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门前树木开花了”
——读70后诗集《六户诗》

2014-11-15 04:40:29
诗潮 2014年11期
关键词:阿翔火车诗人

“眼见门前树木开花了”

——读70后诗集《六户诗》

◆李天靖

读一百首口语诗,像读一首诗的当下,诗人孙文波先生主编的诗集《六户诗》,引起了我阅读的兴趣。太阿、张尔、阿翔、桥(女)、谢湘南、楼河合辙六位诗人,他们大多是来自全国聚于深圳的70后诗人。他们作品丰富以及呈现出色泽迥异的诗风,我读着一首首诗,如同穿越他们不同的文化背景、各自的境遇与命运,以及不同的诗学追求隐秘的途径,从而获得了一次次快乐。

阿翔题为《愤然诗》的一辑,第一首《拟诗记,杜甫草堂》即为破题之作,是他写于2010年夏谒见成都杜甫草堂。且不说想象中诗圣杜甫“清瘦弯曲”“他用金黄的稻草编织寒衣”,单是草堂“黄昏炊烟成灾,缭绕有形/那些高飞的鸟被惊走而不觉”“一头脏兮兮的牲口,把暮色中的家/唱得生动,又被秋风吹病”,人文环境的恶劣,不能不使理想主义的阿翔“愤然”不已,“不能说被搅乱的不是旧梦,不能说内心低烧/必须有足够的时间合适登高”,而何处去寻一登高处的茫然——如米沃什所言:“诗人从高处观望它,同时又能巨细兼察地观望它的人,这种双重眼界可能是诗人职业的隐喻。”——使阿翔乃至更深的痛苦还在于“此地是成都,这就是我要写出诗/变得如此艰难,像一门失传的手艺”。阿翔诗的陈述被陈述的事实在一种特殊的光辉中呈现出来时,我收获的则是了解他作为诗人心性的光亮。阿翔,始于少年因耳疾而失语,给予他内在生命馈赠的却是诗与思的无间道:他失语而常耽于思,使天性的诗才与思之通约、自如地翻转、切换;潜沉于诗即为思,因此其诗思之绵密无痕却更显得空灵而流畅。这二者的无间道,使他在诗与思之间往返优游,或如一道闪电令人遽然惊见。作为通灵者,他的诗常出现如下的意象,“盛大的夏日长出新枝条,/表示十年前分离出来的另一个个人,/掩盖我的变化”“我继承了火焰/比倾听更上升到危险的梦。以至于低飞的/耳朵,向旧派女性敞开”“正如我从命运的沿途中/揪出烂醉如泥的幻术师”等等。他的《剧场,反爱情诗》《对一首〈禁诗〉注释,致诗》《快乐诗》《寂静诗》《设身处地,火车诗》《最后往往屈服于风暴,与友人诗》《江山美人……另一版本诗》《一只耳朵追逐另一只耳朵,街头诗》《关于夏日新病症或者十年前的自画像诗》等,给人印象更深的是对声音辨识的焦虑和耳疾导致幻觉而胶着并存。“火车”是他不少作品中如影随形的意象,仿佛潜意识的梦魇缠绕着他的生命而挥之不去。“‘看哪,一列火车经过,很长/很长的火车啊。’迎来壮丽,看见云朵,眺望愿望,/是往水里跳……”(《快乐诗》)“火车”这个意象,无疑是把阿翔引向新生活一种觉悟的象征,对于他而言又潜伏着惊恐:扑克牌的/女皇,这是在写信过程弹烟灰的姿势,这是老火车助长了/我需要的时间,哪怕是歧路……/它应该呈现落日的恐惧。(《对一首〈禁诗〉注释,致诗》)

在另一节奏/遭遇了火车黑暗中巨大的扩充,仅仅为了/短暂的设身处地,至少应付时间的那种伪虚无/二流的火车定有一路职业病,身体史的苦闷/我称之为缓慢的救赎。(《设身处地,火车诗》)“火车”这意象一方面是希望的象征,更多却是一种恐惧,梦魇般的疾病史、可怕的病灶时而发生的隐喻,而又不时闪现出少时毒瘾般的记忆。这种“物质上、心理上和精神上演进迟缓是因为我们的情结、无意识的固态、心理的习惯”(弗洛伊德语)。天才的产生起因于一种染色体的变异,造成智力、创造力的跃然,同时也不可避免对个人对心理产生极大的影响。阿翔这些诗作,或可看作诗人的一种精神现象。

张尔的一辑《蒙面诗》,第一首《去中原已近小雪》,过目不忘。诗不长,录如下:

但呼吸犹在,那唇齿一半/乘列车入省城/站台上飘散着细雨打湿了你的金发微卷/时针时急时缓/有很长一阵,我闭眼,佯醺/任明月如后视镜/在倒退中神游腹地,至燃为昨日之烬。

短诗分三层:一二句,写已上车,“但呼吸犹在,那唇齿一半”,谁的呼吸、唇齿,新鲜却如在目前;三四句补叙与恋人站台惜别,“飘散着细雨打湿了你的金发微卷”,历历在目而不舍却又似永

远,由“时针”急缓构成的张力甚妙;五六七句,再写车上,接一二句“呼吸犹在,那唇齿一半”悠长的回味令人沉醉,“任明月如后视镜”,更多是回忆之境,“在倒退中神游腹地,至燃为昨日之烬”,情色之美回味不尽。《镜中诗》构想奇特,诗中有云:“也可杯中取蛇,低眉将阴影/玩转”而生万物,“一面镜子陡然射穿仪式的刺痕……自天空巧夺一片历险的云”,非有非非有,非无非非无,合僧肇“不真空”之禅意,甚可体味。

张尔的诗内敛、精致,却又不失张扬,常作语言历险的试验,如《蒙太奇,公园旧事》《修辞》《穿越》《破镜诗——给莱耳》《蒙面诗》等,白话兼与文言杂糅,于时下流行的口语是一种突破,且兼及或反讽或借喻或排比或对比等诸多手法,可圈可点。

与张尔相比,太阿一辑《飞行记》写得极为开阔。第一首《听风——写在39岁生日之夜》,从深圳起飞至贵阳,全诗“风声”这个意象一以贯之:“听风即是雨,我已不能辨识风的方向,在大海之滨/或群山之旋涡,取消的航班隔日一再延误”,在机场逗留时写下的即时感受,或对现实的关注,“我看见生命的莽撞/越过红灯,斑马线,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佩戴面具的狗”;或对身世的感怀“颠簸的命运永远悬在空中。/就像风,生于草莽,起于青萍之末”;或对未来的探询“月亮隐于云端,在蚂蚁一次次叩问等待”,以“那是风雨的全部,/我带不走,也留不下”收束。煞尾一句“现在只有我闪耀,在空中,气流看见我”真正起飞了。全诗绵密而又纵横捭阖。

又诸如《北京后海,胡同的下午》《英仙座流星雨》《经居庸关、水关、八达岭长城往玉渡山》《登机口》等可作如斯观:娴熟而收敛自如的叙述方式,宏大与具象铺陈构成一种张力,长短句参差变化以及隐喻之美。这一辑《飞行记》中,诗人太阿总在飞行、疾驰、奔波,诗或是他一刹那的记录,在一种速度中所写成的,速度是他诗歌的催生婆或助产士。《重回岳麓山》《从水墨丹青到时间仓——赠友人》是对过往大学生活理想的追寻与反思,而“只有三个学数学的诗人,站成一排,/把眼前的葱茏树木算作非线性代数”,不无调侃;“时间仓能盛下这一代或下一代的谷穗,/却包裹不了温度上升的糜烂、暴乱”,可见已回不了书生意气的当年了——“回归之路比逃亡之路惊恐。/眼睛被车灯刺花,耳朵被夜总会震聋”。

在《圆月赋》里,针对当下物欲至上、奢靡行世,他写道:“我们继续飘、漂、嫖,/醉、罪、坠。”

穿过金碧辉煌与你无关的大堂,大帝作壁上观,/一部似曾相识的电梯,一个陌生数字把梦中人灵魂提升。/在午夜某一扇窗前,/谁会为最明亮的东西坠落而站立?

艺术的高度在人的灵魂的深处。在这个信仰丧失的社会,太阿的悲悼之情,或可照见一个知识分子已然对美的憧憬,以及内心尚存的正直与良知。

女诗人桥一辑《一杯弓》,幻象之变化充满了勃发的生气。《荷兰回来我只剩下一只耳朵》令人惊悚;去了一次荷兰怕是遇到窝心的糗事而不甘,因此“我怀揣剪刀/穿过整个欧洲,去剪一个说谎人的耳朵”。此诗极富戏剧性,可见地点、时间、情节以及夸张等元素,“白天我躲在草丛里/晚上我行军/夹紧尾巴”“有时躲在河边”见到“深夜,有人从我身边飞过去”,如果是他,就剪他的耳朵,哪怕上帝“给每个人一副翅膀,让他们变成鸟”也不放过。但结局的悖谬令人匪夷所思,“荷兰回来我只剩下一只耳朵”,也是此诗的发力之处。

譬如《桥在阿姆斯特丹》也充满了戏剧性:

桥一到那里/阿姆斯特丹就解放了/子弹从桥的胸口飞快地穿过去,桥数了数身上的弹孔/继续走/子弹挺干净的/穿过去就钉在中央车站的大树上/时针抖了一下/继续走

性都阿姆斯特丹,“子弹”的暗喻显而易见。

桥也下雨/桥把身体的一部分丢在大街上/自行车的前轮轧过她的早春二月

理性与超现实的非理性的隐喻转换,女性的自虐倾向,一切令人回味不已。

另外她的《左轮手枪与菊花》《本周导读》《桥在2009年》《经过特拉维夫》等,充满了诡异的想象力与语言狂迷的创造力。诗歌的理想,它是这个现实的离合器,与现实既结合又时而保持一个距离。

《经过特拉维夫》亦极具实验的先锋性,又不乏整饬之美。

谢湘南,我们在上海曾有一面之缘。我与陈忠村编的《波涛下的花园——中外现代诗技法鉴赏》一书中,因“并置”手法选了他一首《一只钟的生产流程》,它在最后一节揭示了资本的残酷,“一只钟在第三十只眼睛抵达一只纸箱/第三十一只眼睛是瞎的/它看见美金看不见/内裤里

的血”。

他的一辑《一件行李》,暗示了诗人漂泊的命运。多年来,他一直关注底层社会的众生相。

写一座城市,“整条街的发廊像一排木棉树,整齐地立在公路两边”——

当夜色降临/暗红的灯火亮起/木棉花们争相吐出/凌乱的手指(《木棉花影》)

反映了一个时代堕落的真实。

此刻你们用凝固的微笑/静立在墓碑上//你们活泼的身体曾在这个城市的街巷里穿梭/在制衣厂玩具厂电子车间柜台前写字楼/你们或许曾成天加班/或许在城中村的一个楼梯间,热烈地/吻过自己的恋人/在夜班过后的食街中用一个甜点一串麻辣烫/来安慰寂寞的肠胃……(《葬在深圳的姑娘》)

以反讽写下对一些来这座城打工的年轻女子殁于此的哀悼。

他们收集浮尘和阳光、/灰雾的叹息,一天天的积累/玻璃上,他们有如蜘蛛/被自己编造的舞蹈吸引……//像天空中的污点(《玻璃清洁工》)

也用反讽表现高楼清洁工危险而卑微的命运。

《一起工伤事故的调查报告》《呼吸》《试用期与七重奏》《站在铜管切割机前》《时间消失》《麻风病人》等亦莫不如此,真正地写出在资本下底层弱势群体众生的境遇,有的是诗人的生活经验,谢湘南的这些现实主义的作品像一块重铁,砸在地上会溅出血气来。维护社会的公平和正义,保障社会弱势群体生存的权利,是一个国家走向文明进步的标志。

《蟑螂》则是写出诗人与蟑螂同处一室的境地,同气相求的命运:

蟑螂,我的秘密你了如指掌——/你亲近我,而染上哮喘的爱情。/我繁殖文字而悲哀,/你咀嚼隐喻而身亡。

一首《数字》也颇为奇特地用并置式的结构,在打工期间住过或有人来访的门牌号,一周内打死蚊子的数字,在频繁找工作时乘过的大巴、小巴、公车的车号,买过的彩票号码,联系寻找工作的手机号,这一系列串联起来的数字,是特定时代一个诗人命运真实的记录。最后是——

1979、06、07——800;□、□、□/前面是你的生日,后面是我的一笔稿费/再后面的方框,曾记在你的笔记本上/是我的出生日期,抑或/死亡的时间……

托尔斯泰说:“真正的诗歌是朴素的。”楼河的一辑《出汗集》,就是这样的诗歌。第一首《与父亲在校旁饭馆》质朴动人,含着淡淡的忧郁。这应是回忆之作,写父亲来校看他,为他带来了米、橘子和红薯;他带父亲到学校旁的饭馆吃饭,“像两个潦倒的朋友”,父亲“好像对我说:抱歉,让你破费”;他对学校的周围污水、纺织厂的噪音、散去的同学都感到好奇,这一切使他产生了一种悲悯的情怀,最后这样写道:“现在我多想拥抱你,/你不是我的父亲,你是我的孩子。”

我发现楼河喜欢写夜的树林,十分感人——

一里外就有一座栎树林,/那里有狐狸和蛇,有鬼和露珠。/它们此刻和你一样睡意欲滴/垂着头,把梦当作心事。//……/神秘,竟这么近,/仿佛你自己就是一个秘密,藏着恶与善/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零星的声音和寂静(《你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零星的响动》)

我来看你,我走进你,/像走进镜子一样。(《在树林里》)

惊叹于/它入秋的风景散发出来的/油画般的浓密的光辉(《细雨中的森林》)

他的叙述质朴、敏感,融情于景,深邃,梦幻般令人莫测。他与森林中的万物,甚至天宇的星空合而为一,成为了他者。他说“就好像我的灵魂,也因此生起了光辉”。“一种精神的成分对于美的完整性是必不可少的”。([美]R.W爱默生)

他的《当我们在可可西里醒来》,写得舒缓、开阔,轻灵却带有几分凝重,清晰而又朦胧的意象,叠交融化于“阳光在天空中转动它的透明”,整首诗富有音乐的美感。可看出他具有真正诗人的潜质,以及今后多种可能性的变化。他的《夜宿天台》,因不一般的直白,闪现出海市蜃楼般令人吃惊的诗行。

一个多月,我断断续续却又集中精力阅读阿翔寄来的一本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诗人孙文波先生主编的《六户诗》,他们六人的作品因不同的风格,令我产生乐此不疲的阅读的兴奋。这是这本诗集的意义所在,亦如孙文波先生在序中所言:“我对于写作最深刻的体悟是,不管外界对一个人给予什么样的评价,只要他还希望写出不同以往的作品,就永远不会对自己的作品满意。”他还说得同样精彩的是,“谁在排他性做得好,谁就有可能使自己的诗形象变得清晰”。

阿翔说,“眼见门前树木开花了”,持着各自的色泽与芬芳,分外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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