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眼睛的小画师

连城

那幅小画，毛豆看一眼就喜欢上了。

画面上是个阳光明亮的房间，窗外看得见盛开的紫藤花朵，一个绿眼睛的男孩坐在窗下，正在画画。画画了一半，是春天的园子草长莺飞，近景里有个漂亮的喷泉，远景隐现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至于小径旁边是什么，还是空白。小画师端着调色盘，扭过头来，一双绿眼睛忽闪忽闪，似乎在征询画外人的意见：下一步，我该画些什么好呢？

毛豆久久站在小画前。他说：“我就要这幅画。”

妈妈答应了他。商店那么大，玩具那么多，毛豆单单看上了这幅画，真奇怪。

那幅画被放在毛豆床头柜上，毛豆一睁眼就能看到它。

毛豆生了一种病，医生说要隔离在家里静养才成。为什么要隔离起来呢？妈妈一会儿解释说是怕传染给别的小朋友，一会儿又说怕他在外磕着碰着，加重病情。

不管怎样，毛豆是孤伶伶地躺在床上。白天，妈妈上班去了，门上挂着一把很大的锁，毛豆的眼睛骨碌碌地从天花板上转到那扇唯一开着的窗子，窗外，是邻居家楼房的惨白山墙。毛豆的心里充满了自怜自伤的情绪。

毛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一些悲伤的事情。

想累了，毛豆会看看床头柜上的小画。小画师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绿眼睛顽皮地朝毛豆望过来，眼中充满热情。毛豆想，小画师要是能跳出来该多好啊。如果他能跳出来，毛豆打算问问他：“你打算在这幅画的空白部分画些什么呢？”

“如果画上樱花树林和秋千椅，那就相当好看了。”毛豆自言自语道。

那天晚上，妈妈倒水给毛豆吃药。毛豆吃完了药，正含着橘子水漱口的时候，忽然发现一桩怪事：床头柜上的那幅画完成了——粉红色的樱花树林，雪白的秋千椅，和毛豆想要的一模一样！

“妈妈，你瞧，小画师把画完成了！樱花树林！秋千椅！”毛豆急急忙忙把橘子水咽下去。

“噢，本来不就是这样的吗？”妈妈漫不经心地说。

“刚买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画还有一半是空白的呢。妈妈，你不记得了吗？”

“你病得太无聊了。哪有的事！应该早点好起来呀，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毛豆委屈地闭了嘴。

那幅画镶在木头框子里，毛豆把画框拿到手里，仔细瞧着。多么明显的变化，妈妈居然看不到，真是让人失望啊。

第二天，毛豆一睁眼就去看那幅画，温暖的喜悦立刻在他心里弥漫开来——樱花开得更盛了，如绚丽的云霞一般，小径上落满了樱花粉白色的花瓣，秋千椅上也有，而那些草，颜色也更绿了。

毛豆欣喜地将新发现告诉妈妈。妈妈敷衍着说：“是吗？你还是先吃药吧，水要凉了。”

毛豆默默地将一把药丸含在嘴里。

妈妈上班之后，毛豆一翻身坐了起来，把眼睛贴到画上。小画师的眼睛绿宝石一般熠熠生辉，和毛豆对视着。

“出来陪我玩好吗？”

“为什么不是你进来呢？”

小画师的嘴角扬了起来，两颗小虎牙白得闪光。

毛豆笑了，“忽——”地一下，他进到画里。

小画师的房间阳光多么灿烂啊，阵阵春风挟来一股青草香。小画师说：“这样的天气不出去玩，真傻！”

他把调色盘一丢，拉起毛豆的手，跳到他的画里去了。

两个男孩在画里的花园里奔跑着，小鸟在枝头歌唱，蝴蝶在花上飞舞，喷泉丝丝地喷出水雾来，在阳光下水雾折射出一道五光十色的彩虹。毛豆和小画师跑过彩虹，跑过落满花瓣的小径，跑到秋千椅，坐着摇了起来。他们齐心协力踢踏双脚，秋千椅越摇越高，“呼——呼——”春风在他们耳边唱起歌来啦！

毛豆和小画师在园子里玩了一上午。当樱花树的影子变短的时候，小画师说：“你该回去吃午饭了。”他用手一推，毛豆跌出来，倒在床上。

“毛豆，有没有觉得好一点了？”妈妈推门进来了。她探手试毛豆的额头。毛豆的额头汗津津的，妈妈吃惊地问：“你又发烧了吗？”毛豆摇了摇头。他看看床头柜上的那幅画，小画师端着调色盘，和原来一样扭着头，他的脸蛋，也是红通通、汗津津的。

妈妈做好了饭，毛豆胃口大开，连吃了两碗。妈妈高兴地说：“那个医生很不错喔，说你静养就会好，看来真没错儿！”

吃完饭，洗好碗，妈妈又上班去了，家里剩下毛豆一个人。他想也没有想，又跳到画里。

“我们踢球好吗？”小画师征求毛豆的意见。

“没生病的时候我最喜欢踢球了！”

小画师找出一只彩色的皮球来，两个人高高兴兴跳到画里的园子里。

毛豆和小画师在园子里踢了一下午的球。他们跑啊、跳啊，在草坪上翻跟斗、打滚，快乐地笑个不停。

黄昏的光线透过樱花树林，草坪变成金绿色的了。

“我们明天再玩好吗？”小画师轻轻一推，毛豆又跌出来，倒在床上。

妈妈推门进来。她又下班了。

毛豆夜里睡得香极了。第二天，他睁开眼，急忙去瞧床头柜上的画。小画师端着调色盘，顽皮地望着他，窗外阳光灿烂，一切和昨天没什么两样，只有一点很奇怪：他面前的画变了，一列小火车奔跑在碧绿的原野上。蔚蓝的天宇下面，一群白鸽正在火车喷出的青烟里翻飞。

毛豆心里乐开了花：他早就想到这样的原野上去玩了！

等妈妈把门落了锁，上班走了，毛豆立刻朝画里一跳。

小画师快活地把调色盘一丢，拉着毛豆的手，跳到他的画里了。

原野上的风浩浩荡荡地吹过来，草弯下腰，小画师的帽子要被刮飞了。

“我们坐火车吧。”小画师说。他摘下帽子挥舞起来，小火车缓缓停下了。两个男孩跳上车，火车又开走了。

车厢里坐满了人。有围麻布围巾的老奶奶，有叼着雕花烟斗的老爷爷，还有抱着孩子的阿姨、提着旅行箱的叔叔……他们安安静静地坐着，眼睛望着窗外的风景。

毛豆和小画师也安安静静地坐着，眼睛望着窗外风景。

后来，毛豆忍不住悄声问身边的老奶奶：“老奶奶，你们到哪里去啊？”

“我们到希望之城去！”老奶奶织着毛线活儿，嘴角绽出幸福的笑容，“小伙子，你们到哪里去啊？”

毛豆说：“转转，看看。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也想到希望之城去。”

“当然可以，任何人，只要他愿意，都可以去希望之城的。”

火车慢慢地开着，在那梦幻般的节奏里，毛豆体验到一种强烈的幸福感。

“任何人，只要是往希望的方向前进，哪怕慢一点，都是幸福的。”老奶奶笑眯眯地说。

小火车在一个小小的站台停下了。站台上，有几个挎着篮子卖东西的人，听不见吆喝，只看见篮子里的食物黄澄澄的，十分诱人：炸油饼啦，炒栗子啦，煮花生啦……

“孩子们饿了吧？我请你们吃东西。”老奶奶放下毛线活儿，探出身去，买了一些食物。毛豆和小画师吃起来，啊，油饼的味道简直太好啦。

毛豆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块，正要拿第二块，小画师一言不发，在毛豆胸前一推，毛豆跌了出去，和往常一样，倒在床上。这时妈妈也推门进来了。

“毛豆吃什么啊？”看见毛豆嘴巴动着，妈妈过来了。“啊，油饼的味道！这怎么可以！医生不是说不能吃油腻东西的吗？你这孩子！”

妈妈生气地出去了，去厨房检查早晨的剩饭。

“奇怪！油饼一个也没少。难道他是舔的吗？”

毛豆得意地转过头来，看那幅画，小画师端着调色盘。他的画上，小火车不见了。

毛豆想要妈妈赶紧上班去。他好想到希望之城去啊。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妈妈洗好碗，上班去了。毛豆迫不及待地往画里一跳。

寂静的原野上，白鸽还在翻飞，“咕——咕——”风呼呼刮着，一些红色的花朵在草上开放了。

“小火车今天不会来了吗？”

“不会来了。”

“那我们怎么到希望之城呢？”

“我们自己有脚啊。”小画师调皮地说。

对，他们有脚！于是他们手拉着手，在原野上奔跑起来。

他们一路奔跑，原野上的花朵竟多起来了——每一个脚印里都冒出花儿来！

毛豆采着花朵，沐浴着清香的风，心里非常快乐，觉得没有小火车也不是什么遗憾的事了。

太阳慢慢地西斜了，阳光变成缕缕金丝，原野上的阴影厚重起来。毛豆知道，回家的时间要到了。他恋恋不舍地盯着小画师的绿眼睛，真舍不得走啊！

一阵风吹过来，毛豆眯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发现是在家里的床上。妈妈正推门走进来。

“毛豆，有没有好一点儿？”妈妈伸手来摸毛豆的额头。毛豆从她的指缝里看过去，床头柜的小画上，小画师在调皮地望着他。

又一个清晨来临，毛豆看到小画师的画板上，画面又变了，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一线银子似的山泉正从山上淌下来，毛豆似乎都能听到那淙淙的水流声。

毛豆对新的行程充满了期待。

妈妈上班之后，毛豆立刻跳到画里。小画师带着毛豆又跳到他的画里。

山林的空气完全不一样了，腐朽的植物气味，浓郁的松脂之香，在淙淙的山泉流过的地方，滋生出翠森森的苔藓。苔藓静静地开出了绿花，散发出独有的湿润气息。

毛豆和小画师在幽暗的林间穿行。鸟不停地叫着，松鼠在林子里跑来跑去，捡拾落到地上的松塔。毛豆也捡了起来。他捡啊捡啊，完全没有留意时间。

“你应该回家了。”小画师说。毛豆懵懂地眨了眨眼，看到自己在家里的床上。

“毛豆，今天好了一点儿没有啊？”妈妈推门进来了。

下午，等妈妈照常去上班之后。毛豆又看那幅画。山林的景色有点变了，泉水汇集成溪流，从山麓奔涌出来。

毛豆跳到画里，小画师又带着毛豆，跳到他画的画里。

青绿的山麓，毛豆和小画师顺着溪流走着，鼻端是清凉的溪流之香。

离开山麓，溪流汇集成大河，宽阔的河面上，有木船挂着白帆悠然前行。

“喂，你们到哪里去？”毛豆把手拢成一个喇叭。

“我们到希望之城去。”船上的人答道。

“可以让我们搭个便船吗？”

“没问题。”

毛豆和小画师登上挂着白帆的船。船在绿玻璃一样的河面上前行，那么慢，几乎看不到岸边景物移动。

“这样到希望之城不是太慢了吗？”

“往自己的希望之地前进，慢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脸孔黝黑的大叔微笑着说。

毛豆和小画师在船上帮大叔调风帆，拉绳子。阳光带着金色的香味射下来，毛豆想，他们很快就会和大叔一样有张黝黑的面孔了。

阳光倾斜了，晚霞投在宽阔的河面上，河里仿佛流着一川金水，毛豆的眼睛都被刺痛了。他闭了一下眼，再睁开，发现又回到家里的床上。

妈妈又回来了。

到了第二天，小画师的画又变了，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一个稻草人伸直双臂站在那金色的背景上。

妈妈上班之后，毛豆又到画里去了。

在小画师画的金色稻田里，毛豆和小画师漫无目的地走着。田间小路四通八达，他们看到一些农人从村庄里出来，收割稻谷了。

“你要去希望之城吗？”一位老伯直起腰来，擦着脸上的汗水，问他的邻居。

“要啊。”他的邻居答道。

“可是，你们不是在忙着吗？还有那么多稻谷呢。”毛豆忍不住插话。

老伯悠然说道：“不管我们在做什么，我们都会想着，到希望之城去。希望之城一直在那里，忙完再去也可以呀。”

毛豆默默地想，他们在园子里踢球的时候，在山林捡松果的时候，希望之城都没有挪过地方。换句话说，不管在玩耍的时光里，或者是在生病的日子里，希望之城一直都在耐心地等他们。

稻谷的香气弥漫了整个田野，瓢虫一下子飞到那边，又一下子飞到这边。毛豆和小画师追逐着瓢虫，不停地奔跑着。稻香穿过他们的身体，他们好像也要飞起来了。

有天晚上，妈妈给毛豆吃药的时候，奇怪地说：“毛豆啊，你的脸色又黑又红，好像一直跑在野地里一样。”

毛豆笑着说：“是吗？”

“嗯。不仅如此，你看起来非常健康非常强壮呢，也许我该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了。”

第二天，妈妈把毛豆带到医院去了。医生替毛豆好好检查了一遍身体。

“真想不到，他的肺结核会好得这么快！太太，您带他锻炼了吧？”

妈妈红着眼圈说：“我一个人要养活母子俩，还要支付他的学费和药费，哪有功夫带他锻炼？这些天，我一直把他锁在房间里。”

“噢，真是奇怪。您瞧他的脸色，多么健康的户外色！只有最纯净的阳光和最新鲜的空气才养得出来。难道他整天站在窗口？哈哈！”

毛豆和妈妈从医院回家，他看到小画师的画儿又变了，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一条长路伸向天边。长路上，一群鬃鬣飞扬的马儿奋蹄向前，马儿健美的肌肉滚动着，看起来充满了力量。

“它们是到希望之城去的吧？”毛豆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希望之城啊？明天你应该到学校去了。”

第二天早晨，毛豆看小画师的画，还是大草原、长路和奔马。

趁上学前去画里和小画师告个别吧。毛豆想着，往画里一跳，“砰——”地一声，脑袋撞在木框上。

怎么回事？毛豆吃惊地看着小画师。小画师端着调色盘，绿眼睛望着画外，一动不动。

后来，那幅画就一直是幅普通的画了，直到毛豆念完小学、中学、大学、结婚……都是如此。强壮的男子汉毛豆先生把画儿挂在客厅的墙上，毛奶奶——就是毛豆的妈妈，经常告诉来访的客人：这幅小画，是当年小毛豆生病的时候，最喜欢看的一幅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