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爱情神话的解构

2013-04-10 07:15:52张劲松
电影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胭脂扣解构

[摘 要] 《胭脂扣》是关锦鹏导演根据李碧华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早期电影作品。电影利用独特的视觉画面和镜头语言将往日石塘咀烟花巷的一段风流韵事叙述得荡气回肠,把女性情爱心理那种丝丝入扣的另类和异色演绎得细腻动人。古典爱情因为决绝偏执而显得纯粹与浪漫,现代爱情因为折中妥协而显得平淡与潜沉,但我们却在《胭脂扣》的文本缝隙与破绽处发现这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潜伏着一场处心积虑的谋杀。

[关键词] 《胭脂扣》;爱情神话;解构

《胭脂扣》(1988)是关锦鹏导演根据李碧华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早期电影作品。原著着意将人物置于不同的时空背景中,将人间永恒的爱情主题肆意把玩并推至极致,在情感困境中探勘浮生世相,在时空跨越中凸显爱情真相,令众多读者倾心与折服。而身为男性的关锦鹏却有着独特的女性视角,电影利用独特的视觉画面和镜头语言将现在与过去交错、回忆与联想并呈、幻觉与现实组接,从旧约烟云逝到疑是故人来,把往日石塘咀烟花巷的一段风流韵事叙述得荡气回肠,把女性情爱心理那种丝丝入扣的另类和异色演绎得细腻动人,获观众与媒体一致好评。下文便联系原著从性别、死亡、伶人等三方面来探讨电影《胭脂扣》对爱情神话的解构。

一、性别:男性/女性

《胭脂扣》叙述的是妓女如花和纨绔子弟陈振邦(十二少)一段时空交错、哀怨缠绵的爱情纠葛。如花原是一名20世纪30年代香港塘西青楼女子,后来却为爱情执著与痴狂。在家族截断他们的生活补给后,为生计所迫他们相约赴死殉情。可去世后的如花在阴间苦候了半个世纪也不见恋人踪影,无奈她魂返20世纪80年代的香港寻觅,真相令她心灰意冷:十二少当年遇救未死,依然苟活于世结婚生子,并且花天酒地,败掉了家产。面对这意料之外的结局,如花伤心欲绝地自问:“如果是真爱,他为什么在苏醒以后不再自尽?”苦心等待的爱情幻象不期然地成了真实的心灵折磨。当古典的爱情传奇渐渐消逝了诱人的光晕,人们也许只能在宿命论中反思痴情之局限、物质之力量以及妓女从良后之归宿等问题。

因着女性的浪漫和细腻,李碧华笔下的悲情女子如花和十二少之间的爱情一开始似乎并没有沾染太多的铜臭,金钱的匮乏只是为了让如花的爱情更加美丽,家庭的反对也只是为了让如花的爱情更加坚定!然而当十二少因学戏不能赚钱,只能依靠如花出卖色相来养活彼此之时,两人最终只能玉石俱焚,被迫陷入殉情的古老套路。古典的爱情虽被解构,但字里行间仍不免伤感、舒缓且不乏尖锐。在小说最后,当如花得知真相后像烟花一般消失,美丽的爱情亦如虚幻的海市蜃楼,看似伸手可得实则遥不可及:“这便是爱情: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蚋、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并无想象中之美丽。”[1]102

关锦鹏对李碧华作品的精彩诠释,让观者更容易将影像画面与小说文本相混淆。这也可以解释李碧华的作品被改编为电影后,多数情况下电影比小说更“畅销”。那么男性对于爱情的诠释又有着怎样的阐幽抉微呢?

《胭脂扣》之所以能够吸引海内外人的关注,关锦鹏功不可没。因幼年失怙的人生经历,他对女性充满了感恩与敬畏,其作品也较多关注女性,并且往往将女性刻画得比男性更坚韧与勇敢。电影中的如花显然就比十二少更具有决绝的勇气与坚定的信念,因此让她在光影中更加动人心弦。当如花恍若隔世地迷离在80年代的香港街道时,导演频频以远镜头和低灯光拍摄,让她在时代不断变换的香港街道背景中行走,观众往往只能看到其落寞、阴暗而孤寂的身影,隐约体会到当时她那种无奈的挣扎和执意的坚守。当导演在电影中无限柔情地叙述并成功塑造这样一个凄婉动人的女性形象之时,无疑也表达出他对女性的悲悯与敬佩之情。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一个八尺男儿能如此熟悉一个女子的心理?

据说《胭脂扣》刚上映之时,就有人猜测电影里面裹挟着关锦鹏自身的性取向问题,这个猜测在十年后影片《愈快乐愈堕落》(1998)的香港首映式上得到了导演自己的证实。关锦鹏无疑把自己对爱情的关切、遐想与迷思融入到电影的镜头语言与人物关系的重构之中,他尝言:“如花有多痛,我就有多痛。”因而,《胭脂扣》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其对自身同性恋身份以及阴性气质的一次确认与想象,同时也曲折地反映了一个现代人对同性之爱的困惑、挣扎与忧伤。在镜头言说和不言说的边缘,某些尖锐而疼痛的爱情体验和情感记忆试图浮现在那黑暗而隐晦的街头巷角。

二、死亡:殉情/谋杀

许多时候爱情和死亡犹如一对恋人,婉转缠绵,悲喜分合,爱恨情仇,幕幕如戏。

这里的一个文本症候是,十二少的“死亡”到底属于殉情还是谋杀?先看小说文本,如花吞鸦片自杀而死自然是殉情,而十二少的“死亡”却是绝对的谋杀,因为他根本无殉情之打算和勇气,相反,他是来和如花谈分手的,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连喝三杯如花事先下了40粒安眠药的酒,后来也是因为自己的颤抖和退却才得救的,他的胃里只有安眠药没有鸦片。而电影出于煽情的戏剧效果对剧情做了些许调整:如花吞鸦片自杀而死还是照旧,但编剧把如花的单方殉情改成了一对情人的双双殉情,一往情深变成了两厢情愿,十二少的殉情也由子虚乌有变为了半推半就。也就是说,在电影中十二少是答应去殉情的,也知道吞鸦片的结果,虽然态度犹疑。不过对安眠药的事还是毫不知情,后来是医生发现其胃里有安眠药和鸦片两种成分。因此如果说小说里十二少的“死亡”十成是谋杀的话,那电影里十二少的“死亡”至少有五成以上的成分是谋杀。

而就作品中的两人来说,谋杀成分由小说里的1/2削减为电影中的1/4,殉情成分则由1/2增涨为3/4。但无论编导怎样努力去涂抹与缝合,谋杀仍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文本裂缝。只有十二少当初真的死了,殉情的美名才会理所当然,爱情神话才会完美得没有任何破绽和缝隙,因为一切的争战与谋略都死无对证了。正如乌纳穆诺所言:“世界和生命里,最富悲剧性格的是爱。爱是幻象的产物,也是醒悟的根源。”[2]当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演变成一场煞费苦心的情爱事故,当海枯石烂的双方殉情蜕变为处心积虑的单方谋杀,其间温文尔雅的含情脉脉也就化为了一种自私残忍的鱼死网破。

再一次离开人世的如花也许模糊地意识到女性并非是为依附男性而存在,这种对女性价值的醒悟多少融入了现代的爱情理念与性别自觉。现代的爱情可谓平淡而理性,没有了古典爱情那种决绝与尖锐。如果说如花的爱情是因物质困乏而腐烂的,那物质充裕的现代爱情也同样存在某些来自现实诱惑的羁绊与狐疑。阿楚是典型的80年代香港女性代表,勤奋上进,经济独立有个性。在电影前半部分,阿楚总是咄咄逼人地质问如花,语气中充满着对自身爱情自足与圆满的充分自信。但当如花是否见到老去的十二少成为悬念,一个为情死、为情生的女鬼之悄然离去却引发了阿楚对自己爱情的反思:“楚:你会不会喜欢上如花?/袁:她感情太激烈,我受不了。我只要你。/楚:你会不会为我自杀?/袁:我们哪会那么浪漫!/楚:只说会不会?/袁:不会。你呢?/楚:不会。”

这样的理性态度正是现代爱情观的反映。在小说中,袁永定对如花是有性幻想的,但在电影里却改成了阿楚和男友间的缱绻温存。这一方面是剧情对人鬼间不合常理的非分之想不好表现,另一方面也折射出现代都市人群平淡的生活状态和务实的爱情观念。总之,古典爱情纯粹浪漫,现代爱情平淡务实。但从古到今,爱情在现实的铁墙铁壁面前都一样地百转千回,一样地欲说还休。

三、伶人:戏里/戏外

李碧华曾在《血似胭脂染蝶衣》中写道:“胭脂扣松脱烟消,现实中角色对换。”现实中的伶人在戏里演绎伶人,谁是庄周谁是蝶?爱情如戏还是戏如人生?

先看戏里的伶人。如花本是风尘女子,每天面对三教九流强颜欢笑。因为不小心迷醉于戏中,于是便对欢场中比较特别的十二少多了几多依赖,希望也如那戏中佳人,有个依靠与好结果。从电影开头男女主角初次相遇时的场景看,他们的好感是建立在那一曲《客途秋恨》之上的,当他们二人深情款款吟唱那悠悠曲调之时,里面洋溢的是一种女性的温润如水,一种两情相悦的温馨与恬适,却哪料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当希望破灭时,她吞豆沙一样吞下大量鸦片,既然生无可恋,那就死作鸳鸯,希冀同林双栖、比翼双飞。诚如齐泽克所言:“女人能够达到的最高见识就是对她的构成性奴役的模糊预兆,这导致了她通过自我毁灭来争取拯救。”[3]十二少更是如此,阔少爷喜欢唱戏,想要像戏中人一样谱一曲绝唱,于是义无反顾地爱上风尘女子如花。在家族断绝其生活补给时,他依然选择学戏,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呢?在两人无法苟延残喘时,亦真亦假的死便成了最终的逃避。爱情在戏中演绎,戏在红尘中展开,是泯灭成烟云,还是真爱到永远?

光影里面的爱情能够如此深入人心,饰演十二少的张国荣功不可没。比起小说,电影中十二少的戏份明显多了。这个长衣飘飘的富家子弟初次出现时犹如一名温柔的女性,在光影里与如花浪漫地爱着,最后却权衡不清爱情在生活中的权重和边界,面对跨越生死的爱情,温婉有余,气魄不足,让恋人伤心失望,自己也徒留愧疚。张曾说:“基本上,我觉得十二少是一个‘色鬼,也是一个‘无胆鬼……这个人物身上充满了‘性与‘爱的张力。”[4]颇为刁诡的是,梅艳芳饰演如花虽然是原著作者李碧华的意见,但由作为同志的张国荣来饰演十二少最终还是导演定下来的。梅泼辣阳刚,张温婉风流,光影中阴阳倒错,雌雄莫辨。2003年两人相继辞世,影像寓言陡成现实悲剧,一语成谶,令人欷歔!

小说中当袁永定在邵氏片场被那经纪人冰姐的语言哄得十分地无措,却又飘飘然之时,他突然想到:“在邵氏里当明星的,一天到晚被这般甜言蜜语烘托着,怕不早已飘上了神台,无法下来?但此中的快乐……难怪那么多人投奔银海,投奔欲海。”[1]122小说行将结束之时提到了那些过早香销玉殒的邵氏伶人。在生之时,爱情对于这些女明星们而言就如同她们的职业,可以去换取无形的虚名和有形的资产。而当其身体已然失去交易价值之时,她们却往往承受不了现实的打击,红颜幽怨离世,爱情亦作烟云散。

“爱情和情歌一样,最高境界是余音袅袅。”(张小娴语)原著让我们体会到物质的力量与现实的坚硬,而影像中又掺入了导演自身的性别想象与情感困惑。古典爱情因为决绝偏执而显得纯粹与浪漫,现代爱情因为折中妥协而显得平淡与潜沉。而我们却在文本缝隙与破绽处发现这段缠绵悱恻的爱情中潜伏着一场处心积虑的谋杀。爱情无疑需要彼此的心性契合与坦诚相待,同时也需要认真考量种种的世俗羁绊与现实祝福。也许只有这样,爱情才有可能成为前行的精神动力和栖息的温馨港湾。

[参考文献]

[1] 李碧华.胭脂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2] [西班牙]乌纳穆诺.生命的悲剧意识[M].哈尔滨: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84.

[3] [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快感大转移[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184.

[4] 洛枫.张国荣:禁色的蝴蝶[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引言.

[作者简介] 张劲松(1970— ),男,湖南冷水江人,文学博士,嘉应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文艺美学与文化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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