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车

2012-12-31 00:00:00丁丽君
金山 2012年7期

玉莲再次直接去门房对面的信箱室。她的心既期待又怅惘似的。玉莲抬眼看见别人家的一些信箱口,安插着好多塞不进去的书报杂志,心想,这下邮递员是来过了的。玉莲拿出自己家的信箱钥匙,尔后打开,发现里面仍空无一物。

转角处,三个女人等着一个男人的车。

转角在十字路的东北口子上。此时正值下班高峰,八车道的东西马路满目的车流滚滚相向而行,令等车人眼花缭乱。由此往西,便是国人瞩目的大上海,白天喧嚣繁杂,夜晚也颇不宁静。而这个转角,这个城市的边沿,早已失去了往年乡土的气息。尾随着车流而起的,常常是一股股浓重的汽油燃烧时的尾气,令两边的行人不得不掩鼻屏息地将脸转向背马路的一侧。

玉莲今天有点心不在焉,她既不知道要等的那辆车从哪个方向来,更不知道这辆车是什么颜色。于是,她问身边的翟颖:“你怎么也不确定曹洪的车是什么颜色的呢?”

“黑色的,好像是黑色的吧。”翟颖道。

“那,什么牌子?还是帕萨特吗?”玉莲继续问。

“不知道呀,他换了新车,什么牌子我倒还没注意。”翟颖有气无力地回答。半天的会议,翟颖一直和杨洋窃窃私语着,说的不外乎是她们两个儿子学习的事情,以及她们两个老公平日的种种琐碎。玉莲一心拿着本书看——是远方朋友寄来的。偶尔,也抬头听听主持会议的老头说的话。这老头明显也是来混退休的,半天时间没几句切中会议的要害,都在扯行业以外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女人们爱攀比自己孩子的学业,以及老公在外面有没有花头什么的。

玉莲看着那本书,耳朵里却不时涌来翟颖和杨洋的对话:

“我儿子那个恼啊,说真想下去揍他们!”翟颖轻声细说。

杨洋则道:“碰到这样的情况,我儿子先去找我老公,让我老公下去想办法把那群人赶走。”

“可我老公脾气犟得很,不像你家那位斯斯文文,搞不好要闹僵的,所以还得我出面,”翟颖颇为得意地说,“我下去对那群早锻炼的老太太们讲了,说现在家家孩子念书很辛苦,天天补课到很晚,现在还都睡着呢,说能不能麻烦你们到另一边的树林子里去聊天,空气又好又不吵醒孩子们。这帮老太太哦,天天锻炼身体,中气不要太足哦,东家长西家短的一说就能说几个钟头,那聒噪的声音,直往楼上蹿,怪不得我儿子发脾气,我都有些忍不住了。”

“那你说了,他们走开了没有呢?”

“当然走开了。他们家也有念书的孩子的吧,而且我很客气地跟他们讲的呀,乡里乡亲的,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真把我老公也惹火了,一盆冷水兜头给他们浇下去,那后果……”

“你还真会说。不过你老公真能那么做?”

“谁知道,反正他脾气一向坏得很,不过最近好像变好了点。”

“小心不要外面出花头啊,现在的男人,突然变得对你好,可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儿……”

玉莲听这样的话,已经听过不止一次了。所以,即便是翟颖和杨洋压低嗓门,让玉莲听得断断续续的,玉莲也能将这些故事,通过自己的想象补充完整。而此刻站在马路的转角,刚才还精神饱满的翟颖,倒像是真的累了,一张脸挂着,有点要闭目养神的意思,忽的又睁开来,朝着玉莲微笑了一下,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唉,我们这些人……”玉莲叹气。其实玉莲心里在暗想:翟颖一向是个很精细的人,怎么这回倒连曹洪的新车是什么颜色的,都拿不准了呢?还是……翟颖她根本就不想说出来,故意装得懵里懵懂的?

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单位里,谁不知道翟颖是惯会装模作样的呀。

不过,曹洪刚换车,也许这次翟颖真的还没注意到吧?玉莲继续想道:自己不是也从来没记过别人的车牌号吗?连单位里最要好的小姐妹的车,自己也只是记住它们的颜色或者新旧罢了,要么还能记住那车是上海牌照,还是外地牌照,或者沪C牌照的。至于,那牌照上面的具体数字,自己不也一概稀里糊涂的吗?所以有一次,曹洪替总务科王管事登记单位车辆,问及玉莲车子的牌照号码,玉莲竟然想了半天都想不起来。

“算了算了,”那时,曹洪一脸的嗔怪加无奈,“我还是自己去你车子那边抄吧。哪有你这样的,连自己车子的号码都不知道的。”玉莲马上反驳:“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同学半路遇到我问我要手机号,我都想了好久呢。”

曹洪摇摇头,用“那种”眼光深深看了玉莲一眼,然后说:“你也从来不把车子停在规定的车位里,哪儿荫凉你往哪儿停,我还得去找。”玉莲听到曹洪说这话,就咯咯咯笑个不停:“反正你也没事老在散步,多找几下,权当百步走嘛,活神仙!”

所以这会子,即便翟颖真的不辨曹洪新车的颜色,玉莲也表示理解,细心人也会百密一疏的不是?

三个女人中,杨洋的衣着总是最显眼。农历二月未尽,气候失常,春天的脚步缓缓的,像一只步履笨拙的狗熊,在远处蹒跚而来,很远地望见它了,却等啊等的,又迟迟到不了身边。杨洋今天穿着一条酱红色的羊绒连衣裙,头颈里裹着一条米白的丝绸围巾,不但颜色搭配得引人注目,那苗条的体态更是凹凸有致。这让过于丰腴的玉莲看着,总是又是喜欢又是妒忌。玉莲想,虽然眼前的翟颖身材也保持得很不错,穿着那件黑色的风衣,小蛮腰束得有型有款,可惜她的皮肤不细腻。就像有些促狭的男人说的:背面看到想抱一抱,正面看了吓昏掉!翟颖的皮肤真黑,用了厚厚的美白霜,都还能让人看出她粗糙的质地。想到皮肤质地,玉莲内心有一丝得意。每次,玉莲去做美容,美容师阿华总要夸她的皮肤质地好,又白又细腻。玉莲知道这些美容师是啥心机,但自己皮肤好不好,自己总归是明白的。

会议一结束,杨洋就忙不迭地拨电话给曹洪,问他车到了哪里了,说三个女人已经等在马路边了,问他忍心不忍心让等得太久。玉莲站在一边眼睛并不看杨洋,但是耳朵一刻也不离杨洋的问话。听起来,曹洪似乎在回答说,她们三个正站着的这个转角,有一侧是单行道,他车进不来,但是已经看见她们了,要她们就在原地站着别动,他绕个弯到东西道上,一会儿就过来。

翟颖走近杨洋,说:“还真看不出啊,曹洪脾气这么好,怪不得他在单位里人缘不错哦。”

杨洋东张西望地说:“是啊,是啊。”她在看曹洪的车究竟是从东过来还是打西过来。

曹洪。玉莲想着这个男人的名字,嘴角微微泛起微笑。玉莲认识曹洪,也有几个年头了。玉莲知道曹洪是有些背景有些来历的,要不然,一个没专业文凭的人,想在这个事业单位立足,还居然爬到中层领导的位置,那是不可能的。这个单位的每一个官位座次,有点能耐的都会虎视眈眈。可曹洪一来就轻而易举坐上去了。玉莲不是一个喜欢钻营的人,所以多年来,她跟曹洪就没怎么说过话,直到有一次,玉莲突然收到一个消息,问去不去唱歌。玉莲看看这个陌生的号码,心想这人知道她喜欢唱歌,就一定熟,就问对方是谁。“我是曹洪。”他回复说。于是玉莲才有了曹洪的手机号码。再遇到曹洪,玉莲才会微笑致意或说几句寒暄的话。不过那天,玉莲推说有事没去歌厅。这个曹洪,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的呢?玉莲开始还有点想不明白,继而如梦初醒:单位不久前就发了每人一本通讯录,想要知道同事的电话,真是易如反掌。玉莲想着想着,忽然又回忆起有一次在食堂吃饭,曹洪看到几个同事不喜欢吃油炸鸡腿,曹洪就吩咐大厨,说以后凡是吃鸡腿都红烧。由此可见,曹洪的情商的确不低。所以,能主动联系玉莲,也是情理之中。

今天,玉莲、翟颖和杨洋三个女人一起外出参加某个会议。这样的机会不多。出发之前,翟颖问玉莲准备怎么去。翟颖和杨洋家里也都有车,但也都是她们的老公开着上下班,唯独单身的玉莲不但有自备车,还能自由驾驶。爱开到哪里就到哪里。可玉莲并不想自己开车去参加那个会议。一来会议地点也真的很远,现在油价那么贵,能省点油就省点,一个人一个家也得精打细算才好,将来总得再成个家什么的吧。二来呢,玉莲也不太喜欢跟翟颖和杨洋她们俩在一起呆太多的时间。玉莲记得有一位哲学家是如此形容婚姻的,说婚姻就像一场旅行,最好的情形当然是有个情投意合的伴儿,其次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最不济事的就是两个思想背道而驰的男女,整天磕磕绊绊吵吵闹闹,使得美好的旅行倒像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战役,那样可真叫人发疯。玉莲想,其实这也适用于其他的某些情况,比如三个女人呆在同一个空间里,两个喜欢叽叽喳喳说三道四,一个反其道而行之酷爱安静。玉莲想,自己一向与她们俩话不投机,要是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充耳是不爱听的鸡零狗碎,还不如自己一个人乘地铁闭目养神呢。而且,玉莲今天确实想先回家一趟,然后乘地铁去开会,借着开会的时间,将那本手头的书读完。下地铁到会议地点,的确还有一段路需要步行,但是这对于玉莲来说也没什么,她本来就是个喜欢一边走路一边沉思默想的人,有时候,玉莲还会想得乐出声来,引得旁人诧异。

“我们可以乘地铁去。”玉莲对翟颖说。

快到中午时,玉莲的小姐妹告诉她说单位的公车也要出去,正好途经她们仨的会议地点。于是,玉莲马上找到翟颖说可以搭公车去。“不过,”玉莲说,“我不能跟你们一起搭车了,我得先回家一趟,将自己的车泊好。我们小区的车位可紧张了,回家晚了都没得地方停。我还是乘地铁去。”翟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笑着问玉莲:“是不是会议结束后还有其他活动啊?”翟颖的语气里不乏暧昧,玉莲一听就听出来了,寡妇门前是非多嘛!玉莲顺水推舟:“也许吧,也许。”

回程究竟想怎么样,玉莲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会议结束后,可能时间尚早,那么,到哪里逛一圈再回家,或者找个朋友出来喝喝茶,也是有可能的,到时候看吧。反正,自从丈夫不幸车祸后,玉莲总是一个人出出进进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既然外出了,索性晚饭在外面解决,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最近几天,玉莲老想自己一个人外出逛逛。有一次,玉莲在一份杂志上看到,一个外地的大学生,双休日没钱出去作短途旅游,就随便跳上某一辆公交大巴,投币两元钱毫无目的地乘几个来回,日子久了,倒也记住了沿途各车站的名称。“这也挺有意思的,总比独自老呆在家里强。”玉莲心里想着。呆在家里,玉莲连书都读不进去了,老想着那个信箱里来不来想要的消息。

当然,如果是玉莲要好的小姐妹一起出去公务,玉莲倒也正中下怀乐此不疲。玉莲就是不喜欢和翟颖在一起。至于杨洋,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反正那也不是玉莲愿意深交的一类人。

下午一点半,玉莲掐着时间到了会议地点。

中午时分,玉莲驾车开回小区先落实好了停车位。玉莲居住的这个小区虽然是新建的,但规模并不大,没有地下车库。仅有的一些车位,也都要收费并且有了车位的主人。平日玉莲按时回家,总能将车泊在大门口两边的临时车位上,或者泊在自家门洞的过道里。可一旦玉莲下班晚了或者夜里有事外出,再回来就没处停车了。那样,玉莲的车只能停到小区大门外的店家门前。当然,也有很侥幸的日子,待玉莲夜晚回家正缓缓开车寻寻觅觅时,某个看门的保安会为她指点一个停车的方向。那时,玉莲总对人千恩万谢。

泊完车,玉莲直奔门房对面查看了一下信箱。信箱是空着的。边上别人家的信箱口,似乎也没安插什么报纸杂志。玉莲想,也许邮递员还没来过。邮递员一般上午下午各来一次。玉莲想也许今天是一个例外。

午后的地铁比较宽松安静,玉莲靠着椅背作了短暂休息,然后走出地铁口。此时,太阳像是被季节千催万促过似的,实在耐不住了就有点疾走的感觉,所以温度一下子提高了。穿着一件羽绒背心的玉莲,急匆匆赶路,觉得手心里居然汗涔涔的。

下午的会议地点在那幢大楼的第五层。这幢大楼是几十年的老房子了,红墙青瓦,没有电梯。

玉莲气喘吁吁找到那间会议室,在门口往纵深里远眺。里面黑压压的一大群女人。会议主持在讲台边躬身倒水,这个白发的老头显然没注意玉莲进来。玉莲的眼睛一下子在人群后面看到了她的两个同事,而翟颖和杨洋也都正朝着她招手。是最后面的一排位置。找位置这样的事情,不管是玉莲还是翟颖或者杨洋,她们的目标总是出奇的一致。三个女人一台戏,非正统的会议,女人们都喜欢在台下窃窃私语,好像永远有那么多话可说,在单位里也总说不完似的。不过玉莲倒不是喜欢多说话的女人,她只是不想被人注意才通常选择后排座位。

翟颖和杨洋告诉玉莲,说会议完了回去有人来接。玉莲问是谁这么好心。翟颖神秘兮兮地说是曹洪。

“他正好外出办事,顺路的。”杨洋补充道,好像急于要澄清什么。

听到曹洪的名字,玉莲无端地心下一热。事实上,即或没人来接,她们乘地铁或者坐公交大巴回去也都很方便。玉莲想过,人生多少路需要开步啊,不也是一脚一脚走过来的吗?但是玉莲知道翟颖和杨洋的脾性,她们总喜欢搭车走。包括玉莲自己,此刻也不知怎么,一听到有车可搭乘,也就懒得再迈动腿了。翟颖向杨洋和玉莲宣布:“宁愿晚上在小区的石径上疾走,也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提着包包走长长的路。除非,逛街买衣服!”当然,逛街买衣服这样的事情,玉莲也懒得做。现在网络发达了,买衣服可以上淘宝了,甚至,上歌厅唱歌,也能在网上预订,还便宜。

提到唱歌,玉莲不由得又想起,那次公司年会后,大家胡吃海喝地都有点醉醺醺,然后有人怂恿单位最高主管集体去飙歌。那主管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平日里酷爱打扮,不服老的样子,唱歌跳舞麻将牌,什么都会,还喜欢和年轻的男属下拼酒,豪爽得一塌糊涂。玉莲平时也会跟着朋友或者好姐妹们一起上歌厅,这次既然单位花钱包消费,不去岂不是被人当傻瓜看。再说,老早回家休息,年关一个人也难过,所以玉莲随着人流进了那个偌大的包房。

原本空无一人的包房,一下子进了好几十个醉汉,轰然之间变得很吵,像是突然被捅了马蜂窝似的。那晚,人真是太多太多,又都喝酒了,特别放得开,一首接一首的都扯着嗓子踊跃得不行,有的还仿佛跳脚大仙一般,在众人面前一边跟着起哄一边双手乱比划一通,甚至有的还窜上桌子瞎指挥。场面一时极度热烈着。玉莲坐在一个角落里,也摇头晃脑地听,间或还跟着轻唱,脚踏着节拍。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边上有人推搡着玉莲也去唱一首。单位里的人都知道玉莲的嗓音不错唱得也好听,尤其是唱关牧村的《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她那女中音可真磁性。玉莲也不扭扭捏捏,站起来大大方方地去点歌。好心的同事还立即替她将别人瞎点的歌给切了,让玉莲屁股没落座,就又走到屏幕边开唱。一曲歌罢,众人似乎意犹未尽,又轰叫着玉莲再唱一首《军港之夜》。“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歌曲的优美旋律带动着玉莲深情的演唱,将整个原本声音混杂的包房,渐趋过滤得沉静下来。有几个喝得比较高的,简直昏昏欲睡了。

唱完两首歌的玉莲,满脸灼热地刚坐到一个空位上,就看见曹洪摇晃着身子,从别的地方走到她身旁,又像一根沉重的铁桩跌落在环形沙发上,紧紧挨着玉莲。也不知是乘着酒兴还是别的,曹洪的手总时不时提起来,欲跟玉莲做勾肩搭背状。歌厅里虽说嘈杂得很,灯光也扑朔迷离着,但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玉莲倍觉尴尬,一直有意无意地躲避着。有时甚至不得不站起来躲到点歌的地方绕圈子。可是,曹洪好像醉得没有理性了,一直肆无忌惮地、形影不离地跟着,害得玉莲最后只好借故找个不爱唱歌的同事一起提早离开了。

年后,玉莲再看见曹洪,知道他酒醒了是不记得醉时的事情的,便也表现得像没发生过什么一样。玉莲想,要是她自己将它当做一回事老念念不忘,那才叫心里有鬼呢。后来有一次,曹洪看到玉莲不喜欢吃油煎小黄鱼,居然特意到食堂内给她换了一份红烧的。玉莲的心中,由此泛起一丝暖意。不过也正因此,玉莲跟曹洪之间的对话,反而更少而简洁了。如果哪一次曹洪先吃完饭在食堂外溜达,玉莲一眼望到他后,就赶紧扭头回自己的办公室去。要是以前,兴许玉莲还会走近去跟曹洪搭搭讪聊聊天。

玉莲觉得,有些东西就是在不经意间,凝固了或者融化了。

离黄昏还早,太阳斜斜地照出马路边各种横竖交叉的影子。各色车辆在东西马路上一会儿疾驶而过,像一只只铁鼠咬得很紧,一会儿又都按兵不动,像一头头停下喘息的怪物。好几分钟过去,曹洪的车还没到。杨洋依然还在东张西望,一次次拨电话叫曹洪快点。翟颖也是,笑着在猜哪一辆黑色的车可能是曹洪的,仿若每一辆突然停下来的黑色轿车里,都会冷不丁冒出来一个曹洪似的。翟颖说话,一会儿冲着杨洋,一会儿冲着玉莲。玉莲不知道翟颖究竟哪一句话是说给她听的,故而也不搭茬,转身站得离翟颖和杨洋更远一点,朝着车流的某个尽头看。

只要抬眼,玉莲发现总有一些尽头等候在那里。

突然,一辆褐色的别克君威,停在玉莲侧面一个斜角上。玉莲感觉这车就是曹洪的了。果然,曹洪那老成的、并不很高大的灰色身影,从那车里浮出来,谁也不看地直嚷着:“戳胎了,戳胎了!”一边嚷一边还忙不迭翻开后备箱盖子,将后座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后备箱塞。显然,那是刚才换轮胎时,曹洪一古脑儿地扔在后座上,还没来得及重新整理到后备箱的。杨洋和翟颖即刻忙着帮曹洪清理后座,玉莲则走过去,不知道做什么地只站着看他们。然后,杨洋先坐进去,坐在曹洪身后的座上。接着翟颖也坐进去,坐在杨洋身边。玉莲看着车里的三人,意料之中又所料未及似的犹豫了一下。

“你就坐在前面吧,副驾的位置给你了。”翟颖笑嘻嘻地对玉莲说。玉莲也就头一低,身子一移坐了进去,坐在曹洪旁边的副驾上。顺便,玉莲看了曹洪一眼。曹洪眼睛直视前方,并不回看她。玉莲合起眼帘,嘴角微微扬了一扬,也就默不做声。

曹洪重新启动车子。杨洋问曹洪:“你听出我是谁了,就答应来接了?”

曹洪说当然当然。

翟颖乘火打劫似的也说:“那我的声音你听出来没?”

曹洪说听见了都听见了。

“你们的声音,我一听就听出来了。”曹洪终于转脸看了看玉莲,“是吧,玉莲?”

玉莲此刻才无声地笑了。她想,自己根本没对着杨洋的手机说过话,曹洪怎么可能听见她的声音?而且,自己也是最后一个知道他会来接她们回去的,是杨洋先联系的曹洪罢了。曹洪却对玉莲也搭车这件事情,不表示丝毫的惊讶。想到这里,玉莲回头对翟颖说:“你也真是,说什么他的车是黑色的,黑色褐色,的确差不多,但是也能看出来不一样的吧。”翟颖在那里似懂非懂地“嘿嘿”直笑。玉莲想翟颖这个人连笑都是怪模怪样的,真受不了。玉莲觉得,翟颖也许是故意,那么杨洋呢,她怎么也没什么表示,难道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反正现在,”玉莲心想,“可以确定无疑,曹洪这车是褐色的了。”

曹洪在高速上将车开得飞快,还一会儿变道一会儿变道的,要是前面谁的车慢了挡道了,他都会毫无顾忌地按喇叭,似乎很急很路霸。玉莲揣摩着,曹洪这么急地开车,接下去兴许会有什么更要紧的事情。有一阵子,曹洪一边开车,一边还翻着一个小本子。那个小本子上,玉莲猜他也许记着一些电话号码。

“怎么戳胎了呢?”忽然,杨洋耐不住寂寞出声问道。

“激动呀!”曹洪边开车边回答,边继续抓空瞅瞅小本子。他一心几用。至始至终,玉莲余光看到他满脸绯红,似乎很热。“真的很激动,你打电话来,一激动脚都软了,都踩不及刹车了。”

翟颖马上接着说:“还没干活呢,怎么脚就软了?”

此话一出,翟颖自己先笑了,还引得玉莲也“噗嗤”一笑。玉莲想,翟颖真是太厉害了,说话老是一箭双雕,而且总能扯到“那些”事情上去。自己也是,怎么一听就想到那事儿了呢?

曹洪也乐呵呵的,说:“是呀,杨洋来电话了,脚自然就软了,轮胎一斜,就被一块大概用来修路的石头戳了一个洞。很猛啊,看来这轮胎不能补了要报废了。”

玉莲坐在前面不用回头,就知道杨洋一定笑得很舒心。杨洋问曹洪:“不会吧曹洪,你是不是谎报军情啊?会不会早就戳了胎了?”曹洪说:“天地良心,你们看看我这额头,汗可是一把一把的!”玉莲笑着扭头,看到曹洪的额角还真沁着粒粒细小的汗珠,一把一把倒不至于。玉莲想象着曹洪当时怎样手忙脚乱地将后备箱里的备胎拖出来,然后再把破了的那个轮胎换走。想毕,玉莲叹了一口气:“这天气昨儿个还冷得要死要活,现在咋就突然这么热起来了呢?”

“一激动,就更热了。”曹洪紧跟着说了一句。

翟颖继续说曹洪:“你接个电话就激动成这样,还戳了胎了,是不是想讹我们呀?”曹洪说:“哪里哪里,这不是你们难得打电话给我,我才激动的么,晚上怕是又要睡不着了……”玉莲听了,忍不住回头对杨洋说:“是你打电话叫他来的。这下,你罪孽深重了,赶紧想想补救的法子吧。”

翟颖却道:“曹洪,你以前什么时候睡不着过?为谁呀?老实交代哦!”

“这个……”曹洪吞吞吐吐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妥当了。他看了玉莲一眼,随即拿起手机开始拨号。“你们不知道,我那可是三天三夜没睡好啊!”

“夸张得一塌糊涂。那你这回,要九天九夜睡不好了吧。”杨洋不依不饶。

“是啊是啊,三位美女……喂!”曹洪拨通了电话,忽然扬声道:“你们现在哪里?哦,还在那个地方?好,待会儿我就过来。我就过来我就过来,不耽搁了,你们先点菜。就这样,我开车呢,在高速呢,先挂了啊!”

“你们都回单位吗?”曹洪回头问杨洋。没等杨洋回答,玉莲就说:“她们是回单位,我不是。你只要下了高速将我放到公交车站就行了。”曹洪立即说:“这哪行,既然来接了就要把你送到家,你家在哪条路我送你过去。”玉莲不再出声,表示默许。翟颖马上报出了玉莲家所在的马路名号。那条路在当地很有名气,曹洪一听就明白。熟的熟的。曹洪说。曹洪一边开车一边又打了个电话,问对方到了没有。也不知道问的是谁。他还频频按喇叭,让前面的车辆乖乖让道,左转右转的,所有操作不亦乐乎。

“真不好意思,耽搁你了。”趁间隙,玉莲淡淡地对曹洪说。

“没什么的。”曹洪匆忙中看了看玉莲。“哪能让你乘公交回去,这我也说不过去,对吧?”玉莲不答,她觉得曹洪其实对哪个女人都不错。不过那次在歌厅的情形,玉莲总是想起来觉得奇怪,怎么曹洪喝醉了就那样了呢?怎么不逮着别的女人发酒疯去呢?随即,玉莲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那次曹洪醉酒后对玉莲特别亲昵的情形,翟颖和杨洋有否注意到呢?她俩当时有没有在场?

到玉莲家那条路了,玉莲准备下车。曹洪笑着说:“玉莲,把你送到大门口,就不送你到家里了。”

翟颖立即道:“曹洪,你得送玉莲上去呀。不过,你要是送到她家里,事情就弄大了哦。”玉莲一听翟颖这语气便有些厌恶,不屑接这话茬,只微笑着对曹洪说:“谢谢你。”尔后,又跟后座上的她俩道了再见,就毫不回头地转身进了小区大门。玉莲听见曹洪的车急速转了个弯,又踩了油门开走了。

玉莲再次直接去门房对面的信箱室。她的心既期待又怅惘似的。玉莲抬眼看见别人家的一些信箱口,安插着好多塞不进去的书报杂志,心想,这下邮递员是来过了的。玉莲拿出自己家的信箱钥匙,尔后打开,发现里面仍空无一物。

“也该来了呀,怎么还是空的呢?”玉莲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