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琥珀·鸟羽及其他

李耕

蟋蟀琥珀

斗得折翼断臂头颅破裂的一对酣战于松林土坡上的蟋蟀。瞬间，凝固于松脂的坠落。一凝数万年，凝成了蟋蟀琥珀。

斗争的状态。

仇恨的状态。

终未逃过生之劫难的状态。

越过年年岁岁已是无踪无影了的蟋蟀的尸体，凝成了不朽的典籍。

充当教材……

鸟羽

鸟之羽毛。

惊弓之鸟的羽毛，何以是沾有血污的羽毛或者是受猎击时逃亡之鸟的羽毛，惊落在我的无有阳光的阴湿的窗沿上。

羽毛？

没有声音（比如哭泣），只有鸟的影状……

湖边

剪一角瓦蓝的天，剪成湖泊瓦蓝的裙衫。

灰暗的雾尘，是罩在湖泊的斗篷，隔离了天的瓦蓝湖泊的瓦蓝。

湖的波浪，激荡起波浪的无奈，无奈于失落了自己瓦蓝的裙衫。

岸，岿然不动。

不知是未听见，或者是睡着了……

暮年的云

年轻时的云年轻，被风撕碎后。云自己缝补自己，依旧逍遥漂泊。

暮年的云，遽遇风暴，便隐入一叠叠皱纹。

皱纹，岁月叠起的城墙、防线，或是避开暴风骚扰的港湾。

风的挑衅，有时仍无事生非地叩击已隐遁于云的暗角的年暮的云朵……

萤火

火，向黑夜的黑飞去。

未及点燃天边的曙光，便隐失于曙之初曙。太疲困的火，干脆捻熄自己的火光，蜷入草叶的阴暗。

等待，又一个黑夜……

雪鸦

雪的雪野之白的雪上，一只黑鸦飞落。鸦，在冷的白雪上，点了一颗黑痣。又白又冷的雪，顿时有了色泽有了活力，便有了美丽。

雪野，

便少了些冷的感觉……

蛾

自囚于茧墙面壁。欲禅出达摩之翅破壁而飞。

终死于火。

并非火的诱惑，也不是背离了太阳的召唤。更不是将火的烈焰看成是太阳的仁慈的同僚。

蛾，是在隐喻蛾之外的蛾一样的命运……

风·帆

风停在水上，帆便停在樯桅上。水鸟的飞，让不飞的帆感到寂寞。夕阳知道，帆欲泊靠的港湾，远在弯曲又弯曲的水之弯曲的一角。

船，让橹替代了风。

此刻的鸟，伴船而飞，听风的寂寞……

门

风或雨，云或雾，时显时隐，有踪无踪所以无迹迹之，所以无门。

蝼蚁蛐蛐，洞穴有门，但无闩无锁。

衙门有门，柴门有门，寺庙有门，有门，便有门内门外。

无钥匙，入不了门。

地狱也有狱门，无钥匙，出不了门……

牛的悲秋

耕耘的，收获。不耕耘的，也收获。

有时候，耕耘的没有收获，不耕耘的，不管耕耘的有没有收获。

荒芜了的田野，苦了荒芜的村庄。

耕耘的，不耕耘的，都没有了收获……

伞

雨的日子，撑起伞。无雨的日子，伞，蜷于寂寞一角。

伞，被风雨撕破。被风雨撕破的伞，是伞的尸体，弃之荒落一角。荒落一角的破伞，也不知雨天会被人缅怀否？

雨天的伞，雨天的晴天……

半瞎堂自语

白的一半是白，白昼的白。黑的一半是黑，黑夜的黑。光的一半。是我的自在看光的时光之光。黑的一半，是我的黑在看黑夜之黑的黑。

不黑的，是心灵的太阳……

镣铐，也是角色

无辜者，被无辜戴上镣铐。无辜的影子，也同样戴上镣铐的影子。

无辜者是无辜的，镣铐，也是无辜的。

无辜者的影子和镣铐的影子同时倒下时，镣铐，依旧活着……

蝉蜕

晚秋，蝉的最后一啼，欲穿透土墙，冬眠于壁罅，欲逃冷冻一劫，留下的，是透明的蝉蜕。蝉蜕，是蝉自觉蜕下的超短裙。

蝉的赤裸的肉体，去了何处……

蟋蟀苦歌

在枯树蔸的苦土下活，在穷坡上的荒草里活，在土坟边的泥穴中活。断桥的缝隙间活，坍塌的破墙角落活，一勺稀粥贫困活，灾荒岁月饥饿活，短短一生短短活，枯枯寂寂黑洞活。

最怕活的日子，囚入笼子还得活……

鸟归

远飞的鸟远飞时，留给少年的我以远飞的梦。遥远的山外山，是遥远的天之涯海之角。

暮年时刻，有鸟飞来瓦檐，便让我感觉这鸟是远年远飞的鸟。

旧的巢，在等暮年的鸟归来……

梦里梦外

梦里：书剑骄横，雄浑紫阳云天外，悲悯侠义，慷慨陈词，哭笑无度。无翅也可驭云飞。梦外：穷途漂泊，潦倒生涯穷岁月，抛弃破鞋借洋靴，仍行走在旧的蜀道上。

梦里是梦里，梦外是梦外……

登峰

峰曰：峰，可景之仰之，高度，可攀之。登峰者，登上峰之极，自己未必是比峰高的峰。

峰，被登峰者越过并回望时，

峰，依旧是峰，

自己，依旧是自己……

落叶独白

浮悬于枝柯，欲落不落，终于是落，太累。飘零而落，落又落入篝火之燃，促其一显最后的光焰，太累。灰烬后，遣去壅花护草，仍旧不得安歇，太累。

一叶一叶写叶的春秋，外间闲言碎语太多，太累。

书出版了，自销又难销，太累太累……

鸟，死了

彼此不再叙旧于旧的瓦檐。彼此不再在疲倦的羽翎下一寻旧时的伤痕之痛了。彼此不再互为蹉跎岁月的蹉跎之逝，是飞鸟的生之无奈与难尽的遗憾了。

向山岳江河洒浊酒一壶，遥望汝在火光中一焚而去。

除了苦梦，还遗下了什么……

夕阳意绪

留下枫叶上徘徊不去的风，留几声古树上归巢的鸦。

留暮年回忆，非一疗暮年之寂寞。留几绺白发，是留下几缕太阳的梦，梦夕阳从容西下。

留下灵魂回视自己走过的路，

不再颠颠簸簸漂泊于风浪……

蓝天有鸟

鸟，没有国家，没有国王，没有警察，没有法庭，所以没有骚扰与战争。蓝天，是鸟自由飞翔的疆域。

鸟笼，是囚牢的仿作。

没有鸟笼，蓝天的飞鸟，会更多……

灵魂·躯壳

灵魂未死时，出于慈悲，相伴已亡的躯壳，走完最后一程。

踟蹰于十字路口，探寻躯壳的归途。便徘徊不进，便彷徨于龟卜之门。

葬地三尺，墓碑一块，如何？

躯壳的影字代之回答：

失落了灵魂的躯壳，是空的虚的……

水仙

囚入冬的小楼，一泓浅水几枚小石，便喜洋洋显示自己的画境诗境。水仙之梦境，楼的主人知否？

故园泥土温厚。故乡的野山野水，无不在水仙的怀念之中。

冷窗外的归乡路，太远太远，

水仙，也有乡愁么……

蝉，是个部落

无国籍的蝉，没有旗帜。没有旗帜的蝉，无国界所以无战争也无骚扰所以无部队也无警察。

没有国王，所以无有宫殿，无有皇后嫔妃。

嘶哑的叫声，

是蝉的从不改调的蝉的部落之歌……

从不跪下

褴褛岁月于冰寒酷暑，跪向冷风热潮，乞讨的，无非是自己面对的冷讽热嘲。饥饿时刻，跪于朱门檐下，乞讨的，也许是闲言碎语。

倒毙于自己的门槛边，

是自己岁月的自己……

水浪·岸

鹭，拍水浪而飞，飞来飞去，终飞归自己的岸。岸，有鹭的巢。

帆，漂于水浪，寻找自己的岸。岸，是帆泊靠的港湾。

水浪，只是碰一碰岸，便变换自己的形态，漂走了。漂走时，岸不知对水浪说了些什么？

水浪，是不愿靠岸的流浪者……

萤

一盏小小冷火，能叩醒山野冷的梦吗？

山野不为之动。山野，在等待升起的太阳。

萤，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火，更不知道夜的黑多么沉重……

浅水·水葫芦

晃晃荡荡，水葫芦漂浮于浅水。

自觉潇洒漂浮时，水沫四溅。水与水葫芦的碰撞，常龃龉不已，水便将水葫芦当自己话语的封面，公之于野，让世人拜读。

鼓掌的，

全是飘于空虚的泡沫……

梦：墓内墓外

有体温的手，伸入墓穴，握住墓穴中自己无体温的手：既知今日之所作所为，遗憾犹在，何必当初。

墓内无体温的手：彼此彼此，汝知死后遗憾难消，何必当初……

漂泊情结

不靠岸，不是无岸泊靠。

不靠岸，处处是泊靠的岸。靠岸了，只有一处岸是自己的。千里漂泊，樯帆可以伴白鹭同飞。惊涛风月中，橹的声音好听，浪的声音好听。

漂泊，才是

漂泊者朝朝夕夕泊靠的岸……

破碗，或酒杯

乞讨的破碗与夜光杯冲撞，是角色与角色的碰击，是美酒对饥渴的奚落，是两种角色两种梦幻两种目光的碰撞。

瓦檐下无忧无虑的啁啾的鸟，从不明白世上有破碗与酒杯碰击而破碎的声音。

鸟，是又一种角色……

病中，感觉风

门，被梦的影子掀开。

风，入门。在昏黑的门内，四处搜索。风，未找到风自己曾留下的影子，悻然远去。风的遁进遁出的影子，轻轻飘飘。

我的影子，沉重。欲随风出走，门，将我的影子堵在门内。

我诧异自己的影子不如风的影子时，

门，关上了……

创作手记

《岁月：琥珀·鸟羽及其他》是我2010年的前后零散写出又组合成若干“岁月”系列中的一组。这二三百章作品，除保持了我原有的短章风格之外，也有一些变化，简述之，有三：一，在尘世的大背景下，更关注小生命（包括飞鸟、爬虫）的生存尊严及其命运在时空变异中的无常与辛幸；二，表达方式上，以构思后的意象或意象语言，转换在生存中所感触并留下迹痕之零星形象，避开“现场”的真实并使之“梦化，幻化”而透泄出更深沉的“真实”及潜于文字间的境界。再，有意淡化自己过去有些作品过重“抒情”而使作品陷于空泛的弊病，以之加重诗性的“叙”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