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射石故事的生成与演化

2015-03-20 20:09:21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5期
关键词:李广司马迁石头

王 福 栋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山东 淄博255130)

【司马迁与《史记》研究】

李广射石故事的生成与演化

王 福 栋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山东 淄博255130)

李广将箭误射进石头的故事家喻户晓,实际上,经过材料对比再加上对司马迁创作风格的了解,可知李广射石的故事系司马迁改编自西汉初韩婴所记录的一个熊渠子射石的故事,即他把熊渠子的故事放到了李广身上并进一步丰富了故事。《史记·李将军列传》写成之后,李广射石的故事就被人们不断解读、接受,《汉书》《搜神记》《西京杂记》以及一些唐诗进而又对李广射石的故事进行改编,使李广射石的故事变得愈加形象而生动。这些改编很明显体现了文学接受的主动性,即人们在接受文学形象时往往会对文学形象进行不自觉的改编。

李广射石;文学接受;改编

人类历史的发展一直伴随着战争,在冷兵器时代,弓箭是一种具有很强的远距离杀敌能力武器,关于这一点,古今中外的各种历史记载不胜枚举。中国古代不乏善射之人,汉代就有一位将领以擅长射箭而名垂青史,他就是名将李广。唐代诗人卢纶的《塞下曲》(林暗草惊风)向来被认为是对李广高超射艺的形象描写。众所周知,李广射石故事原载于《史记·李将军列传》: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1]2871

从这段文字我们的确可以看出李广射艺之高,卢纶的诗则把这个故事艺术地叙述了出来,给李广的形象增添了许多魅力。然而当我们认真考究李广射石这个事件的时候,问题也就来了:李广真的曾经把箭射进过石头吗?如果是,那么这个故事还见于其他古籍记载吗?如果不是,那么这个故事又是如何形成的? 故事本身又经过了哪些变化?所有这些问题都需要我们对李广射石这个故事进行探究之后才能予以回答。

中国古代有很多善射之人,而且把箭射进石头的人也并不唯李广一人,秦代由吕不韦主持编写的《吕氏春秋》记载了一个叫养由基的善射之人。他就曾把石头当作猎物而将箭射进了石头里面,而且是整支箭。

养由基射兕,中石,矢乃饮羽,诚乎兕也。[2]92

勇士一呼,三军皆避,士之诚也。昔者,楚熊渠子夜行,寝石以为伏虎,弯弓而射之,没金饮羽,下视,知其为石,石为之开,而况人乎!夫倡而不和,动而不偾,中心有不全者矣。夫不降席而匡天下者、求之己也。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先王之所以拱揖指麾,而四海来宾者、诚德之至也,色以形于外也。诗曰:“王猷允塞,徐方既来。”[4]230

韩婴以熊渠子射箭入石的事来证明“诚”的魅力,例证用得很恰当,然而更重要的是记录下了熊渠子射箭入石的故事。刘向出生在李广殁后大约40年的时候,他《新序》中引用了这段文字,而且对故事进行了加工:

勇士一呼,三军皆辟,士之诚也。昔者楚熊渠子夜行,见寝石,以为伏虎,弯弓射之,灭矢饮羽。下视,知石也,却复射之,矢摧无迹。熊渠子见其诚心,而金石为之开,况人心乎?唱而不和,动而不随,中必有不全者矣。夫不降席而匡天下者,求之己也。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先王之所以拱揖指挥而四海宾者,诚德之至,已形于外。故《诗》曰:“王犹允塞,徐方既来。”此之谓也。[5]290

刘向这段文字中叙述熊渠子射石的部分和韩婴提到的熊渠子射石故事基本相同,只是增加了熊渠子第二次射石却未成功的情节——“却复射之,矢摧无迹”。然而当我们把这两段文字和《李将军列传》中李广射石的文字放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昔者,楚熊渠子夜行,寝石以为伏虎,弯弓而射之,没金饮羽,下视,知其为石。(韩婴《韩诗外传集释》)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司马迁《李将军列传》)

昔者,楚熊渠子夜行,见寝石,以为伏虎,弯弓射之,灭矢饮羽。下视,知石也,却复射之,矢摧无迹。 (刘向《新序校证》)

韩婴与李广同时代,他在论述“诚”的时候所引用的射石故事并没有提到同时代的李广,而是熊渠子。刘向出生在司马迁去世十几年后,他撰写《新序》的时候同样没有提到李广,依然沿用韩婴提到的熊渠子射石的故事,而且进一步改编了这个故事——“却复射之,矢摧无迹”。再对比刘向笔下熊渠子射石的故事和司马迁笔下李广射石的故事,我们惊奇地发现这两段文字出奇的相似,只不过射石的主角由熊渠子变成了李广而且情节有少许变化而已。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认为司马迁和刘向都对韩婴叙述的熊渠子射石的故事进行了改编。这样一来,李广射石故事的形成过程也就基本清楚了——司马迁把李广放到了熊渠子射虎的故事模式中,并且将故事进行了加工——他让李广第二次尝试射石头并最终失败。巧合的是刘向也对韩婴叙述的这个熊渠子射虎的故事进行了加工——他也让熊渠子第二次尝试将箭射进石头,并且失败。

作为一个优秀的史官,司马迁不可能不知道熊渠子射石的故事。司马迁和李广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对李广并不陌生,而且他跟李广的孙子李陵同朝为官,再结合他曾因替李陵说话而遭受厄运的事,我们足以看到司马迁对李广的高度认同。鲁迅对《史记》的评价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6]308,这句话非常准确地点出了《史记》所具有的高度文学性。司马迁是一个极好“奇”之人,他塑造的历史人物往往具有传奇性,所以《史记》中李广的形象应该不只是忠实的记录,而应该有创造、改编的成分了。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司马迁为了塑造李广擅射的形象,很有可能将熊渠子的事迹放到了李广的身上,并且对故事进行了改编。司马迁把射箭的主角换成了李广之后,还把故事发生的时间由晚上换成了白天打猎的时候,他可能觉得韩婴叙述的故事有些夸张,于是在用词上也很考究——他把“灭矢饮羽”换成了“没镞”——他让李广只是把箭头射进了石头里面,而不是整支箭,他可能觉得这样更真实一点。李广射箭入石的故事由此形成。

既然我们对李广射石故事的生成有了基本的判断,那么接下来我们就需要对李广射石故事的演化进行探讨了。李广射石的故事形成之后,就被大家接受且被不断地改编,例如班固的《汉书》是这样叙述李广射箭入石这个故事的: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矢,视之,石也。他日射之,终不能入矣。[7]2444

面对李广这样一个传奇人物,如果李广真的曾经将箭头误射进过石头,班固不会不知道,他的文章中一定会或多或少地谈到,但是没有。这也很能说明李广射石之事并非事实。班固撰写《汉书》无疑是参考了《史记》的,因为他的《李广列传》几乎照抄了司马迁的《史记·李将军列传》,只是在很多词语上有所改变,这些小小的举动其实已经达到了改编故事的效果。熊渠子将整支箭都射进了石头,司马迁改编之后只是“让”李广把箭头射进了石头,班固则又让李广重新把整支箭又都射进了石头——“中石没矢”, 这进一步夸张地写出了李广的神力;他还“让”李广几天后才又重新试着把箭再次射进石头——“他日射之,终不能入矣”。这无疑增强了整个故事的张力。

东晋的干宝同样是史官出身,他并没有怀疑过李广射箭入石故事的真实性,他在《搜神记》中几乎全部引用了刘向关于熊渠子的议论并同时引用了司马迁笔下李广射箭入石的故事:

楚熊渠子夜行,见寝石,以为伏虎,弯弓射之,没金鎩羽。下视,知其石也。因复射之,矢摧无迹。汉世复有李广,为右北平太守,射虎得石,亦如之。刘向曰:“诚之至也,而金石为之开,况于人乎!夫唱而不和,动而不随,中必有不全者也。夫不降席而匡天下者,求之己也。”[8]681

班固和干宝都是史官出身,本不应该对李广射石的故事进行任何改编,但班固确实作了一定的改编,这些改编终归还不是太大,这也许与他是史官有很大关系。就如著名史学家顾颉刚先生提出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观点形容的那样,李广射石的故事到了东晋道教人士葛洪那里竟然被改编得越发详细,真实得令人难以置信:

李广与兄弟共猎于冥山之北,见卧虎焉。射之,一矢即毙。断其髑髅以为枕,示服猛也。铸铜象其形为溲器,示厌辱之也。他日,复猎于冥山之阳,又见卧虎,射之。没矢饮羽。进而视之,乃石也,其形类虎。退而更射,镞破簳折而石不伤。[9]38

李广射石的很多细节都被葛洪编了出来:(1)李广射石前曾经一箭射死过老虎,而且是一头卧虎;(2)李广很勇猛,他用老虎的骷髅当枕头,并用铜铸了一个老虎当作尿壶;(3)李广射石就发生在他射死卧虎之后不久;(4)李广射石的地方在冥山之阳;(5)李广之前射死的是卧虎,他射石时以为地上的石头又是卧虎;(6)李广把箭完全射进石头以后紧接着又再次对着石头射箭,结果根本射不进去。葛洪距李广时代已经很久远,他不但接受了李广射石而且对这个故事进行了多方面的改编,而且补充了李广射石前的情况,进而连李广射石的地点都指了出来,似乎他比司马迁还要清楚李广当年是怎样将箭射进石头的。葛洪对李广射石故事的改编是很大胆而且也比较成功的,因为甚至有人认为把溺器称为“虎子”就来源于这个故事,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了,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葛洪对李广射石故事改编得是比较成功的。

李广射石的故事自司马迁笔下生成之后就不断被人们接受并被改编。葛洪之后,李广射石的故事还引起了唐人的兴趣,那首著名的《塞下曲》让李广射石的故事变得家喻户晓: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10]256

我们知道,诗歌的困难在于要以最少的字表达最丰富的情感和内容,而它的魅力也同样是在这里。卢纶这首诗只有区区二十字,他叙事当然不可能做到详细,所以他对这个故事进行了重新编排:他的诗里面有环境描写——“林暗草惊风”,虽然没有提到老虎却已经暗示了老虎的存在——所谓“云从龙,风从虎”[11]4;他还把李广射石的时间设定在了晚上;他让李广射完箭就离开了故事的发生地,第二天又让他回到了射石的地方去寻找射出去的箭,这个“寻”字绝对是卢纶的创造,不但让故事的画面顿时明亮了起来,更重要的是他让故事有了悬念,第二天才揭晓答案,这给整个故事带来了一种“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趣味性;最后他“让”李广的箭又全部射进了石头里面。卢纶对李广射石故事的改编同样是大胆的,而且是最成功的,他以区区二十个字让人们深深记住了这位射石的英雄,无怪乎这首诗能够流传千古而被人们经久不衰地传唱至今。

人类对于文学的接受从来都不是被动的接纳,而是一种积极的学习与改编。司马迁为了塑造人物的需要而让李广把箭误射进了石头里面,这是创作的需要;司马迁以后的人对于这个故事并不是简单地接受,而是或多或少地进行了改编,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同样是出于创作的需要。由此看来,文学接受是非常主动的一个过程,这种接受完全不是一种机械的信息收集,而是一个对已经收集到的信息进行加工再创造的过程。从这角度来说,文学接受其实就是文学创造,只不过这种创造必须有所依附而已,但它的魅力却并不一定会逊色于它的接受对象,有时甚至能够超过接受对象本身——司马迁将熊渠子改编成李广是成功的,而卢纶等人对司马迁笔下李广射石形象的改编同样也是成功的。

[1] [汉]司马迁.史记[M].[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引.[唐]张守节,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59.

[2] [战国]吕不韦.吕氏春秋[M].[汉]高诱,注.上海:上海书店,1986.

[3] [汉]许慎.说文解字注[M].[清]段玉裁,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

[4] [汉]韩婴.韩诗外传集释[M].许维遹,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

[5] [汉]刘向.新序校证[M].陈茂仁,校注.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7.

[6] 鲁迅.汉文学史纲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7] [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8] [晋]干宝.搜神记[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

[9] [晋]葛洪.西京杂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0] [唐]卢纶.卢纶诗集校注[M].刘初棠,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1] [魏]王弼.周易注校释[M].楼宇烈,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

【责任编辑 朱正平】

The Formation and Evolution of the Story that Li Guang Shot Stone

WANG Fu-dong

(Zibo Normal College, Zibo 255130, China)

The story of Li Guang shooting the arrow into a stone by mistake is well known by Chinese. As a matter of fact, by comparing many materials and the understanding of Sima Qian’s creation style, we believe that the story of Li Guang shooting a stone was adapted from Han Ying’s records of Xiong Quzi shooting a stone in the West Han Dynasty by Sima Qian, and Sima made Xiong Quzi’s story as Li’s story by further enriching the story. After Biography of General Li in Historical Records had been written, the story of Li Guang shooting a stone was widely interpreted and adapted. Later on, Han Shu, Soushenji, Notes of Xijing and some Tang Poems continued to adapt Li Guang shooting a stone. Hence, Li Guang shooting a stone became more vivid. These adaptations are clearly reflected the literature acceptance of the initiative, that is, people in the image of the literature will often be the image of the literary adaptation.

Li Guang shooting a stone; literary reception; adaptation

K234

A

1009-5128(2015)15-0055-03

2015-04-13

王福栋(1980—),男,河北宣化人,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隋唐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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