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新生
茫然回车巷
不止一次,散落的游迹印在古城邯郸。伫立静思间,我每每喟然长叹,这座西倚太行山脉、东挽冀中平原,与晋鲁豫三省临界的城市,真的很像重新萌发新绿的千年古树,那株树,久远的年轮难以辨认,稚嫩的枝条尚需培育。这也难怪,7000余年前的磁山文化,2000余年前的战国烽烟与当今相距太远,历史跑车扬起的烟尘在漫长岁月里早已把辙迹覆盖,后人在新路转折处,总会感到视觉迷茫。昔日的赵都,你究竟是在追寻旧梦,还是在跟进时尚?
手捧史册,与古邯郸人邂逅,其心胸或开阔、或狭隘、或慷慨激昂、或暗流涌动,无不令后人感到震撼。阳光的一面至今依然被诵为美谈:赵国的平原君果敢地任用了个性十分张扬的毛遂,这位平日默默无闻的门客也很争气,在楚王面前一番慷慨陈词,便使江山转危为安;赵武灵王能力排众议,在当朝开胡服骑射之先河,最终成为“战国七雄”之一。那时段,即便是邯郸普通的百姓也在行走时显露出特有的风度,引得外地人偷学他们行走的美姿。当然,有阳光自然会有阴霾:古邯郸也曾留下了历史的阴影,兄弟相残的七步诗;赵氏孤儿的悲壮史;美男兰陵王自毁容貌的凄惋;美女罗敷弹筝拒暴的悲剧……试问邯郸,我到底该怎样评说你的风雨沧桑?
那日清晨,我在浓雾中穿行邯郸的闹市,好不容易地找到了回车巷。这条仅有5米宽、50米长的窄巷里空无一人,于是,漫漫史话扑面而来,完璧归赵的大贤是否还稳坐车中,笑对突如其来的恩怨?赵国两位政要的车灯到底消失在哪个方向?深浅不一的车辙是否还依稀尚存?负荆请罪的脚步声究竟有多么沉重?直到近午,我仍在小巷中往返徘徊,还是没有搜寻到梦中的那条回车巷。
平心而论,近年,邯郸有关部门已然高度关注回车巷的历史风貌,在巷的一端修建了小型广场,巷内数家建筑的顶部也都铺饰了新色调的琉璃瓦,巷口设置了二层牌楼和典故石碣,整体格局已被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然而,百密一疏的是,回车巷两侧的商铺竟然是近年流行的铝合金大门,一家醒目的奶酪广告和与之相应的产品营销点在巷中显得有些怪异。这倒让我想起了那年在京郊看戏的情景。
戏台上的那位古装演员在唱念坐打上无可挑剔,只是他上场时匆忙,未及把手表摘下,故此在高扬水袖时露出了晶亮亮的欧米伽,引得台下一阵哄然。看来,任何细小的情节往往也能影响大局面,就像当年蔺相如一个不起眼的回车动作,便能使一国将相同心同德、和睦共事,继而国运昌盛一样。
我正自茫然间,一声悠扬高亢的西皮二黄声由远而近,一位耄耋老人颤巍巍地从巷口走入,细细听来,唱词竟是清举人英棨的那首《蔺相如宅》,唱段的后几句尤为铿锵:“有胆怀璧竟完归,有识回车能屈抑。强秦不敢问连城,老将负荆亦屏息。上全国体下全交,卓哉相如能兼得。”好诗好韵!静静的回车巷猛地回荡起一段厚重的古韵。
其实,在刚刚踏入邯郸界的时,我已然获知,考古人员几经对回车巷勘验,已然证实,邯郸在战国时期的地面早已湮没在地下4-6米处。也就是说,今日的古城连同回车巷早已“旧貌换新颜”。幸好史册可证,明代以来,人们想象中的古巷一直留有“蔺相如回车巷”的石碣,乐于怀旧的邯郸人一直把它当作《将相和》的转折点。尘埃能深掩历史的残骸,却不能阻隔后人的视点,这或许就是文化的魅力所在。
一条短窄、冷清的僻巷渐渐映入夕照,巷口两侧的大路车流渐多,明显有些堵塞。老人对我说,这条巷太窄,很少有做生意的人推车穿行,原因是谁也不愿意给对方让路,谁也不愿意为此回车。“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老人望着夕霞感叹。
感思学步桥
邯郸学步桥的那段趣谈,尽管已被国人传扬了数千年,可有谁真能在桥头自省?探其桥名之滥觞,原来出自《庄子·秋水》篇:“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学行于邯郸欤?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遥想那位燕国寿陵郡的少年也实在有些弱智,听说“邯郸步”走势优美,便不远千里来学,结果美步没学成,自己行路的姿势也忘个干净,最后只好匍匐而回。唐李白与好友谈及此事时,也曾笑称“寿陵失本步,笑煞邯郸人。”而今看来,庄子的那番告诫和李白的那句讥嘲,似乎有些多虑,君不见而今学步者多混迹于撰稿人之列,面对著述者的心血结晶,或抄或剽、或仿或改,巧妙避开寿陵少年学步的拙态,据他人之文思句型为己有,窃他人文辞入己之册。倘若古人有知,真不知该作何慨叹!
黎明,学步桥的广场很有人气,三三俩俩的晨练者在变化着剑式。邯郸人在战国时期是“美行”者,看今日的武姿也非同他比,放眼看,古桥的拱券渐渐染上粉嫩霞色,柳丝轻轻撩拨着绿缎般的沁河,桥柱的石狮如梦方醒,桥北石坊的楹联隽永……毫无夸张,学步桥真的是一幅格调清新的笔墨丹青。
飞架古城南北的学步桥,虽不是多么的雄伟壮观,却曾为京畿之门户,史册中称此桥为“三辅锁阴”。若翻开《广府志》,一页页文字便把桥史铺展得十分详尽。其实这座桥本来无名,最初是一座极普通、极简易的木质桥,往返多是当地民众和往来客商。每遇春潮秋水暴涨,惊涛骇浪便把形单影只的木桥冲垮,古城南北岸畔瞬间便成为天堑。
明朝万历年间初春一个清晨,沁河岸边伫立着刚刚上任几个时辰的邯郸知县王曰善。他双眉紧锁,望着奔涌的春潮和两岸咫尺天涯的百姓,猛地一顿足。3日后,石桥工程的叮凿声便响彻沁河两岸。不久,一座形状美观的石桥便有人过往。
明代的学步桥的架构既科学又具艺术性。为减轻桥本身的自重,适应汛期的洪水流量,在4个桥墩上又附设了4个小拱券,两侧有栏板和望柱,栏板上雕有人物走兽,石柱上雕石狮石猴。可叹那座石桥终究经不住300余年的风雨剥蚀,早已不似当年的风貌。只有王知县的大名,一直清晰地印在邯郸人心中。
邯郸广府古城,是中国杨氏太极拳发祥地。故此,学步桥广场练太极拳的花甲老人为数不少。我有些冒失地问着其中的一位老人:“您知道邯郸步究竟什么样子?”老人抚髯而对:“大概就像现今模特的猫步吧!”话音刚落,就溅起一片笑声。
春去春来,花开花落,古邯郸步确实远去了,两句古诗却一直萦回在我的耳边,使我屡屡自省自诫。南宋那位一生不仕、却在韵节上独步词坛的姜尧章曾面对学步桥叹曰:“论文要得文中天,邯郸学步终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