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学松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为躲避纳粹德国的种族残杀,约2.5万名犹太人来上海避难,卡尔·安格尔是其中一员。林道志,一位重信义、守承诺的上海人。时值战乱年代,为在日本鬼子对上海进行大轰炸前逃离,卡尔向林道志提出一个请求:代为保管一批2000余册的图书。林道志答应了,承诺保护好这批书。此后70年间,林家三代人冒着生命危险,父传子,子传孙,把这批图书保管得完好无损,等待着有一天卡尔来取……
战乱中接受卡尔的嘱托
1943年秋,上海虹口区提篮桥。战火纷飞中,一天早晨,时年54岁的林道志刚打开屋门,只见他的好友——犹太牧师、慕义小学犹太方校长卡尔·安格尔一脸紧张地站在面前。卡尔请求他代为保管一批图书,末了留下一句话:“我会回来取的!”
林道志知道,在日本鬼子对上海大轰炸开始前,居住在此的犹太人急着逃离。此时,在这片土地上,成千上万的中国军民正在和日本鬼子进行着殊死搏杀。
林道志是一名基督徒,在上海经营着一家复写纸厂和一家肥皂厂,并创办了慕义小学,接收读不起书的穷孩子,也接收逃难来的犹太人的孩子。卡尔是他的教友,也是他学校的管理者。
卡尔信任他,诚恳请求。林道志一时犹豫不决。生意是小事,自己也有一家老小呀,也在想着逃离战火。眼下,保命是最要紧的,这么多书籍,万一有个闪失,咋向对方交代呀……见他不吱声,卡尔有些失望,转身想走时,林道志一把拉住了他:“我答应!”
卡尔的眼睛一下子变亮了,走上前和林道志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当天上午,书运来了,英文的、德文的、希伯来文的,足有2000多册。读过私塾的林道志明白,这些书极其珍贵,不到万不得已,卡尔不会托付给别人的。
书留下了,主人走了,这一去音信皆无。看着这些书,林道志冷静地想了想,隔壁就是日本人的军火库,战火随时会烧到他家。家可以毁,可书不能被毁。答应人家了,不能失信。这天夜里,远处传来几声爆炸声,火光把窗子都映红了。林道志不放心,起身去仓房查看。书在那里放着,他有些担心,要是落下一颗炮弹,后果不敢想……
第二天,林道志决定带上书,回老家浙江黄岩去躲一躲,等战火稍平息一些再回来。安排好上海的事务,林道志雇了一只帆船,装上书,携家人走水路往老家赶。
在码头上,蛮横的日军哨兵拦住了他们,先是问去哪,又问这些书是哪来的。儿女们见状,吓得直往他身后躲。林道志故作镇定,上前一一作答:书是给一位在国外留学的老乡捎带的,回老家是祭祖。听他说的没有破绽,哨兵迟疑一下,放行了。长吁一口气,林道志拉着两儿一女,赶紧走上船,随后吩咐船工:“开船!”
黄浦江上,风平浪静,可林道志心中却上下起伏,这一去,还能回来吗?自己从一名商务印书馆的学徒工发展到今天,甘苦谁人能知?最难时,他在豆芽上撒盐就饭吃……想着想着,船到吴淞口了。这时,大儿子林尊义站在船舱口喊道:“爸,有船来了!”
林道志往外一看,只见海面上一只小船正急速向这边靠近。船头上,立着几个面目凶恶的人,手里拿着棍棒刀枪,嘴里大声喊着:“快停下!”不好,是强盗!他赶紧喊船东:“快,升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松口气,危险瞬间又在眼前。此时,船东早已吓得双腿发抖,没了主意。听到林道志“升帆”的喊声,船东忙叫苦说:“海面上没风,升不起来帆呀!”近了,又近了!眼见强盗的面目真实可见了,林道志急了,大声吼:“升帆!”
帆终于升起来了……说来神奇,刚刚海面上还是和风徐徐,转瞬间大风突起。赶在强盗跳上船之前,帆船借着风势箭一般冲向大海深处,顷刻间甩开了强盗船。林道志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两眼直视着海面,显得沉着而冷静。船上有书,有他一家老小,落到强盗手里,后果不堪设想……船舱里,女儿小声说:“爸,我们不会死吧……”
五天后,船在黄岩靠了岸。林道志买来几副大箩筐,雇人挑着书,赶回老家。筐里,时年6岁的小儿子林尚义乐得摇头晃脑,嘴里喊着:“好玩!”回到老家后,林道志把两儿一女叫到一起叮嘱说,这些书是用全家人的命换来的,以后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要保护好它们,将来还给人家。见父亲一脸凝重,孩子们懂事地点点头。
抗日战争胜利后,1946年11月5日,林道志又带着这批书回到上海。家还在,学校、工厂都还在,可卡尔先生没有回来。把书重新整理后,林道志腾出家里的一个长约20米的亭子间,把这些书一排排码在书柜里,不允许任何人动它。
没等到卡尔回来,紧接着国内战事又起,上海又回到风雨如晦之中。林道志整天提心吊胆,他怕万一有人问起书的事,说他勾结外国人,再找个理由把书拿走,那样他就失信了。为此,他嘱咐家里人,有陌生人来敲门,不要开。
1947年9月初的一天,林道志正在学校给孩子们上课时,邮差送来一封信。一看信封,是从德国邮来的,落款写着卡尔·安格尔。林道志惊喜交集,卡尔来信了,卡尔要回来了……信是用英文写的,在信里,卡尔告诉他,尽管饮食不好,回乡的生活总算安稳,自己也找到了一份工作。结尾处写道:“愿神祝福你和你的家庭,许你们富足,我很想得悉你们的消息……”读罢,林道志有些失落,卡尔没说啥时回来。他想说,书保存得完好无损,就在楼上的亭子间……
此后,卡尔又寄来过几次明信片,林道志回过几次信,但卡尔一直没有说准什么时间回中国取这些书。此后,他和卡尔失去了联系。可他相信,卡尔会回来的,会取走放在这里的书的。
三代人舍命艰辛守护
等待中,全国解放了,卡尔始终没回来。随着公私合营,林道志仅保留了石库门内几间私人房产,供家人居住,其余的产业悉数归公。
1952年年底的一天,林道志又一次来到楼上的亭子间。上海天气潮湿,书发霉了吗?虫子蛀蚀了吗……打开书柜,拿起书,他一本一本地翻看着。还好,书没有发霉,也没被虫子蛀蚀,林道志放心了。书留在这里快10年了,它的主人忘记了吗?他拿起抹布,又一次擦书柜各处的灰。明天,他就要把慕义小学也交还给国家了。卡尔曾是这所小学的犹太方校长。如今,卡尔不在,他对着满柜子的书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卡尔,你还好吧?现在,我的孩子都长大了,我也老了,以后我就把书交给孩子保管了,一直等你来取走……
此时,林道志已是63岁的老人了。
一天傍晚,几个孩子玩捉迷藏,小儿子林尚义躲到了亭子间里。好奇心强的林尚义看着书柜里摆的书,有的上面还画着花花绿绿的外国人,一时忘记出去,躲在里面翻看了起来。外面喊不应,屋子里又找不到人,林道志走上亭子间查看,只见小儿子坐在一本铺开的书上,手里还拿着一本正津津有味地看呢!
林道志上前一把拉起小儿子,使劲打了他一巴掌,吼着说:“那是人家的书,坐坏了咋办?”小儿子委屈得哭了,嘴里嚷道:“破书,破书,谁稀罕!”就是这个当时还不懂事的小儿子,在长大后一次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不顾生命危险保护这批书。
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随着“除四旧”、“铲除里通外国之人”的风声一天天紧起来,林道志开始担心这些书的安危。书是罪证,因为它的主人是外国人,书里面写的是弯弯曲曲的洋字母。一旦有不测,不但他有生命危险,这批书也保不住。
一天早晨,林道志担心的事终于来了,一群嘴里嚷着“这家有黄色书刊”的红卫兵不由分说地闯进了林家。此时,因林道志的大儿子早逝,保护这批书的责任落在了已经长大的小儿子林尚义身上。
林尚义看见红卫兵朝放书的亭子间走去,他跑进亭子间,用身体死死地顶住屋门,不让红卫兵进去。红卫兵就反复冲撞亭子间的门。门被撞开后,红卫兵把林尚义按倒在地,拳打脚踢。随后,书柜被他们砸碎,书被一摞摞地抱出了屋子,放在楼下。林家老老少少十几口人都被红卫兵堵在弄堂里,一动不准动。
眼看着守护了20多年的书将被损毁,已77岁的林道志急了,从人群里一步冲了出来,大声申辩,说书是人家留下的,不是毒草。紧接着,林家的儿子、儿媳、女儿也一个个站了出来,反复申辩。可没用,这些十六七岁的红卫兵根本不听。这时,有人拿起铁锹开始在地上挖坑,准备焚烧这些书。见状,林道志急得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脖子上的筋也一跳一跳的,冲着红卫兵大声喊:“不能烧,不能烧啊!烧了怎么向人家解释呀……”说完,他想冲过去,用身子护住这些书,要烧,就与书同归于尽。可他的胳膊被红卫兵按住了,他动弹不得。此时,林道志女儿的孩子——他8岁的外孙孙礼德就站在外公身边,小拳头紧握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些人。
坑挖好了,一大一小。在这紧急关头,突然,林道志用尽全身力气挣脱红卫兵按住他的手,跪在了地上,口中念念有词……他在默诵《圣经》中的祈祷文。紧接着,全家老小全都跪下了。还是未成年人的红卫兵没见过这种场面,胆怯了,没有立即动手。
也许是林道志一家人的铮铮信用之心感动了上苍,对峙中,天突然阴了下来,不一会儿就落下了雨点。这时,红卫兵看着林家人还在黙黙地跪着,商量了一下,决定改天再烧。临走时,一些散落在地的画册被红卫兵你一把我一把地撕开,叠成一个个“纸宝”,装进书包,留着回去玩了!
红卫兵走后,林道志一家人赶紧起来把书一摞摞地抱回了亭子间。看着满地那些被撕碎的书页,林道志欲哭无泪……这是林家守护了20多年的书,就这么被撕碎了,他心里犹如刀扎。幸好,只是很少几本书被毁。林道志把撕碎的书一点点地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包起来,面朝着西方低声说:“对不起,卡尔先生,我没保护好你的书……”
第二天一早,一夜没睡的林道志集合起全家老少,一起来到宗教局陈述书的来历和保护下来的理由。最后,宗教局给出一个意见:贴上封条,等待处理。
书被查封了,林家人不愁反喜。封条贴在书柜上,就是给书上了一道保护锁。林道志每天都要上亭子间来看看,怕封条脱落了,又会有人上来抢书。直到两年后,封条才被揭开。此时,已没人对这批书感兴趣了,只有林家老少兴奋得把书柜擦了又擦,把地扫了又扫,像过节一样开心。
转眼到了1978年春天,已经41岁的林尚义结婚了,媳妇名叫潘碌,时年35岁。此时,林道志已经89岁高龄了。看着进门的小儿媳,老人不忘叮嘱说:“书是人家的,要保护好!”小两口的新房就在亭子间的下层,算上亭子间,全部面积也只有59平方米。
收拾新房时,有朋友说,把亭子间里的旧书卖掉吧,还能腾出点儿空间。林尚义拒绝了,说书是别人的,守护它是林家人的责任。
自打交出慕义小学后,林道志没有任何收入,看病、吃饭,全靠儿女。1982年1月的一天晚上,老人安详地走了,享年93岁。走之前的一天上午,老人把儿女们叫到一起,指指楼上,又指了指胸口,断断续续地说:“书是人家的,要保护好,等人家来取……”儿女们含泪答应了。
老人走了,林家的后一代人也成长起来了。到了20世纪90年代,林尚义的两个儿子已长大,林道志的外孙孙礼德已是30多岁的大小伙子了。1994年春,林尚义的儿子15岁了,再和父母挤在只有12平方米的屋子里实在不方便,全家人决定在楼上的亭子间里再辟出一间小屋给孩子住。
动工时,孙礼德先是和舅妈潘碌一起,用木板将藏书的空间撒上药剂,用以防虫、防白蚁,然后封堵住,只留下一小处通风口,能钻进一个人进行查看、清扫……再用旧挂历纸把木板墙糊上。现在,上到亭子间时,只能看到一间11平方米、仅放下一张单人床和餐桌的房间。
孙辈人寻找图书的主人
2012年4月初,一条消息得到证实:2013年,林家所在的石库门、里弄一带都将拆迁,要盖大楼。闻讯,林家上下又忧又喜。喜的是,可以住进宽敞明亮的新房了,忧的是房子拆迁了,亭子间里放的书咋办?
此时,林家子一辈的林尚义和孙礼德的母亲均已过世,林家的长辈只剩下64岁的儿媳潘碌。林尚义弥留之际,还不忘嘱托她:“书是人家的,人家会来取的。”说着,他用手指了指那道夹墙……刚嫁到林家,潘碌就听到过这句话,是从公公嘴里说出的。现在,丈夫也在说这句话,她不能不为之动容。丈夫一家重信义,她是儿媳,也有继承林家传统的义务。
心里急,可没用。上海的房价太高了,人还没住处呢,租房子藏书更不行。现在,潘碌已退休在家,每月收入不多;孙礼德也是工薪一族,月收入不到5000元。而在家附近租一间10平方米的小屋,一个月的租金也要1200元以上。
一天晚上,回到家中的潘碌一眼看出了不同,衣柜被翻开了,里面的衣物散落一地,手镯、项链都找不到了。她急忙给外甥孙礼德打电话:“快回来,家里进贼了!”
匆忙赶回家的孙礼德先安慰小舅妈一番,又学着小舅生前的样子,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放书的那道夹墙,听到有回音,他知道没有人进去过,书没丢,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一天晚上,绵绵细雨中,孙礼德听到墙壁上有丝丝的声音。披衣下床,孙礼德开灯细看,这一惊非同小可,是白蚁。几乎一夜之间,木板墙上、屋脊处、桌子上到处爬满了小小的白蚁,甚至用来接雨水的脸盆里都浮满了一层。
从小在上海长大,孙礼德深知白蚁的可怕。这东西虽小,可破坏力惊人。他立即钻进夹墙里看里面的书,白蚁没有钻到夹墙里,书完好无损,他松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孙礼德赶紧打电话请来灭白蚁的专业人员,在屋子里连续撒了几遍药后,白蚁不见了。
拆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可书的去处还没有着落。2013年10月13日下午,在搬迁通知上签字后,孙礼德拿起锤子,走向夹墙,他要赶在拆迁人来之前,先把书搬出来。砸墙时,潘碌在一边叮嘱道:“轻轻砸,别砸坏了书柜……”
夹墙散落了,里面的书露了出来。潘碌走上前,拿起一本书仔细查看,没有鼠咬蚁蛀。孙礼德也捧起一本,又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没有霉味。狭小的空间里,书在里面静静地躺了几十年,却没受到一点儿伤害。继续翻检中,一张纸片从一本书里掉了出来,是卡尔的信,上面有他在德国的通信地址……
此前,他们多次打听卡尔,可一直没有线索,现在好了,大喜过望的潘碌、孙礼德立即请来一位懂德语的大学生帮助翻译信的内容,又按信的地址写了一封信寄走。信上这样写着:“尊敬的卡尔先生或后人,如果您还记得这一批书,请与上海的我们联系,我们一直在等您……”
信寄走了,不久,德方回信,查无此人。潘碌和孙礼德失望至极,明明是这个地址,怎么会查无此人?两人不甘心,又给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写信,述说了书的情况。很快,纪念馆方面的领导赶来了。经现场验看后,馆长陈俭震惊不已,犹太人回来找中国人是常事,可中国人找犹太人,这还是他遇到的第一次。更让人欣喜的是,这些书保存得完好无损。
随后,由纪念馆出面,与德国驻上海领事馆取得联系,请求帮助寻找卡尔并得到积极回应。听到消息,潘碌和孙礼德激动万分,找到卡尔的日子不远了……
不久,上海虹口区图书馆决定给这批书提供一处临时落脚点。2013年10月16日下午,图书馆工作人员走进了亭子间后,看到这么狭小的空间里竟然环墙立着三个大书柜,装着满满的书,深感震惊。书珍贵,林家人更可敬,三代人,视别人的书如命,保存了70年,世界少见。
这批珍贵的图书被运走了。经点查,现保存有1654本,装了满满18箱。潘碌和孙礼德眼含热泪,目送着车队离去。
接受记者采访时,已经55岁的孙礼德如释重负:“我终于实现了对外公的承诺……小时候,他最爱给我们讲和这些书有关的故事,昏黄的烛光下,映照着我们眼里亮亮的泪光。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信守承诺是一件美好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孩子也明白了前辈为何这样做,他们也会如此再去教育自己的孩子的。”
2013年12月下旬,一条消息传到上海:在德国北部一个名叫Schwerin的小镇,志愿者找到了卡尔夫妇的墓碑。闻讯,潘碌和孙礼德长出了一口气,斯人逝矣,这个结果总算能给亲人一个交代了。但卡尔先生的后人在哪,却没有音讯。
潘碌和孙礼德的心愿,是能在他们的有生之年,亲手把书交还给卡尔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