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凤英
罗斯的作品铺陈开来,是一张当代美国社会的大地图,可以摊开来趴在地上检索,也可以像在电脑上看卫星云图一样放大缩小。
美国当代小说家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现年80岁,著有30多本小说,是这一代美国作家中得奖最多,也最受瞩目的小说家。他的小说至少有3 部被拍成电影,比如由安东尼·霍普金斯和妮可·基德曼主演的《人性污点》(Human Stain,2003)。
罗斯是写实主义派作家,他不用现代、后现代的手法,老老实实描述半个世纪以来的美国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也把政治讽喻和社会评论绵密地编织进故事里。他不避讳把个人经验写入小说,每部作品几乎都有呼之欲出的指涉,给当代美国读者相当强的“此时此地”的即时感。罗斯的小说题材有时是自己童年的困惑,有时是男女之情,有时是社会政治,更有时是男性的自剖。比如:Goodbye Columbus (1959) 里写犹太家族经验,When She Was Good (1967) 里描述以他逝去的前妻为原型的50年代美国女性,Human Stain 讲述被迫离职的教授的故事,Operation Shylock (1993)里写服用药物导致精神奔溃的男人。
罗斯在77岁那年发表了小说《报应》(Nemisis)。此书出版不久,他宣布封笔,结束了长达50多年的写作生涯。他说得很平常:“有人写作要等灵感,我写作却没那么奢侈,拿起笔就得干活。写作是个脑力活儿,以前我听人说故事,像矿工一样想挖些金矿碎玉回家,找个角度分析、切割、叙述。现在我聽人说故事,听完哈哈一笑,回家睡觉。”
《报应》是对传染病的恐惧,也是对不可知的生命,天地刍狗,英雄气短的喟叹。故事叙述1944 年中,美国东部新泽西州,小儿麻痹病毒蔓延肆虐,人心惶惶。在那个群医束手的年代,没有人知道小儿麻痹病毒如何传播,没有治疗的医药,大人更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解释。感染群从幼龄学童到25岁上下的年轻人都有,小则瘫痪,重则终生靠“铁肺”存活,死亡人数不少。
主人公是一位年轻的体育老师,温文有礼,坚毅果决,是学童们爱戴的英雄人物。故事前半,这位体育老师力挽狂澜,在病毒蔓延中,给了学童们安慰和希望;故事后半却急转而下,体育老师在家世良好的未婚妻安排下弃离病毒传染区的工作,到安全区去接受一份安全舒适的工作。因而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病毒带进了非感染区。不但自己最终终身残障,而且使得不少儿童染上小儿麻痹病毒。主人公带着满心内疚,离开未婚妻,郁郁一生。
也许因为这样揪心的题材,2010年“读书人国际大奖”评审委员里曾有一位女评审极力反对罗斯得奖,甚至愤而离席。她说:“作者重复叙述类似的题材,像把他的鼻息喷在读者脸上,让人喘不过气。”
罗斯文字中的美国社会议题的“鼻息”确实处处可见。罗斯说过一句话:“真实的人生经验是作家灵思停泊的港湾,但文学不能是一笔一笔的流水账,人生的经验充其量只能是文学的回声板,给创作提供了一种生命感觉,让作者知道生命是怎么一回事,让他一点点揣摩,一点点拿捏,进行创作。”那么,在这本书里,年事渐长的罗斯是不是在揣摩拿捏人生经验时,也提出另一个面向的人生诘问:为什么人间会有瘟疫蔓延? 为什么族群之间会有欺凌仇视?为什么英雄人物要遭命运捉弄?
读罗斯的当代美国小说,自然会想起长于描绘复杂的人生境况的索尔·贝罗 (Saul Bellow),描绘虚构的寓言式小镇的福克纳 (William Faulkner),写奇异的乡土人物的安德森 (Sherwood Anderson),还有写了《大街》(Main Street)的刘易斯 (Sinclair Lewis)等大师。跟索尔·贝罗比较起来,罗斯的小说似乎“贴地而行”,跟人生贴得很紧。罗斯的作品铺陈开来,是一张当代美国社会的大地图,可以摊开来趴在地上检索,也可以像在电脑上看卫星云图一样放大缩小。索尔·贝罗却更超越一些,冷眼一些,不那么紧紧贴在地面上。
我不禁要问:罗斯的作品尽管淋漓痛快,欲罢不能,但是否少了索尔·贝罗那样的超越和距离?多产的罗斯是不是已经“和盘托出”,到了“赋诗如开花,开多花必少”的境况?罗斯在写实主义的手法和个人经验之间,他是怎么拿捏的呢?
再看一次反对罗斯得奖的那位女性评审的话:“罗斯把美国社会的‘鼻息一口气一口气,毫不松口地直直喷在读者脸上。” 或许,罗斯那把鼻息喷在读者脸上的写法,那针对此时此地的浓烈诘问,那“紧贴地面”的书写,才是他最终的“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