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政伟
泥鳅,你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马虎!顾水法从水槽边走回到那张沙发椅,准备往上躺时,忍不住又一次这样说。
游小龙瘪了瘪嘴,没有说话。在他看来,顾水法至少已经十几次在他面前这样说了。他每次这样说,游小龙都会非常的不高兴。他想这事与顾水法有什么关系呢?那完全是他个人的事,用不着谁来对他指手划脚,即便是父母,他也有权对他们保持沉默,何况顾水法只不过是他的一个顾客,充其量也就是他的一个熟人而已。
但他不想跟他争,跟一个老头争论这些有什么意思呢?他总是把对方的话当耳边风,吹过了,就算数了。
那时候是下午3点左右的模样,慢慢西斜的太阳,像一个瞌睡人一样,头一歪一歪地跌进屋来,躺倒在满地的碎头发上。
美容美发厅里很安静,不大的店铺里空荡荡的,只有顾水法一个顾客。屋内旋荡着的是游小龙手中的电推剪和顾水法的说话声。那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就像一首催眠曲,弄得游小龙昏昏欲睡,他机械地理着发。
给顾水法洗过了头,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很好闻的洗头膏气味,不断地飘入游小龙的鼻中,让他有一种想打喷嚏的感觉。他认真地在刀布上磨着剃刀。
顾水法用一块热气腾腾的毛巾起劲地擦着自己的脸,他突然凑近游小龙,显得非常神秘地说:泥鳅,现在没有别的人,我和你说个事,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个亚琳以前是在百雀门做小姐的,和你先前找的那个吴小红是一路货色!我特意做过调查了……
游小龙惊讶地望着顾水法,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顾水法得意地笑了,嘿嘿,奶奶的,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清楚的,我一直想不通,她这么一个人,怎么会和你好……
游小龙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根本没有想到顾水法会这么说。
你……你胡说!他全身的血呼啦一下全涌到了脸上。
顾水法发现游小龙,就像鱼儿发现了鱼饵一样,那种兴奋劲儿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本来他绝对不可能拐到那条长长的小弄堂里去的,但那天6岁的孙子交给他一个任务,要他陪着他四处闲逛。小顾不爱大街爱小巷。越是人少的地方,他越是爱钻。钻来钻去的,全身弄得一片肮脏,尤其是头上,更是挂满了灰尘。顾水法便四处寻找着理发店,想叫他们帮助孙子洗个头。看见弄堂口那高高悬着的美容美发霓虹灯,就带孙子进来了。
泥鳅!
顾……顾所长。
他们彼此马上认了出来。
不消5分钟,顾水法和游小龙就知道了双方目前的情况。
你小子不错嘛,连手艺都有了!顾水法用赞赏的口吻说。
托你顾所长的福,是你教育得好。游小龙小心翼翼地恭维道。
哪里的话,主要是你自己表现出色,不容易,不容易啊!你那年进来时,我记得你哭哭啼啼的,什么人的话都听不进,好像自己是冤枉的,后来我找你谈了整整四天。你总算想通了,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一个人最怕思想上有疙瘩,思想上没有疙瘩,什么事都能做好,你说对不对?
对对对。游小龙把头点得像鸡啄活蹦乱跳的虫子,他忙不迭地请顾水法入座,并且和前面的一个顾客商量,要他让一让,先让小顾洗个头。
那顾客脸有愠色地说,总有个先来后到嘛,你要我往后移,我不剃了。来个熟人,就这样乱插队,你他妈的什么意思,看你以后怎么做生意?!他气鼓鼓地摔门而去。
顾水法有些过意不去,这好像不大好吧,我们等一下行了,反正也没什么事。
不要紧的,你顾所长来,就是看得起我游小龙。你来,当然是要优先的,因为你老人家忙嘛。游小龙笑容可掬地说。
现在我忙来忙去就是忙这小家伙。顾水法笑嘻嘻地摸着孙子小顾的头说,他让孙子坐到洗头椅上,准备洗头。游小龙这时又赶紧敬烟,替他点上,说,顾所长,你坐会儿,马上就好。
顾水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将后背靠在沙发椅上,放松地吐着烟圈,泥鳅这小子不错,到底不一样了,有点社会经验了。他想。美容美发厅里其他等待着理发的顾客,自从顾水法一进来,他们就住了声。他们有些拘束地坐着,饶有兴致地看着游小龙给小孩洗头,看着他将小顾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梳理得挺挺括括。
顾水法的思维也随着游小龙的手在走,他“噗哧”一声笑出来,泥鳅,你还记得么,你那绰号还是我取出来的呢!
游小龙又点点头,脸上现出一点腼腆来。
五六年前的泥鳅好像是为了一桩盗窃罪进来的,他们是一个团伙。那时泥鳅还不到18岁,瘦小得像一棵营养不良的柳树苗。顾水法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哆嗦着说叫游小龙。他想这个游姓倒是挺少见的。他接下去又问了他其他一些情况,他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推三拉四。弄到后来,他索性哭起来,像个女孩一样。因为听押他来的警察说过,说在拘捕他时,他非常灵活,差一点点又让他漏网了。顾水法心烦得当时脱口就骂了一句,你这家伙滑得真像条泥鳅!以至于后来一见到游小龙,他就叫他泥鳅。
小顾的发很快就理完了。顾水法要付钱。游小龙坚决不收,不但不收,他还要他再坐会儿,帮他也理一下。我这是几推子的事,方便。他背过身,和后面的顾客解释,不好意思,插个队,我……我的老首长。
顾水法拗不过他,就听从他了。
泥鳅,你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带着小顾离开时,顾水法要游小龙将他的手机号码贮存一下,记得给打我电话啊!他中气十足地说。
嗨,人老珠黄不值钱,说退就退了。顾水法很感慨地对老伴秀英说。
秀英朝他斜了一眼,你呀,生来就是一个做坯,要你清闲了,你倒牢骚满腹了。你不想想,你老婆才五十三也退了,别说你这六十岁的人了!你那破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
顾水法挥挥手,我不和你说,我和你不一样,你是看见人就心烦。我是不见人影儿,心里就发慌。
秀英捂住嘴巴偷偷一乐。
顾水法老老实实在家呆了不到一星期,就呆不下去了。他想以后要是天天都这样——吃了睡,睡了吃,那还不把人给憋死?他开始往外跑。起先主要是往朋友那里去。可朋友中要么还在继续工作,要么就是围着老婆的屁股转,一起做家庭保姆。他和那些人没有共同语言。去过几次以后,他就觉得乏味了,有什么意思呢?
嗨,要是一直能工作到死,那该有多好。顾水法常常这样痴痴地想。
有一天,他情不自禁地走到了自己工作过的地方——看守所去了。在和昔日的同事聊天时,他又激动了,又一次把盘旋在自己脑海里的疑惑和盘托出,人怎么能不工作呢?就吃吃饭,睡睡觉,看看电视?!
大家笑得前俯后仰,说自己愿意和顾水法对调。一个叫张小钢的小民警说,白天也能和老婆搂在一起睡,那有多好,说什么也得多弄几个儿子出来。
顾水法笑着骂道,你当你老婆是猪婆啊!
笑过了,乐过了,人们开始说别的话题,东扯西扯的,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包志欢。包志欢是看守所出去的一个犯人,刑满后回家开了一家饲料厂,专门生产猪饲料和虾饲料,3年不到就发了。包志欢发了后,喜欢到处走,宣传自己的饲料厂,顺便推介自己。他最爱标榜自己曾经是犯人,吃过5年官司,是管教教会了他怎样做人。会做人了,就会做生意了。因此他把他生产的饲料命名为“蕃人”,取犯人的谐音。
妈的,这小子的脑子倒是挺灵活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有人颇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
顾水法当然知道包志欢,想当年他还不只一次找他谈过话,印象中是个脑子很灵活的人。他因误伤他人而入狱。他突然有了想去看看他的念头。此后的某一天,他特意去了包志欢的厂里。那厂子不算很远,但离顾水法家也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包志欢一见他,开心得不得了,搂住顾水法,笑得像个弥陀佛,他叭唧叭唧地在顾水法的额头上亲着,连说谢谢老领导的关心,跑那么远的路特意过来视察。
顾水法暗暗好笑,谁是你的领导,做你的领导,那我不成了犯人了?
照例是必不可少的寒暄,随后是参观包志欢的饲料厂,再后是吃饭。在吃饭的过程中,顾水法的喉咙痒痒的,他忍不住给包志欢上起了课,你的企业从眼前看是相当不错的,但从发展目光看,那就差远了,差在什么地方,我认为有这样几个,一是缺乏管理人才,你不能把你昔日的朋友一个一个都拉进来;二是要善待工人,不能任意打骂工人,工人说到底是为你创造经济效益的,你不能看不惯就乱骂人,不听话,就叫他滚蛋;三是你得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能动不动就老子是吃过官司的人,怕你个吊!得有个分寸;四是……
包志欢笑眯眯地看着他,等他说完,他一把拉住了顾水法,又在他的额头上叭唧叭唧地一阵亲,顾所长啊,你说得真是太好了,你老人家现在反正退休了,不如到我这里来,做我的高级参谋……
不成不成!我只是说说而已。顾水法一口回绝,他想包志欢这小子也太会顺水推舟了。
你老人家一定要答应我,我不需要你来上班,你只要有空了,来厂里转转就行了。包志欢诚恳地说,就当你帮帮我,怎么样?
这个情况,顾水法始料不及,他说让我想想再说,最起码我得和我老婆商量一下。
包志欢爽朗地说,那我等你电话。
顾水法回家后,正儿八经地把它当作一件事,特意召开了家庭会议,征求大家意见。家人的意见高度的一致,都说让他自个儿决定,觉得行就去上班,不行就不要去,反正他们也不差那几个钱,只要他自己觉得高兴就是。
他于是给包志欢打了电话,表示了自己准备来的意图。
包志欢连说欢迎欢迎,还特意让人给顾水法辟了一个办公室。
顾水法正式上班了,他通常一早就起来,然后去挤通往郊区的公交车,一小时后,他总是准时地出现在厂里。这一点,不说别人,就连门房也佩服,说顾所长到底是警察,素质就是不一样。
顾水法在厂里其实也没什么活干。包志欢对他说,你不用每天都来上班的,你如果每天要来上班,那我给你配个车。
顾水法乐呵呵地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是把乘公交车当作锻炼身体。他这样说,包志欢也不好说什么。
上了班,看完他习惯看的几张报纸后,他会踱到包志欢那里。如他一个人在,他就会和他聊聊天。但聊着聊着,又变成他在上课了。要是碰到包志欢不在或他办公室内有许多人在,他就会退出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伏在办公桌上,把自己想要说的话用笔写下来,当然,那大体是提纲式的。然后把它交给包志欢,让他抽空看看。他还是不习惯用电脑写东西。
起先,包志欢觉得很新鲜,但慢慢地,他就有些厌烦起顾水法的举止来。但他不能明说,只能用行动来表示拒绝。他接连一个多星期不在厂里出现。这种情况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顾水法插在他信袋里的那些提纲式的建议或提醒,他也没有动一动。
顾水法似乎觉出了一点什么,于是给包志欢留了一封信,告辞走了。
包志欢后来给顾水法打过一个电话,问他为什么不声不响就走了?
顾水法说,我在信中都说过了。
包志欢还想说什么,顾水法把电话搁掉了。
包志欢后来叫人给顾水法送来工资和一些特产什么的,顾水法把工资收下了,特产却退回去了,理由是无功不受禄。
社区干部方月华找上门来了,她恳切地请求顾水法参加社区的执勤队。顾所长,你是警察,有你参加,我们的执勤队就像模像样了。
秀英坚决反对,说我家老头子都做了一辈子的警察了,刚退下来,还让他干这个,恐怕不行。
方月华不生气,笑眯眯地做着解释工作,顾所长,你一定要加入到这个队伍中来,这不是我方月华个人的想法,这是全社区居民的呼声。你想想,有谁比顾所长更适合干这项工作呢?你说得出来,我就找他去。方月华是个四十多岁的小个女人,说话的频率很快,且声音响亮,这源自于她原是棉纺厂挡车工,说句话得扯着喉咙。
秀英眨着眼睛想了大半天,也说不出其他的人选来。她翻着白眼嘟哝说,反正我家老顾不参加。
顾水法却意外地说,小方,冲着你刚才这句话,我参加。顾水法有点喜欢方月华的工作作风——柔中带刚。很像他。他喜欢。
秀英不乐意了,推推顾水法,意思是你怎么能这样呢?
顾水法摸摸自己的下巴,嘻皮笑脸地说,我空着也空着,再说就是在家门口的事。
当上执勤队员,而且还是他们那个小组的组长,顾水法的日子又充实起来。但执勤队每周值班三次,一周其余四天还是无法打发。他开始在这个城市里寻找曾经在看守所改造过的犯人。他心里有种好奇老是要冒出来,他想知道他们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了。尽管他的手头上有他们的名录,但真的要找到他们,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何况他要选取的对象就是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那些人。
好在他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他慢慢地找到了更生,他现在是一个养猪专业户,家里养了三百头猪;找到了奕生机,他在江面钢结构厂做电焊工;找到了杜中杰,他在开出租车,替他姐夫开……但这些人都很忙,他们没有时间和顾水法聊天,顾水法去过一回就不想再去了。
随后,他还是一点一点地搜索着那些他和他们谈过话的前犯人,他甚至产生了一种他有责任、有义务知晓他们情况的想法。这叫什么?这叫延伸教育。当他看到他们,总是欣喜万分,眼里像是要放出光来,在聊天时,他也总是语重心长地跟他们说,好好干,前面的路还很长,踏踏实实地走好每一步,只有这样,你们的前景才会无限灿烂!
无意之中发现泥鳅,顾水法简直高兴死了,泥鳅和他居然生活在同一个区域里,相距不超过3公里。最最重要的是:泥鳅从来不会拒绝他,也不需要拒绝他,他的美容美发厅只要门开着,总是欢迎每一个踏进那扇门的人。于是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往他那里跑,有时候是理发,但更多的时候,则是什么也不干,纯粹上他那儿坐坐、聊聊。
进出美容美发厅的人是那么的多,就像夏天池塘里的那些活泛的小蝌蚪,摇摇尾巴来了,又甩甩头走了。顾水法坐在那儿时,常会发生一种错觉,好像那不是美容美发厅,而是看守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班进一班出,他们彼此素不相识,但都进来了……
这样的时刻,顾水法的脸部表情很严肃,目光炯炯的,他认真地审视着每一个进来的人,把他们的形态体貌记得很清楚。当他们再次来时,他会准确地说出他(她)上一次来的大致时间。大家都很惊讶,说他真是厉害,记性这么好。
顾水法用不屑一顾的口吻说,记性不好能当警察?因此大家都知道这个红光满面,看上去很富态的老头是一个退休警察。
来理发的人都感到顾水法很可爱,因为他能说会道,只要某个话题一开始,他就能将这个话题像一个皮球一样抢到自己的手中,他渐渐地变成了操控者,大家也听得出来,顾水法的知识面很广,从天文地理到蛇虫百脚,再到风起云涌的国际形势,他都能说出点道道来,这就很不简单了!大家也乐意听他作总结性的发言。
顾所长,你肚子里的墨水是通海的。有人恭维道。
哪里哪里,你这话不是表扬我,是存心骂我哩。说虽这样说,顾水法心里还是很开心的。
有人问他哪来这么多的知识?是不是看了很多很多的书?
顾水法笑笑,活到老,学到老。刀不磨要生锈,人不学习要落后。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在看守所当民警的那些日子里,他几乎每天都给犯人们上课,而犯人们也必须如实向他汇报自己的思想。犯人们的点点滴滴,无一遗漏地呈现在他面前,犯人们的故事是那么的多,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是一部生动的书,只要你乐意去阅读,而顾水法恰好就是一个喜欢阅读的人……
顾客们边理发,边听着顾水法高谈阔论,这实际上也是一种享受,而顾水法自己也觉得很有意思,那种退下来无所事事的郁闷也一扫而光。
游小龙像是第一次认识顾水法似的盯住他不放,他无法想像从那张宽大得稍微有点过分的嘴里,怎么会冒出那么多的东西。但有一点,游小龙却是十分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就是来他店里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他们只要一进门,就会习惯性地往顾水法平时常坐的地方瞄上一眼,要是他不在,他们就会向游小龙发问,老板,顾所长呢?
泥鳅,我不是跟你说过,让你有事找我,这下你有体会了吧。顾水法掩饰不住得意地说。
游小龙把腰矮下去,一脸的讨好相,那当然,因为你是顾所长啊。
游小龙嫌小弄堂里的美容美发厅太闭塞了,人气总是不旺,想把店开到热闹一点的地方去。他看中了技校的门面,想租上两个。可技校方面不答应,说是开其他店都可以,就是不能开美容美发厅,你想想,技校里求学的都是一批充满青春活力的少男少女,天天面对一批时尚男女,你能保证万无一失?
游小龙和校方磨破了嘴也没用。尤其是在对方得知游小龙是一个“两劳”释放人员后,更是加强了警惕性,好像游小龙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犯罪似的。
游小龙很无奈,无奈之中,就把讯息传递了出去。这事就传到了顾水法的耳里。顾水法还不相信,说泥鳅有事不会不和我商量的。
他问游小龙。
游小龙尴尬地说,我怕打搅你。
废话,打搅谁不是打搅?顾水法声音洪亮地说。他问清楚情况后,立马就赶到了技校所属的劳动局。局里有人出面帮游小龙说话,校方还是答应不下来,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游小龙出事呢?
泥鳅出事,我会负责的。顾水法一拍胸脯,信誓旦旦地说。
校方犹豫着说再考虑考虑。
顾水法火烧火燎地说,你以为开美容美发厅,就是搞色情啊,你的思想也太僵化了!我用我的人格和党性担保还不行吗?对待刑满释放人员,要多关心爱护,能拉一把就拉一把,不要能推则推,你推一下可能这社会上就多了一个坏人,而你拉一下,这世上就多了一个好人,你看你是拉呢还是推……
技校的主要领导词穷了,涨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来,嘴巴像是被封条贴住似的。
门面最终还是租了下来,且比别人还便宜了一点租金,游小龙喜笑颜开。
新店开出来后,果然顾客盈门。游小龙一个人都有点忙不过来,于是就招了两个洗头工。一个姓李,叫李毛,有三十来岁,是个失地农民,一个叫沈红红,十九岁的贵州妹。她们干活非常卖力,除了帮助顾客洗头,顺便还把店里的其他杂活全都做了,比如像整理工具呀、清扫地上的碎发呀、去消毒站取理发消毒用品呀等等。
游小龙挺高兴的,原来很少见笑容的脸上竟意外地绽放出了笑意。
顾水法比以前来得更勤了,他来,游小龙就会向他人介绍一番顾所长的恩德。
顾水法摆摆手,说,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店里新的客人越来越多,顾水法发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了,他想记住他们的,但那些面孔实在太千变万化了,他都无法记了。他自嘲人老了。
游小龙说,你老人家是人老心不老。
顾水法笑骂道,你这小子,什么时候也变得会说话了?
游小龙说,是跟你顾所长学的呀!他说他特别佩服他迅速和顾客打成一片的本事。顾所长,你要开店,保证发大财。游小龙羡慕地说。
泥鳅,你不要口是心非,等我在你边上开家店,你不把我骂死才怪呢!
顾水法和游小龙谈得很投机时,顾客们都会静静地听他们说,李毛和沈红红也跟着笑,笑的同时,她们把眼睛紧紧地盯住游小龙的手。
大约有9个月左右的时候,李毛告辞走了,接着沈红红也走了。李毛回去开了一家美发店,店名叫“吹吹风”。沈红红也开了一家美容美发厅,店名就叫“红红”,是和她的一个表姐合开的。
顾水法对游小龙说,你瞧瞧,你瞧瞧,人家把你的手艺都偷走了。
游小龙笑笑,就凭她们平时看的就能学到技艺,那我的手艺也太差劲了。我不是吹,我这门手艺,别人还学不来呢,想当初,我可是专门去上海、深圳学的。他显得相当的自信。
顾水法宠爱地笑骂,你这小子,有一套!
游小龙的生意一如既往地好,顾水法也一如既往地去他那里坐坐,聊聊,结识一批新朋友。
某一天,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沈红红打来的,她邀顾水法到她店里去坐坐,当然不是白坐,她可以每个月发他工资的,不像游小龙,很小气,连一点酬金也不肯付。
顾水法哈哈大笑,说泥鳅不肯付,那你打算付多少?
沈红红说,给你1000元怎么样?
顾水法笑出了眼泪,这个沈红红把他顾水法看成什么人了,区区1000元算什么,他往游小龙店里去,可不是为了钱,他是自己愿意去的。他谢谢她的好意,说心领了,人是肯定不会去的。沈红红说,给你1500元怎么样?
顾水法嘀咕了一句,又不是小菜场,讨价还价干什么?
当他把这一插曲告诉泥鳅听时,游小龙放下手中的吹风机,眼里露出了感激,顾所长,我……
你什么也不用说,你想想,我顾水法怎么会莫名其妙到沈红红那里去呢?顾水法轻松地说。
游小龙准备给顾水法刮胡子了,他放下沙发椅上的摇手柄,使顾水法仰躺着。他拿来一只大号的搪瓷杯,里面有一块肥皂和一支牙刷,他用牙刷在肥皂上擦了几下,然后往顾水法的下巴和嘴唇上抹。
顾水法的嘴巴还在呱啦呱啦地响着,泥鳅,你肯定不会知道真实情况的,我知道你这个人胆小,内向,吃了哑巴亏也不敢说。别的事都能将就,但这个婚姻大事马虎不得,绝对不是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那个亚琳有什么好呢?这种不肯把底细说与你听的人,是最可怕的。她说起来可复杂呢。别的我就不说了,她和我们这个城市里多少男人有过不清不楚的关系?她自己有过交待的,派出所里的档案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她原来根本不叫亚琳,她叫朱春花。她为什么要改名……
游小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低着声音说,你别说了,我要给你刮胡子了。
我知道我知道。顾水法精神很亢奋的样子,你还没替我捂热毛巾呢!
游小龙擦掉那些肥皂泡沫,然后将一块热气腾腾的毛巾捂在顾水法的嘴巴那里,捂上二三分钟,他就可以工作了。他一屁股坐在后面的长沙发上,站立了好长时间了,腰骨不可避免地有些酸疼,他想借机休息一下。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随手打开了电视机,电视机挂在几张沙发椅中间的墙上,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过去都比较清晰,游小龙按着遥控板,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选择着。
哎哎哎,就看这个,就看这个。仰躺着的顾水法叫道。那声音是从挡住他嘴巴的毛巾后面发出来的,闷闷的,就像是从地下钻出来似的。
游小龙把频道重新调回去。
顾水法要看的是一部电视连续剧。游小龙不要看,他将手插在裤袋里,慢慢地踱到门前。大概到了放学的时候了,有小学生排着队,叽叽喳喳地过来了。游小龙的心中升起一股柔柔的东西。他想这时候亚琳在干些什么呢?太阳斜得更西了,那光线照过来,把游小龙的全身涂得一片通红。
渐渐地,游小龙就有了一些倦意,顾水法却兴致盎然,他好像从来不知疲倦似的,总是一有空就出现在美容美发中心。
这时候,游小龙已经把他的美容美发厅改作中心了。洗头工又招了一个,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是劳动局再就业中心推荐过来的。因为上一次租门面,与劳动局的关系密切起来。
女人叫华月,她家里有个病儿,每天上午要去医院打针,因此她只能上半天班,也就是说,从下午1点开始到晚上8点。
游小龙认可了华月的工作时间,因为他的美容美发中心一般在上午9点开门,开门后到下午1点的这个时间段,顾客相对来说要少一些,游小龙一个人应付得过来。
有时候顾水法比游小龙去得还早,等着游小龙来开店门,有时候看游小龙忙不过来,顾水法还会捋起袖子,帮助他做一些下手活,你别看我的手指粗,但洗头就是比女人有劲。
游小龙有些过意不去,偷偷地塞点钱给顾水法,顾水法坚决地拒绝了,还满肚子的不高兴,泥鳅,你什么意思呢,你这样,俗不俗呢?
见他不肯收钱,游小龙只好买些东西送顾水法的孙子。
顾水法还是不乐意,说,再送,小心老子骂你!
游小龙让顾水法骂得痛快,他更加觉得顾所长是个好人,有些好人是别人讲出来的,但顾所长的一言一行,却让他从外面一直佩服到骨子里。
时间摇摇晃晃地走,慢慢地,游小龙还是或多或少地感到了一丝熟悉后的厌烦,他想顾水法怎么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呢,你不能少说一点么?虽然有时候心有不快,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对顾水法发火。
然而,当有一天,游小龙又找了一个女朋友之后,他和顾水法之间似乎有了一点说不出滋味来的味道。
顾水法在见过游小龙的第二个女朋友亚琳一眼后,他就很关切地问他亚琳的情况。游小龙说亚琳是个外来妹,老家在安徽的肥西,她本人现在在一家日本人开的光机电公司上班。
其他的你还知道什么?顾水法问。
游小龙摇摇头。
顾水法不满意地说,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应该把她彻底了解清楚。你不要像上次找的那个吴小红一样,弄到后来是个三陪女,专门做皮肉生意的,哎,你和亚琳是怎么认识的?他又问。
游小龙说是在朋友的家里认识的,她的一个小姐妹是他的朋友的老婆。
嗨,你呀你,说你小,你也老大不小了,可做事就是毛手毛脚。你应该慢慢来。谈恋爱谈恋爱,要谈了以后才能恋,才能爱。
我天天开店,哪来时间谈?游小龙说着说着也来气了,他眉头紧蹙说。
你应该和我说呀!你没时间,我有的是时间,我可以帮你去打听。顾水法自告奋勇道。
算了,算了,顾所长,我和你是开玩笑的,我怎么能不知道她呢?告诉你吧,她家里还有爸爸妈妈,有两个弟弟,他们姐弟三各相差一岁,都在外面打工,大弟在珠海,小弟在温州……
顾水法捶了游小龙一拳,你这泥鳅,又开始耍滑头了!
你要慎重。顾水法再三叮嘱。
顾所长,你放心好了,泥鳅不是那个爱哭鼻子的泥鳅了。游小龙笑嘻嘻地说。
不错不错,泥鳅终于长大了。顾水法目光温暖地说,那模样,像是眼前站着的是他的儿子。
自那天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顾水法和游小龙都不谈那个叫亚琳的女人,仿佛遗忘了她一样。游小龙是不想说,他可不愿意让心中的秘密任意传递给别人,而顾水法看游小龙不说,以为他放弃了,也就不说。
直到有一天,一个熟客高声说,昨天晚上看见游老板搂着一个漂亮女人的腰在看电影,问这女人是谁?老实坦白,是不是歌厅里的三陪?
游小龙急白了脸,他反驳道,哪里呀,是我女朋友。
女朋友也是三陪,陪你吃饭,陪你看电影,陪你逛马路,这不是三陪是什么?熟客狡黠地说。
游小龙嘿嘿嘿地笑了。
顾水法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游小龙,你现在变深沉了。
此后有一个多星期不见顾水法的人影,游小龙和顾客都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游小龙还打过一个电话去。
是顾水法的老伴秀英接的,她说顾水法旅游去了,老干部局组织的。
原来是这样!大家松了一口气。游小龙有些纳闷,照例,他是会说一声的。但他也没往心里去,或许是事多忘了。
少了顾水法在场,包括游小龙在内,大家都觉得有些闷。特别是那些顾客,坐在店里等候美容美发时,时间便格外的长。
顾水法旅游回来的第二天一早,就把游小龙堵在了中心门口,他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泥鳅,你上大当了。那个亚琳不叫亚琳,她叫朱春花,她没有弟弟,有三个哥哥,二个姐姐,她是最小的。
游小龙非常奇怪地看了顾水法一眼,说,你不是旅游去了?
哪里,我对外是这样说,实际上是帮你了解亚琳的情况去了。你看,一了解就了解出问题来了。我始终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相信耳朵。顾水法笑得异常的开心,那情形就像侦破了一个什么疑难案子一样。
游小龙愣在那里,钥匙在他手上,他却忘了开。隔了许久,他才喃喃地说,我再问问她。
这就对啦,你必须把她的来龙去脉搞清楚。顾水法表扬他道。
接下去的几天,顾水法不断地地问游小龙,是不是把亚琳的情况弄清楚了?
游小龙双手一摊,你看我哪有空呀!
顾水法说,要么我帮你去问,我会直接找她,保证她在我面前不敢说谎。
游小龙把双手乱摇,顾所长,我自己会找她说的,我要好好找她谈一谈。说这话时,游小龙的脸色很差,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又过了一星期,顾水法发现游小龙的脸阴转多云了,嘴角上也噙着一丝笑意。
顾水法悄悄地问他,泥鳅,那事解决了?
解决了。游小龙爽快地说。
你们分手了?顾水法憋不住问。
游小龙莞尔一笑,哪里,我把那事搞明白了,其实这不是她的错。
顾水法心冷了半截,他想泥鳅是怎么回事?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亚琳这女人肯定不简单。他暗暗发了狠,我会好好调查的。说什么我也得对游小龙负责。他是我管教出来的人,他好不容易混到这份上,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
顾水法开始像一只嗅觉灵敏的警犬围着那个叫亚琳的女人转,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把获得的信息源源不断地提供给游小龙:泥鳅,亚琳在深圳、珠海、杭州、南京都呆过;泥鳅,亚琳她有钱,她的钱哪里来的?她一个打工妹,哪来的钱?……
顾所长,求求你,别说了,我们不说亚琳好不好?!这事我自己会解决的。游小龙差不多要给顾水法磕头了。
顾水法摸摸后脑勺问,我是不是说错了?
游小龙摇摇头,这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顾水法在游小龙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泥鳅啊泥鳅,你小子又要迷糊了,我是为你好,你要是找个清清白白的良家妇女,我举双手赞成,那亚琳是什么人?是小姐!这种人你能把她当回事?她看中你什么,她看中的是你的钱。有朝一日,她会把你的钱财全都榨光的,然后,她又会像一只鸟那样飞走的。到时候你怎么样?说不定又要重蹈覆辙,那不是前功尽弃?!顾水法一说就激动起来,一激动,他就滔滔不绝,弄得游小龙根本插不上嘴,只有听的份。
等顾水法说完,游小龙有气无力地辩解说,顾所长,亚琳不像你说的那么坏。
游小龙这样一说,顾水法又跳脚了,你就是幼稚,她三说二说,你又相信了。她既然和你要好,那为什么还要骗你?俗话说,于细微处见精神,一个人的品性往往可以从枝小末节中看出来的……
顾所长,求求你,你真的别说了,我相信你还不成?游小龙讨饶般地说。
华月进来了,她满脸歉意地对游小龙说,老板,不好意思,来了个专家给儿子看病。来晚了。
游小龙努努嘴,今天客人也不多,我应付得过来。他让她赶紧准备一下,说5点以后有几个人要来烫头发。
华月哦哦哦答应着到里间去烧水,烧完了水,她又拎着一大桶毛巾到不远处的消毒站里去消毒毛巾。
顾水法脸上的热毛巾拿开了,他的脸一片红润。他把目光从电视机屏幕上收回来,停在游小龙的脸上,泥鳅,你要好好思量思量,那种人千万娶不得,你想想,要是有朝一日碰到一个曾经和她有过那种关系的男人,你会怎么样?
游小龙用手在顾水法的两腮处捏了一下,低声说,要刮胡子了。他拿起工具台上的剃刀。开始给顾水法刮胡子。
顾水法的胡子很多,它们很柔软地贴在他的下巴和嘴唇上。游小龙很认真地刮着。剃刀走过那些地方时,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接着那些柔软的胡子像雪一样飘落下来。
游小龙的手在走,脑子却不断地回旋着顾水法刚才说的那些话,就像牛反刍似的,一点一点,重新把它们吐出来咀嚼着。
顾水法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带响的鞭子抽打着他,他有一种被撕掉脸皮后的剧痛感。她的女朋友亚琳以前是做过皮肉生意,这不错,她是对他隐瞒过她的家庭情况,这也没错。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他顾所长不能老是盯住这些不放。做过小姐怎么啦,说过谎又怎么啦?他和他说过,这件事是他的事,跟顾水法没有任何关系。他喜欢亚琳,一看到她,就喜欢了,后来,两人一接触,他就越来越喜欢了,那种喜欢是来自骨子里的,他无法控制住自己,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离不开她了。他听过她的哭诉,她的身不由己的生活让他唏嘘不己。游小龙很快原谅了她。
但顾水法为什么老是要调查她的过去呢?游小龙不明白,其实,他怎么能离得开亚琳呢?亚琳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他和她准备结婚了。他打算好了,一结婚,就让亚琳辞了那份工作,来店里帮他。这些东西,顾水法是不知道的,因为他从来没提起过,他也不会与别人说,那是他的事。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想到这个,游小龙的心里就有一种毛绒绒的感觉,特别的舒心,特别的温暖。
“沙沙沙,沙沙沙”,剃刀欢快地走着,不一会儿,顾水法的半边脸刮好了。游小龙磨着变钝了的剃刀,准备开始刮顾水法的另一边脸。
顾水法的嘴靠近游小龙的脸,他压低嗓音说,泥鳅,这事我得跟你说,不说我心不安哪,那个一直到你店里来理发的皮鞋店老板戴国强嫖过亚琳好多次,他对她印象特别深刻,因为亚琳是他嫖的第一个妓女……
你胡说!游小龙停止了磨刀,他生气得眼睛都斜了。
顾水法也急了,我怎么会胡说?戴国强亲口说的。
你就是胡说!游小龙脖子上的青筋粗了起来,你一直在胡说!
泥鳅,你这小子,我顾水法从来不说假话的。不信,我可以把戴国强叫来。
游小龙的气喘粗了,他突然崩出一句,关你屁事!
顾水法的眉毛往上挑了,呵呵呵,泥鳅,你——你什么意思?你不让我管,我偏要管,我不能看着好端端的你又滑入泥坑!
你放屁!你他妈的狗捉老鼠多管闲事。我就是要和亚琳好,你怎么样?你能把我怎么样?你以为我还在看守所里啊!你话这么多,想干什么!
嘴巴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就是要说!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啊,你能把我怎么样?顾水法声音很大地嚷。
你他妈的狠个屁!老子叫你闭嘴!游小龙连想也没想就把手中的刀挥了过去,他边划边恶狠狠地骂道,我叫你多嘴多舌,我叫你多嘴多舌……
一个穿着亚麻布裙的女人推开了玻璃门,游老板,有没有空呀,我想烫头发!要那种……叫什么来着的……她问倚靠在墙上的游小龙。
游小龙没有说话。那个女人走了进来,她突然看到了游小龙手上的血,接着又看到了坐在理发椅上一动不动的顾水法。她像皮球一样惊跳起,慌不择路地夺门而逃,杀人啦!杀人啦!她的细细的嗓子里挤出的声音比猫叫还难听。
华月拎了消过毒的毛巾回来,她看到了从她身边跌跌撞撞跑过去的时髦女子,她听到了她的喊声。她还嘀咕了一句,神经病。然后她推开了那扇玻璃门。她看见游小龙蹲在地上,正在用碎发拭地上的一大摊鲜血,他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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