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晁
多年前,替人擦鞋作为一个新兴行业在铁葫芦街盛行一时,与此同时,一些娱乐场所也以强势姿态进驻这条街。起初,我们发现铁路桥下摆了一排擦鞋摊,擦鞋人大多是中年妇女,她们来自城市周边的乡镇,带着初来乍到的好奇与谨慎,看人是一种漫漶的目光,没有生意的时候,她们用一种我们听来稍显别扭的方言交谈。
所谓的擦鞋摊只是一把供客人坐的椅子,是那种过时的老式折叠靠背椅,椅子上污渍斑斑,一套擦鞋工具,外加擦鞋者的一个小马扎,条件简陋,环境也十分恶劣。桥洞里的车辆来来往往,不时有火车从头顶呼啸而过,由于桥洞地势低洼,这里的情况便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用我们街上扫马路的老郭恨铁不成钢的话说,谁会跑那个鬼地方去擦鞋,擦鞋应该去明珠夜总会嘛,洗浴中心宾馆也可以,那里多干净。你看看那些椅子,怎么看也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谁会往上面坐?这些雾水来的人一点生意头脑都没有嘛。
老郭这样说的时候,顺便提到了在夜总会前替人擦鞋的姑娘翁红。老郭感叹说,你看人家翁红就不一样,同样是乡下来的女人,观念就不同,她生意多好啊,挣的也比那帮在桥洞里的老乡多,一天能抵她们一个月了。
老郭口中的翁红是三个月前来到我们街上的,那时,雾水来的那帮女人已经垄断了擦鞋业,当翁红从那辆破破烂烂的长途汽车上下来时,微微一惊,桥洞被两排整齐划一的擦鞋摊霸占,一些男子或悠闲或心不在焉地坐在锈迹斑斑的椅子上享受这项特殊服务。翁红走过他们身边时,明显加快了步伐,因为她隐约闻到一股脚臭味,她几乎就要用手中的包裹将鼻子遮挡起来,以避开这些挥之不去的熏人味道。在走完这段路后,翁红还蹙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嘴里抱怨道,臭死了,没想到城里人的脚这么臭的。
翁红是出来打工的,起初她在村里学习裁剪,直到两年后师傅对她说,我留不住你了,你去外面闯一闯吧。翁红明白师傅的意思,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村里不能有两个裁缝,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况且当初师傅是不愿意收她的,只是看她手巧才动了恻隐之心,现在,她最好的报答方式就是离开了。
翁红对我们街道的第一印象是恶劣的,这一印象一直保持下去。她匆匆游览了一遍,那是一个燠热的下午,她拎着自己惟一的行李,一个布包,从我们面前走过,眼神躲闪,目光始终盯着远处,仿佛在等待某个人。
接应她的人是在夜晚来临前找到她的,那是翁红的姨妈,一个忧心忡忡的中年妇女,因为肥胖,她一摇一摆地出现在翁红面前,手里的蒲扇不停地扇着风,脸颊上也盘踞着一摊汗水,甩也甩不掉。她上下打量着灰尘仆仆的翁红,对她说,可找到你了,你爹挂了好几个电话来,害得我跑遍了码头和汽车站,连你的影子也没发现,你跑哪儿去了?
翁红对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姨妈说,我哪儿也没跑,就在街上啊。
翁红的姨妈住在玻璃厂宿舍里,是一间六十多平米的屋子,住着一家三口。姨妈沈雁对翁红说,你也看见了,这里实在是住不下,我在楼下给你开了一个铺,吃完饭就带你过去看看。
翁红没有反对,轻轻地点了点头,随手把行李放在沙发上,可海南那个半大小子却不依了,把你的包裹放地上,多脏啊。
翁红没想表弟这么不友好,这让她十分尴尬,她默默地把扎得严严实实的布包拎到地上,然后就站着不知所措了。直到海南又抱怨开来,你别傻站着了,挡着我看电视啦。
翁红环顾了这个狭窄的客厅,沙发已经被海南霸占了,她只能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去。翁红刚刚坐下,海南就嚷了起来,这是我爸的椅子,你不能坐,那边有凳子没看见啊。
正在厨房的姨妈训斥了海南的为虎作伥,她说,你小声点要死啦,翁红是你姐姐,又是客,你不能让着她点儿?
海南正要发作,父亲推开了门,他把工具包往鞋柜上一放,看了眼翁红,翁红来啦,什么时候到的?
翁红窃窃地喊了一声,姨父。
对门的邻居也露了面,老太太握着一把略显破烂的蒲扇,看见翁红后对门里说,哟,小姑娘长得挺俊嘛,还是乡下的水土养人呐。
翁红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下去,虽然与全家人都见过面了,可她仍然显得小心谨慎,吃饭时离她太远的菜都不敢夹,只吃面前那碗。姨妈见状对海南说,别光顾自己吃,也给你姐姐夹点菜,她够不着。
够不着可以站起来嘛,我没有给人夹菜的习惯,这样多不卫生啊。海南一副爱干净的样子。
沈雁当场反驳道,屁话,就你爱干净?你连自己的内裤都要老娘洗,还爱干净,爱干净怎么自己不去洗?
这句话说得海南怒火中烧,他没想到母亲会在翁红面前丢自己的脸,使他颜面无存,一怒之下,离开了饭桌,跑沙发上吃去了。
翁红有些尴尬,姨妈安慰她说,别理他,他就是头倔驴。说着沈雁给翁红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
吃完晚饭,海南就被几个男孩叫了出去,起先他们没有发现翁红,是翁红自己走过他们身边的,她拿着笤帚和簸箕准备打扫卫生,这模样让海南的兄弟有些好奇,海南你家请保姆了?
海南一边换鞋一边对门口的那帮人说,那是我妈的亲戚,来城里找工作的。
翁红无疑听见了这句话,情不自禁朝海南望去,没想到与他的眼神正好相遇,表弟的目光有些怪异,翁红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目光,但凭直觉也知道对方不欢迎她。
洗完碗,沈雁还来不及将手擦干就带着翁红下楼去了。姨妈家住四楼,翁红的房间在院子背面,那是一排专供居民堆放杂物的小平房,房间不大,十来个平方,沈雁在得知翁红要来的消息后临时把里面的杂物清理了出去,安了一张老宁单位淘汰的铁床和一个油漆剥落的五斗橱,肮脏的墙壁也被报纸糊了起来,连门口也装了新纱门,以阻挡肆虐的蚊虫。房间比翁红想象中要好,她往床上坐了坐,然后摸了摸那只五斗橱,把抽屉一一拉开,里面空无一物,都垫上了新报纸。姨妈对翁红说,你可以放衣服,这个五斗橱还是你外公做的呢,好些年了。
翁红回答说,我妈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姨妈边帮翁红清理衣物边感叹,还是你外公好,对谁也不偏心,几个姐妹里谁没有他打的家具?只是现在做不动了,要不然我还想要一个大衣柜呢。
收拾完毕后,沈雁准备带翁红上楼看电视,可翁红以太累了想早点休息为由拒绝了,沈雁便将钥匙交到她手里,嘱咐说,洗脸盆在床底下,你要用的时候可以去院里接水,还有,你要解手可以去街边的公共厕所,要是嫌远你就上楼来,晚上就用痰盂吧,我都给你备好了。
姨妈细致地交代下来,翁红有些感动,她又想起表弟来,同样是一家人,他怎么就另眼相待呢?
房间里亮着一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昏黄的光线不费吹灰之力就洒满了房间,翁红躺在床上开始了对未来生活的幻想。第二天,当翁红提出要去找工作时,被姨妈拒绝了,沈雁说,你才来急什么,先玩两天,等礼拜六让你表弟带你出去玩一玩。
这几天,翁红过得十分无趣,早上陪姨妈去菜市买菜,中午一块做饭,顺便拉拉家常,晚上就呆在自己房里,电视也不看,心里老想着工作的事情。可姨妈告诉她,如今的工作也不好找了,好多人下岗,满大街都是找工作的。
翁红也知道姨妈的难处,要是早两年出来姨妈或许还能帮上忙,那时候她还是玻璃厂的小组长,托托关系走走后门兴许就能找到工作,可如今连她自己也下岗了,用姨妈自己的话说,我懒得出去找工作了,谁还要我这个半老婆子?
翁红有些焦虑,一方面来自远离家乡,还不适应城市生活,另一方面来自姨妈家,特别是海南对她的态度。海南的不满她都看在眼里,有一次她甚至听见海南说她是个吃干饭的,这确实伤了她的自尊心,她没想到表弟会这样说,更怕姨父姨妈也有这样的想法,她想尽快找到工作,这样就不会有人说闲话了。
翁红在一个清晨独自溜了出来,想看看附近有没有招工单位,那年头,铁葫芦街还没有人才市场这类玩意儿,要想找工作只有两条路,一是走后门,二是自己碰运气。翁红显然只能走第二条路,她很想进一家服装厂,做她的本职工作,可姨妈告诉她,铁葫芦街没有什么服装厂,要去服装厂只能去广东啦。
广东可是个遥远的地方,翁红知道,她有一本地图册,本来她是打算和村里的小慧去广东打工的,要知道小慧在去广东不到两年时间里就使家里翻新了房子,可父亲怎么也不同意,父亲说广东乱得很,你又人生地不熟,还是去你姨妈家吧。
于是翁红就来到了铁葫芦街,她的人虽然来了可心还在小慧那里,小慧曾告诉她,广东挣钱可容易了,又不累,一天就是为客人服务,还能得到小费呢。起先翁红不知道什么是小费,经小慧解释仍然难以理解,给客人服务是天经地义的,怎么客人还要另外掏钱呢,不是有工资吗?虽然翁红难以明白,但小慧的话却让她十分动心,她走在铁葫芦街寂寥的早晨,沿街的店铺半开半闭,她想象着铁葫芦街与广东的区别,可无法得出答案,她想要是当初偷偷和小慧出去就好了,兴许现在都能给家里盖房了。
翁红漫不经心走着,路过邮局、百货大楼,最后出现在桥洞里,她又发现那些擦鞋摊了,由于才下过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泥土气息,这股气息暂时遮住了来自擦鞋摊的难闻气味,翁红又看见那些坐在马扎上面带红斑的中年妇女了,这些女人麻木地坐在桥洞两旁,目不斜视地盯着过往行人的鞋,不管路人的鞋子干净与否,嘴里都念叨着,要擦鞋吗?给鞋打打油吧。
翁红路过时,她们也发出了同样的邀请,这让她十分不好意思,她那双皮鞋已经穿得变了形,鞋面裂纹丛生,内侧明显凸出一个骨节来,跟部更是磨损得高低不平。一位妇女眼尖,发现了那双饱经风霜的皮鞋,她热情地呼喊道,姑娘,擦擦鞋吧,我保证擦了跟新的一样。
翁红窘迫地望着对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愣在了那里,结果稀里糊涂就被劝到了椅子上。对方娴熟地挽起了翁红的裤脚,用打了小眼的矿泉水瓶清洗鞋面来,另一只手飞快地用一把废弃牙刷刷着鞋边,边刷边摆开了聊天的架势,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
翁红点点头,对方接着说,我一眼就看出来啦,你的脚可比城里人要秀气多了,城里人的脚都臭,隔着鞋都能闻到。中年妇女不停地数落着铁葫芦街居民,数落着他们形形色色的脚,一通抱怨下来,夸奖起翁红的脚来,甚至在给鞋打油的时候把她的鞋神不知鬼不觉地脱了下来,顺势在翁红的脚掌上摸了一把,感叹道,多小巧的脚啊,要是从前可是贵人呢。
翁红坐在椅子上十分别扭,妇人喋喋不休的夸奖吸引了数个路人的侧目,他们瞥来一丝好奇的目光,翁红恨死自己了,为什么要坐下来擦鞋,难道自己不能擦吗?非让别人赚去五毛钱?翁红怀着怨恨的心情离开了桥洞,脚底的那双鞋虽经擦洗一番,还上了黑亮的鞋油,但看上去仍旧沧桑不已,如同一位老妇的妆容,粉底再怎么厚也遮不住人老珠黄的老态。
翁红就是穿着这双油头粉面的鞋出现在明珠夜总会的,经过一夜的喧闹之后,夜总会前一片萧条,霓虹早已熄灭,大门紧闭,门前散落着瓜子壳和烟蒂,一摊啤酒像人的一泡尿,落地窗里一片黑暗,望过去就像一个幽深的山洞。
一张红纸黑字的招聘启事就贴在落地窗上,翁红一眼就发现了它:本夜总会急需女服务员数名,三十岁以下,无需工作经验,免费培训上岗,包吃包住,工资面议。翁红有些不敢置信,她没想到工作机会如此轻易地就来到了她的面前,她紧张地记下了联系电话,在心里默念数遍,直到烂熟为止。
午饭时,沈雁询问翁红,早上没见到你,跑哪儿去了?
翁红正要回答却被一旁的海南抢白,我看见她了,她去桥洞擦皮鞋啦。
擦皮鞋?擦什么皮鞋?沈雁没有反应过来。
翁红羞愧地解释道,我本来是路过的,可被她们拉了去。
沈雁侧身盯着翁红那双皮鞋,发现是很老的款式,擦洗一新仍然遮不住它的落伍模样。沈雁的目光盯得翁红极不自在,脚微微颤动着,直到海南喊道,都烂成这样了你还穿,你没有其他鞋吗?
海南的话使翁红的脸刷一下就红了,她不好意思地收回自己的脚,搭在椅子底下,直到沈雁说,明天带你去买双新鞋,你要找工作不能穿得太寒酸。
翁红没把今天见到的招聘启事说出来,只是饭后单独对沈雁说,姨妈,我想打个电话。沈雁正在厨房洗碗,没多想就对翁红说,打吧,是应该给家里去个电话了。翁红应了一声就径直走到电话机旁,客厅里无人,海南吃完饭就不见人影了,姨夫在卧室午睡,这给翁红增添了勇气,她深吸一口气后,按下了那串电话号码,号码很好记,有很多8。电话通了,许久才有人接起,喂,谁呀。是个男人的声音,语气里透着不耐烦。
请问是姜经理吗?翁红小心翼翼地问。
一听是个女声,对方的语气便缓和下来,是我,你是谁?
我叫翁红,我看见招聘启事了,我想来工作。翁红憋着一股气,胸腔都振动起来。
翁红?名字还不错,你多大了,是本地人吗?对方追问道。
二十了,我不是本地人。
那好吧,你现在在哪里,方便过来面试吗?
现在?我不知道,我······
你到底来不来?我还有事呢。对方开始显得不耐烦。
好吧,我就来。
翁红是瞒着沈雁出门的,午后的街道罕见行人,知了在梧桐树上聒噪不止,开始了季节漫长的控诉,河边传来喧哗之声,是一群人在游泳,花花绿绿的裤衩在阳光下异常耀眼。海南,翁红一眼发现了他,那张桀骜不驯的脸在人群中十分醒目,目光往下,翁红急忙把眼睛闭了起来,恶心死了。翁红说。表弟竟然没有穿裤子,光溜溜地站在石墩上。
翁红再次途经桥洞时,显然没人招呼她了,那双擦洗一新的皮鞋泛着廉价的光芒,擦鞋人的眼睛比常人还雪亮怎么会视而不见?中午是生意最惨淡的时刻,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翁红并没有被这倦怠的气氛感染,事实上,她一直很激动,明珠夜总会离她越来越近,那块硕大的招牌已经清晰可见了。
她用劲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大厅里一片沉寂,只有角落的沙发上坐着几个打着哈欠看VCD的女人。翁红一进门就吸引了她们的目光,各种眼神在她身上鱼一样游来游去,她好不容易才把那句话问出口,请问姜经理在吗?
姜经理?哪个姜经理?我们这里没有姓姜的,你找错了吧?一个女人叼着一根烟从她面前缓缓经过,就在翁红不知所措时,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怎么没有,坤哥就姓姜嘛,你们这帮人把他姓什么也忘啦。紧接着是一群女人唧唧喳喳的争辩,我怎么没有听说,坤哥姓姜?姜坤?名字怎么这么熟?另一个女声立即回道,什么熟不熟的,我从来没听说过,我们一来就喊他坤哥的,谁知道他姓什么,姓什么关我们什么事?马上又人接道:就是,管他姓姜姓蒜呢。
经过一通争论,女人们又回到了统一战线。翁红被冷落在门口,许久才有人搭理她,你找坤哥做什么?
是他让我来的,我来找工作。翁红指了指落地窗上的招聘启事,你们是在这里工作吗?怎么连个客人也没有?
客人?什么客人?现在才几点?你把这里当饭店啦。说完女人们又哄笑起来。在远离这群女人的位置,一个坐在吧台上描口红的女人指着楼道说,看见没有,上三楼,右边第三间就是了。
翁红感激地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踏了进去,她前脚刚走,身后就议论纷纷了,看她那个样子,还是个处女吧?处女?想得美,别被她的形象欺骗啦,有些人就喜欢打扮成这样,装做乡下来的,其实比谁都厉害。
翁红没有听见这些议论,不然以她的个性绝对会掉头就走,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楼道里灯光昏暗,没有一扇窗户,整栋楼像个密不透风的烤炉,等翁红爬上三楼时,汗水把前襟都打湿了,她在门前犹豫不决,时而用手梳理一下头发,时而拉一拉衬衣的边,好不容易才鼓起敲门的勇气。
进来。门内发出指示。
翁红将门打开一个微小的角度,可什么也看不见,只见一堵空墙,随着门缓慢地开启,一张硕大的办公桌露了出来,一双男子的脚搭在桌子边缘。翁红站在门前,不敢贸然向前,阳光是从男子身后的窗户射进来的,所以无法看清他的长相,只能看见一团暗影。
你就是那个什么红?男子稍微动了动身子。
是我,姜……姜经理。翁红的声音微弱得像个病人。
你是哪儿的人?我忘了,带身份证了吗?男子公事公办地问。
我是从野猫井来的。翁红回答,随即摸了摸自己的裤兜,身份证我没带呀。
过来一点,站这么远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男子说。
翁红往前挪了挪。再近一点,男子用手招了一下,于是翁红就袒露在办公桌前,并看清了男子的相貌,一张国字脸,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越看越像一个人,翁红忍不住撇嘴一笑。男子在面对这个莫名其妙的笑时不知所措,他看了看自己,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他正襟危坐,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翁红窃窃地说,我觉得你像一个人,越看越像,你和二狗是亲戚吗?
二狗?什么二狗?我他妈的和谁像啦!男子震怒道。
我们村里的二狗呀,开拖拉机的,每天都来我家讨水喝,你是他哥哥吗?听说他有个哥哥住城里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认识什么二狗,我他妈的认识他干什么?你是来找工作的还是来认亲戚的?男子不耐烦了。
二狗和我不是亲戚,我怎么和他是亲戚呢?是亲戚他就不来我家喝水啦。
男子被翁红这番话弄得哭笑不得,稀里糊涂就把表格填了,最后忍无可忍地对翁红挥了挥手。
走出明珠夜总会时,翁红还频频回首,姜经理怎么这么像二狗呢?从小到大,翁红就没有见过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她感到奇怪,难道世上真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她很想把这一切告诉二狗,让他自己来看看。
晚饭后,沈雁带翁红去了一趟百货大楼,准备尽一尽做长辈的义务。在鞋柜前,翁红一眼发现了那双圆头红皮鞋,鞋尖前还配着晶莹的珠片。一旁的售货员夸奖道,姑娘好眼光呀,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样式,刚从广东发来的货,不信你去打听打听,整个城南都只有我们一家的。刚开始沈雁还担心这鞋中看不中用,等翁红穿上那么一走动,才发现珠联璧合,于是开始了漫长的讨价还价,当翁红最终穿着那双光彩照人的红皮鞋出现在街上时,沈雁还在抱怨售货员太老辣了。
翁红就是这时把去夜总会上班一事告诉沈雁的,沈雁还没听完脸就白了,你说什么?你要去明珠夜总会?什么服务员?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沈雁的态度使翁红疑惑不已,她试图向沈雁解释,可姨妈像换了个人,怎么也不搭理。姨妈说,那个姜坤不是个好东西呀,以前在街上就是个混混,你最好离他远点,什么?他像二狗,二狗是谁?在听了翁红的介绍后,沈雁仍然板着脸,我宁愿你回去找你的二狗,也不想看见你和那个姓姜的搞在一起,那里面污七八糟的,全是些流氓。
翁红是在一通数落下回到院子的,姨妈苦口婆心地对她讲,你去那样的地方,让我怎么给家里人交代啊,你这是往火坑里跳呢,进去容易,出来就难啦。
翁红独自呆在房间里,姨妈让她好好反思反思,无论如何这班是不能去上的,我不能让别人说我这个做姨妈的把你往火坑里推。翁红心里十分矛盾,姨妈的态度让她无所适从,况且她已经和姜经理说好了,连工资都定了下来,一个月五百块呢,不少了。
经过一夜辗转反侧,翁红还是决定顶着压力去上班。在家里姨妈还没有将此事透露出来,想必是顾及她的面子,可翁红觉得在工作面前面子是次要,我是来城里工作的,不是来当大小姐的,整天白吃白喝怎么行?再说姨妈也不宽裕。想到这里翁红就豁然开朗了,一切担忧都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再说我只是个服务员,夜总会再乱,能把一个服务员怎么样呢?
为了打消姨妈的顾虑与阻碍,翁红不得不撒谎,她表示绝不会去夜总会上班,之前所说只是一个玩笑,甚至还信誓旦旦地说,宁愿去擦皮鞋也不去夜总会。沈雁以为自己的教育立见成效,就再接再厉对翁红说,你不要急着找工作,我已经托你姨夫找单位了,耐心等等吧。
为了应付姨妈有可能到来的查房,翁红不得不在沈雁被牌友们拉走后,才溜出院子,因此最初两天的培训她都迟到了,而沈雁对此毫无察觉。夜总会正式上班是在晚饭后,这让翁红有些为难,因为那时正是姨妈带她散步的时间,散步后她才可以自由活动,正好姨妈把家里那台淘汰的黑白电视机给了她,以排遣夜晚的寂寞时光。有了这台电视翁红就可以不用上楼了,虽然这帮了她大忙,但之前的时间是怎样也无法脱身的。
无奈之下翁红找到了坤哥(为了和所有人一致,她不再称他姜经理了),提出把上班时间延后半个小时。坤哥问为什么?翁红就支吾起来,好在坤哥没有探究的意思,他对翁红说,你找娟姐商量一下吧。商量的结果让翁红十分满意,她得到允许可以七点半来上班,但代价是所有休假取消了。
第一天上班,翁红十分兴奋,她和数位长相还说得过去的服务员一手拿账单一手托着酒水在前台和场子里来回穿梭。
几天下来,翁红的服务态度和她的新面孔受到了大家的欢迎,一些老主顾对坤哥说,阿坤,从哪儿挖来的美人啊,也不给弟兄们介绍介绍,太不厚道了。
坤哥正想打圆场结果被娟姐解了围,娟姐说,你们这些臭男人就是喜新厌旧,我的姐妹们都被你们忘光啦。
明白人都知道,夜总会里有两种女人,一种是可以碰的,另一种就和饭馆的服务员一样是不能随便碰的。可以碰的女人自然是一目了然的,她们大多流连于各个包厢之间,年龄大一些的脸上化着浓妆,手中习惯叼着香烟,由于大多都有熟客,所以对陌生人是爱理不理的;年轻一族则活跃许多,可以说整个夜场就是她们撑起来的,她们要么素面朝天要么化着奇怪的妆容,喜欢抱着话筒唱歌,唱港台流行歌曲,声音大得无法无天,跳舞也激情十足,连走路都一蹦一跳的。
最默默无闻的是翁红这样的服务员,穿着统一的工作服,忙进忙出,不会陪客人喝酒唱歌,但每个地方都会出现一些不知是眼拙还是明知故犯的人,他们一旦抓住身边的女人不管小姐也好服务员也罢,就不撒手了。还有的专门捉弄服务员,当你低头倒酒的时候往你胸前塞一张面额不大的人民币,而你转身后总是难以提防从某个方向伸来的具有色情意味的手,那手在你的屁股上用小鸡啄米的力度轻轻揪一下,使你平静不成、恼怒不得。
翁红已经遇过几次这样的情况了,那些喜欢占便宜的家伙十分难缠,店内的小姐已经很难满足他们的挑逗了。由于店内规定不得和客人发生争执,所以大家都憋着那股怨气,事后纷纷找坤哥诉苦,坤哥也没有办法,他对那些前来告状的人说,你们看看翁红,她和你们一样,可人家就没有抱怨过一次。坤哥这么一说大家就没办法了,只有把怒火转移到翁红身上。一些人私下说,翁红又不是我,我可受不了这种气,你看看她那副模样,清高什么呀。另一些人纷纷附和,就是,好像只有她任劳任怨似的,我们就不是人啦!还有的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说,人家可不一样,要当劳动模范的。
这些不善的言论和明显的厌恶让翁红面临很大的压力,最初她想一走了之,冷静下来后又觉得这样很不值,那些猥亵的手她都忍了下来,几句话有什么不能忍的?她是个吃得了苦的姑娘,不会为这些鸡毛蒜皮的指桑骂槐而半途而废,况且坤哥了解了她的情况后,悄悄塞给了她两百块钱奖金,加上平时客人的小费,翁红的收入十分可观,至少在她看来是如此,她还盘算着什么时候挣到足够多的钱给家里翻新房子。而这时,谁想事情会急转直下,一场突如其来的阴谋把她给害了。
不知什么时候心怀怨恨的服务生们得知额外奖金的事了,她们不敢找坤哥对质,毕竟人家是老板,得罪不起,只能把一肚子怨气撒在翁红身上。一个叫罗丽的女服务生对其他人说,哼,凭什么我们受了委屈她反而得了奖金,我看这里面有名堂,搞不好翁红是坤哥的小情人。这个说法得到大部分人的认同,但稍有理智的也为翁红打抱不平,不至于吧,我看人家翁红很老实的,再说了,她要是坤哥的情人怎么会做服务生呢?这种主持公道的说法被无情地批判了,很快,那些帮着翁红说话的人渐渐缄默其口了,翁红一下子就被孤立起来。
二楼的大多数房间是小姐们住的,只有楼道尽头靠近厕所的那间才是服务生的休息室,里面除了两张被淘汰的按摩床,一套沙发,一个铁柜外,就别无他物了,中场休息时服务员们可以来这里坐一坐、喝点水,平时是两个女服务生的宿舍。
那天晚上,翁红独自一人来到了休息室,取出自带的茶水,喝了一口,就躺在沙发上休息了。罗丽是紧接着走进来的,她怒气冲冲地将衣服扔在铁柜上,嘴里不停地念叨,臭死了,臭死了。当翁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时,罗丽没好气地回答,什么事?还不是那些酒鬼惹的祸,吐了我一身,恶心死我啦。翁红没有话可讲了,她用眼神同情了罗丽。或许事情坏就坏在这个眼神上,罗丽认为那个眼神是在故意嘲笑她讽刺她,于是她怒气冲冲而来又心怀怨恨地离开。走到楼梯口时,那两个吐得她一身秽物的酒鬼勾肩搭背出现了,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看见罗丽后嘴里还念着,莉莉,你跑哪儿去了?我都找不到你的房间了。
莉莉?罗丽听见这个污蔑的称呼极为恼火,这两个死鬼把自己当成那个小骚货啦。
罗丽正要发作,但一个念头迅雷不及掩耳地钻进了她的脑海——翁红,独自在休息室的翁红。
罗丽神秘地笑了,千万别怪老娘,不是我要找你,是你自己要倒霉了。罗丽对两个酒鬼说,你们这些臭男人看清楚,老娘不是小姐,找小姐去那个房间,看见没有,就是楼道最后一间,里面才有你们的莉莉呢。
之后,罗丽眼睁睁看着两个醉鬼一摇一晃踅进了休息室,随后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罗丽的心也为之一沉,就在她飞快地跑下楼时,仿佛听见一道凄厉的叫喊。
一开始,翁红并没有发现两个来历不明的闯入者,她背对着门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是一股浓重的酒臭味让她发觉不对劲的,她一下子蹦了起来,随后就爆发了那声惊慌失措的叫喊。
你们想干什么?
咦,怎么只有一个人,还有一个呢?芳芳呢?两个男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对翁红说,芳芳跑哪儿去了,说好了招呼我们兄弟的,说话不算话。
翁红又尖叫了一声,可是没有回应,她连连后退并愤怒地控诉道,你们走错了,这里是休息室,不是你们要找的地方。
不是什么?这明明是莉莉的房间,刚才还有人告诉我,怎么?你不是莉莉吗?那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说着一个男人就靠了过来,翁红已经退得无处可退了,后面是一扇铝合金窗,她想也没想就爬了上去,窗台很窄,翁红蹲在那里摇摇欲坠,她哭诉道,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啦。
男子暂时停住了脚步,说,你跟我开玩笑呢,跳啊,你跳啊,谅你也不敢。说着男子向前虚晃了一步,想吓一吓翁红,结果重心不稳身体失去控制的翁红顺势就朝前跌去,手无力地挥舞着,看上去像一个夸张的拥抱动作,正是这个动作使得翁红的最后防线瓦解了,她条件反射般往后一缩,哪想脚下没踩稳,整个身子倒栽了下去。
落地的过程十分短暂,翁红还来不及叫上一声就硬生生砸在地上,头磕在地上的声音是沉闷的,咚的一声,像敲一口铜钟,紧接着眼前一黑,夜总会前那块巨大的霓虹灯顿时失去了色彩,看上去像一部黑白电影的画面,最后连那画面也眨巴一下消失了,翁红陷入短暂的昏迷中。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突然离开之后又陆续回归到她的脑子,翁红环顾一下四周,想起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她瞥见那扇窗,洞开的窗内一个身影迅速闪过,随后到来的是一阵身体的撕裂,疼痛的感觉如同一张大网将她像碎瓷器那样包裹起来。
翁红知道接下来的每一个细节,包括人们的大呼小叫,救护车的刺眼光芒,以及从病房外匆匆赶来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姨妈一家。那时她刚从一堆医疗器械中挣扎出来,已经没有力气对他们说一句话了,麻醉般沉睡过去。而沈雁泪水涟涟地坐在床头,不顾儿子和丈夫的好言相劝开始了哭泣。一开始,她对哭诉的内容不假思索,一切都是公式化的,哭着哭着她就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转眼就不省人事了呢?
看见姜坤,沈雁心里就明白一大半了,加上医生对她说,二楼可不低了,这一摔,不轻。事实上,翁红是被姨妈那洪亮的哭泣弄醒的,姨妈沉浸在自己的哭诉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你让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啊,你这孩子太不听话了,姨妈给你说过多少遍,那地方不能去,不能去,你偏偏不听,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啦。
翁红用微弱的声音对沈雁说,千万别告诉我爸妈,我没事的。
什么?出这么大的事,你让我瞒着,那可不行,你爸妈要是知道了可不得了,她们会恨死我的。沈雁抽泣道。
后来,也许是翁红的苦苦哀求起了效果,加上老宁一再做沈雁的思想工作,最终她才隐瞒了此事,对翁红一家只字未提。对数百公里外的野猫井来说,翁红的事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在铁葫芦街却炸开了锅,人们早议论开了,一些善于揣摩别人心事的人说,知道吗?沈雁家那个亲戚,她可不是什么烈女,坠楼是真,可另有隐情。告诉你吧,她是被人玩过之后扔下来的,什么?不相信?不相信你看沈雁就知道了,整天愁眉苦脸的,还告诉你一个内部消息,出事之前沈雁还到处托人给翁红物色男人,想让她嫁个城里人,可现在什么动静都没啦!
翁红躺在病房里对外界的传闻一无所知,看上去心安理得的样子,沈雁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念叨着,我们一家子都是苦命人,本来想给你寻个体面人家,现在看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啦,翁红啊翁红,你这辈子注定做不了城里人。
翁红对沈雁的操心不以为然,反而做了个鬼脸,我才不找城里人呢,都没一个好东西。
姨妈似乎没有理睬翁红这句话,她陷入喃喃自语的状态,你答应过我的,就是去擦鞋也不去夜总会,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倔呢?一个女孩子家,街上的话有多难听你晓得吧?都是说给我这个做姨妈听的,弄得我现在很难做人,当初你就是去擦鞋也不会出这个事,你为什么不去擦鞋呢?
不知是出于赌气或别的什么原因,翁红后来真的干了擦鞋这一行,对于我们街上的人来说,这是一件好事,难得有这么年轻貌美的姑娘会屈尊就俯干这样的粗活,可她真的干了起来,而且还在一个非常好的地段——明珠夜总会前。要知道这个机会可不是一般擦鞋人能享受到的,那群桥洞下的妇女也曾到这里摆摊设点,可都被坤哥赶走了,只有翁红留了下来,也许是出于歉意,坤哥特意放下话来,只要我在一天,谁也别想动翁红一根汗毛。就这样翁红在这块黄金宝地上毫无阻碍地干起了新行当,昔日的同事也经常来光顾她的生意,其中就包括罗丽,每次来她都留下一块钱,哪怕她的鞋一点也不脏,翁红自始至终不明白罗丽的动机,她对另一些同事夸奖起她来,你们别看罗丽平时嘴巴厉害点儿,其实她是刀子嘴豆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