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瑂
唐建平是一个在当代中国音乐界赫赫有名,但对于圈外许多人还有些陌生的名字。唐建平的音乐作品近二十年来在中国艺术舞台上已是风风火火——民族交响乐《春秋》《后土》、室内乐《玄黄》、舞剧《精卫》《风中少林》、打击乐协奏曲《仓才》《2008奥运圣火》等等,甚至2006维也纳金色大厅的“中国新春音乐会”上,他的管弦乐《闹花灯》如同一曲春歌,将中国人迎新的喜悦带到了遥远的异邦。
作为中国培养的第一位作曲专业博士生,唐建平自1991年开始出作品,至今二十余载,他已跻身中国当代最著名的音乐家行列。除作曲家的身份之外,唐建平教授曾长期担任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主任。
儒雅、勤奋、谦和、朴实、诚恳、平和,是唐建平给人的印象。
作曲恰给一向低调内敛的唐建平提供了一个很大的张力场,使他饱满的内心得以在音乐中一泻千里……
采访唐建平是在北京一个和暖的下午,唐建平刚刚从学院作曲系招生考场出来,彼此坐下正聊在兴头,他突然瞥见办公桌上的一张请柬,抱歉地说还要参加一个活动,来不及吃饭,便骑上自行车赶着到天桥剧场去参加一个开幕仪式。
望着夜幕中的背影,笔者不禁感慨他为事业的敬业和辛劳。
性 格
在众多个性十足的作曲家中,唐建平更像一个勤奋踏实的学者,白边眼镜戴在满面忠厚的脸上,性格老成与精力旺盛同时蓄含在他五十八岁的生命中。讲到自己的秉性,唐建平说:“我是平时蔫,心思和劲儿都留给写音乐了。”
他出生在吉林辽源——一个人口不多的东北新兴工业城市,煤城那毫无张扬的质朴孕育了唐建平的性格。成长的年月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全家孩子除了他,都是学校、单位和社会宣传队的音乐骨干,吹拉弹唱样样全能,年龄最小的唐建平,竟是全家“没有音乐细胞”的另类。
七十年代后期,因为母亲被下放到五七干校,早年即失去父亲的几个孩子,怕小弟弟没人管,就把他拉进了中学宣传队。那年唐建平刚上初一,在中学宣传队一群男孩子中,长胳膊长腿的他很快成了舞蹈节目的台柱子。从此,对音乐艺术毫无兴趣的他,也开始拎回一把二胡甚至小提琴在家里“吱吱呀呀”地拉起来。随着高年级同学毕业离校,唐建平很快被老师提为宣传队队长,主要负责乐队工作。
当时,唐建平特别向往长春,他最大的愿望是进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造“大解放”。
直到第二学期,学校请来一位长居长春、专业很棒的菲律宾籍打击乐老师教授专业课,“在自己崇拜的老师面前不能被看不起”、“不能比其他同学差”……这样一个男孩子最直接、最简单的想法,使唐建平从此脱离青涩开始用功,也开始了真正的音乐学习。
两年学习期满,唐建平以全优成绩留校任教,成为艺校培养的第一代打击乐专业老师。
1977年恢复高考,唐建平正在距离长春很远的农村参加工作,他很想回长春参加艺术院校的考试,在好心同事的劝说下才不得不放弃。也就是这一年,唐建平在农村炕头上,不知翻烂了多少册音乐理论书,做了多少和声题。
“第二年,北京的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不招生,我就考了沈阳音乐学院作曲系。从此,以作曲为终生职业,做一名优秀的作曲家,开始成为自己明确的事业追求。”
几十年后,当年领导着一群毛头孩子的中学宣传队队长,已经成长为中央音乐学院的作曲系系主任,并有着诸如著名作曲家,教授,中国音乐家协会创作委员会委员、理论委员会委员、
教育委员会委员、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等一系列令人艳羡的头衔。
一个人的成长与成功,天分之外,往往受性格左右。平和内向的外表下,有着一个男儿的自尊与主见,也许正是这些品格,成就了唐建平事业的成功。
才 华
还在中学宣传队时,唐建平已显露出对音乐艺术的悟性与才华。他是宣传队队长,唱、跳、玩乐器甚至指挥,他都无师自通,并成为了全队的台柱子。
初二的一天,唐建平和全体宣传队员正在为学校师生汇报演出,广播里传出通知:“宣传队暂时停止演出,全体学生准备参加吉林省艺术学校来校的招生考试。”台上台下的同学都被老师一个个叫走了,只留下唐建平和另一个宣传队骨干被“保护”了起来。不到两个小时,宣传队所有考生都败下阵来。老师为了学校的荣誉,把两个骨干也送了上去,结果十几分钟后,两个人即顺利通过考试,被艺校老师当场录取了。
接到录取通知书时,唐建平最兴奋的是“终于可以去大城市了”,这大概是一个十五岁男孩对未来的最大理想。
“我1970年考入吉林省艺术学校,毕业后留校,出于对作曲的偏爱,1978年又考入沈阳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后继续做省艺术学院教师。”
他有着男儿向上的劲头,颇有些不甘心命运的安排。1985年,他决定进一步学习,报考了中央音乐学院苏夏教授的研究生,投身其门下继续深造。
“在苏教授门下,我硕士毕业后留校教了三年曲式课,1989年又继续随导师攻读作曲专业的在职博士学位,1991年以优异成绩成为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位作曲专业博士毕业生。从中央音乐学院硕土毕业后,也就是1987年到1991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写作,可是始终写不出像样的东西来。”那时,几乎每个寒暑假,唐建平都不敢怠慢地坐进“616”琴房刻苦创作,但通常是一个假期过去,一部计划中的作品只憋出一分钟的音乐。
也许是学得太多,脑子里装满了中外著名作曲家的精彩曲目,唐建平已经不允许自己的笔写出一个不满意的音符。他后来总结:“当时,技术、生活、音乐语言以至思想深度等所有的创作元素通通堆积在一起,反成为我创作的瓶颈。学习的收获过于理性地阻碍了灵性的喷薄,音乐情感经不住脑子里的高期望,根本流动不起来了。”
一时间,国内第一位作曲博士的骄傲荡然无存,唐建平甚至自卑地认为自己根本不是搞创作的料。
就在唐建平创作低谷时期,同事郭文景拿来一个活儿——贵州省黔西南歌舞团民族舞剧《布依女儿》的音乐创作。也许是看出唐建平“高处不胜寒”的苦恼,郭老师特意传达:“对方的要求很简单,‘只要有音乐就成功!”endprint
“只要有音乐就成功”这句话使唐建平极度紧张的心一下放松了,剧本过目后乐思汩汩往外溢,于是笔下生花,写得顺极了。一个月过去,中央芭蕾舞团准备录制两张中国舞剧音乐精粹,听了唐建平已完成大半的《布依女儿》音乐后,当即决定其中一张唱片专录《布依女儿》。录音棚里,著名指挥家卞祖善满怀对晚辈关爱提携之情,愉悦并郑重地向唐建平表示:“向你的音乐学习!”又一个月过去,唐建平的处女作录音送到贵州,丰满动人的音响一下感动了全团上下。
唐建平成功了,他的音乐不仅救活了一个剧团,也因此解救了自己。这部处女作改编为管弦乐组曲《布依组曲》后,在中国首届(黑龙杯)作曲大赛中获得第
二名,这是唐建平第一部获奖作品,他的创作事业从此开始了真正的腾飞。
这一年,唐建平三十六岁,在他的艺术生涯中是特别值得记忆的一年。
音 乐
十几年的勤奋苦读终于凝练成饱满的创作激情,音乐思绪任意驰骋,唐建平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创作高峰期。从1991年至今,他先后创作的大型音乐作品包括十部协奏曲、四部舞剧、两部清唱剧、一部神州和乐等五十多部作品,囊括交响乐、协奏曲、舞剧、乐剧、室内乐、中国民族器乐、影视以及艺术歌曲等众多音乐体裁,几乎全部成功地展现于中外音乐舞台。唐建平的名字和作品被媒体与业界一次次关注,鲜花掌声好评如潮:
琵琶协奏曲《春秋》(1994年)人选二十世纪世界华人音乐经典,被公认与《草原小姐妹》同为最有代表性的中国琵琶协奏曲。
九重奏《玄黄》(1994年)是唐建平的第一部现代音乐作品,一举获得台湾第三届作曲比赛第一名。
民族管弦乐《后土》(1997年)获得首届“金钟奖”三等奖,被著名作曲家王西麟称为“一部民族管弦乐里程碑式的作品”。
打击乐协奏曲《仓才》(2003年)获得第十届中国交响乐作曲比赛第二名,国内外演出几十场。
交响协奏曲《圣火2008》2006年2月世界首演后,即被国际著名唱片公司“百代唱片公司”列入年度唱片出版计划。
民族芭蕾舞剧《精卫》和民族舞剧《风中少林》音乐,亦被作为舞剧音乐精品之作,分别获得全国第二届舞剧节优秀音乐奖第一名和全国“荷花奖”舞剧比赛金奖。
苏夏教授这样评价他的高徒:“唐建平非常用功,经常整日整夜倾力于音乐创作。他的想象力很丰富,作品有很好的旋律性。作品以汉族音调为主,也能娴熟运用各民族音乐,具有鲜明的民族风格。他涉猎各种音乐体裁,从最初的舞剧音乐、民族管弦乐、合唱、室内乐到后来完成的佛教合唱,能够非常成熟地把握和创作各种体裁、题材、风格的作品。”
唐建平为人厚道,与前辈、同辈甚至小辈关系处理得都很好。他的音乐也是如此,能够为人们广泛接受。
从最初的《春秋》《玄黄》到《后土》《京韵》,中国历史文化的绚烂为唐建平的音乐平添凝重,如同华夏五千年文化长脉深邃、隽永、博大,令人从中读出作曲家的胸怀和底蕴。一部《春秋》,唐建平以春秋时代公元纪年的数字发展为一首跌宕激情的音乐史诗,表达出自己对中国古老文化的崇拜和追溯之情。室内乐《玄黄》,通过一支竹笛与八把大提琴,从音色、韵味到演奏风格、排列形式的对比与动静结合,在远古之音——新石器时期出土的三只埙中的五个音上演绎出天地玄黄之博大。《后土》采录自西南少数民族纯朴自然的女声与庞大的民族管弦乐队现场演奏合鸣,时空的跨越与文化的永恒被作曲家定格在音乐的张力场中,发自生命中的原始之声越过蛮荒与文明之界,撼动着人们心灵深处的情感。
日本著名作曲家三木稔先生听了《后土》的初次排练后说:“我非常激动,甚至超过了斯特拉文斯基。”打击乐协奏曲《仓才》是唐建平2003年的创作,在北京交响乐团的欧洲巡演中,《仓才》音乐中洋溢的中国个性和力量使异国观众为之振奋和激动,被誉为“完美魅力的北京方言”、“中国京剧和交响乐的完美结合”。翌年,打击乐协奏曲《圣火2008》又一次随北京交响乐团出访欧洲,当地奥地利新闻社报道:“作曲家唐建平在这个富有强烈节奏的协奏曲中传递出和平的信息。”
唐建平经常充满感慨地说:“中国历史悠久,使我们每一位致力于音乐创作的人,都有可能成为这富饶文化的幸运子孙,只要置身于这悠远的历史文化长河之中,就会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创作灵感是如此的富有。”他的音乐中,继承与创新、传统与现代不经意间被融合得天衣无缝。对各种作曲观念与技法的游刃有余,又一次体现了唐建平创作上的成熟,在他的理念里,“唯一的作曲技术只有一个:合理组合各种音乐材料以及选择和确定适当的音乐表现方式的
技术。”
而当人们在一部部历史音乐长篇中掂量作曲家内心那厚重的份量时,唐建平的舞剧音乐又向人们洞开作曲家另一扇心灵之门。唐建平在舞剧音乐中,以抒情而浪漫的气息,演绎出一曲曲深情的旋律,情感的细腻与缠绵、内心的冲动与激情,在音乐中抚动出情意绵绵的涟漪。随着舞姿翩翩,你不能不为作曲家内心美好的情愫与境界而感动。
采访那天,他将自己的合唱套曲《月光》唱碟轻轻送进电脑光驱,童声天籁般的无伴奏合唱向房间四处铺开,如天边浮云轻轻漫过心灵,空气也纯净得几乎凝固。而侧过头去,端坐在电脑前的唐建平神情严肃,微皱的眉头一派夫子的老成,令人几乎不能想象《月光》倾泻的一片赤诚之情与他有多远的距离?
未 来
近些年,作曲家几乎很难举办个人作品音乐会,一是不容易找到投资,二是不会有票房,但唐建平的个人作品专场音乐会连续在2012年春与2013年冬南北开花,博得好评。
2012年3月11日,著名笛子演奏家王次恒与著名指挥家于海指挥浙江交响乐团在北京音乐厅举办“如歌交响——著名作曲家唐建平交响作品音乐会”,演出了唐建平创作的古琴协奏曲《云水》、笛子协奏曲《飞歌》和交响组曲《精卫》等不同时期的作品。 2013年12月7日晚,上海民族乐团在上海音乐厅又为观众奉上一场“经典演绎——唐建平作品音乐会”,多位名家共同演绎了唐建平的打击乐协奏曲《仓才——风云决》、琵琶协奏曲《春秋》、竹笛协奏曲《飞歌》、古琴协奏曲《云水》以及民族管弦乐《后土》等五首民族器乐作品。
如果说偶然之后一定有其必然因果,唐建平的所有成就和机会绝对有备而来。唐建平曾说:“我不是天才,就是很幸运。”
当年,国际著名作曲大师拉赫曼在听了唐建平的《玄黄》后,曾经激动地说:“我能告诉你的除了极大的尊敬和羡慕就没有别的了……在我看来欧洲现代音乐的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即从我们现代主义的狭窄天地中走出来,使音乐能够给予普通人一些有益音乐水平提高、平衡音乐创新与音乐内容表现方面的新要素。在这一方面来说,可能你的音乐比我们德国的‘先锋派或者我本人的音乐做得更好。”
作为二十一世纪中国音乐创作群体中最优秀的作曲家之一,唐建平的幸运也是当代中国作曲家的幸运。他说:“当二十世纪音乐创作特别是西方音乐创作发展未来一片迷茫时,越来越多从东方文化地域走向世界的作曲家,对他们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激情、信心和希望。因为他们自信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创作生涯刚刚开始,而是他们不仅通晓属于东方文化的母文化,同时在近代乃至现代音乐创作潮流影响下,又不断地研习和掌握了西方音乐文化理论和作曲技术,特别是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多元的文化背景,并能将其化作最重要的推动力量,融入自己的音乐创作之中时,他们的创造力也就越显充实。”
站在时代的前沿,唐建平在创作中借助属于时代的思维、观念、技术手段所创造出来的音乐风格区别于前辈,他与同代作曲家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才情,追逐着时代的脚步,责无旁贷地拉近东西方音乐的距离。在未来的创作计划中,唐建平真诚地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进入世界主流音乐的排行榜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