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蛇”熊国剑

2014-04-29 00:00:00李淳风
南风窗 2014年14期

在江永,老百姓能对官员说出来的最具威胁力的一句话是:“我找熊国剑写你!”

说这话的人不用认识熊国剑,因为20多年来,熊国剑的笔惯于替别人说话。有十几年前“栽”在他笔下的官员,今天仍表示敬重熊国剑:此人品格唯“正直”而已矣。

对于为官者,难以企求每一个人都“明镜高悬”,但有监督在,则可“利剑高悬”,熊国剑一直是江永官场的这把利剑。

一名县委官员说,江永有熊国剑,江永之幸。

江永,湘南边陲小县,其民性多豪爽,这是熊国剑生存的土壤,离了此地,恐怕“奇迹”难成。就此而言,熊国剑生于江永,也是他的幸运。

在原则方面,熊国剑近乎一个“二愣子”:监督没有错,他们不应该排斥我,而应该感谢我。

这让人想起关于永州的名文《捕蛇者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黑白分明。

目之为毒,则“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

视之为药,则“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

江永,便在永州。

重出江湖

自从2003年10月写完他的最后一篇批评报道《湖南发生恶性事件:百余人砒霜中毒至今隐瞒不报》之后,熊国剑就封笔了,一晃已10年。

渐渐地,江湖上没有了他的传说。

然而,受了欺负的老百姓,不时还是会把熊国剑抬出来“镇邪”,他们会对官员说:我去找熊国剑来写你。

然后,熊国剑就会莫名其妙地被第三方约出来“喝茶”,劝他不要管闲事。他总是一头雾水:“我有什么闲事要管?”

有一位官员,与熊国剑从无过节,但一直对他不冷不热,持续数年。熊国剑感觉蹊跷,又不好问。“有一次喝了点酒,他自己说出来,是有人扬言要找我去报道他,他就一直对我有意见。”

“我就说嘛,总感觉他怪怪的。”熊国剑说。

老熊今年52,身材发福,自叹老之将至,不复当年。拍照的时候,嫌自己外形不好看,有些抗拒—的确,对比当年仗剑江湖的翩翩文士,已经开始谢顶的熊国剑变“丑”了。

然而,老了、“丑”了的熊国剑,依然锃亮,依旧是那把高悬于官场之上的利剑,在江永为官,就不能无视他的存在。

不过,这种被重视的感觉从来不是一种虚荣,而是一种隐患。

正因如此,宝剑归匣10年,熊国剑依然难逃命运的安排,去年,他又被逼出来。

逼他出山的是2013年3月出现在网络上的一封匿名举报信。信上说,6名江永领导干部,为子女伪造工作档案,规避统一招考,顺利调入江永行政、事业单位工作。信中,各种内幕信息,一清二楚。

举报信在那挂了8个月,被举报者没被追查,官方却要反过来追查“内鬼”。熊国剑曾是专写批评报道的“著名记者”,同时又是知晓政府内情的县交通局副局长。追查者自然会想:不是他是谁?

于是,总有人来找熊国剑,辞色暗示“不要搞这种得罪人的事”。2013年9月,一位共事多年的干部提醒熊国剑,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在这里?熊国剑追问何事,对方又闪烁其词。

县委领导甚至在私下场合对旁人说,熊国剑做这种事,别人能放过他?

了解熊国剑的官场中人则认为,不会是他。“他这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真要干,一定用真名。”

天下纷纭,都在谈论熊国剑的处境,只有熊国剑自己一开始蒙在鼓里。他很少上网,更不懂发帖。

最后是一位官场朋友打电话约他谈话,说是一件急事。“什么事这么着急,要死人吗?”“离死人也差不多了。”

搞清楚事情源起之后,熊国剑压抑多年的脾气喷薄而出。“就算是我又怎么样?这种事难道不该举报?”

此事不符合老熊的一贯风格。首先,他管的闲事,第一标准是“伤天害理”,这种由官场生态衍生的“普通的不公正”,他管不过来;其次,老熊要管某件事,他就会光明正大去调查核实,“用匿名不算英雄”。

然而,既然栽到自己头上了,熊国剑不能不出手。2013年11月,《中国青年报》到江永调查,苦于没有一个知情人敢于实名接受采访,老熊说,我可以啊。

报道之后,6名官员落马,其中包括已经调任零陵区委书记的前县委书记伍军,以及在任县委书记陈景茂。

这是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本来不是熊国剑,你非说是他,最后他真成了关键人物。

干就干了吧,有什么。熊国剑说,也许老天就是指定我干这行的,我放手多年,它突然想起我来了。只是,以前他都是采访新闻,这一次却成了新闻人物。

“做了十几年新闻,最后让新闻给做了。”

做批评报道

“我给你讲讲我小时候的事情。”6月17日上午,《南风窗》记者在熊国剑办公室,听他为自己的顽固秉性寻找一种合理的脉络性的、社会学的解释。

他说,那时候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饥饿”,大哥两岁半就被饿死。所以他知道黎民苦、百姓难。《南风窗》记者问他,“这不是同龄人的共同经历吗?多少人跟你一样挨过饿,受过冻,但最后成了贪官、奸商、罪犯、恶棍。”

一提醒,熊国剑顿时又茫然起来:是啊,他们怎么回事呢?

人们认为熊国剑才是另类,而在他眼里,满世界的另类。他说,看到不对的,你不说出来,难道可以称之为正常?

“有些人恨我,但他们凭什么恨我?”捧着一块用小刀切得很大块的西瓜,吃得狼狈不堪,他眼神里有一种真诚的“不理解”。

他相信社会在进步,但自己青年时代的领导中,不少人襟怀坦荡,从善如流,唯才是任,而今天,你空有才学没有关系,没用。

熊国剑上世纪80年代中期只是一名工资仅有别人一半、福利完全与己无关的代课教师,在学校自办文学社,组稿、编辑、亲手刻印,陶醉在作家梦里。社会上的职业还不太多样化,发言权牢牢掌握于精英之手,写文章,只要能说话,就自觉清高。

他把有点山寨味道的文学社刊物寄给县委书记曾昭薰,期望得到指导。很快他就被农转非,被调到乡镇当干部,负责写材料。这就是他相信当时的领导者唯才是任的理由。他说,换做今天,谁理你?

不几年,他当上桃川镇副镇长,碰上了田四苟—就是为了他写了第一个批评报道。

田四苟家住桃川镇新宅村,当时40多岁,智障,无妻,但勤劳,养活着70多岁的双亲。那时他在小山丘上种了一大片桔子树,1987年开始挂果,但一成熟就被邻近几个村的村民抢劫一空。田四苟和老父亲出去阻拦,还被打得遍体鳞伤。

1987年到1990年,这种情况不断重演。田四苟的勤劳没有换得收入,还背上一身的医疗债。他去派出所报案,人家认为他是“癫子”,不理睬。

熊副镇长知道此事后,决定管一管。他找到派出所副所长,副所长说你去找所长。一听这口气,熊国剑决定谁都不找了,用自己的办法管。

1991年1月28日,《种植户田四苟屡遭抢劫濒临绝境》在《永州日报》刊发。

被报道后,县公安局局长不高兴,让副局长打电话给桃川镇的盘书记。“你们那位副镇长什么意思,你得管管他。”

盘书记说,这是正常的舆论监督,是熊国剑的权利。“工作上的事情我可以管,这事我管不了。”

县政法委书记也放话说,熊国剑这小子,得好好整整他。老熊一听很生气,又寄了一份稿件给《湖南日报》,1991年3月15日登报。

几天后,八九个抢劫者被抓,后来四五个被判刑。“这下他们不吭声了。”

这一年开始,田四苟的桔子再没有丢失过一个,连续十几年,他每年都要给熊国剑送两袋桔子—这是熊国剑唯一一次通过报道谋得的“私利”。

牛刀小试,熊国剑第一次看到了文字的力量。“我很受鼓舞,觉得这种事可以常干嘛。”

别人提醒他,这么做是自毁前程,老熊说,那个时候,谁在乎当什么副镇长。

1994年,《江永报》创刊,熊国剑调过去当编辑,正儿八经开始做新闻。

管闲事

他是副刊编辑,应该风花雪月,写写散文作作诗。

但那腔热血不允许—熊国剑后来当了交通局副局长,还有个“热血局长”的外号。

1995年,为了增收,政府推广种植烤烟。农民必须种植,没有选择。如果硬扛着不种,一样要按手头田地多少征收烤烟税。不种烤烟的农民,常常举债交税,交不起的,“牵牛抬猪拆房子”。

信如雪片,落在熊国剑的案头。“这帮家伙,又伤天害理了。”

熊国剑去了农村,一待就是两个月,埋头取证。农民们交税的单据复印件,用化肥袋装,整整扛回来两大袋。

1997年1月8日,他在《半月谈》上发表报道《湖南江永强征烤烟税,干群关系如水火》。在永州市委工作的朋友告诉他,中央领导都在上面批了字。

熊国剑所在的江永报社就在县委县政府楼下,官员们窃窃私语,说这是“下面批评上面”。许多干部给县委书记施压,说,“这小子不给收拾了,以后工作怎么开展?没法玩了!”

“我那时有点害怕。”熊国剑说,只不过,你们做错了不接受批评,不改正,还扬言要对付我,那我就豁出去了—这几乎是他一次次“蛮干”的共同理由。

他打包好那两大化肥袋的证据,买了车票准备去北京,慌得报社老总马上上去向县委书记唐长久汇报。

唐长久是个有胸怀的人—在2011年他因为受贿被判刑,但熊国剑始终认为此人值得敬重。唐长久说,你做得没错,是县委县政府错了,错了我们改,烤烟税从今以后不收了。“你怎么不先来找我商量解决?直接捅出去县里压力很大呀。”

熊国剑说,书记呀,如果我不写报道直接来找你,你能把我当回事?你肯定会说,这事轮得到你小子来管?你说实话,你会在乎我吗?

唐长久承认可能不会在乎。熊国剑觉得他够坦率,当面撕掉了车票。

唐的气量,熊国剑佩服,但没有因为他宽容自己而宽容丑恶。相反,接下来的1998年,是他的批评报道最为集中的一年,每一次报道对于江永县而言,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写了“冰毒事件”。江永招商引资引来的台商,居然是个大毒枭,以开工厂为名制毒贩毒。不明就里的公安部门帮他把制毒机器运进来,还调用警车为他把成品运出去。

他写了“非法选举事件”。粗石江镇镇长操纵粗石江村选举,多名村民不服,被暴力报复,最后跪在了熊国剑面前,希望熊国剑拿起他的笔。

还有《村支书砍树成瘾》、《无可奈何甘蔗票》,都出在同一年。

唐长久自然头痛,但依然没有给他小鞋穿,他知道怎样打击熊国剑的积极性。“我报道的问题,一个责任人也不处理,相反,我报道谁他就提拔谁。”熊国剑说。

1998年,县级报纸被要求关闭,在当权者看来,正好借此拔除了熊国剑这个眼中钉,让他丧失舆论阵地。不喜欢他的人强烈要求把熊国剑调到乡下去任职,但宽宏大量的唐长久还是力排众议,安排他到交通局任副局长。

不过,当了副局长的熊国剑,笔还在。1999年到2003年,他的报道依然不时出现在各大报刊,一个副局长,随时站出来批评当地政府的非法行为,为弱者打抱不平。只是,结果还是一样,他批评谁,上头就提拔谁。

熊国剑心灰意冷了。“谁干了坏事,我报道他,最终还帮了他。”2003年以后,他就再也不写了。

江永人不习惯没有熊国剑的江永,于是街头巷尾都传说,熊国剑“被招安”了。

土 壤

熊国剑在江永代表着正义,然而放到官场,“正义”的含义会有所偏斜,他的作为“损害”了别人的仕途,影响了永州官方形象,为此,他受到过无数次的死亡威胁。一位市领导甚至说江永“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但熊国剑的存在自有他的土壤,即便是在体制内。

一名江永县委的官员对《南风窗》记者表示,自己对这种“鬼话”十分反感。“我们江永有熊国剑,是我们的幸运,他不是妖风,是正气。”他说,“那些被他监督的人才是妖风—这个你要写清楚—把熊国剑说成反面人物,是极其错误的。有他在,那些人就会有所忌惮,我希望他再次拿起他的笔。”

他评价熊国剑,很干净,不掺杂质,爱憎分明,率性而为,不带个人目的,体制内也有很多人拥护他,只是迫于现实不敢站出来。6月17日晚,在一家小餐馆吃饭,分几次碰上好几名当地局长一级的干部,他们和熊国剑微笑握手:“老熊,尽在不言中。”

熊国剑在“违规进人案”中的反击,是为了自我保护。前述县委官员说,其实熊国剑多虑了,“我敢说,99.99%的江永人、包括干部都站在他这边,谁敢动他?”

熊国剑哈哈一笑说,我估计没这么多,但90%还是有的。

已经退休多年的原江永县志办主任何福龙,也认为熊国剑不用怕,“你干的都是对的”。2002年,他编写一本《江永名人录》,收录了熊国剑,县领导看了初稿说,怎么把熊国剑也搞进来了?何福龙说:在江永,熊国剑要是不算名人,谁是名人?县长坚持认为应该删掉,否则将取消出版和印刷的拨款。

何福龙说,县长是担心把熊国剑收录进去,等于一种官方认可,鼓励他的“揭黑”行为。熊国剑不想让何福龙为难,说你删掉算了。

何福龙也是条汉子,坚决拒绝,自己筹款刊印。今天,打开一本泛黄的《江永名人录》,熊国剑感慨万端。

砒霜中毒事件中,几个受损失的地痞找到熊国剑,要对他动粗。熊国剑说,动手之前先听我说说理由。他说完理由,几个流氓深感佩服,倒过来请老熊吃饭。熊国剑说,有时,流氓比官员更讲道理。

江永县商务局局长李连勇认为,熊国剑一向很正直,有责任感,报道客观,从不夸大其词。

熊国剑在江永素有“大侠”之称,李连勇说,成就他的,最根本的当然是他的侠义性格,但也不可否认有江永的土壤因素。“江永的领导层一直对他很包容。”

其实李连勇自己正是一例。1997年,时任桃川镇委书记的李连勇,为了推广种植香柚,在上头压力之下做出不智之举,亲自带人将农民已经抽穗的秧苗拔了个精光,一村恸哭。

熊国剑出手,在1997年7月31日的《人民日报》发表报道《秧苗何辜,遭此劫难》。强大压力之下,原本即将提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长的李连勇被从拟任名单上拿下,调去做了计生委主任。

直到今天,17年过去,李连勇依然是一个科级干部。6月19日,李连勇坦率地对《南风窗》记者剖白:“要说当时不恨他,那是假话,毕竟前途毁了,但今天想来,我不会怪老熊,他是对的。”

问李连勇可不可以写实名,他说:“我叫李连勇,把它写全了!”

其实,在江永有男人气概的远不止一个熊国剑,熊国剑才得以成为熊国剑。

他曾在媒体的追问下承认自己“很惨”,因为执著于所追求的价值,一辈子的副科级,但临别,他对《南风窗》记者说:“其实,我没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