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磊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研究生部,北京100038)
《现实一种》讲述了一个看似荒唐的故事:山岗、山峰兄弟俩以及他们的妻儿和母亲共同生活在一起。一天,哥哥山岗四岁的儿子皮皮不小心将堂弟摔死,由此引发了一场手足相残的悲剧,皮皮及兄弟俩相继在这场连环仇杀中以不同的方式死去,而他们的母亲如同局外人一般漠然处之……
整篇小说充满了暴力、死亡、冷漠和残忍,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十分荒谬,而作者却将其命名为《现实一种》,这就更让人费解,于是不禁追问:这是哪一种现实?其实真正让我们难以接受的不是兄弟相残的故事(因为类似的题材在以往的小说中也有所涉及,甚至现实中也偶有所闻),而是作者在小说中表现出的超脱事外的冷峻态度和对细节的刻画,尤其是对于死亡过程、暴力形式和肢解场面镜头记录式的描述。作者这种不同于以往的对于死亡和暴力的近乎偏执的喜好和冷血的态度,以及作者零介入的叙述手法,很容易把我们领到人性恶的认识层面。不错,这确实是作品能够透露给我们关于人存在的“现实一种”,就如同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说过的那样:“人来源于动物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可能完全摆脱兽性。”兽性是我们无法摆脱的,如果我们单纯地将这场悲剧的一切责任都推之于人的原罪和本能,[1]那么对我们如何避免悲剧的发生也就丧失了意义,因为既然人性恶的本性无法去除,悲剧当然也就必然发生。人的存在就注定只能是悲剧性吗?未必。我们忽略了小说对于人的属性的另一方面——社会性的思考,因为正是人的社会属性的缺失或者说是失灵才使得恶能畅通无阻,从而酿成悲剧。因此,从这一角度分析,小说所写的同样是一场社会性的悲剧,这也是人存在的“现实一种”。本文通过展现悲剧发生的过程来分析人恶的本性是如何突破社会性而迸发的,进而探究人在特定环境中的存在状态,最终引发社会的思考。
《现实一种》这一家庭悲剧是由皮皮不慎将堂弟摔死引起的,那么是不是应将责任推之于皮皮呢?对于一个对自己的行为尚未有意识的儿童来讲,这种想法显然欠妥。儿童心理学家曾指出,“游戏是儿童重要的生活方式”[2]。对于一个没有生死意识的儿童而言,任何能引起他兴趣的事物都能充当着玩具的角色。因此,皮皮对堂弟的认识也仅仅局限为玩具的一种,和物没什么区别(“像抱那只塑料小凳那样抱着他,他感到自己是抱着一块肉”、“他感到这沉重来自手中抱着的东西”),堂弟只是一个能给他带来某种满足感的物化了的“东西”,他关心的是堂弟的反应带给他的乐趣,当这种乐趣失去新鲜感时,他会像放弃任何玩具一样放弃堂弟。这个无意识的儿童的暴力行为,人们往往很容易将其作为暴力冲动是人的原始天性和人性本恶的证据,但是换个角度分析会得出不同的结论。
首先,从皮皮生活的环境分析。皮皮生活在一个四周沉寂、冷漠、充满死亡气息的环境中,他在现实中几乎被大人忽视了:当他细心观察堂弟哭泣时“身体的扭动……那叫小便的玩意儿一颤一颤的”①本文所有引文皆引自:余华.现实一种[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然后得意地告诉婶婶“他是男的”时,婶婶并没有理睬他;而当皮皮试图告诉祖母外面“现在下着四种雨”时,被祖母打嗝的臭味熏跑了。因此,成人的世界好像一堵冰冷的墙,将他隔在了外面,无法给他存在的肯定。当他的刻意之为并没有引起大人的注意时,他便开始了另一种尝试——自娱自乐,但缺少对于他“有四种雨声”的“重大发现”的分享对象,也就缺少了他行为的反应体和互动体,因此,也就减少了他实施行为后的满足感,他心中的那种被肯定的欲望(或者说某种满足感)依然没有得到抒发,于是他又开始尝试“游戏”这一方式。在皮皮逗弄堂弟的过程中他获得了喜悦和满足,因为堂弟对他的行为给出了相应的反应:“他用手去摸摸堂弟的脸,那脸像棉花一样松软,他禁不住使劲拧了一下,于是堂弟哇的一声灿烂地哭了起来。这哭声使他感到喜悦。”“他就这样不断地去卡堂弟的喉管又不断地松开,他一次次地享受着那种爆破似的哭声。”他的这种无意识地获取快感的游戏行为,“(通过游戏)把真实的转化为他想要的东西,从而使他的自我得到满足,他重新生活在所喜悦的生活中,解决了他所有的冲突,补偿和改善了现实世界”[3]。通过“游戏”,皮皮获得了现实世界本应给但未能给他的满足感。因此,相对于无意识的儿童而言,家庭更应该对这场悲剧的发生承担责任。
其次,皮皮的这种“游戏”行为之所以被视为暴力是人的天性的证据,是因为皮皮在“游戏”中采取的暴力方式,但实际上暴力、非暴力对于儿童来讲没什么区别,都是其获得满足感的方式。从上面的分析来看,暴力只是皮皮采取的行为方式之一,而不幸的是他采取的非暴力行为未能引起成人的反应,也未能引发悲剧结果,从而被人们忽略,于是这偶尔出现的暴力便不幸成了悲剧的祸根,从而成了人们批斗的对象。而且,暴力的来源或许也并不是天生的,对于相对无意识的儿童来说,习得和体验是构成其行为的潜意识层面的来源。皮皮打堂弟耳光的行为是对其他人行为的模仿(他看到父亲经常这样揍母亲),而他对雨点的联想则能看出他的暴力体验(感到父亲用食指敲打自己的脑袋),因此,皮皮的暴力行为是对成人暴力行为的复制和呈现。
皮皮摔死堂弟的这一偶发性事件为何引发了兄弟间的疯狂报复?在报复面前家庭伦理为何如此不堪一击?其实,在悲剧发生之前这个家庭的亲人之间的感情早已消解,如同整篇小说所描述的封闭的环境一样,每个成员之间也是封闭的,常年的坏天气、沉闷的对话、阴郁的心情、自言自语的抱怨,对他人的漠不关心、熟视无睹,在他们之间早已看不到相互关爱的影子,维系他们在一起的只是那千百年来形成的家庭模式。这个家庭如同一棵脉络尽断的枯树,徒剩一个老朽的框架,经不起多少风雨。于是当矛盾出现时,兄弟相残也就没有了亲情的顾忌,兄弟之情的消解让这场杀戮变得顺利起来。
杀戮是为了什么呢?是父子之情?如果单纯地从山峰的角度看好像如此,但是如果仔细分析皮皮与山岗以及他们兄弟俩与老太太的关系,就可以推断事实并不是那么简单。如果这个家庭存有深切的父母与子女之爱的话,就不会出现小说里兄弟俩对老太太的冷漠和老太太只顾自己身体的自私的抱怨。这个故事里并没有安排兄弟俩父亲的存在,因此,在这个家庭中,其实是以兄弟俩为权力中心的。母亲与儿子的地位在其父亲丧失劳动力和儿子成人后便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母亲失去了对丧失劳动能力的丈夫的依靠,地位便会下降,话语权丧失,所以只能通过自言自语的抱怨来提醒自己的存在,兄弟俩之于母亲的母子之情已经消解。接下来看看兄弟俩之于自己儿子的父子之情。从文中多处可以看到,山岗对皮皮、山峰对儿子也是漠不关心,儿子对他们来讲更多的是一种传宗接代的工具,是自我权力的一种延伸,他们对于儿子和妻子有绝对的处分权,这种权力不允许别人介入,否则就意味着另外一个自我的丧失。因此,山峰失子实际上是被当做某种象征性的“阉割”来看待的,与其说是爱子之心,还不如说是“阉割情结”。正是这一“阉割”使得杀戮无法避免,因为焦虑环境中的人无法从外界获得对自我的肯定。小说摒除了故事发生的现实社会背景,但当作为社会最小组成单位的家庭都如此冷漠时,人们就很难对外在的社会抱有更大的希望了。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会造成一种压抑的状态,长期处于这种压抑状态会造成人对于自身存在无意义的焦虑,在外界无法关照自我存在的情况下,对于妻子和儿子的支配便成为男人确立自我存在的重要方式,所以当这一私人领域的支配物丧失之后,他们作为自我存在的最后价值的关照物也就消失了,人便会走向崩溃。如果不选择报复,以后的心中便会充满无法排解的自我否定以及外界否定(山岗妻子“我宁愿你死去,也不愿看你这样活着”的观点代表了一种社会的看法),这是人无法承受的,因此,他必须选择一种方式来证明自我的存在,而这种情况下唯一能选择的就只有复仇。当这一过程完成后他便彻底丧失了最后的目标,达到一种欲望满足后的真空状态,这种状态同样也是人所无法承受的,于是人的攻击本能便会转而向内,走向自我毁灭,重回到原始的无机状态,这便是人的死亡本能。因此,山峰在报复性地杀死皮皮之后,精神几近崩溃,走向了哥哥的圈套,间接地选择了死亡。同样,山岗也重复着同样的过程,报复——崩溃——死亡。由此可见,暴力是人在其社会性缺失或失灵的状态下为实现自我存在而不得已作出的选择,人所处的这种无力改变的焦虑状态成了这场悲剧发生的根源。
《现实一种》虽然讲述的是一个兄弟间相互残杀的故事,但这一紧张的事件并没有使小说中的任何人物在任何一点上表现出人们在正常情况下与这种恐怖事件相关时所可能有的情感。相反,“贯穿整个故事的情感表达,如微笑、哭泣、大笑,明确地表现为与我们所期待的内部动机分离”[4]。两兄弟和他们的妻儿,都生活在一种情感的虚空之中,日复一日重复着单调沉闷的日程,吃饭、上班,很少有对话。在故事发生的封闭空间内,他们从未超出过即时的情景与直接的感官知觉而作出任何反应,他们的反应仅仅停留在视觉或者听觉层面上,在遇到事情时他们往往没有思考或者疲于思考。如:当老太太抱怨“我的胃里好像在长出青苔来,于是兄弟俩便想起蚯蚓爬过的那种青苔,生长在井沿和破旧的墙角,那种有些发光的绿色”。他们对于外界的反应被意象性的事物所代替,表明了他们思考性记忆的匮乏。
另外,注视在这一故事中很重要,不仅仅是因为它意味着内在反应的外在化表现,也是因为它显示着人与人接触的缺乏。尽管有大量的注视,可是很少有两双眼睛相遇,即使它们遇上了,也多半是造成心神不安或暗示着某种威胁。考虑到在西方心理学理论(弗洛伊德和拉康)中提到的有关“被看”对个性构成的重要性,西方读者难免将这转移开的注视及斜视与不完整的个性构成的情形联想在一起。[4]《现实一种》中的注视或者视觉运动与对事件的感知之间存在着时间上的延迟,如当婴儿的母亲发现她的儿子躺在地上死了的情形时,她先注意到的是血看起来不像真的,然后看看灿烂的天空,最后才走进屋里。她的视线在屋里不断地从一个事物转到另一个事物,最后才到摇篮,才想起躺在屋外的孩子。时间的延迟使得行为与意识分离,主体与现实之间的联系变得虚弱,甚至在此期间主体是虚空的、暂时脱离的。这一点在山峰和山岗报复后的反应中也能看出,“他记得自己一路骂骂咧咧,但骂的都是阳光,那阳光都快使他站不住了。他在那条路上走了过去,又走了回来。路上似乎碰到很多熟人,但他一个都没有认真认出来。他们奇怪地围了上来,他们的说话声让他感到是一群麻雀在喳喳叫唤来”。“他不愿再这样想下去,这样想下去只会使他更加头晕目眩”。这说明主体已经从肉体中逃脱了出来,山岗逃跑以及被枪杀的过程完全可以被认为是从精神的虚空到肉体的虚空的结束过程。
人性的异化在小说中主要是通过野草意象来表现的。野草意象在文中反复出现:当山岗走向刑场时,“那一块杂草丛生的绿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站在这块绿地的中央。和绿地同时出现的是那杂草丛生一般的人群,他看到绿地上杂草丛生”。“脚下长长的杂草伸进了他的裤管,于是他有了痒的感觉。”“慢慢地他开始听到嘈杂的人声,这声音使他发现四周像茅草一样遍地的人群。”这些看客被转喻成了野草,当山岗意识到他身在何处时,他想起自己也曾挤在看客中间,所以他也是看客,也是野草。因此,可以将野草理解为喻指人的物化,也就是人主体性的缺失和人性的异化,并且它将这种异化从山岗山峰兄弟俩扩及整个社会。
余华在谈论自己的创作时说:“我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更加接近真实。”[5]余华通过“文学的减法”的方式剥离了小说中人物存在的社会背景,从而剥去了常规叙事的羁绊,将一个真实的精神世界展现在我们面前。小说所能传达给我们的是象征的存在,余华用一个个意象来观照现实,反思存在:老太太这一本应成为母爱代表的角色在小说中的冷漠和自私,可以被解读为作者以虚拟的场景来喻指真实存在中人们之间相互关爱的缺失,医生悠闲地欣赏和解剖山岗的身体等场面的描写更直接体现了整个社会的冷酷无情,加之上面对野草意象的分析,都可以看做作者通过感觉的真实表达存在的真实。人如果长时间处在一个冷漠无助的社会环境中,便很难通过这个环境来观照自我,很难通过外在的肯定来实现自我的肯定从而给自己的存在以支撑。当人意识到身处这样的状态而无法改变时,便会陷入一种焦虑的状态。由于人作为一个有意识的主体和社会性的动物必须通过外在和内在对自身存在的肯定来体现存在的意义从而继续生存,所以“人类无法长期生活在焦虑状态之中,如果他不是朝着某种东西发展,他绝不会仅仅是停留在原处;这种被抑制的潜力会转化为病态与绝望,并且转变为破坏性活动”[6]。因此,可以把皮皮进入成人世界的失败性尝试看成是人作为存在的主体与他所在的现实世界之间存在隔阂的寓言。《现实一种》的悲剧性就在于:人长期处于一种被压抑的焦虑的生活状态,社会未能及时给予人存在的肯定,当这种外在的肯定无法得到时,便只有转而向内寻找存在的价值。这种方式对于儿童来讲是“游戏”,对于成人来说则是权力,对山岗山峰来说是妻儿,对医生来讲是解剖。当这种能够体现其存在价值的处分权遭到侵犯时,他只有选择报复,因为此时外界已无法提供良好的机制使其再获得主体作为存在者的内外的肯定。当人生存的意义慢慢消失时,死亡本能便开始发挥作用,主体的缺失和人性的异化是对死亡恐惧产生心理抵制机制的一种表现,是这种死亡的攻击本能向内而造成的后果,精神先于肉体毁灭。“我们停止生存的最后那一刻本身并未带来死亡,它仅仅是完成了死亡的过程”[7],因此,这个家庭在杀戮开始之前就在走向毁灭,最后的杀戮只是用暴力的方式结束了毁灭的过程。
“余华常常把问题逼到没有回旋的境地”[8],他就像一台没有情感的摄像机,用冰冷的镜头将一个血淋淋的暴力过程展现给我们,却没有告诉我们出路。我们该如何探求这部作品的启示呢?丹麦汉学家魏安娜在谈到《现实一种》时曾指出:“余华通过有意识的努力,抽去了一个这样的故事本来强烈要求发出的道德说教与解释,无论出于何种写作意图,它激活了一种为填补‘意义’的缺席而进行的寓言的阅读。”[4]在现代寓言中,事物与它们的固有意义之间的神性的关系已经被切开,由于没有一个共同确定的世界观或可供参考的统一框架并以此作为背景去解释寓言,它只能具有主观的有效性。[9]因此,对于作品的解读是多维的,任何合理的推测都是允许的。这也是这部作品最大的价值,它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展示生存的状态,“以换回人对于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成其石头”[10],给人以直接的体验,让感觉的真实去唤起人们对于自身存在的最深切的思考,这种思考是主观性和发散性的。余华以作品中主体的缺失换回了更多现实主体的介入,以没有情感的冷酷激起了心灵的热度。
[1]谢红月.人性本恶——《现实一种》与《蝇王》的比较阅读[J].江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2006(4):64-65.
[2]刘晓东.儿童精神哲学[M].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57.
[3]姜瑜.童心的玄览——对《现实一种》的童心化解读[J].名作欣赏,2005(12):106-108.
[4]〔丹麦〕魏安娜.一种中国的现实——阅读余华[J].吕芳,译.文学评论,1996(6):99-109.
[5]余华.虚伪的作品[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8:89.
[6]〔美〕罗洛·梅.人的自我寻求[M].郭本禹,方红,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134.
[7]〔美〕P.蒂利希.存在的勇气[M].成穷,王作虹,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90.
[8]王达敏.论余华[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27.
[9]张清华.文学的减法[M]//吴义勤.余华研究资料.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363.
[10]赖大仁.先锋浪潮中的余华[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