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琳
《重吻大地:我的父亲芮麟》,芮少麟著,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年11月版。
提起“芮麟”的名字,估计现在十之八九的人会大摇其头说不认识。
翻开由上海光华书局主办的《读书月刊》1930年12月刊的1卷6期,我们会发现“芮麟”的名字,他的成名诗论《新诗之变迁及其趋势》也赫然入目。同期上,林语堂、赵景深、贺玉波、谢冰莹的文章与其作比肩而刊;
1931年4月,《读书月刊》当月刊的2卷1期上,芮麟与赵景深、郁达夫、谢六逸、钟敬文、傅东华、洪深等21人在《文艺创作讲座》第1卷要目上被并称为国内著名文艺理论家;
1946年,这一年是芮麟文化生活的丰收之年。他于八年抗战期间勤勉创作的诗集《莽苍苍行》,荣获了国民政府考试院颁布的优等奖;也就在这一年,芮麟同妻子黄哲渊(1911-1972)在青岛创建了乾坤出版社,出版了一系列的书,其中就包括夫妻二人的著作,如芮麟的六部山水游记专辑:《自然的画卷》《山左十日记》《东南环游记》《北国游记》《中原旅行记》《青岛游记》,黄哲渊的《产妇日记》等。
乾坤出版社的出版事迹,已经被载入中国山东省志出版库,芮麟其人在《中国文学史论文·诗》中亦占据一席之地。
从这些历史中,我们可以捕捉到一些关于芮麟的蛛丝马迹:他曾经拥有过文艺理论家、作家、出版者的身份。那么,在上世纪灿若星辰的文苑儒林中,他具体写过哪些作品?他又是如何丢失了文人的光环,以致后世对他知之甚少的呢?
2011年11月,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了一部名为《重吻大地:我的父亲芮麟》的传记,著者为传主芮麟之子芮少麟。在这部传记作品中,关于芮麟身份的重重疑问,我们都可以找到解答。
芮麟,字子玉,号玉庐,1909年生于江苏无锡。1926年,芮麟发表了处女作《香海雪影》,从此勤勉笔耕,进入文坛。1929年,他于江苏省立教育学院民众教育专业毕业。
芮麟早年在江苏省立教育学院求学时,师事同乡先贤高阳(1892-1943)和俞庆棠(1897-1949)。两位先贤,一个抛诸全部家产而办教育,一个则被称作为“民众教育的保姆”。对于中国早期的民众教育,高氏和俞氏厥功甚伟。尤其是曾留学美国的俞庆棠,她回国后不但将民众教育(亦称社会教育)理念撒播祖国四方,更是一腔热血埋头民众教育实践,于国内筹建了很多民众教育实践基地,开一时风气之先。
芮麟作为高、俞二人高足,1929年毕业后即任无锡县立民众教育馆馆长一职,一头扎进了民众教育实践之中。后来,他先后调职常州、开封等地,在从事社会民众文化教育和爱国救亡教育的同时,也进行着文学创作活动。此时,他曾为中华图书馆协会、中国社会教育社、中华职业教育社的成员。
这一时期,芮麟以写作文学评论、山水游记、近体诗而驰骋文坛,其后尤以写作现代山水游记著称。解放前曾出版过的6本山水游记,经上海古籍出版社集锦一辑,以《神州游记(1925-1937)》为书名于2005年出版。
对芮麟来讲,1935年是个重要的年份。这一年,他报考了民国政府的第三届高等文官考试。高等文官考试制度服务于民国的官吏遴选,虽然在上世纪40年代,通过考试录取任用的官吏所占全国文职官员总数的比例尚不到10%,这个制度也被时人诟病为人事制度的形式点缀。(《重吻大地:我的父亲芮麟》,P113)但是,这反倒从侧面说明了当时文官考试的难度。从《重吻大地:我的父亲芮麟》中的文字记述来看,文官考试制度在当时是相当严谨的:要通过三场考试,每一试都要进行诸多门目的书面考试或者面试,三试皆过后才算是高中。
芮麟三试皆过,终于雁塔留名。跳过了龙门,他的人生轨迹也由民众教育转向教育行政。在此后长达十余年的民国官场沉浮中,芮麟作为性情中人,不改文人习气,仍醉心于诗文唱和,常以诗记行踪,寄心绪,冀期望。其人生中的多半岁月记忆几乎皆由诗文载录。《重吻大地:我的父亲芮麟》中亦穿插了大量的芮麟诗文作品,以辅解其人生历程,也起到了还原芮麟诗人身份的作用。对其诗歌的欣赏中,我们可以领略到一个诗人“诗歌亦足傲王侯”的气度和宏愿。
这样一个憨痴山水、醉心诗赋的文人,却在时代的逼迫下,为了养家糊口而做着刀笔小吏,任人差遣,经常要为上峰做官场交际上的影子写手。书中对芮麟为沈鸿烈(1882—1969)做官场交际中幕后捉刀者的事情有很详细而生动的刻画。如在庆生、婚娶、丧葬等不同类目的交际中,这位东北海军的实际缔造者、名噪一时的抗战将领都会携芮麟前往。不过芮氏要藏于幕后,并随时待命奉诗。诗文对仗和主题皆要符合场景,否则就会忤逆沈氏之意,令其颜不悦。读罢,让人无奈生发“太息诗人成俗吏”之叹。
但是,作为一个文人,芮麟自始至终没有因为时代的繁复恶劣而失却了傲骨和志向。在局势如白云苍狗般瞬息万变的战乱时期,正如书中所言,前景实在难以估量:
抗战胜利后,那些沦为大汉奸的高官,虽与周佛海等人殊途同归,在苏州先后伏法。然而,在1938年春天的当时形势下,即使政府层次很高的精英,也对日后国内外政局发展无法估量,更无先见之明。(同上,P83)
很多人因而迷失了方向,陷入了卖国求荣的温柔乡中无法自拔。而芮麟在国难当头时,却有着自己明确的价值取向:
1937年冬,国民政府迁往武汉……几位无锡老乡曾找我一起投奔周佛海,我因难以苟同他们的政治观点,未受蛊惑改变志向,遂婉言相辞……1942年春,我由山东南下去苏州接你们母子(指芮少麟同其母黄哲渊——作者注)去重庆时,也潦倒之极,途经南京时,若不是民族观念支撑,凭我的资历、条件,为图虚荣追浮华,在南京伪政府谋个高官厚禄并不难。(同上,P83)
在重重诱惑下,芮麟谨守报国的壮志,始终未失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和一个中国人的尊严和操守;即便在官场,他也终守着文化上的追求,并将文化追求与报国酬志绑定起来。
抗战时期,芮麟曾编纂《青岛民众读本》、《战时民众读本》等多本讲述文化、历史、爱国经典的大众普及性读物,用以坚定民众的中华民族意识,增加国情教育、爱国抗倭史内容,以提高民众的爱国素质。1946年重返青岛后,芮氏夫妇二人还创办了乾坤出版社,主编了《青声月刊》杂志,与王统照(1897—1957)等进步作家亦交往密切。
纵观该书,著者以其父跌宕起伏的文学与人生际遇为经,以其在山水文学、抗战文学中的耕耘碎影为纬,还原了芮麟跌宕起伏的一生。
在上世纪连绵不绝的烽火炮声下,经受着离乱别愁的千千万万的普通中国人,必定会有着各自的曲折人生。在著者的牵引下,我们得而知悉芮麟的人生曲折:在上世纪前叶动荡的岁月中,芮氏曾跋涉苏鲁豫皖川陕鄂诸省,或调职,或避兵火,或参加抗日。
自1934年调职武进后,芮麟的人生舞台便开始走出无锡,走向广阔的神州大地。他一生在空间上艰辛的移动轨迹,是国难当头的旧中国无数百姓的真实写照。后人阅此,可感国家兴亡于个人人生的影响,也可体会出先人于无常历史背景下进行人生抉择时的诸般无奈。
芮麟三试及第后,于1936年初被任命至青岛市政府工作。1937年初,日军铁蹄蠢蠢欲动,连造事端,国势风雨飘摇。时任市长的沈鸿烈撤守青岛后,众人作星云散。从此之后,芮麟开始了其人生中“年年作客,岁岁天涯”的十年。
淞沪会战打响后,芮麟经高阳举荐,于1937年10月抵达鄂东广济,任民教馆馆长一职。在广济,他与后来的妻子黄哲渊(1911—1972)相识。1948年,黄哲渊著《离乱十年(1937—1946)》一书,记叙了二人自相识后,于抗战前后凡十年间的离乱人生。
1938年初,芮麟流亡武汉。时山东沦陷区成立敌后抗日政府,他赴鲁抗战。此后,他在鲁西、鲁南度过了“晚蝉声里枕瓜眠”的五年游击生涯。在如此艰难时期,芮麟依旧笔耕不辍,写作抗战诗600余首。这份文人的坚守与勤勉,着实令人感动唏嘘。
1942年,芮麟辞官后携妇将雏西行重庆。能够于抗战时期穿越重重沦陷区,进而平安到达陪都重庆,被时人叹为“难于上西天”。跟随著者之笔,我们可以领略当年芮氏夫妇的惊险征程:
3月24日,芮氏一家从姑苏取道南京,向万里关山的重庆进发。途经南宿州、太和、阜阳、界首、周口、舞阳、龙门、洛阳、灵宝、潼关、西安、宝鸡等地,最后穿过秦岭入川,再经绵阳、成都、内江、双凤驿、荣昌、壁山,最终于6月10日抵渝。
现如今一天多的行程,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被足足走了79天,其间的艰难险阻可想而知。79天的冒险旅程中,芮氏一家“通过敌伪封锁线,经受过乱军的翻检,避开过日军的炮袭,土匪窝边睡过觉,强盗面前求过情”。尤其途经洛阳,以火车西行时最为惊险。
因陇海铁路线被日本切成数段……母亲说交通的不便,简直不亚于当年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的时代。过潼关的鬼子炮火封锁线,被当时人称为似渡鬼门关一般,火车因之又被称作“闯关车”……在通过潼关当口,火车又遇盘踞黄河北岸的鬼子炮火,幸夜晚火车闯关成功,鬼门关被抛至身后,全车乘客得以脱险。(同上,P193)
作者绘声绘色的旅途描写,不但让人对平民百姓于乱世中命若悬丝之态感同身受,也让人陡升国势艰难中在自己国土上亦行游不便的愤慨。
芮麟在陪都为官三载后,于1946年举家定居青岛,芮麟仍于政府供职。新中国成立后,他因遭政历牵连而销声文坛,转而潜心执教,于1965年终老于齐鲁大地。
芮麟作为一个具有强烈民族危机感的知识分子,不但心系文坛,奋勉于诗文创作;更醉心于社会民众教育,于焦土抗战中亦以身御敌。而他因为种种原因而淹没了的文名,历经半个多世纪,终于以旧作新版和传记的形式重吻大地,实在是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