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放得愈高愈有意思,但不能断线。
风筝,是作品的灵气。这线,指千里姻缘一线牵之线,它的另一段系着启发作品灵感的母体,即大众之情意,亦即传统之美。
大漆,是让梁远得以与传统相互凝视的载体。他的创作要从画画说起,再到抽象的“器”,然后,是古琴。风筝于苍穹中自在风行,风花雪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数十年的光阴从手指间流过,梁远就像那平和的放风筝的人。
漆之艺
可考证的中国最古老的漆器,是在余姚河姆渡遗址发现的朱漆木碗,距今已七千多年,虽木胎已朽,但所涂朱红色的漆皮依旧折射着古朴的光泽。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中国漆艺出现了雕漆、描金、螺钿、填漆、素髹等技法,日臻极致。
上世纪50年代,漆艺从手工艺走上了工业化生产的道路,产量上突飞猛进,然而不幸的是,流水线的生产模式扼杀了“手艺人”的创作精神,不但成品缺乏审美意趣,制作质量也大不如前。80年代前后,工艺领域因政策变革而发生结构性的重组,全国的漆器行业几乎都濒临倒闭。这时候有的“工艺美术职工”回到了作坊的生产形式自谋生路,然而,由于工艺繁杂,成本高昂,加上市场流通不畅,能够坚持创作并沉淀下来的学子寥寥无几,许多人担心延续了几千年的漆艺将濒临失传的危险境地……
漆艺要如何在当下艺术领域里获得新生,这是梁远这代漆艺家不断探索的问题。
梁远一开始是学油画的,80年代初,全国正如饥似渴地从西方艺术中汲取养分,政治波普、达达、超现实主义这些充满激情、叛逆的艺术,正处于时代的风口浪尖。对于艺术家来说,那是一个带有乌托邦式理想主义色彩的年代。
梁远说,因为当时是纯粹喜欢画画,他来到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专业选了壁画,当是机缘巧合。在学院,他学过壁画,也学过漆画。当时的漆画其实是边缘艺术,西方的油画被认为是“前卫”的艺术,对于漆艺还是八仙桌、大花瓶的概念。
对“另类”的选择,就意味着冒险和寂寞。然而,对于梁远来说,接触大漆像是发现某种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也需要花些心思来分解、消化,再转换成力量;大漆逐渐成了他生命的激情。
梁远认为,材料本身就是语言,能说话。大漆,严格地说是专指从漆树上割取下来的天然生漆, “天然生漆的光泽柔和、深沉,正如我们在看作品时会不由得去触摸一样,那种光洁度和温润的感觉,确实能给我们很多美感。哪怕只是一个平板,它里头的黑与红的关系、斑驳的层次,呈现的是大漆的自身之美,是一种接近自然的状态。”
而真正吸引梁远的,是漆艺的内涵。“你不只是在欣赏它的美,还可以看到中国古老的文化,如同与千百年前的古人对话,这是其他媒材所做不到的。”他想用这种语言来表达现代的精神;处理“材质”和“观念”的微妙关系的过程,充满了挑战和惊喜。
他早期的漆画作品,如《行者》《林间》《忘却的记忆》,就包含了很多耐人寻味的现代反思。画面中的人物被一片沉寂、“漆黑”的树林环绕, 仿佛深陷于沉甸甸的情感,或是离奇的故事。在人物造型上,他只用粗犷的线条勾勒出五官,用斑驳的、朦胧的面来表现形体,像是刻意画出那些敦煌壁画的历史沧桑。这时他的创作受到西方表现主义的影响,用梁远的话说,即“积累许久的内在化的生活感受”。
这已经是90年代,中国上下见证了前所未有的进程,包括在艺术界——85热潮方兴未艾,F4开始在国外火了起来,艺术家们尝试着越来越惊世骇俗的东西,大家开始讨论市场那些事儿……
林中路,未尝不是梁远那时的生活写照。
梁远毕业后一直在北京教学,此后几十年的时光,在傍晚、在深夜,在繁花如锦之际,他放下缠身俗世,期望在漆艺中找寻更高的境界。他不扎堆跟风,而是选择了向“古”致敬。“渐渐掌握大漆的富饶,才有余地去探讨那些极为主观的、个人的色彩。”从技法到表现,是他从传统中发现趣味、发现观念的一步,而不是终点。
器之美
“漆艺从生活中来,应该回到生活中去。”
器物与艺术品的分别是什么?是匠人的平凡与艺术家灵光乍现的分别,还是日常生活之物与审美对象的不同?可以说,当回溯到艺术本源,这两者并无二。从大漆绘画再回到“器”的创作,也反映了梁远的心路历程。
“对于传统器物,国人的认知还是停留在它的工艺技巧,也就是匠气,而忽略其作为纯艺术的可能,”梁远说,“将一门传统活化,就是必须在两者兼具的情况下进行的。”
立体的漆器脱离了平面图形的表象意义,在这转变的过程中,梁远试图用大漆本身来说明一切。比如在《日》《夜》系列作品中,他将漆的光滑和胎体的粗粝对立,并在胎上缠绳作为绳衣,吃透漆液的绳纹暴露于器表,呈现出凹凸的抽象纹理。再比如《无题》系列,朱地漆上涂以半透明的红棕色漆,再进行打磨,如此反复,最后就成了非常细腻的斑驳色彩。胎素上偶有装饰,必“以大巧掩人巧”,经过磨显、推光,漆面上的螺钿在有无之间,厚重中见绚烂,机锋荡尽,唯存平和。
器形的审美性在哪里?要如何从传统观念里释放出来?这是当代漆艺要解决的一个棘手问题。在梁远的作品里,我们看到了一些答案。如《叶》的系列作品,能当作托盘,又不失叶子的轻盈美感和自然纹理。《无题》则更加抽象,其形似扁壶,腹部两端延伸出细长的“角”,造型奇特而不失整体的流畅感。无题,是因为他希望观众可以从现实空间进入到一种精神空间,或者幻想空间,从而体悟到一些额外的东西。
有趣的是,在许多抽象的作品中,梁远都会在其上端做一个口,“还是要突显它作为‘器’的气质。”梁远说。
在他看来,“器”是经过时间沉淀出来的智慧和技艺,强调作品的器形,其实是为了让这艺术语言更多地渗透在人们的生活里,这比做纯粹欣赏的艺术品更让他开心。
对于“器”的思考,使他从2010年开始研究古琴的制作。“唐代、宋代的古琴经过精湛的髹漆工艺,可以完好地保存至今。如何将那些濒临失传的传统古法斫琴技艺传承下去,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
不论是漆艺还是古琴,都能从中看到艺术家“天地山水在手中”的自我满足,可以说,他也在试图保留那平淡天真的古人情怀。在这蜿蜒曲折的路上,梁远不再只追求“独善其身”的艺术境界,而是选择了心向——创作——奉献的迂回,这对于当下国人,不啻是一个明镜般的参照。
在北京东五环的工作室,两只古琴高高挂在一面墙上等待完工,手工细腻打造的表面笼罩着一层古淡的光泽,于老辣处见苍莽淳朴。这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如今已近耳顺之年的梁远说,自己还像刚入门的时候,还在揣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