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牌楼

2013-04-29 00:44:03陈武
文学港 2013年6期
关键词:宋妈姨太阿三

陈武

阿作

阿作在巷子里玩耍。

巷子不长,窄窄的,叫花牌楼。

这个名字好怪。阿作想,既没有牌楼,也没有阔气的建筑或高大的台门,凭什么叫这么个好听的名字呢?阿作并没有多想,私底里以为,这巷子里,大约曾经有过高大的牌楼吧。阿作拿根小树枝,一边在地上划,一边瞟着巷东头,两只眼睛做贼一样慌张。

巷东头有什么呢?一眼望过去,冷冷落落的,除了几只黑乎乎的腌菜缸和大大小小的马桶,只在巷口拐弯的地方,有一个棺材铺的招牌,白底红字,写着大大的“寿材”。按说那也不算什么景致,可阿作的眼睛老是不停地瞟向那里。

五天前,也就是阿作刚来杭州的第四天,那个穿大襟褂子的女孩阿三,就是跟在庄立春身后,在棺材铺拐弯的街角消失的,说是回秀浦乡下了。秀浦在哪里呢?阿作不知道,离府城不会太远吧,大致和庄立春相住邻村吧。庄立春是女仆宋妈的男人,给航船当船夫,隔三岔五会来城里。阿作对庄立春不熟。对阿三也不熟。但就像和阿三分别好久又突然邂逅一般。那天,阿作远远望着阿三的背影,看她很瘦小的人儿一飘一飘地走,仿佛就要飞起来,那是她身上的大襟褂子过于肥大,人便有些不稳。阿作看着她,觉得她的腿很短,褂子的下沿都打到她的腿弯里了。阿作就这么望着,一直望到棺材铺门口时,阿三突然回头,望他一眼。他吓得赶快缩到墙角里了,心跳很快。待平静下来,从墙拐再探出头,阿三连影子都没有了。倒是姚老太太出现在自家门口,奇怪地问他,阿作,和谁躲猫猫呢?阿作头一低,说,我自己玩。

阿作不念书不作文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在巷子里跑来跑去,东邻的姚老太太和西邻的唐氏,有时候会问他,阿作,念过书啦?阿作,文章作出来啦?也不像是真关心,倒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好像作文和念书是对阿作的惩罚。阿作便也爱理不理的。但,对姚老太太,阿作的态度改变了,原因就是她的干女儿阿三。阿三经常从乡下来看干娘——那当口,阿作还没有从绍兴来陪侍祖父——所以阿三和潘姨太混熟了。阿作就是在潘姨太的屋里,看到阿三的。当时,阿作刚从祖父那里陪侍回来,到二楼靠窗的板桌上写字,听到女主人潘姨太和谁说话,是一个女孩子,说话老有吸气的声音,咬字也仿佛不清——正说阿作呢。潘姨太说,老大家的二阿哥,就是咱周家的二少爷,前几日才从绍兴赶来陪老太爷。女孩噢一声,便伸出头来看。阿作扭过头也看到她了。她有一双狐狸眼,眉也细,弯鼻,尖下巴,脸色稀黄稀黄的,她冲阿作一笑,又缩头回去了。阿三在潘姨太屋里说了会话,好像还听潘姨太唱了两声曲,走了。她是跑着下了楼梯的。阿三走后,潘姨太出来,说,杨家三姑娘,姚老太太干女儿,都叫她阿三,从秀浦来的。说罢,又恶毒地骂道,这个姚老太太,长毛嫂嫂(太平军的妓女)都做过了,婊子的,卖B的,认个干女儿倒是不像她,知礼,懂事,又恶俊。于是阿作知道了,潘姨太和姚老太太相处不到一起,也许就是水火不容,不然,何以这么恶毒咒骂?但潘姨太夸仇家的干女儿,倒是用了个“恶俊”的词,这在杭州府城,可是顶顶美人了。也许是潘姨太故意拿这话来抬高三姑娘,进而贬低姚老太太吧。阿作对祖父的这位小妾,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但,她夸三姑娘恶俊,倒赢得了阿作的好感。

紧接着,阿作就看到阿三回秀浦那天的背影了。算起来,他和这位三姑娘,连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对望了几眼,她的样子就烙在阿作的心里了。

现在,阿作在柿子树下,伸手一捞,就捞了一只绿头苍蝇。柿子树下的绿头苍蝇嗡嗡的,飞来绕去,很多。阿作的细胳膊划动飞快,一群绿头苍蝇上了他的当,从烂柿子上,嗡地炸飞起来,就有一只撞到阿作的手心窝里。阿作捏着绿头苍蝇,想找来小菁满满,做推磨虫玩。可杭州不比绍兴,没有那些废弃的园子,找不到小菁满满,做不成推磨虫了。他就拿着苍蝇喂蚂蚁。柿子树的根部,有几块烂城砖围了个圈,把柿子树围在中间,一大队蚂蚁就从砖缝里蜿蜒到姚老太太家的墙根。阿作把绿头苍蝇的尸体,放在队伍的中间,很快就有蚂蚁围上来了,又很快的,苍蝇的尸体变成了黑黑的一团,那苍蝇似乎还挣扎打个滚,终于还是不动了。阿作讨厌绿头苍蝇,虽然蚂蚁也不讨喜,由它们吃了绿头苍蝇也不可惜。

姚老太太又从屋里走出来。姚老太太望望天上的太阳,说,天都要晌了,阿三怎么还没过来?小婊子,急死我呀,船翻啦?被人拐啦?

这话是姚老太太对太阳说的,不巧让阿作听到了,阿作的心便忽嗵忽嗵地跳起来。阿作想,船不会翻的,他坐过无数次船了,航船,快船,乌篷船,他都坐过,也没见翻船的事发生。阿作又想,要是被人拐去卖了,做婊子了,我一定要把她赎回来。

阿作一直看着苍蝇被蚂蚁吃光了,也没有等到三姑娘来,又怕自己的心思叫姚老太太看了去,便起身,准备回家。这期间,姚老太太有几次伸过头来看看,嘴里小婊子小婊子地嘟囔,大脸盘上长了许多像苍蝇屎般的斑,眼睛都胖眯了。她看几眼阿作,不知道阿作玩什么,对忙碌的蚂蚁说,天要下雨了罢。

但是,从姚老太太的言行看,阿作感觉到,三姑娘今天或许是要不来的。阿作再一次瞟向巷口。

阿作的心思,还是叫姚老太太看去了。姚老太太的目光,随着阿作的目光收回来,正经地说,阿作,你让你小太奶奶巴结巴结我,别骂我长毛嫂嫂,我把阿三嫁给你,好不?

阿作脸上立即滚烫起来。小太奶奶就是潘姨太,阿作从未这样称呼过她。小太奶奶,听起来怪别扭。更别扭的是,姚老太要把三姑娘嫁给他。

好不好?姚老太太不像是开玩笑。

阿作心里轰嗵轰嗵地跳,似乎只要一点头,杨家三姑娘就成他媳妇了。

阁楼上

阿作吃过晌午饭,登上咯咯乱响的木楼梯,到二楼临窗的一张板桌上念书——这是临时的书房,敞厅式的,阿作占据着。潘姨太住里间,也是不大的小房,除了一张铺,一张梳妆桌,一个樟木箱,两把木椅子,别的没什么了。潘姨太让阿作的书房靠近自己,而且把卧房也安在书桌的一侧,其实是起监督作用——她怕阿作偷懒不用功。阿作在来杭州之前,在绍兴念过六七年书了,早三年在自家的家塾里,后来就到三味书屋正式拜了师,除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几本启蒙书熟读外,还念过《大学》《中庸》《论语》《诗经》等书,程度已经到了作八股文的火候了。照祖父的安排,除了作文、作策外,还要作试帖诗。但试帖诗不容易做,八股文更是无聊得很,光一个破题,就要耗掉他大半天,所以索性还是找闲书来读。潘姨太虽然管他,也不太严,毕竟不是嫡出后代(她也没有后代),所以,只要看见这位孙辈少爷坐在书桌前,也就由他自己了。

祖父指派的书实在寡味得很,他不想读。其实他现在什么书都不想读,耳朵尖尖地听楼下的动静。宋妈一举一动,他都能感觉得到,洗涮,摘菜,小声咳嗽,都没有逃过阿作的耳朵,就连拿针线匾里的眼镜盒,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但,就是没有另外的声音——三姑娘跑过来的脚步声。

阿作就悄悄从书堆下边,抽出自己花钱买来的书,这多半是杂记、野史类的,有《壶天录》《淞隐漫录》《阅微草堂笔记》《淮军平捻记》等,更有《林兰香》《搜神记》《荡寇志》一类的小说。阿作随便抽一本出来,是《镜花缘》,这书阿作读过,没什么新鲜的,只对那些绣像感兴趣,一幅一幅精致耐看。阿作便拿出从海昌坊买来的荆川纸,蒙在画上,用祖父用过的小狼毫,一笔一笔地描,居然描了一幅。阿作看自己描得有模有样,着实欢喜,心想,三姑娘要是来了,一定也会夸他手巧。阿作这样想,仿佛三姑娘已经在夸他了,脸上漾起笑容,比一篇圆满的策论,被祖父夸了还惬意。于是再接再厉,又伏案描起来。这一回,他心不定了,老开小差,想着三姑娘,想着姚老太太,似乎他没有答应姚老太太,三姑娘也不会嫁给他了。

楼下响起沓沓的脚步声,不像潘姨太,也不像西邻的唐氏,当然不会是姚老太太了。

三姑娘来啦,这里坐歇。宋妈一直都是个热情的仆人,见谁都要给一张笑脸。

阿作清清楚楚听到了,手一抖,描线就打了个弯,赶紧要收拾桌子,一想,这是三姑娘,紧张啥呢,没人罚他功课的。

潘太太呢?三姑娘说,那声音仿佛目光一样,射到楼上——她当然看不见阿作了。

去西邻唐婶那里说话了。宋妈说,二少爷在的,你莫去闹他,用功哩。

宋妈的话说晚了,楼梯已经吱吱起来——三姑娘上楼来了。

你在做文章吗?三姑娘的小脑袋从灰暗的楼梯口露出来。

阿作生怕她头一缩就退回去,忙拿起描好了画的荆川纸,对她说,看。

你画的?三姑娘连踩几个小碎步,来到楼上,走近了,才说,真好看,跟书上一样。

你看过书?

三姑娘摇摇头,猜的。

你可真会猜,就是照书描的。

三姑娘得到夸奖,比作画的阿作还开心,也夸他道,你天天用功,要考中举人秀才的。

三姑娘不知道先考中秀才,才能考举人。

阿作内心里不想当秀才,也不想当举人,可人人都喜欢秀才举人,包括三姑娘。阿作也只好把自己当秀才举人了。三姑娘站立在桌子一端,面窗,屋外的光线照进来,脸上亮堂堂的,连颈上的汗毛都看得见。阿作看了三姑娘的颈,白白的,便慌忙躲开目光,说,我给你看样东西。阿作从抽屉里捧出一个木箧子,拿出竹简,上面刻一首诗,说,认识吗?我念给你听:红粉溪边石,年年漾落花,五湖烟水阔,何处浣春纱。这是八大的诗。也不管三姑娘听没听懂,读过就算完事。又拿出一叠小纸,纸上印有鸦柳的图案,淡红色的。三姑娘伸手就要拿。阿作往怀里一缩,躲开了她的手,随即又觉不妥,往三姑娘手里送,说,好看吧。三姑娘反而不拿了。三姑娘的眼喜成了小月牙,嘴也裂开来,露出整齐的牙齿,笑了。阿作变戏法一样又拿出一种小纸,这种更好看,眉头上印有帘外牡丹,淡墨的,题曰:一帘花影诗中画。没等三姑娘伸手要,阿作就揭了一张,大大方方地说,送你。三姑娘接在手里,只是看上面的画,说,你画得也好看。阿作没搭三姑娘的话,而是嗅嗅鼻子。三姑娘说,伤风啦?阿作说,没呀,有味。三姑娘也嗅嗅鼻子,说,霉味,纸上的味。阿作说,不是,你身上的味,河水的味,腥腥的。三姑娘脸红了,推一把阿作的肩,瞎讲,才不是……

阿三!

是姚老太太的喊声,从巷子里传来。

莫理她。三姑娘说。

阿三!声音更大了。

哎——三姑娘尖叫着,应一声,伸一下舌头,扔下纸,跑了,咚咚咚咚,几乎是滚下了楼梯。

阿作虽然不讨厌姚老太太,但对她这一声喊,还是颇为不快,心里只觉得怅怅的。阿作再次嗅嗅鼻子,从屋山头的木格窗子望出去,他看到灰色的瓦屋顶和瓦沟里的杂草。姚老太太就住在那屋顶下。三姑娘想必已经跑进屋里了。

阿作拿起三姑娘扔下的纸,在纸上画,他画一棵草,又画一棵树和一只飞鸟,看着也还像回事。阿作又在树下添一个小人,起初没有给小人留辫子,看着小人肥大的长褂子,就把小人变成女的,还在小人旁边题了字:阿三。想起阿三要做自己的媳妇了,这名字不好,又在三字头上加两点,变成兰了。

走婆

潘姨太在唐氏屋里说会儿话,听姚老太太喊阿三时,照例骂几声姚老太太。骂过了,顺着刚才的气,继续道,打牌人都凑不齐,这花牌楼,穷巷子,鬼地方!

潘太太会打麻将?唐氏问道,嘴角露出惊叹的样子,也不管怀里的儿子,正把鼻涕往她身上蹭。

不就是打麻将么。

其实,唐氏问完就后悔了,又听对方口气颇为不屑,怕潘姨太不快活,忙补充道,也是,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都会玩牌的。

潘姨太很受用她后补这一句,大嘴一撇,说,赶闲下来,我教你,我正好带一副骨牌来。

唐氏赶紧讨好道,那感情好。

唐氏三十岁的样子,和潘姨太年龄相仿,却比潘姨太要矮一个头儿,火刀脸,菜叶一样枯黄。十三四年前,逃荒要饭到花牌楼,被阿泰留下做了媳妇。这刘阿泰也不争气,是个烟鬼,以前还倒卖一些假古董,这几年每天上午在高榻上吞云吐雾,下午泡泡茶馆,一家人靠举债生活。这么一个穷困潦倒的唐氏,不知为什么,潘姨太和他颇能说得来,常常一说就是小半天,东一句西一句。偶尔的,潘姨太会给唐氏吹吹她当年在北京的风光日子,听戏,唱曲,打牌,下馆子,好清闲哟。但多半时候,都是两人合起伙来,骂姚老太太,又如出一辙地,喜欢姚老太太的干女儿。

就在潘姨太和唐氏说话时,隐约从巷口传来小锣声,仿佛是走几步,当一声,走几步,当一声,节奏缓慢。唐氏听到第二声时,脸色大变,对潘姨太说,讨债鬼来了!

潘姨太看唐氏抱着儿子,钻进里屋,便到巷子里看讨债鬼。

潘姨太看到,这敲小锣的,其实就是一个卖花婆,臂上挽着一个柳篮,柳篮里是花花绿绿的花线、花样、鞋样,还有金银首饰。卖花婆又叫“卖婆”或“走婆”,这种职业其实就是三姑六婆的一种,大户人家是不让进门的,就是普通的讲究人家,也是拒之门外,生意大都在街巷子里做成的。

潘姨太看到,姚老太太迎上去,抚着卖婆的花线篮,小声说,妹啊,怎么才来啊,刚刚刷了锅。

飘味斋吃过两屉包子了,卖花婆说,不稀罕你家两碗白粥。

妹啊,吃过就算了,还要数落我,要不,我给你炒两个小菜?

真吃了,不饿。

原来她们认识。潘姨太心想,一只苍蝇一坨屎,都臭!

潘姨太一扭腰,回自家院子了。

姚老太太确实认识这个卖花婆,传说还是结拜姐妹。两人就站着,在街上说话,说些什么,没有人听得清。

三姑娘也跑出来了,她站在走婆身边,几次想伸伸头,看看走婆篮子里的花样。

阿三,回屋去。

听了姚老太太的话,三姑娘没有回屋,而是去了潘姨太家。

姚老太太和走婆又嘀咕一会儿,就双双把手伸进对方衣袖里,互相摸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其实,这两人是在谈生意。走婆姓姜,外号姜大麻子,名义上是卖花婆,也做“贳花”的勾当。“贳花”是一种变相的高利贷,却比一般放高利贷的更为凶恶。说白了,就是把珠花首饰租赁给别人,按日收钱。租赁的人如果拿去典当,结果须得付给当铺、贳主与经手人三方面的利钱,而且期限很短,催促很凶,所以不是通常妇女所能经手办理的,必须心狠手辣的恶妇方能吃得开。姜大麻子就是个很有手段的贳花。姚老太太有时也会请她帮忙做些这方面的生意。

你那副金镯子,城南那家赎回来了。姜大麻子掀起花篮上的花布让姚老太太看。

姚老太太伸一下头,也不知看没看到,就点头说了一串的好。

姜大麻子从裤腰里解下钱袋,摸出一串钱来,说,姐,拿好。

当。姜大麻子敲一下锣,跟姚老太一笑,开步走了。走到唐氏家门口,喊道,唐氏,收钱来了。

没有回应声。

唐氏,上回我可催过钱了,今天都过两月了,几时拿钱来啊?不说话?你推死啊!姜大麻子的声音渐渐大了,我知道你在家,推死顶不了债,到时候可别怪我心毒手狠!

潘姨太在院子里,听远去的锣声,对宋妈说,姚老太太,老卖B的,跟走婆还有勾当!

宋妈说,小声,阿三在楼上。

潘姨太知道三姑娘在楼上,故意说,少爷的文章作完啦?

屋里的楼梯发出吱吱声。

三姑娘走了出来,从她俩身边走过去,消失在大门口了。

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货,将来总要落到拱宸桥去做婊子,和她老干娘一样卖!

阿作听到了,不明白做婊子是什么事情,卖,他也不甚明了,是否跟卖桃子啊杏子啊一样,他没有认真想过。但,阿作在心里发誓道,阿三果真做了婊子,必定去救她出来。

潘姨太和宋妈一前一后进屋来。

潘姨太走上了楼梯。她不像阿三那样,把老旧的木楼梯踩得吱吱响,她的脚是轻踩轻抬,能感觉到楼板在晃,却听不到声音。阿作知道潘姨太来了,就继续写字。照祖父给阿作定的规矩,逢三作文,逢六作论,逢九作策,今天正是作论的日子,而明天又要去陪侍他老人家一天,要把文章带去批改的。所以只得硬着头皮写,又实在写不下去,就胡乱地写字玩了,反正潘姨太也不识字。可写出来的是什么字啊,阿作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是三姑娘三姑娘三姑娘,一张纸上都是这几个字,阿作便慌乱地把这张纸揉成团,扔到纸筐里了。

潘姨太走进自己的房里,干些什么阿作不知道,可能又拿出那册戏本,翻里面的绣像看了。这一点爱好,倒是和阿作相同。阿作把笔放在祖父送给他的那方端砚上,呆想着。他无心作文,怕是提笔又写成了三姑娘,就找出上午描绣像的荆川纸,这纸比给阿三看过的两种纸又白又薄,四寸宽八寸高,阿作想了想,决定把它对折,订成小册子,专门用来手抄或绘画,先前阿作描的那张绣像和题了“阿三”字样的画,也一并订了上去。

阿作对自己亲手制作的小册子很喜欢,决定继续画下去。画什么呢,阿作颇费一番思量。阿作的脑子里想了许多可画的事,绍兴池塘里的白鹅,堤岸上的柳树,水道里的快船,姚老太太,三姑娘……突然想起潘姨太骂人的几个关键词,婊子,卖。阿作就在纸上画了一个大脸的胖女人——看来看去也不像姚老太太,这不打紧,反正她是婊子了,她的手上提着什么呢?篮子?不会,挑着担子?也不会。阿作最后画了一串圆圈,圆圈一个紧挨着一个,拥拥挤挤的,中间有一根线串着,让她提在手里,这就是她卖的东西了。阿作想不明白卖的真实内容,以为凡卖,必像麻花油条一样,一个一个地卖给别人,又像桃子杏子一样随摘随长,年年有得卖的。可给这幅画题款就难了,笼统地写上“姚老太太卖B图”,肯定不妥,万一让她知道了,那可闯了大祸。就算姚老太太不知道,万一给潘姨太知道他在画这么一个东西,也是怪难为情的。阿作沉闷好久,索性什么也不题。

让阿作惊喜的是,三姑娘又过来了。

她照例是先走进楼下的堂屋里,问一声宋妈,太太在么?

宋妈永远都是眉眼带笑地和蔼,声音柔美地说,在的,在的,楼上睡房里。

阿作脑后没有眼睛,但在楼梯的吱吧声中,仿佛看到三姑娘正用眼睛看他,然后,走进潘姨太的房里了。

太太看书本啊。阿三似问非问的话算是打了招呼。

阿三。潘姨太叫一句,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

房门随即关起来了。

阿作听到潘姨太的房里传来隐约的说笑声,潘姨太的声音略高些,三姑娘的声音则低得可有可无。后来就是潘姨太唱曲的咿呀声了。阿作听不清。听清了也听不懂。这倒是给阿作提供了一个作画的素材。阿作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椅子上,坐在床上的,手里拿着唱本,坐在木椅里的,两手托腮在听。

一个下午,阿作没读一页书,文章没写一个字,只干作画这个工作,把一册荆川纸的本子画了一半。到潘姨太的房门打开时,他才收起小册子,摸一本书摊在面前做样子。

三姑娘走出来,脚步停在潘姨太的门前,看阿作。

我家少爷,潘姨太说,少爷明天要交文章的。

三姑娘就走过去,脚步轻轻的。

潘姨太想拦,却也跟着走过来了。

阿作知道身后有这两个女人,特别是三姑娘,好像就在他后脑边,他下意识地扭回头,几乎就要碰到三姑娘的脸了。阿作看到邻家干女儿猛地缩回身子,显然她没有想到阿作会突然看她,脸色顿时红了。

我洗了澡的。三姑娘说,她想起阿作说她身上有味的话了。

傻姑娘,害不害羞。潘姨太说。

怪不得。阿作想,有股子甜味呢。

她们两个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看阿作读书。她们哪里知道,阿作的心思根本没在书本上。潘姨太轻轻拽一下三姑娘,才一起下楼去了。

府狱

天麻麻亮,阮元甫就收拾好东西了,只等阿作起床,一起往杭州府狱去。

阿作昨天晚上睡晚了——他熬夜作成一篇三百字的策论,用完整整一根洋烛。这篇文章明显是敷衍,怕是在祖父那里通不过。

出门向西,出花牌楼巷口,是一条十字街,名叫塔儿头,这比东巷口棺材铺那一带要热闹多了,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几乎什么都能买到,吃食,纸笔,零用,杂货,茶庄,药铺,还有一家专门卖新式麻袋的店面,阿作进去看过景致。

由十字街往北,隔着锦达当铺就是银元局,再拐个弯,就望见杭州府院墙了。这条路,阿作已经随阮元甫走过了好多趟,上一次阮元甫就问过阿作,能找着吗?阿作回答说能,但阮元甫不放心,每次都是领着他来的。其实我能走。阿作心想。

府狱就在杭州府院内。看管祖父的狱卒是个老头,叫邹玉,和祖父很有话聊,也喜欢听祖父大骂“呆皇帝昏太后”,听祖父讲《封神榜》《斩鬼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听。不过他跟祖父的关系肯定也是不一般的,因为走进监房总共经过的四道门都很顺,狱卒看他们来,脸上连表情都没有。阿作知道,这座大狱里的各层关系,都被祖父走了关系的。祖父在狱内的各处,可以自由出入,和各个院子里的狱卒聊天,冲他们大骂呆皇帝昏太后。阿作觉得,祖父这哪里是坐牢啊,就是在住客栈。

阿作进了门,不用禀报,邹玉已经看到了,他摸了下阿作的头,说声,来啦。

祖父用完早餐,就坐到那把木椅子上,看阿作交上去的文章。

阿作心里有底,知道文章确实差了些,怕祖父大怒,心里忐忑着,准备接受呵斥。但出人意料的,祖父看了一会儿——许是作一番思量的,突然拍一下桌子,大声说,好!

阿作在狱司里陪祖父吃了午饭,又和祖父谈了会儿天,写了一张魏碑让祖父批改,最后,祖父考了他一段《大学》,到小傍晚时,祖父才说,回吧。

阿作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阿作一进家门,闻到了六合糊的香味。六合糊是乡下常吃的一种粥饭,由玉米、小麦、大麦、荞麦、高粱、黄豆六种杂粮混合做成的粉,和山芋放在一起煮成粥,很好吃的。杭州城里人不吃这东西,只有乡下人才吃。宋妈的丈夫庄立春在河道里给人家摇船,碰巧有客进城,便带些来。宋妈拿了六合粉,煮半锅,除了自己吃一碗解解馋,也给东家尝尝鲜,特别是阿作,平时总觉得挨饿,有这一顿地道的乡下风味,只觉得满口生津,吃一碗还想吃第二碗——可惜一般只有一碗。但是今天,阿作对六合糊特别反感,六合糊就代表庄立春来过了,庄立春一来,三姑娘说不定也随他回秀浦乡下了。

阿作,吃一碗六合糊来。宋妈已经把一大碗黄灿灿的六合糊放到桌子上了。

庄叔叔呢?

走了,宋妈完全没有注意到阿作心里的事,继续说道,才走一小会儿,他还吃了我一碗六合糊呢,是我催他快快上船的,怕天黑赶不回。

阿作便生了一些冤恨来,赌气上楼了。

怎么不吃一碗啊,不冷不热正正好吃哩。

不吃!

宋妈脸上的笑便凝固在脸上了,说,这孩子,文章没作好,叫老太爷骂了。

一会儿,潘太太回来了,她上楼问,老太爷那里还好?

阿作心里难受,只说一个字,好。

老太爷有没有带话来?

没。

潘姨太哦一声,又说,宋妈给你留一碗六合糊。

不吃。

潘姨太知道阿作不快活了,在他身后站站,回屋了。片刻,又回来,给了阿作一百文钱,说,拿着,有时间去十字街口买豆腐串吃。

潘姨太

潘姨太走回房间还在想,小屁孩,长脾气了。

潘姨太坐在椅子里,无聊,便从箱子里,取出唱本,一本《山阴道上》,另一本《二进宫》,都是相公子送她的。这可是相公子的信物啊,潘姨太一直把唱本留在身边,随身带着,连老太爷都不知道这东西的来龙去脉。

潘姨太藏着秘密,也藏着伤感,好多年了,还让她常常想起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候啊,她还是个孩子,叫大凤,也就十四五岁,跟现在的阿作一般大,比三姑娘只小一点点,却比三姑娘水灵多了,胸是胸,腰是腰,脸盘端正,眉眼俊秀,是潘家班最美的美人啊。不过,大凤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朦胧中,只记得很小的时候,被带到戏班子里,老板姓潘,唱须生的,身板宽大,武功好,做事却粗鲁;老板娘唱花旦,声音扮相都是一流。

大凤在潘家班学戏,一开始都是干刷锅洗碗的活,后来大了,才跟着潘老板学劈腿,跟着老板娘学唱腔。不知怎么回事,大凤人漂亮,学戏却笨得要命,几年下来,武戏学得半生不熟,唱腔更是夹生饭,上不得台面。可潘老板和老板娘还是觉得她功夫没用到,心没用足,依然用棍棒和针锥来教训她。潘老板是耍棍棒的行家,对付这个不专心的笨学生也是轻车熟路,那用在舞台上表演的花棒,专往她的疼痛处打——她劈不好腿,就抽打她的小腿骨,拿不稳大顶,就抽她的手掌心。老板娘更是手段多端,一句一句教她唱戏时,只要哪儿唱不准,或哪儿不到位,插在头上的银钗或藏在髻幔网里的绣花针,就像变戏法一样地到了手上,刺嘞扎进她的皮肉里,血珠子顿时冒了出来。

在学艺的日子里,大凤天天都是伤痕累累,哭哭啼啼,却还要劈腿拿腰,咿咿学唱。这场景让相府的相公子遇着了。这相府虽是破落人家,毕竟好几代都官至尚书侍郎一类的要职,老祖母做七十大寿也要硬撑些门面的,好的戏班子请不起,就请潘家班来唱半个月。相府的相公子是八旗子弟后代,不学无术,却喜欢端着鸟笼子,拎着蛐蛐罐,出去逛赌场斗蛐蛐,原本对祖母做寿没一点兴趣,不巧让他无意中碰到了大凤——那天是早晨,在花园的紫薇树下,正在劈腿拿腰的大凤让他大为惊讶,天底下还有如此俊俏的美人儿,于是便在相距不远的垂杨柳下假装逗鸟,暗中看大凤练功。大凤一连几个转身小跳,紧接着一个白鸽亮翅,正巧和相公子的目光相遇。相公子目光带爪子,逼人,抓人,特别是馋涎欲滴的样子,让大凤很不好意思,那亮翅的身姿便软了下来。

就这样,一向不看戏的相公子突然坐进了大楼里。这相府的大楼,七大开间,楼底中间大厅置有戏台,相家原来有自家的唱戏班,家道渐衰后便散了。按照相家的家规,男宾在楼下大堂看戏,女眷们在楼上听戏,是不能混坐一堂的。但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讲究不起来了,相家男男女女都坐到了大堂里。在这些男男女女中,就出人意料地坐着相公子。相公子不是来看戏的,他是来看那个常挨打的少女的。可惜连看了两天,也没见少女登台唱戏,第三天便到后台去打问究竟,这一问便看到了打散杂的大凤。戏正在热热闹闹地唱,大凤没时间跟他说话。他也不客气,就帮大凤搬道具拿服装。相公子是相府的大少爷,没有人敢对他说什么。就这样,一来二去的,相公子和大凤就熟了。到唱满戏那天,相公子对大凤已是难分难舍了,两人还偷偷到后花园的紫薇树下拉过手,临别时,更是说了许多体己话,还送了两册唱本子给大凤。大凤知道相公子对她好,那又怎么样呢,自己的命握在潘家的手掌心里,只好把唱本偷偷藏起来了。

以为相公子会记得她,哪曾想,戏班子离开相府第二天,相公子在妓院留宿,不幸失火烧死了。大凤从潘老板口里得知这一消息后,心里暗自悲叹,偷偷落过几回泪。大凤在此后的练功学戏中,更是把握不住要领,经常走神。潘老板和老板娘一合计,认为大凤是人大心大思春心切了,如此下去,花许多银子买来的大凤,养了这些年,要是学不成戏,那真是亏大了。老板娘心一横,找到一家妓院的老鸨,做了一碗厚厚的白汤,骗大凤说,这是调理嗓子的好药。大凤不知是计,把一碗白汤吃了,虽然有些怪味儿,但是冰糖放多了,也还能吃得下去。可吃下不久,大凤的小腹就刀割一样疼痛,忍不住要去撞墙以求一死。怎奈潘老板夫妇硬是把她按在床上。在一个多时辰里,大凤直疼得死去活来,到半夜后才慢慢好转。

大凤恢复元气之后,发现月经停了。大凤自己担忧,也不便问谁。有一次,老板娘对大凤说了实话,大凤啊,你在咱潘家,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戏也学了这些年了,该到长进的时候了,以后你就是咱潘家班的台柱子,你就是咱潘家班的摇钱树了。说完一通好话后,口气一转,道,大凤啊,你就断了嫁人念想吧,知道上次你吃的什么药?那药吃了之后,不仅嗓子变好变亮,还让女人绝经绝育。大凤一听,头嗡地大了,意识到这辈子的女人白做了,老板夫妇这样做,无非想让她一辈子卖给他们,做他们的摇钱树。大凤心里暗暗发了狠,你废了我一生,我也决意让你们如意算盘得不逞。从此,大凤更是消极怠工,任你怎么打怎么骂,练功学戏反而越来越差了。这样又过了两三年,感觉这棵摇钱树实在没有指望了,潘家又策划把她卖给妓院或卖给有钱人做妾,还能赚一笔。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阿作祖父的耳朵里。这周老太爷刚从鄣州道台的任上下来,调任京城做着不大不小的六品官,家在绍兴也没打算搬过来,便有纳妾的心愿,经人说合,花了两万两银子把大凤娶了过来,成了周家的姨太太。潘姨太是两手空空嫁过来的,包袱里只有两册唱本算是嫁妆。祖父知道她学过戏,便也没去多问。一晃十多年来,这两册唱本从北京跟她来到绍兴,又从绍兴来到杭州。

潘姨太从楼上下来,看阿作在院子玩,看他在一间空关着的西屋门上写字。阿作用手指蘸一点唾液,在门板上写阿三,又写一个三姑娘。

阿作,写什么呢?

玩。阿作知道潘姨太不识字。

潘姨太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说,阿作你看,唱本。

阿作这才回头。

你给我抄一本,好吗?

抄它干吗?

阿三要跟我学戏,抄了送给她。

好。阿作高兴了,接过唱本和小册子了,乐颠颠地走了。

潘姨太隔着阿作的肩膀,和后门口的宋妈对视一眼,两人都会心地笑了。但潘姨太没有立即走开,她对这间挂着铜锁的边屋也突然好奇了,便伸手推了一下门,两扇板门被推开一条缝,这条缝够宽了,能放进一个拳头,潘姨太直感到从门缝里冒出一股阴气,心跟着虚了一下,随手拉了铜锁,关紧了门。

姜太公后人

有一天,刚刚近午,花牌楼窄窄的小街巷被阳光填满了,刺眼的阳光照耀着粉色的墙壁和黛色的小瓦,瓦楞里原先碧绿的小草也随着夏天的逝去而渐渐枯黄,大群的麻雀从屋顶上呼啸着飞过,它们带来的一阵风从街巷里穿越,不绝如缕,风从棺材铺那儿又带过来几块来历不明的纸屑,在石板路上跳跃、滚动,一直到阿作身边才停住。阿作对于天气的变化毫无知觉,他依旧在姚老太太家门口的柿子树下玩。阿作在玩一把小刀,这是他从后院的墙缝里拔出来的,锈迹斑斑,被他在石头上磨亮了。阿作用这把半尺长的小刀逮苍蝇。苍蝇还是那么的多,飞起飞落,成团成群,阿作已经懒得抓它们了,因为没有成队的蚂蚁来吃它们的尸体了。阿作举起小刀,瞄着苍蝇。刀飞出去,却没有扎到苍蝇的皮毛,直棱棱的小刀插在地缝里,阳光让白亮的刀锋闪着耀眼的光芒。

阿作不知道如此炫目的阳光是用来迷惑人的怪物,紧跟着阳光和阵风的,就是渐渐掩盖过来的黑压压的云层和延绵多白的秋雨——当然,现在的云层还在遥远的天边外,离阿作寄居的城市还有一段距离。

此时走近阿作的是一个青年。

青年高大挺拔,威风凛凛,方脸堂上一双剑眉,走起路来呼呼生风。阿作猛一抬头看到他,看到他已经冲自己笑了,厚嘴唇是紫色的,牙齿是酱黄的。

你是阿作?嘿嘿你就是阿作,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青年说话声和他走路一样铿锵有力,声音和脚步同时在阿作身边停住了。

阿作不认识他,他从哪儿来呢?怎么知道自己叫阿作?阿作一头雾水,同时也有一些胆怯。

不要猜我是谁了,我告诉你,老子姓姜,姜太公的后人,姜太公就是姜子牙,你不认识的,他是我家老祖宗,已经成仙了,哈哈哈后头就轮到我成仙了。青年大大咧咧、自作主张地说,这样吧,你以后就在我手下听差了,我不去做拳匪,我要做神仙,等我成了仙,你也快成仙了。

我不想成仙。阿作说。

你看,他不听我的。青年说着,从身后拽出一个小人来。

阿作一惊,这不是姚老太太的干女儿三姑娘吗?原来是她躲在青年的身后。阿作笑了,他对自称姜子牙后代的青年一下子充满好感。

三姑娘说,是我跟他讲的你,一路上我们都在说你,还有潘姨太。姜大哥还要请潘姨太唱一段曲,是不是姜大哥?

你不要叫我姜大哥,我叫姜天,你叫我姜天好了。阿作,你也叫我姜天,我是姜太公的后人,不当大哥,我就是姜天!

阿作听他的口气很实在,觉得这个姜天值得依靠。

你没听过八仙的故事?姜天说,他还想动员阿作成仙,口气里充满对八仙的崇拜,他们人人身怀绝技,各显神通,等我得道了,人们就把八仙改成九仙,我就成为后人的传说了。

姜天的声音传到姚老太太家屋里。姚老太太的小脚一扭一扭地跑出来了,说话像唱歌一样,哎呀呀我说是谁,原来是我家大侄子啊,屋里请屋里请。阿三,让你大姨哥进屋啊。

我不进屋,我有公干。姜天说,手一挥,指向唐氏家的门楼,那是唐氏家?

姜天走在前头,阿作和三姑娘跟在后边。

姜天走路的姿势很有派,阿作不自觉地也学着姜天走路的样子了。走过阿作家门口,一直走进唐氏家的院子。唐氏正和潘姨太议论着天气,看到进来一个威猛如强盗的青年,心猛地一收,不知出了什么事,再看身后的跟班不过是她认识的两个少年,料想也没有什么大事。

姜天一进院子,仿佛早就认识唐氏一样,对那个矮个子女人说,我妈让我催账来了。

原来是走婆的儿子,收高利贷来了。唐氏只觉得头顶冒出一股冷气。

我住姚姨家不走了,我妈让你赶快筹款,我等着拿回去。姜天说着,转头对唐氏身边的潘姨太说,你是潘……太太……

姜天的话突然打住了,后面的“太”字咬得很轻,仿佛被咬成一股气流,从嘴唇上飘出——他看到潘姨太正惊诧而又惊喜地看着自己,眼里放出两股闪亮的光,似乎两把尖锐的钢锥,深深地扎过来。姜天也呆住了,一路上他听三姑娘介绍潘姨太时,就感觉她是个美人胚,没想到她美得是如此惊艳,让他不由得怦然心动。姜天看到她从花线绒大襟褂中伸出左手——那是一双晶莹如玉的纤纤小手,在头发上梳理一下,然后一扭腰身,却并没有走开。

是我告诉姜……天的。三姑娘说,我还说潘太太您会唱曲儿。

潘姨太这才醒过神来,她赶快扭过头去,以掩饰自己的失态,轻声轻语说,就你多嘴,走,陪我说会儿话去。

三姑娘跟着潘姨太走了。

三姑娘走到门口时,还回头看一眼阿作,跟阿作一笑,嘴巴夸张地说一句话,却是没有声音。

阿作从口形上听出来,她是说,你也来玩啊!

阿作点点头。

说什么呢!姜天按一下阿作的头脑壳,走,我带你玩去!

姜天带着阿作回到姚老太太家。

姚老太太看着姜天,满心欢喜地拿着扫帚把,使劲儿在姜天的身上拍拍打打,像是他身上落满厚厚的灰尘。

阿作说,姜天身上干净着了。

姚老太太把大胖脸笑成太阳花,她说,他是稀罕客人……阿作你叫他什么?

是我让他喊的,我就叫姜天,谁都要喊我姜天,我要把姜天的名号叫响全天下!

瞧这孩子,有气魄!姚老太太说,这回要多住几天啊,别像你妈那样,屁股上装了火盆,坐不住,连屋门不进就走了。

大姨妈,我这回不走了。姜天坐到八仙桌旁,说,府城里有许多账收不上来,我妈让我住在你家,收账。

好,好,好,好啊好啊……尽管住,放心住,哎呀,还是我这妹子心疼老姐啊。

姜天从包袱里取出一个账本,举起来一晃,说,我过晌就去收账了,阿作,你就是我跟班了,长长见识去!

别拖累人家阿作了,人家阿作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要读书写字的。

没事,耽误不了时间。阿作,跟我收账,不用带刀,做大事,要讲究套路。

收账

天空阴云密布,不过晌午饭这点工夫,脸就变了。

姜天穿一件白竹布长衫,精神抖擞,很有派。

姜天到阿作家喊阿作,拎着长衫在楼梯上碰到了潘姨太。

潘姨太轻轻咦一声,对他突然间换了行头不能适应,但很快就被他的气派镇住了。潘姨太盯着他看,乌黑湿润的眼睛眨都不眨。

姜天说,阿作呢?

潘姨愣神地说,……啊,我家阿作啊,下午要写字的,没时间玩。

姜天一副独断的口气,写什么字,天数多了,不在乎这半日,阿作,走!

潘姨太只好对阿作说,阿作,黑天前要回来的。

阿作答应一声晓得了,高兴地离开书桌,跟着姜天出门了。

望着姜天的背影,潘姨太说,这个人,好怪。

在楼底做针线的宋妈,把这一切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对潘姨太的话暗自好笑,她顺着潘姨太的话说,也不光是怪,他就像戏文里的儒将……太太你是唱过戏的,你知道比我多。潘姨太猛然记起来,卖花婆这个儿子,真有点形似相府的死鬼相公子啊,怪不得让她有似曾相识之感后,心又顿时花枝乱颤了。宋妈又说,就怕阿作跟他散漫惯了,学成了小流氓。宋妈是个有心机的人,这后一句是在试探潘姨太。潘姨太果然说,不会,跟好人学好事,跟坏人才学不良,我看这姜天像个正经的生意人。潘姨太说完,自知多说了一句,忙改口道,你说宋妈,这个姚老太太人不怎么样,做过长毛嫂嫂了,卖都卖过了,亲戚倒是一个个有些模样,不过呢,话又说回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龙生龙凤生凤,料想这姜天也不是好东西!潘姨太说完,瞟一眼宋妈。但她说迟了,宋妈已经看透潘姨太的心思了。

这时候的姜天,已经走在街巷里了,心里对这次出行很有些勉强起来。真是怪了,他想,竟然一上楼,就和潘姨太在楼梯半当腰打个照面,如此切近地在幽暗的老屋里,面对一个稀世美人儿,真是前所未有啊。

姜天突然生出一丝怜悯之情,觉得潘姨太做一个蹲大狱的姨太太,亏大了。姜天这样一想,对收账这种俗事顿感了然无趣。

阿作跟在姜天身后,像他小尾巴。姜天步子迈得很大,恨不得一步跨过一条街,阿作几乎是一路小跑了。姜天收账的方式令阿作感到新奇又潇洒,他并没有像那些账房先生,面露凶色地对待他们的顾主,而是老套的一句话,我妈让我收账来了。他每进一家,都是这句话,仿佛收账这个事,如果不是他妈妈的吩咐,就可以免了一样。自然的,姜天这种收账的方式,一个下午跑了二十几条街巷十数个门楼,碰到十数张长相不同却同样愁苦的脸,结果是,一分钱都没有收上来。

回来的路上,姜天走路就不再是恶狠狠地跨着大步了,而是一晃三摇,这里走走那里停停,杂货店门口要进去望望,虽然他什么也不买;汤圆店也要进去转一圈,也没有要吃一碗汤圆的意思;就连花圈店他也不放过,走进去,扯一扯花圈上白色的纸花,跟老板问一声,这个也能卖?老板不知道他水深水浅,只跟着他陪着笑脸。他们这样走着,遇到街角的一棵老槐树,姜天上去踢了几脚,老槐树晃动着,沙沙落下雨一样的黑色虫屎和落叶。走过一条河时,姜天迅速助跑两步,跳上石桥,身体一收,站稳了,一只脚踏在光滑的石栏杆上。阿作也想跃过几级的石阶跳上桥顶,但他能力不够,只跳到第四级上,再蹦了两蹦,也挨着姜天趴在石栏杆上了。桥下是一河的清水,有乌篷船从桥下穿过,摇船人的木桨划动着河水,撩起清洌的白色水花,水纹也一层一层地荡到河岸。河道两边临河人家的石码头上,晾着木质的马桶,也有人在河边浣洗,捶衣声砸砸地传来,给阴晦的河街增添些许的响动,也让整条河有了生机。姜天朝河水里吐口唾液。姜天的唾液非同寻常,像一颗石子砸进河水里,溅起一星水花。

你家主人多大年纪?姜天突然问。

谁?

潘姨太。

我不晓得,好像听宋妈说过,到年三十了。

阿三说过你家老太爷,他在府狱里坐牢,他是八十还是九十?

六十。阿作对三姑娘的误传有些不满,她什么都和你说啊?

姜天心不在焉地说,谁?说什么啦……

阿三啊,就是三姑娘。

她呀,稀毛丫头,我不要带她来的,我妈非要叫我带她来。她是我大姨的干女儿,一路上都说你的字漂亮,大像大,小像小,读书也好听。你字到底有多漂亮啊,赶有时间,写几个我瞧瞧,看你够不够格做我的师爷。

阿作常听祖父讲古,知道师爷就是幕僚,又叫幕府或幕友,文人札记里称学幕,演义小说里统称师爷,是个有心机有主见的角色。阿作得到姜天的信任,满心的欢喜,脱口道,我做你师爷,三姑娘做什么?

你说谁?三姑娘?姜天在阿作的腰上扫一腿,你敢打阿三主意,挑着灯笼拾粪,找死(屎)了你,你个小屁孩,多大啊,她可是我妹妹!

姨妹,不是亲的。阿作心里想,摸着被打疼了的腰,呲呲牙。姜天这一腿可不轻。

突然间,河埠的前头传来噪闹声,那是在河道拐弯处,一幢略高的房子前,有一群孩子在嬉戏,他们在门前的码头嘴上捣拐,或在河水里洗手。

是学堂吧?姜天说。

阿作在绍兴的三味书屋读过书,那格局和前边河埠边的十分相像,便说,是书屋。

看看去。

阿作没觉得那里有什么好看的。既然姜天要去看,他也没有理由说不去。

靠过来。姜天对迎面过来的一只破旧的黑乎乎的小船又是招手又是喊叫,说话间,人已经跳到河边的石阶上。

摇船人说,不带客,我回家。

姜天手指着船家,说,我让你靠过来,看到没有,前边学堂,送我们过去。

摇船人有些为难,因为他要把小船调回头去。阿作也觉得姜天要求过分了。阿作看到姜天始终指着船家,眼睛也瞪着他。船家是个本分人,也不想闹事,就把船靠过来了。姜天跳到船上,小船闪一下,晃得极不稳。阿作不敢跳,他要是再上去,小船许是载不动了。

上来!姜天的口气不容置疑。

是船家伸过手来,扶了一把阿作,才上了船。

小船驶过去,孩子已经走了大半,许是到了下学时间吧。阿作看到临河的后门上,有一块黑色的匾牌,上书“王广思堂”,大约是王姓先生开的学堂了。阿作随姜天下船,站到匾牌下仰望,匾下没有孔子牌位,只有一幅画,是荷花下面卧着一只螃蟹。姜天没念过书,却晓得对着牌匾拜了拜。有几个学生好奇这两位新来的陌生人,都围上来。一个胆大的戴着瓜皮小帽的孩子问,你们是新来的吗?姜天说是,又说,叫你们先生出来,迎一下。瓜皮帽说,先生买糕点去了。姜天双手背在屁股上,从高高的门槛上跨进去,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跪在讲台旁,姜天上去要踢他一脚,但那脚伸出去又缩回来了,问道,你给谁下跪?跪着的孩子两眼包着泪望着姜天,不敢说话。瓜皮帽子说,先生罚他的。姜天说,你们先生还会罚人下跪?这回好了,等你先生回来,我罚他给你下跪,起来!跪在地上的孩子不敢起来,瓜皮帽把他硬拉了起来,说,还不谢过大人!姜天煞有介事地说,免了。姜天把瓜皮帽拉过来,问,你们先生除了罚人下跪,还会罚什么?瓜皮帽踮起脚向外张望一眼,说,打手心,用戒尺。姜天从讲台上拿过一块油腻的长条木板,就是这个吗?瓜皮帽说就是这个,打手心可疼了,把手掌拗弯来,放在桌子角上,着实了打。瓜皮帽拿过下跪孩子的手,说,你看,手掌都打烂了。姜天看了眼孩子的手掌。阿作也看到了。阿作说,《中庸》《大学》,手掌打得烂熟。姜天说,你也知道?瓜皮帽子抢过话头说,《大学》《中庸》,屁股打得好种葱。姜天怒气冲了上来,大声说,这书念的,屁股打得跟翻过的土一样,都能种葱了,哈哈,还有呢?瓜皮帽子说,还有……还有没想起来。姜天又抓了一把小竹签,问,这是什么?瓜皮帽立即讨好地说,这是撒尿签,学生要是撒尿,须领得这样的签方可出去。姜天把一把撒尿签一根一根撅折了,扔到地上,又把戒尺折断,跟瓜皮帽子说,对你们先生说,姜太公后人姜天来过了,有事叫他找我去!

姜天和阿作是从前门出去的。

姜天迈着方步,还沉浸在刚才的畅快里。

阿作也觉得过瘾,跟着姜天不觉神气活现起来。

阿作随着姜天毫无目的地乱走一气,道巷越来越窄也越来越散乱了,房子也低矮而破旧,在一座破庙前的空场上,居然看到一张裹着的芦席,芦席里露出两只裂了血口的脚来。阿作知道这是野尸,打个寒噤,绕着走了。

黄昏已经来临,小雨也飘落下来。

我们迷路了。姜天说,不怕,会找到花牌楼的。

阿作说,找到银元局我就认得路了,府城也行。

亏你说,姜天搡一把阿作的肩膀,突然转了话题,问道,潘姨太到你们周家几时啦?

我哪晓得啊,我小时候,就听奶奶说,北京有个小奶奶的。

你小奶奶可真嫩。

阿作知道姜天这句话未必是好话,便不吭声。小雨渐渐下大了,阿作感到一丝冷意,缩起了脖子。

你们周阁老家够牛,坐牢还要一家人来陪侍,姜天又说了,他喉咙里咕噜一声,嘻嘻的,有些不正经,还有男仆女佣,那对男女不会偷吧。

他们人好,不偷的。阿作显然没有理解姜天的话。

你知道偷什么?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女人偷汉子男人偷……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其实现在阿作懂了。少年阿作的性启蒙,就是从姚老太太、唐氏、宋妈,还有潘姨太那些骂人的诨话当中得到的。还有从三姑娘身上,他也感受到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回忆三姑娘又黑又大的狐狸眼和尖尖的下巴,似乎成了他来杭州这些天里唯一愉悦的事,他还喜欢看她躲躲闪闪的眼神和双颊飞红的模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喜欢。走在雨中的阿作一颗浮躁空虚的心因此变得柔软而湿润起来。

臭虫

直到二更天,阿作才回到花牌楼的家里。阿作的衣服已经叫雨水淋透了,身上直冒冷气,如果在灯光下,能看到他乌紫的嘴唇。阮元甫挑着一只灯笼在大门口等着,看到阿作终于回来了,忍不住说了阿作几句,多是责备的话。阿作到府城快一个月了,第一次受到责备,而责备他的不是女主人潘姨太,是家里的男仆。阿作能够接受仆人的责备,可见阿作知道自己错得多么严重。

阿作一声不吭进了屋。

潘姨太和宋妈也还没睡,掌着油灯在堂屋里坐等,这时也迎上来。宋妈一摸阿作的衣服,连手心都感到冷,心疼地说,都湿透了,快上楼换了,会生病的。

阿作上楼,坐到蚊帐里,从床头的藤箱里取了衣服,就着楼下几乎忽略不计的一星灯亮,把衣服换了一套。潘姨太和宋妈都上了楼来。宋妈点燃了油灯,拿着阿作的脏衣服准备下楼洗,临了说,阿作你歇会儿喘口气,我热好饭喊你下来。

直到这时候,女主人潘姨太都没有说话。她坐在一张木椅子里,暗黄色的灯光,在她脸上闪烁,她的脸上有冷白冷白的烟紫红,嘴唇也红艳艳的,似乎涂过口红了,可能是下午化的妆。阿作不知道潘姨太会用什么话责骂他,料想会有一场暴风骤雨。但奇怪的是,她只是轻轻地叹息一声,说,真叫人担心,让我这做妾的担责任啊,幸亏没出什么事,幸亏还有姚老太太的大侄子。

阿作也松口气。知道不会有更严厉的责骂了。他再次看看潘姨太,觉得她的化妆实在是不适时宜。阿作来府城这么久了,只见过潘姨太化过一次妆,那是祖父过去的同僚,同情周老太爷,派姨太太来接潘姨太去打牌的。潘姨太落难之人,受到如此礼遇,觉得受宠若惊,对着梳妆镜描眉扑粉足足化了一个早上。阿作见过那时候新妆初成的潘姨太,觉得更好看了。好看一词,阿作觉得过于笼统,他在他的字典里搜索到妩媚这个词,也作为标签贴在了三姨太那天的脸上。现在是深更半夜啊,化妆给谁看呢?对了,也许化妆时,还不知道他会这时候回来,不过是下午应酬的妆没有清洗罢了。

潘姨太朝书桌凑了凑身子,把灯芯挑大了点,灯光照亮了潘姨太,她的淡妆顿时就映出美丽来。潘姨太在衣服外面又披了一件平时常穿的罩衫,而里面却是一身新衣,青绿色褂子,纽扣是盘花的,胸脯把衣服撑鼓了起来。阿作的眼睛从她的胸脯上躲开了,看到潘姨太是一脸的哀愁和满腹的心思。阿作突然间对她充满怜悯,同时也检讨了自己的过失。

我再也不这么晚回家了。阿作声音里是怯怯的,又是不满的,同时还有一丝自豪,都是姜天,他拉着我跑到城南,折了学堂里的戒尺,还看到死人……

他不是替卖花婆收账去的么?

他一分钱都没收来,除了满城乱跑,他什么都没做。阿作说,我看他不会收到账了,他根本不像一个收账的人,他除了满城乱跑,别的什么都没做成!

那他是什么?

他就是一个闲汉,流氓。

听了阿作的话,潘姨太惊愕地张圆了嘴,进而噗哧笑了,说,你说他是流氓?他能够格做个流氓就不错了,嘻……嘻嘻嘻……

阿作不知道流氓有什么好笑的,他愣愣地看着潘姨太。潘姨太也觉得自己笑得不妥,似乎还有些放浪,楼下可是有男女仆人二位啊,这两人可不比阿作那么好哄,赶快捂了嘴说,阿作你下楼喝碗姜茶吧。

阿作,下楼来,喝碗姜茶,防止受凉。宋妈的声音一直都是暖人心窝的,趁了热喝,去寒气,保身子。

宋妈果然在偷听。潘姨太在鼻子里嗤一声,起身回房了。

阿作下楼来。他又饿又渴,把宋妈熬的姜茶喝了,喝出了汗,感觉浑身通透。宋妈又端来白米饭和一盘炒咸肉,还有一盘臭冬瓜。阿作就着炒咸肉和臭冬瓜把大米饭吃了两碗。

阿作真的累了,两腿酸酸的,脚脖子也疼。他躺在床上,感觉很踏实啊,阿作在心里说,臭虫啊臭虫,你可行行好,别再咬我了,让我睡个好觉,明天我让你吃个够。

这个世界真邪乎,想什么有什么。

阿作只感到腰眼上突然尖锐的疼痒,那是讨厌的臭虫又来咬人了。阿作的床上有许多臭虫。当然别人床上也有。要是谁被咬一口,身上会起大片的肿块,进而演变成疮毒。阿作家里的人可能体质特殊吧。但也经不住臭虫的叮咬,每夜都疼痒难忍,经常半夜起来捉。潘姨太就在某天夜里喊醒阿作,帮她一起捉臭虫。臭虫主要集中在帐子的四角,还有两扇的合缝处,聚成一堆,一团一团的。那夜里,潘姨太又喊来宋妈端来一铜盆冷水,三人齐心协力,把臭虫都拨拉到了铜盆的水里,铜盆里漂了厚厚的一层,由宋妈端到楼下消灭了。阿作不能喊潘姨太来帮忙,也不想喊宋妈来帮忙,自己浑身都酸疼,更不想起来捉,只好用手搔,越搔越痒,越痒越搔,又消耗了不少体力。所以阿作这一觉,直睡到小晌午,如果不是三姑娘来,他还是醒不来。

三姑娘是咚咚跑上楼梯的。她吃过早饭,听姜天吹了昨天下午的种种做派,满心羡慕他们的恶作剧,特别对撅折了私塾先生的撒尿签,真是过瘾得很,也打心眼里钦佩阿作,觉得阿作比姜天还英雄。

三姑娘跑上楼来,看到阿作还在床上睡觉,便把脚轻抬轻放。她还不知道,其实她一上楼梯时阿作就醒了。她上楼梯的脚步声阿作太熟悉了,即便阿作还在梦中,也能一下子醒来。但阿作不能马上起来,得等她进了潘姨太的房间。可阿作不知道,潘姨太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并不在房间里。三姑娘知道潘姨太在唐氏家说话。她就是来找阿作的。

三姑娘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屏住呼吸,想吓一下阿作。她刚想学一声猫叫,窗外姚老太太家的屋顶上那只花狸猫果真就叫了。讨厌讨厌讨厌!三姑娘咬牙切齿小声骂道,她恨死了那只猫,她觉得自己再学猫叫一点也不好玩了。

阿作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忍不住笑了的。

阿作一笑就笑痴了,他在床上打着滚,说阿三你以为我睡着了对不对,对不对?

三姑娘跺着楼板,说要死了要死了,你装睡吓我啊,看我收拾你!

三姑娘说要收拾,却并未动手。

阿作翻身起了床,想起夜里挨臭虫的叮咬,便拎起帐子的一个角,抓了几个,用手碾死了,它吃我的肉,吸我的血,我也让它死!

三姑娘也来帮阿作捉臭虫,三姑娘跪在床沿上,在帐子的另一个角上也找到了一窝臭虫,她惊叫一声,呀,这么多!

多吧。

多还自夸,有什么好夸的。三姑娘说,听说你昨天晚上看到了死人?看到鬼没有?我最怕鬼了。

没看到鬼。看到也不怕,姜天会收拾他们。阿作想起他读过的《斩鬼传》,觉得鬼也不过如此,照样不是被一个个砍了头嘛。

他们在帐子的四个角和合缝处捉臭虫,两个少年都是跪着用膝盖当脚,在床上走来走去的,免不了会有磕碰,阿作的腿碰到三姑娘绿褂子的下摆时,仿佛受到特殊的一击,是微痒而柔软的感觉,心里那种朦胧的东西突然清晰而热切起来,像浆汁一样流遍全身。

这么多啊,真是被咬死了。三姑娘的口气里满是疼爱,我在我干妈的脚头睡的,她每天晚上都帮我逮臭虫,一点都没挨咬。对了,干妈都是把臭虫扔到嘴里咬死的,咯嘣一声,很脆的。

阿作也看过宋妈把臭虫扔到嘴里咬嚼的动作,心想,咬死我也不把它放到嘴里,恶心人了。

你也咬一个给我看看。阿作说。

才不了,臭虫吃了你的血,我要是吃了臭虫的血,就是吃你血了。三姑娘看着阿作,声音低了,我不吃你,心疼。

楼下响起宋妈的声音,来啦?

来啦。姜天的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声。

坐。

你家人呢?

谁?宋妈说,哦,太太到隔壁唐氏家说话去了。

我是说阿作。

在楼上。

三姑娘已经跑到楼梯口了,她叫一声,大姨哥。

叫阿作下来,跟我说话。

阿作、三姑娘、宋妈、姜天,都坐在堂屋里,听姜天摆龙门阵。姜天讲他如何打败流氓的事,有小流氓来向他挑衅,姜天指指自己的大腿,戳吧!小流氓对着他的大腿刺了一刀。姜天面无惧色,又说,再戳!小流氓又戳一刀。姜天还是眼不眨心不跳,第三次命令道,再戳!小流氓的手抖了,卟嗵跪在地上,拜姜天为师,赔了姜天的银子,还请姜天下三天馆子。姜天说,这叫受路足,是江湖行话,就是不怕打的意思,打了不怕疼,疼了也要忍,打翻又爬起,爬起又打翻。

阿作对姜天这一套,闻所未闻。但昨天领教一下午,又听他这一讲,更是刮目相看了。

潘姨太也在这时候回来加入了谈话的行列。又说了些什么,阿作就不想听了,只听姜天对潘姨太大声说,那唐氏还欠我的债呢。然后,潘姨太就让阿作上楼读书。

阿作当然不想走,他偷眼望了三姑娘一下。

阿三也去吧。

阿作心里蜜蜜的,和三姑娘一前一后上楼了。

阿作和三姑娘玩描画。还是老套路,阿作把纸蒙在画上,一笔一笔描,一边描,一边讲给三姑娘听。三姑娘趴在他身边,看得仔细,散乱的刘海,会碰到阿作的脸。阿作脸上痒痒的,心里也舒坦。阿作还让阿三也描一张。他们听不清楼下在说什么,反正姜天的声音很大,潘姨太的笑声很密集。

中饭前,楼下又增加一个人,这便是宋妈的丈夫庄立春。

庄立春来了。阿作突然憎恨起这个人来。因为他一来,三姑娘就要被带走了。

臭虫,阿作小声嘀咕道,臭虫!

你说谁?三姑娘问。

我说楼下那个人。阿三,你要跟姓庄的回家吗?

三姑娘不说话。阿作真想咬死庄立春,就像宋妈咬死臭虫那样。

听戏

落在府城的第一场秋雨稍稍停停到了第三天才停,人们原以为这种牛毛细雨还要持续一阵子,没想到突然就晴了,猝不及防的,太阳一露头,天又燥热起来,人们刚上身的罩衣又晾到了衣绳上。

三姑娘已经回家几天了。阿作常去巷口呆望望,一点也不想读书。

阿作不想读书也要读书,还要作文,偶尔也跟姜天出去玩一下午,到处游荡,城里城外闲走,看一些稀奇古怪的景致,并不惹事。至于姜天,登门索债自然还是不得要领两手空空,和阿作闲聊中,更是流露出对这个工作没一点兴趣的意思,说要是有本事,会有人送给他钱财的,用不着到处讨债。倒是潘姨太忙了几天,她拉着宋妈到布店庄去,贵的便宜的挑了几块布料,又到裁缝铺,做了几身衣服。潘姨太没有忘记给阿作也做一件夹衫,是红青羽毛纱的料子,仅次于绸缎,等过几天真正的秋风一吹,就可以上身了。

八月的风丝丝缕缕地吹过钱塘江,仍然是温热而粘湿的,府城的街市总是这样半死不活,各种买卖说不上繁荣也说不上萧条,总之,有人在街上闲走,主妇仆人们忙着可有可无的家务。在一条并不繁华的南大街上,宋妈挎着个包袱跟在潘姨太身后,包袱里是潘姨太新做的衣裙。

主仆二人走到城隍庙前,看到庙台上做了装扮,成了戏台,下边也有人忙着搭看台。

莫非是要唱戏么?潘姨太停下脚步。

是要唱戏。宋妈有经验。

要来听一出的。潘姨太对戏还是情有独钟。

过晌让阮元甫来租个座位?

好呀。

戏是敬神戏,不是全篇的大戏,一折一折的,一连往下演,武戏文戏都有,看了也还热闹。阮元甫租的是前方靠右的一条长凳子,能坐三人,一租五天,位置颇佳。头一场戏是宋妈和阿作陪了潘姨太来的。第二天,阿作换成了阮元甫,因为阿作这天是陪侍祖父的日子。

正是这平常的一天却出了乱子——戏看到散场了,胖子台主走了过来,对阮元甫说,你们下场戏不要看了,这条凳子不租了。

明明租了五天,怎么突然不租了呢?阮元甫是老实人,也急了,因为潘姨太被人下了逐客令,大为窘迫。

不租就是不租。台主很强硬地说。

我们又不是没付银子。阮元甫说,他心里清楚,可能要另租给有钱有势的人了。

你以为我缺银子?就是不租。台主的两腮挂着横肉,差不多搭到了肩膀上,话里夹带着浓重的喘气声。

潘姨太他们听台主说话如此坚决,自己又是外乡人,也便忍气吞声,准备放弃。突然间,潘姨太看到了姜天,他在前面戏台下正朝这边张望。潘姨太便扯扯宋妈的衣角,向姜天呶一下嘴。宋妈也看到姜天了,立即跑过去,对姜天说了两句。

姜天走过来,他也不生气,只是昂着头,眼睛略往下斜。他用下斜的眼,望一眼台主,算是打过招呼。抬主也看到了他。他拍一下台主的肩,说,你这台……不租了么?那么由我租了给这位夫人了。又对潘姨太说,太太你明天照常来听戏,我租的。

两腮挂肉的台主大约也见过世面,立即陪了笑脸,说,爷您说了算,您说了算,这台就由您租给他们了。爷你这边请,兄弟我请您到望江楼吃茶去。

免了。姜天也不多说,昂首走了。

这件事让阮元甫佩服得不得了,一路上大赞姜天算条真汉子,也不怒,也不打,只消几句话,就让台主服服帖帖了,还要陪笑脸,还要请吃茶。宋妈也附和几句,说姜天像个干大事的人,比他小气巴啦的母亲强了百倍。潘姨太不吭声,脸上是快乐而欣喜的,她一边走,一边回身看了眼身后,盼望着姜天能从后边赶上来。

回到家,阿作也从祖父那里回来了,阮元甫又对阿作吹嘘一番。阿作自然也为姜天感到自豪,甚至把姜天准备让他做师爷的事也说了。阮元甫一拍大腿,说,好啊,师爷最有派头最有学问了。

好你个头啊,还派头。宋妈说,少爷要考中举人做大官的,做师爷,屈他了才,要有别人给他做幕府才对头,是不是太太。

潘姨太没上心去听,含糊其辞地应一声,心已经不在这间屋里了。

太太你不舒服么?宋妈说,眼睛往大门口瞟了瞟。

没有啊……哦,……是不舒服,头晕,叫那老胖狗气的,他凭什么赶我们走?多亏姜天……潘姨太说罢,眼睛也瞟向了大门口。

门口果然飘然进来了姜天,潘姨太嘴角裂开来,乐了。

姜天若无其事地走进堂屋,在阮元甫给他让的座上坐下来。

阿作今天上府狱啦?那地方好威风,我还没进去过。姜天坐下来,没等别人恭维他今天的表现,就遗憾地说,我屁股还没挨过板子,大枷也没有戴过,府狱自然也就没资格进了。

挨板子戴大枷,那可是犯人啦。宋妈说,姜大哥你好人,不会挨板子戴大枷的。

宋妈你真不懂了,入这个江湖,这个履历可是不能或缺的。

是么?宋妈自感见识短浅,拿眼睛望着潘姨太,心想潘姨太见过京官的,懂的自然要多得多了。可她这一望,见潘姨太直直地盯着姜天,眼睛湿润如一泓秋水,漾滟着千娇百媚,连宋妈都被这眼睛吓了一跳。宋妈又去看姜天,姜天目光炯炯,也和潘姨太对上了。宋妈就把头低下来,算是什么也没看见,心里预感到,一桩风流韵事就要在眼皮底下发生了。

是么?宋妈又重复一遍,好让这两双眼睛回到现实里来。

那是自然,姜天嘴上在回宋妈,眼睛却对潘姨太说,是不是潘太太?

是……是……

潘姨太方寸已经大乱,看男仆阮元甫已经注意到她的失态,赶忙说,我要先去歇一会儿了,浑身不舒服啊。

太太怕是病了。宋妈已经起身过来,扶着潘姨太上楼去了。

阿作挨过来,坐到潘姨太方才坐的凳子上。

姜天反而不讲了,他起身,大声说,走,阿作,我带你到东昌坊吃碗荤粥去。姜天明明是对阿作说的,嘴巴却冲着楼上,似乎故意要让楼上的潘姨太听到。

阿作在府狱呆了大半天,听祖父给他讲了一篇大学,脑子里正糊涂着,有荤粥吃,还能上街转转,真是妙哉。

荤粥店在东昌坊口南边的都亭桥下,招牌叫味芳楼,和开棺材铺的是一个老板。姜天和阿作一路走来,把绊在他们脚下的石子和落叶都给踢飞到天上,有一块石子正巧落在一个行人的肩膀上,行人转过身来,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姜天说,倒还砸患带者?阿作听得懂,这是地道的杭州话,意思是说,砸到你难道还不好吗?这话明显是一种诡辩的无赖。阿作看到对方快步走开了。这样的,晃晃悠悠就过了河来到都亭桥下。姜天说,你只管吃。进得味芳楼,当门是一口大铁锅里正熬着骨头汤,香飘四溢,荤粥就是用肉骨头汤煮的粥,外加好酱油和虾皮紫菜,味口绝鲜,只卖八文钱一碗。姜天和阿作每人要一碗,坐在当厅显著的位置。吃到一半时,姜天突然正色问道,这里边你们下了什么没有?伙计一听这话不对,愕然之后马上陪了笑脸走过来。姜天又慢慢笑说道,我想起你们的本行来,生怕这里弄点花样。伙计立即哈下了腰,保证这肉汤是绝对猪骨头熬制的。姜天吟吟哦哦着,吃完了粥,碗一推,一文未付,扬长而去,伙计跟在后头,陪着笑脸,一直送到大门外。阿作更是从心眼里敬佩他了。

吃荤粥

潘姨太真的病了。

宋妈喊了三次,潘姨太都没有应声。宋妈上楼来,服侍她穿戴好。宋妈感觉潘姨太的身体软软的,像水草里的一条蚂蝗,成了软体动物。宋妈怀疑她冒了风寒,试试她的额头,也并不热。潘姨太人是起床了,精神仿佛留在梦里,宋妈把早饭端上来,也是一口没吃,只喝一碗冰糖水,吃了两块条酥,然后又睡了,一上午都在睡,午饭也没吃。就要赶去听戏了,没有饭撑肚子,是熬不住一个下午的。宋妈问她还去听戏么?潘姨太病恹恹地说,你们去吧,台都租了,不听,浪费了,也白了姜天一片好意,唉——我是去不成了。

潘姨太说的你们,自然是阮元甫、宋妈和阿作了。

临走时,宋妈说,太太你好好养着,明天就好了,这戏还要唱两天哩。

路上,趁阿作不注意,宋妈跟阮元甫说,姜天做了流氓啊。

流氓?他差多了,阮元甫天天泡茶社听曲,见过世面,说,他在学做流氓,而且是学做小流氓。

再说宋妈他们出门之后,潘姨太的病立即好了,她对着梳妆镜,草草地搽了点胭紫,涂了口红,又在手指甲上染了蔻丹,换一身新做的裙衫,跑下楼来。

楼下的堂屋空空荡荡,后披间厨房门口,有宋妈剥了一半的毛豆米,阮元甫的半壶茶还没凉透,但该来的人还没来。潘姨太的心里头仿佛空热了一场。

潘姨太倚门而立,望着虚掩着的大门,淡妆浅彩的脸上显露出些许的忧郁和悲伤,稍顷,她轻骂道,死人,死人,死人。她怨恨地一连骂了几声,便轻移几步,出堂屋门,走过狭长的院子,把木板大门关上了。死人,别想进来!她又骂道。按说少爷男仆女佣都去听戏,要到天傍晚才回,应该把大门上了闩才好,但她只把门关了,还留了一指宽的缝。潘姨太想想不妥,把门又合上。可她刚合上的门被一股劲风弹了开来,随风闪身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潘姨太惊喜地叫道,天啊……

姜天呼呼喘着粗气,一把掐过潘姨太。

潘姨太惊着,喉咙里发出尖细的哼唧声,死人……

姜天说,我看到他们听戏走了……我要吃你荤粥……

在潘姨太示意下,姜天难度很大地腾出一只手,闩上了板门。

潘姨太一边甩着腿,一边咯咯笑着,让姜天扛上楼梯了,老旧的木质楼梯在姜天沉重的脚步下摇摇欲坠。

多少天后,姜天还记得那天他把浪笑的潘姨太扔到床上之后,床像一枚巨大的弹簧,把她又弹起来。潘姨太泪流满面地盯着姜天,小声道,相公子……

后院

从披间厨房的侧门出去,就是后院。

叫后院,实在有些冤屈它了,在北墙上明明有一块刻石,上书娱园二字。那么,娱园应该是它正统的名字了。或许是人事更迭,或许是岁月沧桑,许多美景良宵早已被无情的时间雕刻得斑痕累累。没人记得当年的娱园了,它不过变成一所普通人家的后院而已。后院宽三丈许,基本上是房基的宽度,深也三丈许,靠西墙是一处荒废的墙基,残砖断瓦散乱地堆在墙角——这里原先应该是一所建筑吧,至少应该和娱园的美名相匹配。北墙根有一棵皂荚树,粗壮高大,已经有些年头了。靠东墙有一株茶花,还有一株月桂,月桂到现在还有花开。在月桂和茶花之间是一口水井,上面盖着小磨盘一样的石盖,中间有一个眼,能望见井里的水。最显眼的是那棵罗汉松,长相古怪得很。阿作常常在罗汉松下撒尿。罗汉松下埋有两只阴缸,直径足有二尺许,深深地埋进土里,缸沿离地只有两三寸高。缸里不知经历几年的青黑色的水里,积存腐烂的树叶,怕是有大半缸也不止吧。树叶底下埋藏着什么,这缸到底有多深,都是阿作十分好奇并想探个究竟的。

因为姜天常来后院和阿作说话,所以阿作对小院也越来越迷恋了。姜天喜欢坐在井盖上,讲他过去的朋友和经历。他过去的朋友都是英雄,除了八仙外,他还列数了关云长、秦叔宝、程咬金这些唱书里的名字。阿作明明知道他是胡说八道,也宁愿他讲的都是真话,因为阿作切切实实领教过他在街面上的威风了。姜天还领着他在后园里到处探索,比如在茶花和月桂后面的东墙上,发现有五块镶在墙上的碑石,碑石上刻满了字,阿作只认得一块,是《玉烟堂帖》。顺着这个思路,一个大字不识的姜天,居然断定这户人家的住房是从前豪门大户的偏厢,说不定所有房屋都有名堂。果然,阿作他们居住的两层两间的楼房叫微云楼,青砖的匾牌就在门上方,由于多年风浸雨蚀,字迹有些陈旧和漫患,加上被白灰刷过,不注意还真的看不清。再看那空关挂锁的西厢房,名字更好听,留鹤庵。

留鹤庵。姜天仰望着被灰尘几乎抹平的字迹,跟着阿作念一声,说,这里住过仙鹤吗?倒是新鲜了。说罢,伸手推那门,门吱呀开了一条缝,姜天趴在半尺宽的门缝上向里张望。姜天张望一阵,突然说,好。

看到什么啦?阿作问。

没有仙鹤,骗人的,什么也没有,你看吧。

阿作也趴上去。透过门缝漏进去的微光,阿作看到铺地的是落满灰尘的黑石方砖,正对门靠墙放着一只案几,案几上有一尊香炉,上方墙上是一幅中堂。侧过去,南首是一张木架大床,北首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架,书桌和书架虽是空的,也能依稀看出,这所房子应是原先主人的卧房兼书屋。这就是留鹤庵了。阿作想。

关上门时,姜天对那把生了绿锈的大铜锁似乎很感兴趣,一手抓住铜锁,把门关上又推开,推开又关上。

九月上旬的一天,秋风渐起,树叶落满后院,阿作在楼上读书累了,跑到院子里撒泡尿,完事后没有急于回去,而是到月桂和茶花树后去看那些碑石。碑石上的字真漂亮啊,阿作伸手在上面抚摸,用手指当笔,一划一划地描写,一块一块地描过去,觉得那些字就是自己书写的。阿作描字的时候,去集市买菜的宋妈回来了,一阵杂乱无章的声音过后,阿作听到剪螺蛳的声音。要吃螺蛳了。宋妈炒螺蛳的手艺极好。阿作只是生了这个念头,心思依旧停留在描摹上。又过一会儿,姜天来了,正和宋妈小声说话。阿作只听到姜天问,阿作呢?宋妈说,在楼上用功了。后边的话就听不清了。阿作想吓吓他们,悄悄猫过去,突然跳将出来,定能吓他们一跳。阿作沿墙根,绕过那棵罗汉松,从后门探进了脑袋。阿作看到了一幕可怕的交易,姜天从怀里掏出一摞银元——足有二十块吧——递到宋妈手上,又摸出一副白玉手镯给了宋妈。阿作从宋妈身后,都能看到她笑开花的脸。阿作意识到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赶快缩回脑袋,蹑手蹑足地走回月桂树后,继续欣赏那些碑石,却已经无心欣赏了。

阿作。姜天的声音。

后院的阿作没有应他。

二少爷。宋妈也喊一声。

阿作应道,我在这呢。

姜天咚咚走到后院,你小子在这里?偷看了什么吧?

姜天的话一语双关。

阿作这些天跟他屁股后头混,也懂得一些小流氓的招数,决不会上他的套的,说,我在认这些碑石的字,预备明天向祖父请教。

宋妈也跟着姜天进了后院,看阿作钻在月桂树后,说,当心有蜈蚣蝎子。

阿作从树后钻出来,说,有蜈蚣蝎子么?

怎么没有?以后别在这里钻了,咬一口会送命的。

阿作看到姜天手里拿一把奇怪的小刀。那是阿作的小刀,是从后院北墙缝里拔出来磨亮的。姜天让他出门时别带着。阿作听了姜天的话,小刀一直藏在书桌的抽屉里,怎么会到姜天的手上?

我没看到蜈蚣,也没看到蝎子。阿作说,有了蜈蚣和蝎子,我捉了它来玩。

不可噢,不可噢,还是楼上读书妥当啊。宋妈说毕,又回去剪螺蛳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就是听戏之后吧,一向勤劳精干的宋妈,很是流连于菜市,常常一去,半晌才回,接晌的那顿六合糊,也是好久没吃了,因为宋妈没有时间做六合糊了,等她从早市回来,天已近午,连泡茶楼的阮元甫都快回来了。她得赶快煮饭。

阿作没有上楼读书,而是坐到废井上,听姜天摆老一套的龙门阵。

螺蛳在锅里翻炒出香味的时候,潘姨太回来了。潘姨太新近又和隔着唐氏居住的李太太成了朋友。这李太太认识是早就认识的,说是新交,不过是最近和她走得近些些罢了,常在一起说话,谈谈新衣裳,谈谈茶叶和大米。李太太家境不坏,李先生在梅花坞给茶园当大伙计,自家在乡下也有几十亩水田,家里也用个女仆,所以平时有时间和潘姨太说笑,再加上原有的朋友唐氏,所以潘姨太常常一出门也是小半天不回。阿作在书桌上用功,潘姨太出门时会说,阿作我到李太太那边去了,或说,阿作,我在唐氏家说话。潘姨太从前出门,都不跟阿作打招呼的,也不跟宋妈打招呼。当然,宋妈最近常常不在楼下。

潘姨太打个喷嚏,很响的一个喷嚏,听到后院有人说话,也闪身来了,见是阿作和姜天,眼神突然慌乱一下。姜天呢,笑着,跟她举了举小刀。

仙鹤庵

阿作好久没见到三姑娘了。

阿作在巷子里见到姚老太太,也不好问她。姚老太太的大胖脸一直笑嘻嘻的,对阿作总是要多端详几眼。

我找姜天。阿作说。

收账去了。姚老太太的口气颇为自豪,从她笑脸上看,对这个大侄子十二分满意。

姜天好多次出去收账了,开始还带着阿作玩几回,听戏之后,姜天就不带他了。

阿作在巷子里转一会儿,看到唐氏家的儿子七斤从自家院子里跑出来,手里拿一枝小树棍,对着阿作劈杀,嘴里还不迭连声地说,杀死你杀死你。这孩子也就五六岁吧,说是七斤,一看就发育不良,稀瘦枯黄,成天拖着鼻涕,见到阿作就要欺负,不是拿着钉要钉死阿作,就是把小棍当刀要把阿作劈杀了。连唐氏都奇怪,七斤不碰不惹潘姨太,却偏要跟阿作过不去,难道小小孩子总想欺负大小孩?唐氏追出来,把七斤拉了回去,吓唬他说,你再闹,把你卖给姜天抵债了。正在摆弄一副绣花纸样的潘姨太听了,说了句刻薄话,声音颇大,什么呀,就你家七斤,怕也值不了几个钱的。

阿作觉得潘姨太说得极是,心里消恨了不少。

阿作已经玩一会了,怕玩久了,传到祖父耳朵里,挨了训斥,便回院子,准备上楼作一篇策文。祖父近来对他的功课似乎格外严厉了,前次去府狱,祖父问他读什么书,阿作说了几篇文章之后,又说在读《玉烟堂帖》。祖父一听,眼睛亮了,这可是稀罕东西,问他从哪里得到的。他说在娱园的东墙壁上。祖父疑惑了。于是,阿作就把如何发现娱园,还有微云楼、仙鹤庵等等说了一遍,自然提到了姜天。阿作没敢把姜天的流氓作派告诉祖父,猜想祖父这样的老夫子,一定排斥姜天之流的,可言语中不免流露了一点。祖父敏感多疑,问姜天是谁,怎么一回事。阿作说是东隔壁姚老太太亲戚,代他母亲收高利贷来的,就住在姚老太太家,常来家里来串门,跟我们都熟的。祖父便不再做声,沉吟一会儿,关照他要认真读书,认真作策,认真写诗,预备明年县考。

阿作不想做策,也不想读书,他手扶墙壁走。这是他走路的习惯,从西房那排长窗前走过,看到细格窗棱里面的窗户纸,有被虫蛀的痕迹。阿作的手,从楠木窗棱上划过,一直划到仙鹤庵的门板上。阿作在门板上写了一行字,杀死七斤。阿作觉得光写字还不作数,又画一个小孩子,一把刀架在小孩子的脖子上。阿作当然只是用手指在门板上画了,也想过要拿来毛笔画,那样就成一桩罪证了。毕竟七斤还是小孩子,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但是,阿作发现门上挂着的铜锁变了。原先的铜锁生着深绿的铜锈,现在似乎亮了一些,变化虽是细微,阿作还是感受到了。而且,铜锁锁眼那儿,还有新划的印痕,一看就是锐器留下的。阿作伸手小心翻过了铜锁,才发现铜锁的两面不一样,他常常见到的那面,生着深绿的铜锈,翻到里面了。怪不得,阿作想,可是,谁翻的呢?阿作手扶板门,轻推一下。那条缝显出来了。阿作再次把脸贴上去,他看到的,依旧是对门放着的条几,依旧是一桌一橱两件老式的家具,靠南墙,依旧放是那张木架大床……但是,阿作这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什么啦?他看到一双脚,床上躺着一双脚。他一下想起《斩鬼传》里的停尸鬼,阿作是不怕鬼的,鬼和人一样,也有好鬼和坏鬼。可这间多年空关的老屋,床上突然躺着一双大脚,阿作还是被吓得七魂出了窍,猛地退回一步。

天还是亮堂堂的天,太阳水银一样明晃晃地铺满院子。鬼是怕光的,《斩鬼传》里的大鬼小鬼一个个都怕光,一到白天都住在封都城不敢出来,怕被人捉了去剥皮填草。阿作想像姜天那样,做一回英雄,胆子大了起来,想再看个究竟,捉个把鬼玩玩也不是不可。

阿作正要凑前一步,门缝上突然多了半张人脸,一只眼睛半个鼻子。阿作失声惊叫起来,作势要跑,那腿却不听使唤,怎么也抬不起来。门缝里的鬼哈哈大笑,阿作啊你把我当鬼了吧哈哈哈……

阿作听出来了,这是姜天的声音。

原来是姜天。阿作长吁一口气,他几乎带着哭腔说,你吓死我……

姜天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手里捏着那把明晃晃的小刀,在锁眼里一捅,开了。

姜天和阿作一起站到院子里。阳光照在姜天的脸上,他的脸色有些暗,像是刚刚睡醒。姜天伸个懒腰,说,阿作,你不能进屋里一步,你知道这是什么屋?

仙鹤庵。

对,我在仙鹤庵里修炼,太上老君派我来的,知道什么是仙鹤?就是我,要不了多久,我就成仙啦。阿作,你狗日的再写文章,要把八仙改成九仙了。

姜天关好仙鹤庵的门,把阿作拉到后院里,说,阿作,你可不能对别人说我在仙鹤庵修炼,我需要修炼七七四十九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要是被凡人说破了,就炼不成了。

阿作内疚地说,我打搅你了么?

我不怪你,只要以后别再推仙鹤庵的门就行了。

阿作点点头。

也不能对别人说,否则,我就成不了仙了。

阿作又点点头。

你起誓。

我起誓。

好,等我成仙之后,我也带你去做神仙。

三姑娘

三姑娘拉住阿作的衣袖,不让他再掏阴缸里的杂物。

阿作这几天,一直想看看罗汉松下这两只阴缸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阿作还预先做了准备,一根大拇指粗的小树棍,一只破水瓢,是姚老太太扔了不要的,还有一把小铲子,是从宋妈的锅门口找到的。阿作先用小树棍在阴缸里戳戳,阴缸里的黑水便冒起了气泡,气泡翻上来一股熏鼻子的臭气。阿作又用力搅拌搅拌,臭气更是弥漫上来。阿作拧住鼻子,躲到一边去喘气。

三姑娘就是这时候跑来的。

三姑娘看阿作在干这么个愚蠢的事,立即就制止他,这么臭啊,你搅它做么啊。

阿作看三姑娘来了,自然是高兴。但掏阴缸是他计划好的事,何况,要是能掏出毒蛇或蜈蚣来,还能在三姑娘面前摆显摆显,便不听她的劝,拿了铲子和瓢,继续掏那些脏东西。

三姑娘看他一点不识劝,跑上去就拉阿作的胳膊。

阿作说我不要听你的。

三姑娘说臭死了,会染病的。

阿作想要挣脱三姑娘的手,一用力,三姑娘身子轻如羽毛,就趴到阿作怀里了。阿作差点被她压倒,同时也感到三姑娘身子很柔软。三姑娘立即松了手,红透了脸,退一步,说,我不理你了。

阿作不愿意看三姑娘生气。但她若真生气了,阿作也奈何不了,只好听任由之,照样去掏那阴缸玩。

三姑娘就坐在门槛上,鼓着腮。

阿作现在还没学会讨女孩子欢喜,更不会哄她笑,只是不言语,一瓢一瓢把阴缸里的黑水挖出来,泼在罗汉松的树根下。看是半缸的水,一会儿就干了,缸里剩下的就是陈年腐烂的树叶和瓦砾了。阿作用小铲挖几铲出来,除了臭味,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连想象中的毒蛇、蜈蚣、蝎子也没有出现,甚至就没有活的生物。阿作不免有些失望,再挖下去就失去了兴致和动力。关键是,他挖出来的那些臭树叶,很快引来许多只苍蝇,嗡嗡地在后院里乱飞。阿作拿铲子敲着缸沿,看一眼三姑娘,三姑娘也正看他。三姑娘狠狠白了他一眼,挖呀,不听话,还敢撞我……我给你撞疼了。

阿作觉得冤枉了,明明是你撞的我……

瞎说!

阿作心想,争不过她,败了。阿作又想,败给一个女孩,要是让姜天知道,可是丢面子的。好在姜天不知道,他不晓得干什么去了,收债去了,也许是修炼了。看来,跟他学的小流氓那一套,还没有修业,到了三姑娘这里,全用不上。

阿作扔了铲子,失望地说,没有毒蛇,也没有毒蝎子,这破缸里什么都没有。

三姑娘笑了,说,就你傻么。

姚老太太不知在和谁生气,声音很响地骂街。大家听惯了姚老太太的骂街,早已见怪不怪,让她骂好了。三姑娘也没觉得这是什么丢面子的事,听几声,就跟阿作道,听说了么,乡下好多地方闹霍乱。

没有啊,你别吓唬我,这阴缸里不脏。

还不脏,都要臭死人了。

阿作已经认可了三姑娘的话。但他拐个大弯子,说,你干妈嗓门真大。

不许你说干妈坏话。

我不说。阿作突然想起潘姨太经常骂姚老太太的话,什么是长毛嫂嫂呢?大约不是什么好话,阿作一直没弄明白,也时常让阿作纠结,那么,三姑娘一定晓得了。阿作说,问你一个事。

说呗,要是不好听,我掌你嘴。

阿作一吓,不敢说了,他估计这话不是好听话。

说啊,怕掌嘴了是啵?

什么是长毛嫂嫂啊?

三姑娘一听,脸腾就红了。

阿作也没想到,这个问题会让三姑娘红脸。三姑娘想了想,说,告诉你,不许你对别人说,长毛嫂嫂,就是做那个……营生的。

阿作想想,摇摇头。

笨!不理你。

阿作还在想。

不知道就罢了。阿作,我要你写字给我看,教我写字啊?

这是阿作乐意做的。阿作跳起来,说,我还要教你画画。

阿作到厨房洗手。

三姑娘已经上了楼。

三姑娘朝潘姨太房间看一眼。那门关上了。三姑娘轻轻叫道,太太。没人应,三姑娘满心欢喜地坐到阿作的椅子上。

阿作也上来了。三姑娘说,让我先坐坐你的宝座。三姑娘身体往椅子里一躺,拿一本书,翻开几页,卷在手里,做读书的样子。三姑娘说,像么?

阿作说像。

三姑娘又在他箧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就是阿作用荆川纸订的那本小册子。

阿作一把用手按住了,说,不许看。

三姑娘连手带书都被他按在桌子上。三姑娘脸红了,抽抽手,说,你把我手按疼了。

阿作说,反正不许你看。

三姑娘就拿另一只手去推阿作的手。他们四只手就在桌子上推来推去,又要保护小册子不被揉坏,都是试着用力。三姑娘的脸一直红红的,阿作浑然不觉,直到他看到三姑娘羞赧的眼睛,才觉得三姑娘的手好柔好软,是他从未感觉过的柔和软,和他碰过的所有东西都不一样。阿作脸上也火突突起来,赶快拿开了手。

我不要看了。三姑娘生气了。

阿作着了慌,你看么。

偏要不看!

你看么。

三姑娘笑了。三姑娘翻开小册子,第一张是一棵草,还有一棵树和一只飞鸟,飞鸟从树上飞过,树下有一个小人,留小辫子,穿肥大的长褂,小人旁边题了字,三姑娘不认识那字,问阿作,这是什么字?

阿作不敢说是阿三,他嗫嚅着,说不是什么字。

其实,三姑娘已经知道这是画的她,便有些甜甜地说,我知道。三姑娘又往下翻,就看到那张姚老太太拎着一串东西卖的画了,幸而没有题识,三姑娘继续往下翻看。

看完画册,阿三就教阿三画画了。

这半天,阿作和三姑娘说了好多话,也做不少事,还一起偷吃一块米团。

可能又是庄立春进城的缘由吧,三姑娘第二天就回秀浦乡下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后院的落叶越积越厚了。

转眼就过了十月半。按说,三姑娘该来府城了,可一直不见三姑娘的身影,连庄立春都好久没了消息。传说乡下闹了拳匪,还有毛人水怪挖小孩的眼睛。

阿作心里怅怅的,也担心起来。再有三个月,他就要回绍兴参加县考了。随着县考的日益临近,祖父对他也越来越严厉了,而且脾气也越见恶劣,有时近乎责骂了。阿作心里更加惦记三姑娘,盼着能见到她,跟她一起玩,听她笑,看她生气,跟她抢小册子,一起偷吃米饭团。这样的心情,就像夜晚一样,每天都要来,每天都让他失望。

然而,阿作永远见不到三姑娘了。

冬至那天,庄立春终于出现在花牌楼周家的客厅,他告诉宋妈,杨家三丫头死了,是霍乱。又说,乡下死了很多人,拳匪也很凶。

阿作在一旁听了,心生悲伤。这是他头一回切实地体味到悲伤,很不好受啊,想哭,身子发紧,发瘫,还是没有哭出来。但是,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也许从此不再惦记三姑娘了。

腿筋

不幸的事情接连地发生,就在听到三姑娘死讯的第二天,灾难又降临到阿作另一个好朋友身上,姜天的腿筋被挑了。

姜天的两条吊腿筋,被强盗砍断抽掉了。据说,下手的人是故意要他残废的,因为一般断了腿筋,只要肯花银子,还可以接上,还可站立行走。如果是仇家所为,那就是每条腿上要分段连砍两刀,上一刀下一刀,把吊腿筋抽走半尺,任你花多少银子也接不上了。

传话来的,当然是姚老太太了,她流着泪告诉唐氏。唐氏听了,心里抽一口冷气,心想,这凶手也太残忍了,怎么下得了手啊,还不如一刀结果了省事。同时又想,好了,从此没有人到她家逼债来了。又一想,不对啊,他来催债,只是说一声我母亲让我收账来了,仿佛打个招呼,然后转身走了,要是换成他母亲,那个走婆,不知要使什么手段了。如此一想,不免同情起姜天来。

唐氏抱着七斤,磕磕绊绊跑到潘姨太跟前,哭声说,不得了不得了……

潘姨太正和宋妈往腌菜缸里放雪菜,见慌张跑来的唐氏,问,怎么啦?

姜天,腿筋……叫人挑了……

唐氏又详细说了一遍,还添油加醋一番,说姜天的两根吊腿筋,被抽走了一尺长。

潘姨太一听,大惊失色,脸都灰了,她张张嘴,要说什么,终究只是动了下唇,身子立即软下来。

唐氏以为潘姨太心软,又说,是哩,我一听,也麻了心,下手太重了,姜天,多好的人,想想,我还欠他母亲的钱呢。

潘姨太很快就清醒了。她呆坐一会儿,没说话,强撑着上楼了。

宋妈手里的腌菜忘了放到坛子里,一屁股坐到庄立春新编的蒲团上,半天才问唐氏,真的?

唐氏说,假不了,姚老太太亲口说的,她已经出门往诊所去了,就在城南。

宋妈脸色灰灰的。

阿作这阵子正在府狱里听祖父给他讲《论语》。等阿作知道这个事情,已经是几天以后了,是男仆阮元甫说的。阿作不信,姜天是多么有能耐的人啊,他敢把书屋里的撒尿签撅折了,他能让台主让出戏台子,他能吃荤粥不给钱,他,他就要成仙了。但是,宋妈说这是真的。还说好日子过到头了。阿作又去问潘姨太。潘姨太脸色凄凉又忧心如焚,她两眼望着窗外,仿若做梦一样,和说宋妈说同样的话,好日子到头了,大家的好日子都到头了。

阿作是在腊八的前十天,离开杭州府城,赶往绍兴老家的。临走之前,他已经感觉到家里的气氛不正常了,每个人似乎都揣着心事,每个人又不愿意多说什么,即便是他偶尔看到潘姨太和宋妈说话,也是交头接耳鬼鬼祟祟。潘姨太也不再去找唐氏说话了,也听不到她唱曲的声音了,整天躲在房里,蒙头大睡,或发呆。倒是宋妈,常上楼安慰潘姨太几句,临了,说,天塌不了。

宋妈还常常趁阮元甫不注意时,啐他一口,跟着也来一句,天塌不了。

阮元甫呢,照例干他自己的事,每天往府狱跑几趟,除了夜里睡在自己的床上,整个白天都在茶馆里泡着。

送阿作回绍兴的,就是阮元甫。老家又新派一个叫阿桑的男仆来服侍祖父了。阿作临走前回望一眼这所普通的老屋,和这条叫花牌楼的小巷,不觉生发一番感慨,在府城这大半年里,前一半都是快乐的。到后来,由于祖父对他突然严厉起来,又加上失去了玩伴和朋友,感到很辛苦,听说要回绍兴应考,他是十二分的快乐啊。

阿作的书箱和铺盖,让阮元甫挑着,自己只在肩上背一个蓝布包袱,包袱里,有一本用荆川纸订的小册子,小册子是他的一本绘图集,里面有好多张画,比如三姑娘,比如姜天修炼图,他要把花牌楼的记忆也带走。

阿作跟在阮元甫的身后,他看到自己的身影被冬日的阳光拖拽着,是长长的稀薄的一条,影影绰绰几乎不像人形了。就在他走到棺材铺那儿准备南拐的时候,不远处,看到地上走来一个人,他屁股底下垫着一个蒲团,捆吊在肩膀上,用两只手走路。阿作觉得他走路的姿势很怪,看一眼就闪到一边,准备让他走过去。

这个人走到他跟前了,突然小声说,阿作。

阿作一惊,看到地上的人正扬着脸看他,眼里是一团的欣喜。

我是姜天啊。

真的是姜天!阿作再次一惊,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

阮元甫拉下阿作的衣袖。阿作踉跄了一步,只好跟着他拐弯了,阿作就是回转身,也看不到姜天了。但是阿作听到姜天的声音浑厚地传来,我到唐氏家收账去……

阿作立在船头,让冷风吹着脸。前边就是秀浦了。

阮元甫让他进仓,怕他吹了风寒。

阿作想起死了的阿三,说,风寒又怎样。

杀人

阿作没有考中秀才。这是绍兴最后一次科考,以后都要上新式学堂了。

来年春天,阿作应一个亲戚之约,准备到南京投考铁路学校。

和去年相比,阿作长了个子,看背影,已经像个男人了。阿作在上南京之前,偶尔看到从杭州传来的两封文书。这两封文书让阿作思索良久,感慨颇多——

妾潘氏,顷因汝嫌吾家清苦,情愿投靠亲戚,并非虚言,嗣后远离家乡,听汝自便,决不根究,汝可放心,即以此谕作凭可也。

光绪二十四年十二月初八,周谕。

立笔据妾潘氏,顷因情愿外出自度,无论景况如何,终身不入周家之门,决无异言,此据。

光绪二十四年十二月初八,立笔据妾潘氏,代笔周芹侯押。

阿作和一年前相比,事情懂得很多了。这两封文书,又勾起了他在花牌楼生活那段难忘的时光,想起姚老太太的干女儿三姑娘,想起和三姑娘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奇怪的是,阿作想不起三姑娘的模样了。任阿作使劲地想啊,想啊,阿三的样子就是现不出来。

陪他一起出行的,是阮元甫。因为去南京之前,阿作要去杭州府狱里看望祖父。于是,他们租了一条快船。所谓快船,就是沿途不再带客而已,其实也很慢。

船过洞家泾时,岸边突然闹哄哄的热闹起来。阮元甫看一会儿,说,杀人的。

阿作一听杀人,扔了书,从舱里跳出来。

阿作看到,船右岸,迎面走来一队人马,前边是被捆绑的犯人,衣领里插着高高的死牌。还有一个犯人,用架子抬着。那架子,像登山的滑杆,死犯被捆在架子上。

在队伍的后边,跟着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子。阿作没见过杀人,让船家停船,要下去看景。船家不敢停,朝阮元甫看。阿作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阿作了,他声色俱厉地说,看什么?我让停就停。

阮元甫也识趣,说,靠岸,听少爷的。

阿作等在河边,看人马从身边经过。阿作数了数,要杀十二个人,正好一打,还有一个女犯。那高高的杀人签上,都写着“拳匪”二字。阿作没有看清坐在架子上被兵卒抬着的犯人,他脏乱的长发,把脸遮住了。

刑场不远,阿作看时,行刑队伍没走几步就停下了。

阿作本来不想去看砍头的,因为行刑就在岸边的树丛里,便也跑去看热闹。毕竟这么大了,还没看过砍头是什么样子。

阿作站在人群的后边,看兵卒一个一个把犯人安排下跪,那个架子上的犯人,被两个狱卒抬着,扔到跪成一排的犯人中间。阿作想看看那个人的脸,可他被扔下后,人歪着,头插在土里,看不清。

阿作又去看那个女犯。

这时候,阿作的衣袖被人轻轻拽一下。

阿作侧身一看,又惊又喜——杨家三姑娘。

阿三……你没死呀?

……阿作……你怎么在这里?三姑娘话没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阿作看三姑娘,不认识一样。三姑娘也确实变了,变得没有以前干净了,像个女人了。

你是谁?一个男人站到阿作面前。

阿作看这个男人,他身材高大,却围一个围嘴,围嘴上粘着饭汁和菜叶,还有口水和鼻涕。一看就是个傻子。

看啥呢?谁说我媳妇死啦?我媳妇没死,我媳妇是我从乱坑捡的,我娘卖了茶馆,才养好我媳妇。媳妇,走,咱不看杀人了,咱回家。

傻子蹲下来,对三姑娘说,上马。

三娘娘泪流满面地看着阿作,又看一眼河里的航船,骑到“马”的脖子里了。

傻子直起腰,一路跑着,笑着,喊着,哦,回家喽,回家喽……骑马回家喽……

阿作眼睛也模糊了。

责编 谢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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