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涧明
2013年4月,中国当代影像艺术家王功新入围英国戏剧界最重要奖项——劳伦斯·奥利弗奖(Laurence Olivier Awards)最佳美术影像设计提名。这则消息不仅让中国当代艺术界感觉振奋,同时也震动了中国戏剧界——这是在英国顶尖戏剧奖项中首次出现中国人的名字。
一年之前,由王功新担任影像设计的戏剧《野天鹅》在美国、英国两地先后上演,观众爆棚。评论家在看过这部戏之后,对于其中的影像部分印象深刻,甚至有评论认为,该剧在影像设计上所取得的成就甚至超过了内容本身。有趣的是,作为中国第一代具有国际声誉的当代影像艺术家,此前王功新并未涉足过戏剧领域,本次成功跨界,也为中国当代艺术打开了另一扇窗口。而面对本刊专访,王功新直言,这一把跨界非常好玩。本文内容根据王功新的口述进行整理,希望读者从他鲜活的讲述中,感受这次跨界之旅的真实细节,同时分享艺术家为之付出的那些日日夜夜。
英国戏剧,牛人牛事儿
我一直在国内做影像艺术,从第一件作品到现在,一直在做。影像艺术也被称为录像艺术,是非常单纯的一种艺术形式。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国内做影像艺术的,包括我在内,也就那么几个人,其结果就是把我们变成了前辈。拍戏这个事是个偶然。在伦敦,最好的实验性剧院是新维克剧院(Young Vic Theater),它与老维克剧院(Old Vic Theater)相邻,有40多年历史。在新维克上演的作品,都是邀请全世界最好的、最活跃的导演到这里完成。能够在这里执导戏剧被认为是一种荣誉,包括国内的导演,也都知道这个剧院,只是很难有这样的机会。我们拍的这部作品,原作是张戎的小说《野天鹅》。这本书在海外有40多个语言版本。戏的导演是一个很知名的女导演Sacha Wares(萨沙 · 威尔斯)。她像其他来新维克导戏的导演一样,也是被邀请来的,而为了这部戏,她已经准备了很多年。
我就是想找一个中国的当代影像艺术家来做这个。因为此前,她在英国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看到我的一件影像艺术作品,觉得这件作品和她所要表达的小说中的情景很接近。
一开始,我还以为这可能是一部很商业的戏,结果调查以后才发现,新维克剧院在伦敦具有很强的学术性、前卫性和实验性,声誉非常好,所以,最后就答应了她——试一试吧。其实,接受这个工作和我一直的想法也是相吻合的,那就是打破艺术门类之间,以及艺术与生活之间的界限,艺术创作不再局限于某种艺术已经划定的领域。实际上,此前迪奥(Christian Dior)请我们给它做的东西,也都是艺术与商业、生活的结合。在当今社会,商业的支持,会为影像艺术带来另一种可能性。影像艺术也并不只是局限于黑空间、美术馆、画廊等场所。最初接下戏以后,还就是觉得好玩,但后来到戏剧行业里一了解,发现大家对此感觉很惊讶,都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能有这个机会很不容易——对于很多从事戏剧的人来说,能够到那样的剧场演一场戏可能都是终其一生也很难企及的梦想。等一合作,我发现,果不其然,大家说得一点都不错,他们确实是非常厉害。这个戏的团队是从全世界找来的,包括和我一起提名的那个舞台设计,都非常棒。
这出戏的主创其实就是三个人,一个是导演萨沙,一个是我,还有就是那个舞台设计——她来自于前东德,和萨沙之间合作有20年了。我虽然和他们是第一次合作,但在伦敦见面以后,大家就很默契,谈得特别开心。这个戏不像《悲惨世界》这样的大的舞台歌剧,而是实验性很强,因此做起来好玩,很过瘾。我后来才知道,这部戏是新维克剧场的一部重头戏,也是从建院至今投入最大的一部戏,是在伦敦奥运期间的重头文化项目。此外,这部戏还在美国哈佛大学A.R.T 剧院 (American Repertory Theater)——美国数一数二的剧院上演。也就是在伦敦排好后,首演在哈佛大学举行。在哈佛演出后,还要经过一个月时间调整,然后再在英国上映,有一点拿美国做实验的意思。
英美文化之间,关系非常微妙有趣。你不加入其中,往往很难体会。在主创中,我是唯一的中国人。他们请来的班子基本上就是英国的,一提起英国的戏剧,那种自豪——英国戏剧就是最好的,美国根本不算什么。
这部戏的演员选择也是全球的亚裔,看起来都是中国人,但没几个会说汉语。里面的女主角是电影《哈利·波特》里哈利·波特女朋友的扮演者(梁佩诗)。对这些所有演员,都有一个语言要求,那就必须是伦敦音。有个插曲也很有意思。在筹备阶段,剧组要我先到哈佛现场考察一下演出剧院的情况。哈佛大学A.R.T 剧院外观不起眼,但里边很棒。于是我考察以后回到英国,就跟对方说,那边比较正式……他们就看着我乐。他们眼中的哈佛剧场和我心目中的哈佛剧场地位完全是不同的。在伦敦的新维克剧院,你可以把所有的座椅拆除,只剩四面墙。你的戏可以在任何地方开演——你随便,想怎么做怎么做。在哈佛演出过程中,我发现了里面的一些问题,想提出赶紧修改,结果他们冲我悄悄说——“回伦敦”。这时我才明白,对于他们来说,在伦敦的演出才算是真正的演出,好坏如何在伦敦演过了之后才算。在美国首演之后,我们就撤了。剩下的演出工作转交给美方负责——英国方面的七八十个工作人员,把工作交给美方的七八十人。交接的时候,看英国方面那个态度,完全不把美方当回事。
一部舞台剧,全球总动员
当这个戏做完了,回头想起来,还真是觉得很有意思。因为整部戏,完全是采用非传统的制作方式,同时通过跨越全球的合作来完成。我后来还特意问了一下,得到的答案是,这种制作方式是其他戏里面不可能有的—— 一部舞台戏,主创在伦敦,舞台设计在北京,首场演出是在美国……
我有两个技术高手做助手,他们来自哈佛大学,负责在伦敦将我的设计变成现实。这两个人简直太厉害了,我管他们叫“影像DJ”——你想怎么样,他们在电脑上“啪啪”一敲,马上就给你变成现实。我也带我们国内的戏剧同行去看过,他们用的那些设备,国内都没见过。他们是天生的技术高手,像投影的设计,只有50公分的移动距离,要解决怎样照到所有屏幕这样的问题。遇到问题,他们就会用电子邮件方式,给你发一个说明书般的方案。
那时的工作情况是,我在我北京的工作室里用蓝屏拍摄,日日夜夜地赶,然后他们会打着“飞的”,将存有高清文件的硬盘拿着飞过去,在伦敦照着我的这个来拍,然后再送回来……整个过程,从准备到最后完成,大概用了半年时间。就这个交流过程,从编到开始排练、沟通……双方的电子邮件可以编一本书。那时候,为了联络畅通,网络聊天工具Skype整天开着,实时将北京和伦敦的现场相连。他们都说,这种工作真是创了纪录了——就为了一个舞台话剧,地球这边做地球那边的事。这么做一部戏,他们也没有遇到过。各种文化的、语言的差异,在这种工作方式下都融合在一起了。这部戏,影像的作用很关键。由于戏里反映的内容是从解放一直到今天,跨度这么大,靠舞台的传统方式完成不了,就需要借助影像。影像在完成叙事的同时,已经改变了传统话剧的语言方式,这也是导演找到我,以及最终我能获得提名的原因所在。用影像,其实是很有难度的。比方说,我的场景主要是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全部要用视频。结果我到四川去拍片,一看,即使是最穷的地方,人们都拿着手机,不能用在戏里。我要在舞台上做出70年代的茶馆,那里面的人还都得是动的,而实拍时,四川茶馆里,只要是带人的场景,我就不能用。那怎么办?只能用我的经验,拍摄好场景,然后通过拼、剪,把人做进影像当中去。按照我的设计要求,演出的时候,真的演员要和背后的影像相结合,戏中的演员要进入影像,然后从画面里走出来。可是,我不可能到伦敦拍摄,演员也不可能到北京来,这就得靠技术手段来实现。
这种影像与演员表演的结合方式取得了很好的现场效果,比如,在成都汽车站的一幕里,为表现车站的场景,舞台上有70多个演员出来,大家互相挤,同时和背景影像相结合,就在很乱的时候,所有的人忽然定格在那里——真实的人和影像中的人,全都定格,只有两个主要角色在对话。等两人对完话,所有的人又开始动……这其实就是影像的语言。再有,原作的故事从20世纪80年代就结束了,但是导演想延伸到现在,所以,在最后几分钟,我就使用了影像语言——上千张影像,从大厦拆迁到阅兵,从上海、深圳到北京……各种改革开放后的信息通过屏幕瞬间扑面而来,给西方观众强烈的感受是,中国已经来到我们身边了。为了达到我们设想的效果,我们把舞台压缩为只有3米高的细长条,这个进深只有3米深,但是舞台的后面由5个三角形可旋转的屏幕组成,屏幕的后面是镜子。在这出戏的最后,屏幕全部打开,舞台突然之间就变成了无限延伸,再有70多个演员出来,效果很震撼。
演出以及荣誉
这部戏在哈佛演出的时候,是一天两场,演了一个月,场场爆满,一票难求。在美国演完之后,导演感觉戏里还有问题,于是回到英国又改,这一改,竟然还又加了一场戏。这边还在改呢,我的一个朋友就跟我说,想到现场看,结果网上的票已经买不到了——一个半月的票在这时就都已经预订光了。
后来提名奥利弗奖,这部戏中只有舞台设计这一项入围。对这部戏来说,舞台设计确实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没有黑场,没有幕,从中国1948年一直到改革开放,这样大的跨度,很大的信息量,都是借助影像完成的。国内对于奥利弗这个奖不熟悉,不是因为这个奖不重要,而是因为它实在是白人文化中最塔尖的东西。在英国,只有最好的演员才能进入舞台剧。你像戛纳、奥斯卡这样的奖,都是全球商业性奖项,出现华人的身影不足为奇。但是,英国戏剧的奥利弗奖,就像一个文化堡垒,它甚至是要高于美国文化的,因此你进入非常不容易。正因如此,这个奖项一直跟咱没多少关系,所以国内没报道,公众知道得很少。对待这样的奖项,我的夫人就说,其实对于整个西方艺术来说,你要融入,就要懂得他们的规矩,跟他们玩,然后战胜他们,这是中国当代艺术要走的路。我感触比较深的一点是,当全世界范围来组团做这个戏,所有人的敬业精神体现出成果,你真会觉得很佩服。我是搞当代艺术的,不是搞电影的,这里本来不是我的舞台,美术展是我的舞台。戏剧的表达方式,包括美术设计,都有导演的成分在里面,而这个戏导演萨沙的事情也感人至深。
在萨沙说要和我合作的时候,她的女儿刚出生3个月,是天生心脏畸形,只有3斤重,做了7次手术。就在这种情况下,机会来了,新维克剧院让她导这部戏。她问我答应不答应给她做舞台设计,我答应她就接,我不答应,她就算了,她说她准备很多年了……我说,好吧。在导这部戏的时候,她每天得给孩子喂奶,孩子必须得母乳,别的都不行。就这样,她一边照顾孩子,一边来导这部戏。就在伦敦新维克剧院开幕演出当天,临开演只有20个小时,她过来,把戏导完了。马上只剩45分钟就要开场的时候,她看一切就绪,没有什么问题了,就冲我们挥了挥手——拜拜,转身就走。我很惊讶,问,马上开演了,你到哪里去啊?她说,我的宝宝……
在我们看来,付出那么多辛苦,马上就要享受开幕荣耀的一刻了,她竟然选择了离开——在荣誉面前,就是这种态度。只有舞台设计一项被提名,这让我感觉很为导演可惜,我当时想,如果后来能获奖的话,我一定让导演来代我来领奖,因为我看到了她为这个戏付出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