尧……

吴兴国说:“在台湾,大学生要我签名,都要签仇笑痴。这真是玩玩,无心之作。和周润发对赌,想用犀利眼神取胜。梁家辉见我就拱手喊师父,很有意思。王晶导演来找我,我本来拒绝,他说,因为你正气澟然才要找你演反派。这点反而说服了我。确实也有大陆新片找我演男一号。我也想念电影啊,但也要够诱惑我才会‘出轨’。”

吴兴国原名吴国秋。母亲给不到1岁就没了父亲的儿子取这个名字,背后的意思显而易见:国家多事之秋。父亲没留下一张清晰的照片。那个曾经“晚上拉着妈妈辫子才能安心睡觉”的小男孩,一生跟母亲待在一起的时间只有5年,大部分还是在3岁以前。

11岁,吴国秋被母亲送进复兴剧校,“管吃管住,能学一技之长,只要扛得住打”。妈妈问吴国秋的意见,吴国秋不说话,沉默的潜台词是:“反正我也不能在你身边,你要养活自己,你把我送到哪里就是哪里。”

复兴剧校是台湾歌手陶喆的外公王振祖创办的。吴国秋上的第二届是兴字班,“吴国秋”从此变成“吴兴国”。复兴剧校条件很差,学生们饿得晚上去食堂偷馒头。练功练不好要被打,一个人练好而别人练不好也要被打,老师们相信这样能凝聚团体意识。因为怕被打,吴兴国每天埋头练功,来不及想喜不喜欢。剧校念到第三年,校长王振祖再也无力支撑,一度闹到要自杀。

受伤、挨打、流汗、流泪的时候,剃着光头的吴兴国会暗暗地恨妈妈,恨刚弥漫上来,他马上又明白,妈妈和他都没有别的选择。“有一天,你发现你所有的眼泪,一下子跟你的戏剧结合了,跟你所有演的历史沧桑、悲凉人物全部结合。”那是吴兴国迷上京剧的一刻。

你以为跳舞可以跳几年?

因为表现优异,吴兴国成为复兴剧校第一个被保送进文化大学的毕业生。从大学毕业,又顺利进入军中“陆光剧团”,很快成为当红武生。有武生的功底,加上林怀民对传统文化的偏爱,他很快脱颖而出,成为《白蛇传》《奇冤报》的男一号。

一边唱京剧,一边跳现代舞;京剧是饭碗,现代舞是未来的追求——吴兴国为自己设计的人生道路平稳而明亮。京剧演出,十有八九是武生在前,老生压轴。散场后,剧团的头牌老生周正荣总会找机会在吴兴国身边念叨:“你以为跳舞可以跳几年?你从小学的是武生,传统戏剧的精华都在老生里面……我就看上你了,个头扮相功夫嗓子都有,搞什么舞蹈……想清楚了没有?赶快给我磕头吧。”

头磕下去,周正荣跟吴兴国说:“你要学会控制,控制你的呼吸,控制你的情绪,控制你的生活,控制你的感情。你知道这两个字多难吗?”

周正荣想把吴兴国的底子砸实,收徒6年,只教吴兴国一出《战太平》。但是剧团一季度一次的公演要求演员必须有戏可演,带团的军官沉不住气了:“兴国,我帮你找个老师。”

新老师是民国后第一批学京剧的女艺人、马连良的同门师妹关文蔚。这一下子变成对周正荣的羞辱。关文蔚教吴兴国一出《赠绨袍》,周正荣立刻教吴兴国《战太平》;关文蔚教吴兴国第二出戏的时候,《战太平》才只教了文戏和唱腔。

有一天教身段,吴兴国错了一个细微的动作。周正荣抽出靠旗,“啪”地打下来:你回家背不背戏?靠旗是用藤棍做的,抽在身上,疼痛立刻嵌进肉里。打到第四下,吴兴国下意识地挡了一下,“老师我已经32岁了,可不可以不这样打我?”

1995年,完成历史使命的台湾三大军中剧团一夜间被解散。陈情的老兵一直闹到李登辉那里,才勉强把三个剧团合并成一个“国光剧团”。新团容量有限,大批京剧演员被“买断”,然后失业。

如何给法国人演中国悲剧

“陆光”解散时,吴兴国的当代传奇剧场已经成立了9年。剧场前身是“兴中会”——一帮爱看吴兴国的戏,对京剧现状不满的大学生夜夜聚集在吴兴国家里,商量怎么改良京剧。文学不行,最简便易行的方式就是嫁接,“莎士比亚的文学全世界都认可,我去跟你结合,失败了是我的问题。”这就是“当代传奇”系列莎翁戏的由来。

“周瑜到了中年还是小生;刘备三顾茅庐的时候诸葛亮才20岁,就已经挂胡子表示老成。麦克白从一个下级军官,建立战功,当上相国,到最后企图谋权篡位被杀,他这一辈子是用小生、武生、老生还是花脸来演?这些行当脸上的妆能不能变?戏服能不能变?我不觉得京剧是可以改良的,它就好像瓷器一样,你再怎么改都比不上古老韵味的效果呈现。但你可以创新,把自己的认知和学习经历放进去。”吴兴国说。

1993年,已在香港电影美术界崭露头角的叶锦添来到台湾,他的第一个合作者就是吴兴国。当时吴兴国在排根据《美狄亚》改编的《楼兰女》。叶锦添记得,吴兴国为了追求希腊悲剧的味道,规定:“舞台上的主人公不出三人,偌大的舞台上经常只有两个演员在对戏,庞大奇异的人物造型夸张地孤立了每个角色。”没有班底,每次排戏都向公家剧团借演员;没有钱,吴兴国去演电视剧。叶锦添拉着箱子,从台北布料市场搜集《楼兰女》戏服的布料。戏服既要精益求精,又要尽可能地便宜。

1994年,吴兴国受邀参加巴黎夏日艺术节。法国人本来想请吴兴国唱猴戏《安天会》。吴兴国不服气:“他们只是把我们的戏当成技术在看。”他自作主张把戏码改成《霸王别姬》,让外国人看看“中国国王的悲剧”。演《霸王别姬》,吴兴国把所有名家唱段全部找齐:尚长荣把霸王对生命的不舍着力表现在对乌骓马的爱抚上,以至于虞姬三次叫“大王”,他都不肯回头;袁世海在虞姬劝霸王饮酒一段的吹打上做足功夫,每一声唱都踩在腔上,劝酒变成了逼酒。一番偷师,吴兴国大过戏瘾。法国人看他演的《霸王别姬》,以为在看希腊悲剧。

一路被骂着走到现在

“延续传统不能只靠一个人的力量,因为表演艺术从来都不是一人之力就可以完成。”吴兴国说。为了让更多年轻人发现并欣赏传统的价值,未来他还将继续在这条“颠覆”的道路上走下去,用创新的方式延续京剧艺术精致的唱、念、做、打,以全新的编排把戏做到年轻人也会被感动的程度,不排斥新的科技手段与时髦的概念。

从老一辈艺术家身上,吴兴国学到的不光是表现技巧,还有在学习京剧与舞蹈过程中体悟到不同艺术门类的共通性,因为对吴兴国而言,“艺术就是无限延伸的生活美学”。

在吴兴国获颁法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的授奖仪式上,颁奖方指出,吴兴国将东方传统戏曲的精致与美发扬推广至全世界,更打破既有限制,融合西方文学以及东方表演的肢体之美。莎士比亚、希腊悲剧、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等,吴兴国都重新赋予它们东方的模样。

吴兴国在获奖致辞时一度含泪:“顶着时代和传统两个大包袱在创新之路上走,可以说我是一路被骂着走到了现在。从学习传统到延续传统,一路走来有说不完的艰苦障碍。”而吴兴国又不无狡黠地补充说,看他的创新京剧一直在骂的那些人,如今已感到他们自己坚守的“传统”可能被时代抛弃不见,反而是当初看似反叛的方式,更持久也更成功地将传统保留下来。人生如戏,对于几乎一生都贡献给舞台的吴兴国来说,外界环境的这种转变已如零星细碎的浪花,成为他自己这条坎坷艺术路的戏剧化点缀。

谈到两岸的创意产业现状时,吴兴国说:“文艺假如可以经过某种包装,是可以丰富这个城市的。”吴兴国说,早期自己从改造传统的动作中所受到的周围压力,如今已经感受不到,“有时传统在经过时空之后,无法在当下挺住,我们要做的是以创意让传统活起来。”

一路被骂着走到现在

“延续传统不能只靠一个人的力量,因为表演艺术从来都不是一人之力就可以完成。”吴兴国说。为了让更多年轻人发现并欣赏传统的价值,未来他还将继续在这条“颠覆”的道路上走下去,用创新的方式延续京剧艺术精致的唱、念、做、打,以全新的编排把戏做到年轻人也会被感动的程度,不排斥新的科技手段与时髦的概念。

从老一辈艺术家身上,吴兴国学到的不光是表现技巧,还有在学习京剧与舞蹈过程中体悟到不同艺术门类的共通性,因为对吴兴国而言,“艺术就是无限延伸的生活美学”。

在吴兴国获颁法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的授奖仪式上,颁奖方指出,吴兴国将东方传统戏曲的精致与美发扬推广至全世界,更打破既有限制,融合西方文学以及东方表演的肢体之美。莎士比亚、希腊悲剧、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等,吴兴国都重新赋予它们东方的模样。

吴兴国在获奖致辞时一度含泪:“顶着时代和传统两个大包袱在创新之路上走,可以说我是一路被骂着走到了现在。从学习传统到延续传统,一路走来有说不完的艰苦障碍。”而吴兴国又不无狡黠地补充说,看他的创新京剧一直在骂的那些人,如今已感到他们自己坚守的“传统”可能被时代抛弃不见,反而是当初看似反叛的方式,更持久也更成功地将传统保留下来。人生如戏,对于几乎一生都贡献给舞台的吴兴国来说,外界环境的这种转变已如零星细碎的浪花,成为他自己这条坎坷艺术路的戏剧化点缀。

谈到两岸的创意产业现状时,吴兴国说:“文艺假如可以经过某种包装,是可以丰富这个城市的。”吴兴国说,早期自己从改造传统的动作中所受到的周围压力,如今已经感受不到,“有时传统在经过时空之后,无法在当下挺住,我们要做的是以创意让传统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