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意大利一直都知道与中国进行价格战是不可行的。因此,商人阶层们开始幻想,意大利应以质量取胜,而非数量。几个世纪以来,普拉托(Prato)这个保有中世纪风格的城市,生产了许多世界一流的纺织品,成为了“意大利制造”的中坚力量。之后,中国人来了。
20世纪80年代后期,先是一小部分,后是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开始在普拉托定居。他们把普拉托这个纺织中心,变成了一个低档服饰制造中心。这激起了许多怨恨,促成了2010年的强行取缔风波,这场风波反过来又使人们开始谴责政府的偏见和虚伪。普拉托是赴欧华人的最大聚集区,其中大部分是非法居留。在这个托斯卡纳区的中心地带,中国劳工分布在大约3200个商家中,通宵达旦地工作着。这些商家所用的原材料大部分来自中国,生产的廉价服装、鞋子和饰品,也以中等或低廉的价格卖给全世界的低端零售商。
“意大利制造”成了问题:意大利宽松的体制和对违规现象的高容忍度,模糊了“中国制造”和“意大利制造”的界限,这就削弱了意大利将本国产品定位成高端品牌的能力。怨愤一部分来自文化方面:普拉托传统正宗的意大利风情被唐人街取代,商店招牌同时用意大利语和中文书写,杂货店出售的是从中国进口的食物。令许多意大利人最为恼怒的是,中国人在偷税漏税和与意大利复杂的官僚体系打交道时,比意大利人更熟练。中国人创造了繁荣的地下经济,而意大利的正式经济却走了下坡路,这一切汇集成一种对移民和经济前景充满恐惧的负面情绪。
普拉托的文化专员爱德华多·纳西(Edoardo Nesi)说:“普拉托的现在可能是意大利的未来,意大利应谨慎看待这一风险。”意大利负责税收和移民的政府部门对此束手无策。据意大利银行称,在普拉托的中国人,每天向中国汇回大约150万美元,大部分是来自服装和纺织品生意中的利润。如此大额的收益并未体现在税收记录中,一些当地官员说,中国人喜欢将钱送回国,而不愿在当地投资。
当局还称,中国人(可能也有意大利人)有组织犯罪的数量呈上升趋势,不仅包括非法纺织物进口,还包括贩卖人口、卖淫、赌博和洗黑钱。意大利其他地区也在密切关注普拉托。《中国人的围攻》一书的作者西尔维亚(Silvia Pieraccini)说:“来自艾米利亚罗马涅、普利亚区、威尼托的许多企业家都称,不愿重蹈普拉托的覆辙。”2010年春天,意大利当局加大了对使用非法劳工的工厂的突击检查。2010年6月底,意大利检察官对100家企业进行了检查,在普拉托逮捕了24名中国人,这使局面变得更紧张。检方提出的指控包括洗黑钱、卖淫、伪造罪和侵权罪(将外国制造的产品贴上“意大利制造”的标签)。
然而,许多在普拉托的中国人,对有关他们毁掉了这座城市的说法很不满。相反,一些中国人认为,是他们把普拉托从经济困境中解救出来,也就是说,意大利当局不能通过创新使经济现代化,其他人反而有这个能力。30岁的马迪奥·王,出生在中国,在普拉托长大,目前经营一家服务中国移民的咨询公司。马迪奥·王说:“如果不是中国人来到普拉托,哪里会有迅速崛起的经济。中国人夺走意大利人的工作了吗?相反,中国人为意大利人带来了大量工作机会。”
最近数月,普拉托已是外交争论的焦点。意大利官员说,中国政府到目前为止没有做出足够的努力,解决非法移民问题。意大利官员正寻求与中国达成双边协定,遣返非法移民。普拉托当地居民怀疑,这股移民热潮是中国开发意大利市场的策略之一,尽管中国政府通常不是用非法移民来实施海外发展计划的。意大利官员表示,普拉托的问题将会被提进两国领导人的会晤之中。
后院里的中国人
据普拉托商会称,从2001起,意大利人在普拉托注册的纺织企业已减少一半,不足3000家,比中国企业还少了200家。大部分中国企业都经营服装业,普拉托这个曾经的纺织生产和出口中心,目前占到了意大利从中国进口的纺织品总量的27%。
当地居民对此愤恨不已。原普拉托警察局局长多梅尼科·萨维(Domenico Savi)说:“想想看,一个是有两个孩子、失业在家的普拉托人,另一个是开着保时捷卡宴或梅赛德斯的中国人,而且这个中国人的财富是靠非法剥削移民劳工取得的。这一情势十分危险。”据普拉托市长办公室透露,普拉托人口总数是187000,其中包括合法中国移民11500人。但是,市长办公室估计,普拉托有另外25000名非法移民,大部分都是中国人。
意大利因其官僚政治、保护主义政策和有组织犯罪,成了西欧最不利于商业发展的国家。然而在普拉托,数年来中国人白手起家,成功开创了一个全新的经济体系。其中一项常用方式是,在意大利税务顾问和律师的帮助下,开一个公司,并在税务警察发现之前关闭公司,之后再用新税码,在原地重新开张。
里卡多·马利尼是纺织品制造商,还是意大利“工业联盟”在普拉多分部的领袖。里卡多·马利尼说:“中国人跟其他移民不同,他们非常聪明。”他遗憾地补充说:“困难的地方在于,如何达成关于游戏规则的统一认识。”随着中国人用现金买下意大利人的商店和公寓,普拉托的街道越来越有中国特色。公立学校也有了越来越多的中国学生。
普拉托充满着伪善的氛围。帕特里夏(Patrizia Bardazzi)在市中心和丈夫经营一家高档服装店已经40年了,她说:“普拉托人都过着鸵鸟一样的生活。我认识许多人,他们把房子租给中国人,自己反倒不愿再住在那,而是带着钱去地马尔米福尔特。”她说的马尔米福尔特,是位于托斯卡纳的海滨度假胜地。
穿过普拉托中古时期建造的城墙,路过印有菲利波·利皮(Filippo Lippi)所画的文艺复兴壁画的大教堂,向前走一小会,就来到了彼斯道耶哉(Via Pistoiese),这是普拉托唐人街的中心地带。这里的店铺名用中文和意大利文书写,到处立着婚纱摄影店、五金店、电器店和赌坊的广告牌。就在一家超级市场外,有人正在出售从中国进口的食物,还有一个电子板,上面不断显示着许多服装厂的职位空缺。这些工作招聘的工人要能长时间在缝纫机前工作,工作地点较为隐蔽,设有临时宿舍。缔造了“快时尚”潮流的的核心区域位于Macrolotto的郊区,聚集了很多中国批发商。
这里的停车场停满了来自欧洲各地零售商的货车,他们在此购买“意大利制造”的衣服,回国后高价卖出。由于货物购买量相对来说比较小,欧盟边界又常有变动,大部分零售商们就成功逃过了进口关税。
一个午后,一对来自黑山共和国的夫妇,将许多棉质夏裙装到货车厢子里。妻子用标签枪给每件衣服都加上了“意大利制造”的标签。
几条街外,张黎正在解释自己的公司Luma是如何生产出时尚服装的。张黎1991年从温州移民到意大利,温州位于中国东南部,因全球遍布的企业家网而闻名。他展示了许多匹布料,他说这些布料是从当地、印度或中国采购而来。他经常购买白色布匹,将其染色,由其他在普拉托的中国公司剪裁,之后送到次承包商那加工成所需款式。几周之内就能生产1000条绿色裙子。
张黎和成百上千中国商人一起,处在普拉托所谓黑色经济的中心。他们的生意一部分是光明正大的,因为他们支付税款;一部分是地下的,因为他们依靠雇佣非法劳工的次承包商。被问到次承包商是否雇佣非法劳工时,张黎笑着说:“这你得去问次承包商了。”
张黎说,自从1998年Luma公司建立以来,他已向30个国家出口服装,包括中国、墨西哥、约旦和黎巴嫩。他说意大利广场的零售商是他最大的订户,但他也向批发商供货。这些批发商将货物卖给Zara、Mango、Top Shop和Guess这些品牌店。欧洲的零售商们擅长贩卖时尚。张先生说:“突击检查正在妨碍商业发展,搅乱人心,很多中国工人都躲起来了。这是一个政治决策问题。起初,政府对我们不管制,现在管的太严了。”
镇上的新警长
严厉的管制始于普拉托的新政。2009年,这个传统的左派城市,选举出了战后第一个右派市长。这个市长竞选时提到当地人对“中国人入侵”的强烈恐惧,并试图在中国移民问题上寻求欧盟的帮助。市长罗伯托·塞尼(Roberto Cenni)说:“欧盟怎么能容忍中国在盟国内留下如此难堪的印记?噪音、坏习惯、卖淫……当地人已经受够了。”
身着精致套装的塞尼先生,举止优雅,曾是普拉托控股公司Go-Fin的总裁,目前是其股东之一。Go-Fin公司拥有几个中档服饰分公司。其中一个分公司沙驰,在过去10年间将其生产线转入中国。这位市长无力改变大的经济潮流,就把注意力集中到小举措上,例如禁止在阳台上晒鱼,要求所有普拉托店主讲意大利语。这些措施为他赢得了当地人赞誉,但也有人批评他过于固执。这位市长还加强了对中国企业的突击检查力度。有批评者说,这只是在媒体前装样子,但当地中国人认为,这是非法侵扰。
一个下雨的早晨,一些警察、收税员和其他政府官员,对普拉托市中心外的居民区里的两个中国作坊进行了突击检查。这两个作坊位于公寓的房屋后,看起来像是车库,里面挤满了一排排缝纫机,白布散落一地,未完成的蕾丝衬衣凌乱的扔在混凝土地面上。警察包围了院子里的工人。一个穿着塑胶人字拖的妇女正在下楼,后面跟着一个只穿内裤的小男孩。她用拙劣的意大利语对官员说:“长裤,裤子。”一个通情达理的官员,耸了耸肩说:“好吧,让孩子先穿上裤子吧。”
警察将一些工人带到一个没窗户的小卧室里,对他们进行身份确认。一个穿着蓝色T恤的妇女坐在床上,止不住地抽泣起来。官员整理着中国工人的证件。其中一个官员问翻译人员:“这个是姓对吧?”在这两个作坊间的空地上,有一个小房子,庭院里种着绣球花。住在房子里的一对意大利夫妇不想透露姓名。男的说:“我不知道这里住了多少人。他们关着门,紧闭窗户。”他那谨慎的妻子扯了扯他的胳膊,把他拉进屋,说道:“你别搀和这些事。”
很快,工厂主保罗·博纳依乌蒂(Paolo Bonaiuti)从街区尽头的家里赶了过来。保罗·博纳依乌蒂今年73,高个子,头发花白,蓝眼睛,神色十分镇定。他手挥房屋租赁证书,证明自己每月花2220美元租下了这块厂房。警官们看上去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话。
意大利的移民困境
但政府的强行管制也只能做到如此。2010年上半年,政府突击检查了154家中资企业,而普拉托总共有大约3000家中资企业。警察局的移民部长莉娜·艾维斯(Lina Iervasi)说:“要想完成这项任务,我们需要一个军队。”2010年,因收受贿赂违法签发居住证,移民部几名官员被逮捕了。
前警察局长萨维(Savi)说:“我们并不是追着非法移民不放。我们也没疯狂到这种地步。但是,我们得找到规矩和现实之间的平衡。”要达到这一平衡十分困难。许多非法移民从俄罗斯或巴尔干半岛乘大巴车来到这里,他们中有的将护照销毁,有的将护照给了那些帮他们偷渡的有组织犯罪集团,还有的人旅游签证过期后,仍不按时离境。
普拉托前左派政府的社会福利局长安德烈亚·弗拉达尼(Andrea Frattani)说:“意大利有一个20世纪移民法。这部法律将移民看作是,人口从贫穷国家向富裕国家进行转移的现象。”他自己认为,在意大利的普拉托,移民确是一个“精细的策略”,是中国政府在欧洲寻求经济立足点的战略。
在一次公开场合,中国驻意大利大使丁伟被问到上述情况是否属实时,他只说,从上任以来,普拉托问题一直是他工作的重点,他已经派遣顾问去调查这一问题。他用意大利语说:“我非常关心普拉托问题,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问题。普拉托问题不应影响到两国的合作关系。”
普拉托的意大利人却不这么乐观。45岁的文化专员纳西是一个作家,家里以前经营高档纺织品生意。他满脸困惑的说,“20岁的时候,我相信自己拥有整个世界。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大的变化,让人难以接受。这使我们感到自己老了,前途看不到希望。”
徐秋林是一位当地的企业家,也是意大利企业联合会在普拉托的唯一中国会员,他说“政府对这一问题根本就没有计划,这才是主要问题。”这一想法反映了一种普遍的消极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