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舟
盐井
抓紧被月光搓细的绳,沉到井里去。井很深,深过汉代与南北朝。不用翻书,盐腌制出来的文字,每一粒都是比黑夜还恐怖的那种咸法。
很苦的水,呛了我一口。那是历史中最咸的部位,与我亲密接近。
吊起来的桶,从三百多米深的地方,捞起历史。晒盐的女人,实际上比一粒盐可悲。
马帮等着上路,远方等着盐。再花哨的野花,也只能逗乐赶马哥肤浅的欢心。
很细的入口,只有黑这种让人心慌的颜色,采盐工甩掉衣服,赶往地府。两千多年前的盐,藏在大地深处,不成起来,也没淡下去。
天下的井都出产清泉,只有盐井出产苦难。
埙
一团泥土,在窑里添加硬度,在心里成形。
埙,是泥土、灵魂的声音。
我看见火,被泥土拥抱,泥土因此有火的性格。
低沉,潮水一样的古乐,流过九个孔,不论你在哪个季节吹起,都将是秋天的旋律。或悲或喜,或低或高,泥土的音质,每一粒,都有稻的鲜香、苦养的甘甜。
乐手藏于民间,舞台上的吹埙者不懂埙。好歌藏在民间,千年的埙啊,乐曲不朽,生活常青。
沉默的大地,原来也会唱歌,出产麦子的泥土,它的生命,竟与一支曲子连线。
轻轻捧在手里,埙,让人掉泪。
战争的马蹄,掠夺的箭羽,从埙面前穿梭,一曲《追梦》,才有如泣如诉的故事。
烟盒舞
烟盒是男人腰间的工具,金黄的烟丝切得顺风顺水,烟盒一响,脚板便痒。
新平彝族生活的鲁奎山,每年都有一出出烟盒舞,不需要彩排,便可以上演。皮质的烟盒,点缀着美女们曼妙的指法,天籁之音,比鲁奎山流水的脚步还轻。热烈的火把,被谁点燃,这一晚,山风不停地伴奏,鸟因此失眠。
男人取下腰间的烟盒,交给自己喜欢的女人,小小的鼓面,任由女人泼洒心的声音。简单、纯粹、不加任何修饰,一个烟盒,组成的舞台,让农业的人们轻歌曼舞。
女人则把心上的荷包,交给男人,荷包里的秘密,只能在洞房里才能解开。
烟盒里其实没有烟丝,男人的情话都盛在里面,揭开,就是男人的一生。
烟盒里装得很多——天上风雨雷电,人间生离死别。
芒团纸
构树的枝头,栖满鹤,我看到,傣乡的风,在轻轻摩挲。
顺着一张芒团的纸,我还看到,构树背上的春天,多情而妖娆。
化石一样的纸,落下历史的脚印,随意动笔,就能将传说点睛。采集构树皮,制成纸浆,一组发黄的传说,甚至比汉朝的炊烟还远。
无数次浸泡,是一棵树的脱胎换骨。无数次挥动棒槌,唤醒生活里细密柔软的灵魂。
乱如麻的纸浆,怎样才揭起书写生活的册页?一双手,在生活的空隙,轻轻揭幕构树细腻的一面。
几位傣族老妇,走进国家级非物质文化。月光下捣浆的傣族女人,比南汀河睡得还晚。
谁在芒团纸上,把傣乡的美,送给蔡伦?
阿迟巴
放羊的地方,还有另类解释,是羊恋爱处。风吹石头就成为毛羽。雨落,尘土便化为石头。
彝人生活着,农事是一截木头里的符号,爱情是羊皮上记载着的妖娆,射天的弓弩,无法找到对决的雕,只有山上的苦养,丰腴着男人带血的歌谣。
羊吃着草,时不时揪到零零星星的民歌,羊低着头想什么,倒不是阿迟巴遍插密实的烦恼。
放羊的地方,时间的光焰与一根草狂奔,草穿着一身雪,放羊的男人和衣而卧。云擦洗着屋顶上的石板,洋芋地里的父亲,把锄头垫在屁股下面休息,一头牛微闭着双眼,咀嚼着农事。
阿迟巴很冷,任何一块带着幻想的石头,都只能沉默。有羊在山上吃草,游走的羊,实际是阿迟巴的冬装,温暖的羊毛游走在山上,风吹起来,但草不低。
冬天,羊群流淌得很慢,几近冻僵的放羊人,用烈酒点燃歌喉,引吭高歌。
地上的母亲
你每一次躬身,我都把你误读成熟透的谷穗,而你每一次抬头,我都觉到身上温暖的注目。
七十七岁的老人,在老家的土地,哪一棵麦子敢说比你年长!在我的故乡,又是哪一道农事的程序,躲得过你?
你扶着父亲上山,还要搂着生活下地,谁关心过你因操心而白的头发,你带血的咳嗽又会有谁挂念得夜不能寐?
你伺候着一季又一季庄稼,我就是你伺候下,来到城市找不着北的土豆。你身边只有一个精神失常的儿子,每一天的活做完,还得给他喂水喂饭。我想起那一年大旱,也是你的一瓢水与一碗饭,才让我们兄妹六人的肠胃不至于干瘪。
你老了,我们没能让你闲下来,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我在城里打拼了半生,也没能让你坐在一小块阳光上,与幸福作短暂的交谈。
你老了,作为你年轻力壮的儿女,不能把你接到城里,安顿好你的一日三餐,每天下班之后叫一声娘。
芦笙
简单的毛竹折断,再用火塘的炊烟熏染,喊山的嗓音走一遍,便可以听高原的心音。
这还不够,还需要流水一样的月色浸泡;这还不够,还需要苞谷酿造的烈酒浣洗……
劳动的手指有点笨拙,按住音孔,就都变成翩跹的鸟羽;喊山的嗓音是有些狂野,通过响篾,便知道高原的万物神性俱全。
山高,水也长,路远,爱却很近。
就因为这十五的笙歌,穿过古老的寨门。
彝乡的每一张脸,都被笙牵引,向着古老的音乐,你可以找到幸福的大体方位。每一个男人,都拥有一支芦笙,因为盛产石头与大风的山坳,需要音乐安慰。
我曾经拥有一把芦笙,悄悄在夜晚与往事谈心,记得离开村子的时候,这只我用青春的十指拨动的弦,一直在我的记忆里耳语。
折一支竹,做一把芦笙,在喧嚣的城市,怎样吹奏都是杂音。
小中甸草原
站在草甸,草蜂拥而至,揪一把,就是绿色的鲜香。
这是九月,小中甸的草,都没有回家的想法,草还在疯长,就像面对小中甸,我的诗,也没有枯萎的打算。
石块一样的牦牛,一身铅灰,在草地上移动,缓缓地移动。时间在牛身上疾飞,牛很好,幸福的原因是不知道光阴似箭。
落霞般的狼毒花,开成藏女脸上多情的笑容,鞭响的地方,民歌潮涌。一只藏獒守着它的领地,风吹的时候咬一声,人来的时候咬一声,之后享受着小中甸美得让人微醉的安谧。
土豆已经收完,还在地里劳作的藏民,正悉心扶助着准备远行的苦荞,大鹰举着云霓前来祝福+经幡猎猎,拉开雪域圣洁的帷幕。
一场雪就要落下,拾牛粪的小女孩,正为一家的温暖忙碌。策马的男人,拉开弩弦,正射一地苍茫。
扯一片云垫坐,天高地阔,突然想唱一首歌。
《魂系高原》创作手记
生在高原,我常常行走在高原的千山万水之间,用脚步记下热爱,用散文诗的形式表达敏重,不用刻意雕刻,就是一章好散文诗。我不喜欢拖泥带水,用干净的词记录高原,高原的天就会在纸上更高,我喜欢用诗的韵律检视高原的软与暖,高原就在我的诗里显得宽广与厚重。我最大的好处是会自我安慰,你有你的前程似锦,我有我的天高地阔,因此,我不能把我的散文诗写得小家子气与缺少骨头。《魂系高原》就是这其中一组。学会屏蔽与放下,然后回到散文诗该有的形式上,《魂系高原》不是一气呵成那种,篇幅虽短,却是我十多年来一直寻求的结果。用语言的利器抓住高原生活一瞬即逝的美丽,让思想的羽毛丰腴想象的天宫,留下真,方能蓄起喷薄欲出的情感潮汐。当我展开了被庸常生活揉皱了的灵魂,才发现散文诗表面上看是小家子气的文体,却完全可以诠释高原大地,感悟大地上的历史与文化,解读象征性意味很浓的高原,怀念高原或贫或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