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死》

2015-04-12 00:00:00鲁人
师道 2015年11期

总觉得鲁迅对待生死的态度很豁达,又很消极。《死》是鲁迅去世前一个月完成的重要文字,他在文中表示,希望自己死后,活着的人将他“赶紧收敛,埋掉,拉倒。”“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表现出一种豁达。鲁迅在书信和文章中,多次提到购买、服用鱼肝油和名为“散拿吐瑾”的德国产补脑健胃药,可见他挺注意身体的保养。1933年6月,上海时疫流行,远在北京的台静农来信表示关切,鲁迅则颇不以为然,“仆生长危邦,年逾大衍,天灾人祸,所见多矣,无怨于生,亦无怖于死。”似有听天由命的消极。从鲁迅的文字和他同时代人的回忆中,可以发现他对生命很敏感。也许正是这种敏感加之他的生活经历,使他对生死有了非常矛盾的态度。

鲁迅一生目睹过太多让他无法忘却的死亡,许许多多鲜活生命的逝去,对他的心理是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七岁时,不满周岁的妹妹夭折,鲁迅独自躲在角落里哭泣,别人问他为什么伤心,他抽泣道:“为了妹妹呀。”幼小的心灵已经体会到死亡带给人的悲伤。十三岁,小姑产后发热去世,与她感情甚笃的鲁迅则作文诘责神明为何不使好人有寿。十六岁,父亲病故,前前后后的经历和感受都在鲁迅后来的文章中。十七岁,六岁的弟弟因肺炎死亡,从鲁迅二十年后的小说《在酒楼上》,仍可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哀伤。家族中还有更多的人或因病早逝;或受虐早亡;或抽大烟、赌博败家后毙命街边、雪地;或精神失常自杀;他还有多位表兄妹年龄不大便病逝,大舅全家四口竟在数年间先后去世,至一门绝户。鲁迅的小说《白光》描写了一个屡试不中的书生,后来精神失常,落水而亡。原型就是他的一位叔祖,他赶考一辈子,仍是个老童生。1895年的一天,这位叔祖忽然用剪刀捅破自己的喉咙,又在胸前扎了几个洞,然后点燃浸了煤油的纸,伏在上面烤。最后跑到一座桥上,喊着“老牛落水哉!”跳入河中。鲁迅的小说中常可见这样的影子。在南京上学时,一位很要好的同窗,因肺病不幸去世,鲁迅为他写下挽联:“男儿死耳,恨壮志未酬,何日令威来华表。魂兮归去,知夜台难瞑,深更幽魄绕萱帏。”痛惜忧愤之情可见。鲁迅的文字中有太多的“死”,小说中,文章中,不论是虚构是现实,都是他生命经历的真实记录。记录着他从那些死者的身上体悟到的生命的可悲可怜,以及可恶可憎。

辛亥革命前后,又有徐锡麟、秋瑾、王金发等众多反清志士的被杀。徐锡麟的心脏甚至被清兵炒熟食尽。秋瑾则至少是开了绍兴女子被砍头的先例。鲁迅从他们的悲壮中,不但看到了他们的不屈,也看到了大众对他们的不理解,及他们在革命后表现出的妥协和不彻底。到北京后,又有范爱农、陈师曾、陶元庆、韦素园等好友的英年早逝。范爱农不愿随波逐流,一生坎坷,最终不明不白地落水而亡。陈师曾与鲁迅一同留学东洋,鲁迅翻译的《域外小说集》封面题字便出于他的手,回国后又曾是教育部同仁,故私交堪深。他是中国近代画坛的巨擘,对齐白石更产生过深远影响,可惜47岁竟染病而去。陶元庆、韦素园都是很有才华的青年,却都在30出头病逝。鲁迅在惋惜的同时,想必也体会到生命的无常。而许多革命者和青年的被杀害,更令鲁迅悲愤难平。在北京时有他所敬重的李大钊及刘和珍等学生为军阀所杀;在广州有革命青年毕磊在“四一五”大屠杀中被捕,受严刑后被装进麻袋投入珠江;在上海时,柔石等五位文学青年的被杀更令鲁迅久久无法平复。1931年2月初,许多个寒冷的深夜里,鲁迅会独自徘徊在避难旅馆的庭院,仰望黑暗的天空,眼前五位充满激情的青年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他痛感自己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悲痛地吟出了“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以后,为纪念“左联”五烈士牺牲两周年,他又写了《为了忘却的记念》。所幸一生坎坷的萧红在鲁迅之后病逝,否则,又会让鲁迅伤感了。

被鲁迅视为知已的瞿秋白的遇害,更给晚年的鲁迅带来了巨大的打击。1935年鲁迅得知瞿秋白被捕,立刻出钱找关系,千方百计尝试营救。但很快又传来瞿秋白慨然就义的噩耗。鲁迅在给许多朋友的信中不断地提起瞿秋白,“中国人先在自己把好人杀完,秋即其一。”“令人心悲之事自然也不少,但也悲不了许多。”“悲不了许多”该是怎样浸入骨髓的悲痛。但鲁迅的悲痛却是清醒的,“我以为哭是无益的,只好仍是有一分力,尽一分力,不必一时特别愤激,事后却又悠悠然。”他拖着病体开始在炎热的盛夏里,编校瞿秋白的文集《海上述林》上下两卷,遗憾的是下卷出版时,鲁迅已经去世。

除了死亡,鲁迅还经历了许多锥心刺骨的痛苦。1906年,被迫与朱安结婚,是他后半生的悲剧。他曾黯然地对好友说:“这是母亲送给我的一件礼物。”他们之间基本没有交流,在北京时,为了减少交流,他们甚至将一只柳条箱的底放在鲁迅的床下,用来放要洗的脏衣服,箱盖放在朱安的屋门边,里面放洗过的干净衣服。这种没有爱的婚姻对他的精神实在是无情的折磨。虽然,曾有鲁迅的学生劝他与朱安离婚,每月供她生活费。但当时离婚对旧式妇女及她的家庭是毁灭性的打击,鲁迅“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的牺牲者,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其实,鲁迅南下后,不时有回北京的念头,未回的原因,朱安应该是之一。1923年,鲁迅与周作人失和,又给他身心留下了至死未愈的创伤。他大病了两个月,终日只能喝些米粥和鱼汤。读鲁迅完成于1924年2月至1926年4月的《彷徨》和《野草》,许多作品中表现出的压抑的阴郁,常给人透不过气的感觉。在那些作品中,总能感受到鲁迅自己的影子。

目睹了如此之多各样的死亡,经历过如此巨大的痛苦,自然能让人透过生命的无常,看清人性的卑劣及社会的黑暗,使他对生死变得即豁达又消极。有年青朋友的妻子怀孕后,怀疑患了肺病或传染病,鲁迅认为“不可有存疑”,一定要去医院确诊,“倘系肺不好,则应即将胎儿取下。”并为之写了介绍大夫的便条。在得知日本朋友增田涉的祖母去世后,鲁迅在回信中写道:“令祖母逝世是令人悲痛的事。但她已八十八岁,确实高寿,即使在世生活将是够困难的罢。”晚年,他时常对朋友说:“我觉得那么躺着过日子,是会无聊得使自己不像活着的。……我总这样想,与其不作而多活几年,倒不如赶快工作少活几年的好,因为结果还是一样,多几年也是白白的。” 这种在今天仍挺难为世人普遍接受的观念,也折射出鲁迅对生死矛盾的独特理解。

如他在《死》中所道:“大约我们的生死久已被人们随意处置,认为无足重轻,所以自己也看得随随便便,不像欧洲人那样认真。”这是生命被磨砺粗糙后的清醒。鲁迅虽然只在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习过一年半的时间,却解剖过二十多具老幼男女各不相同的尸体,这使他对生命有了一种科学的认识,也使他对死亡有一种安之若素的淡然。只是他的经历又使他的淡然中一直包含了许多的无奈,而他于无奈中对生命却生出更强烈的悲悯。1933年,傅东华在《文学》月刊上无端地攻击鲁迅,以至鲁迅在《文学》上发表公开信抗议,并从此拒绝向《文学》投稿。然而,1935年,傅东华的儿子患重病,生命垂危。当他硬着头皮向鲁迅求助时,鲁迅二话没说亲自带着他在初秋下午灼热的阳光下各处奔波,直到晚上才将一切安顿妥当,之后又数次到医院探望。

到上海后,他的生活中有了许广平和儿子,思想上逐渐接受了无产阶级理论,文章中也少见从前的阴郁。但不论他对自己上海这个三口之家充满怎样的温情,对未来有了如何的希望,对世间的生命表现出如何的悲悯,对自己却始终没有摆脱消极的阴影。从青年时期,他一直以很不健康的方式生活着,便是熬夜。他熬夜读书,工作,帮助别人。到了晚年似乎越发肆无忌惮,一篇长些的文章常常会写到清晨。他去世前,数月处于患病中,除了病到躺在床上无力起身,稍有缓解必起来写作。他对生命那副“随随便便”的态度,对朋友希望他休养的劝告的搪塞,确实令人很难理解。他大病初愈,尚未完全康复便开始工作;在去世前十余天还拖着病体去参观第二回全国木刻流动展;在去世前两天又冒着大风去看望日本朋友。也许在生命的生死、健康、意义方面,鲁迅最看重意义。他希望有希望的生命健康有意义的成长,因此他总是关注和支持青年,看他们着未来的希望。也许鲁迅的心渊处深藏着一种悲哀。那悲哀源于他多舛的命运,及他渴望改变社会,却常常失望于理想与现实的遥远。他在《死》中写道:“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别人……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中国人喜欢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被誉为“思想的宝库”的法国文学家蒙田,对宗教充满怀疑和批判,临终前却屈服于宗教,他说:“我的脑袋不肯屈服,可是我的膝盖不听话。”膝盖是听从于脑袋的,蒙田不过是自嘲和自欺而已。但鲁迅却不宽恕。他说:“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在一个腥风血雨,杀人如麻,被压迫者如草芥的时代,在没有宽容的社会里,鲁迅的斗志至死不变,他不屈服不宽容,与黑暗死磕。

鲁迅对身体的保养是为了更好地战斗,给敌人增添些不愉快。鲁迅不怕死,他对死只有冷对和愤怒。他的《死》到像暝暝中的一种暗示,是他一生所见所思的归纳。

鲁迅是殉道者,但鲁迅却不赞成以死殉道。他一直不赞成游行示威,也未参加过,他反对不必要的死亡。“九一八”后,一些青年组织了反日团体,并制作了徽章,本无什么实质的行动,结果被日本人搜出了徽章,为此丢了性命。鲁迅认为丢得毫无意义。鲁迅自己是不死而殉道,他用自己的文字,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希望和悲愤。他又是殉道至死誓不屈服的殉道者。

责任编辑 萧 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