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太平轮的记忆,其实与“太平”毫不沾边儿:它在一个不太平的年月里往返于上海和基隆之间,装运过许多关于离散和逃亡的故事,然后带着上千条生命和他们的悲欢离合,沉入大海。
战乱年代的渡船
太平轮是在1948年7月15日开航的,每周一班。在当时,每天往返于大陆和台湾两地的轮船约有50艘,它载重只有2050吨,并不起眼。
不过,在那个当口,包括太平轮在内的渡船都已经是一票难求。从这年秋天开始,来往大陆、台湾两地的商人,撤退的士兵、公职人员和他们的家属,以及逃难的百姓一起涌入上海,并打算从这里渡海。而船上除了装人,还要装上衣柜、建材、文物甚至银元券。按照票面印刷的价格已经很难买到船票了,再加上纸币每天贬值,想买一张票,往往要动用黄金才行。
一名当年险些登上最后一班太平轮的女士,向张典婉描述过她当时在上海见到的场面。“码头边,拉着黄包车的车夫,急急按喇叭送客人上船的司机,一个个准备运到台湾的木箱,被吆喝着抬上船。”
等上了船,没有栖身处,很多人只能窝在过道边的一角,因为晕船而吐得死去活来。有人因为船漏水得了风寒,还有孕妇在船上生产,小孩生出来就死掉,用军毯一包,扔到海里。
张典婉后来了解到,这一班太平轮,登记在册的旅客只有508名,但实际运送的旅客超过1000人。到最后关口,人们各尽所能:有身份的人拿名片,认识船员的人托关系,另一些人则只能出高价,买到一个没有船票的位置。因为人和货物太多,原本打算上午起航的太平轮,直到下午四点半才开动。
母亲的太平轮
张典婉的养母司马秀媛是在沉船发生一个月前,搭乘太平轮到台湾的。当时,这个上海富商的女儿拎着一个箱子,抱着两条狗上了船。
从刚记事的时候起,张典婉的生活里“就有一艘太平轮”。她还从养母的絮叨里得知,那艘船后来沉了,淹死了上千人。
直到2000年司马秀媛去世之后,张典婉看到了她当年乘坐太平轮带到台湾的东西:几根用布袋包住的金条、一个上海身份证、一张地契和一个记满了电话的小本子。电话号码只有四五位,早就过时了,无法拨打。
张典婉“仿佛突然明白了母亲为什么要给我讲太平轮”。她决定开始搜寻这艘船,以及随它一起沉没的那些家族故事。而她更大的野心,则是要“讲述我母亲那一代人的流亡”。
这种流亡的故事,在她成长的过程中随处可闻。她的许多长辈,都是乘坐太平轮到台湾的。而她后来才得知,短短不到半年时间,仅乘坐太平轮到达台湾的人就有三万多。
然而,经过了几十年时间,那段故事已经模糊了。最初,她只能从书籍和人们的讲述中得到一些线索,到2004年,张典婉受邀参加拍摄一部关于太平轮的纪录片,这段历史才真正开始向她展开。
沉船
1949年1月27日夜里,在太平轮沉没前拥挤的船舱里和甲板上,乘客们能深深体味战争年代特有的紧张和慌乱。船一直平稳地行驶,但为了避免被拦截,它一度关了灯,也不鸣笛,还不时改变航线,抄小路行驶。
但流落他乡的人们也终于经不起佳节的热闹,船上逐渐开始喧嚷,人们吃喝、打牌,连大副和二副也参与进来。大约在同一时间,满载着木材和煤炭的货船建元轮迎面开来,并与太平轮相撞。
张典婉后来翻阅了幸存者提供的自述文件和法庭证词。她发现,这些大多只有一页纸的陈述并没有提供多少细节。不过,当时的《大公报》采访了几名幸存者,记下他们的经历:“被船压倒在海里,吃了很多水,挣扎着浮到水面抓牢木板或箱子,又被浪打翻,这样三四次,幸亏体力好,后来爬到木板上,半身都浸到水里,寒气逼人,手足都冻僵了。”
没有人知道具体有多少人遇难。船上有一多半乘客,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更不用说他们各自藏在心里的希望和梦想。
寻找太平轮
2005年初,为拍摄那部名为《寻找太平轮》的纪录片,她和合作者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开设网站,开始收集到与太平轮有关的零散记忆。
这部纪录片播放后,越来越多与太平轮有关的故事开始浮出水面,她也得以记录下那些随着幸存者和遇难者后代散落世界各地的故事。
纪录片中引述了当时的一段证词,说“船沉以后,船长在浮桶上跳海死了,他说无脸见人”。
她把这些故事一点点积累起来,写在书里。2009年,这本名为《太平轮一九四九》的书在台湾出版。
作为一艘船,太平轮的故事在63年前那个漆黑的夜晚已经结束了。一场巨大的灾难以上千人死亡终结,但张典婉相信,对许多与太平轮发生关联的人来说,那一夜之后,命运故事才真正刚刚开始。
对亲历者来说,那场可怕的灾难也许深入骨髓。一个幸存者曾在事后无数次对儿子谈起那次灾难和逃生的经历。但儿子记得,每到周末,总会有一个穿军装的人来拜访父亲,后来才得知,这是与父亲一起从太平轮上活下来的朋友。
张典婉听得最多的,是关于“等待”的故事。
有个妹妹一直在打听大哥的下落,将近十年后才得知他想尽办法买到一张退票,登上了最后一班太平轮。有位父亲在登上太平轮前,给已到达台湾的妻子和女儿拍电报,要“与你们一起过年”,但从此再也没有音信。
一些故事是幸运的:有一户人家因儿子发高烧,遗憾地退掉船票;另一个有福气的人则是没有挤上火车,误了船。还有些故事,则说不上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一名住在欧洲的年轻人写信给张典婉,告诉她自己祖父的故事。当时,祖父订上了最后一班太平轮,全家9口人,9张票,但因有事走不了,就转让给了邻居家,也是9口人。这件事,祖父直到死还在说,说了半辈子。
祭奠
对太平轮的祭奠从63年前就开始了。当时,失去了妻子和幼儿的杨洪钊与其他几名家属一起,摇着一艘借来的小船,在出事的海域附近徘徊。他们一边呼喊着亲人的名字,一边抛下冥纸,替死去的亲人招魂。
1951年,于右任题写的“太平轮遇难乘客纪念碑”在台湾基隆港立起。自从2005年关于太平轮的纪录片播出后,每年1月27日,在基隆,都会有一场并不正式的纪念,人们聚在一起,用鲜花纪念那些没有到达这里的人。
2010年5月25日,在海峡的另一岸,太平轮当年沉没的海域附近,另一场悼念平淡地进行。
叶伦明从福州赶来,他已经90岁,刚生过一场大病。王兆兰从台湾赶来,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还能回到沉船的地方”。从各地聚到一起的,还有其他二十多名闻讯而来的遇难者家属。黄似兰花了两个月时间叠了一千只纸鹤,另一名遇难者的后人则长途跋涉,带来了一束黄菊花,要把它们撒在海面上。
如果记忆没有发生偏差,这一天的天气和那年一样好。嵊泗县白节山岛附近的海面上没有风,浪很小,坐在一艘粉刷一新的、租来的渔船上,人们心情复杂。
组织这场祭奠的张典婉说,让她欣慰的是,此前,她找到的故事多半在香港和台湾,总感觉太平轮的故事“拼图少了一半”,但这一次,拼图的另一半也在出现,让这场灾难的图景逐渐完整起来。
一名广州的导演听说海祭的事情后,辗转找到她。当年,他有17名家人在海难中去世,他曾经写过一篇小说《海殇》,专门追溯这段往事。
在附近的白节山上看守灯塔的周文华,也向她和前来祭奠的人们回忆往事。当年,周文华24岁,透过灯塔上的望远镜亲眼看到太平轮渐渐沉入水中,当时船上一片火光。
张典婉觉得,还有更多故事没有出现。但她相信,当年这些被时代裹挟的个体命运,在散落了几十年以后,一定会慢慢清晰起来。
等待
3月初,在太平轮沉没的海面附近,舟山群岛中一个名叫“长途”的小岛上,一个名叫陈远宽的76岁老人,在报纸上看到了张典婉要组织海祭的消息,托亲戚给张典婉打了个电话,让她“一定要来看看”。
为了到达这个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小岛,张典婉必须先乘两班渡轮,再转乘小的机动船。岛上是个渔村,土石垒砌的房子看上去有很多年没有变化了。这里没有什么机动车,也没有什么年轻人。
陈远宽不太会说普通话。他一夜没睡,见到张典婉的第一句话是:“我等了你好久。”
太平轮沉船后,村里陆续漂来木板和盛衣服的箱子。两天后,陈远宽的父亲从海上救起了一个被油污裹住的女人,她留着烫过的短发,穿着高跟鞋,“很漂亮”,看起来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女人还活着,并清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叫张桂樱,但不久后,她还是死掉了。
后来,父亲和村民们一起,把张桂樱和另一具捞起的浮尸埋到离海边最近的悬崖边,并堆起了两个坟头。据说,在这一带的渔村里,海上的尸体被称为“宝贝”,因为渔民们希望,如果自己有一天在海上遭遇不测,别人也会善待自己。
那一年,陈远宽15岁。第二年,父亲去世。之前,他把陈远宽叫到身边,一遍遍地叮嘱他,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张桂樱的亲人,以便让他们把她的尸骨移回家乡。
陈远宽至今不知道张桂樱家在哪里,也不知道她的家人是谁。但为了这句叮嘱,他等了多年,从一个少年等成了老头儿。如今,他几乎已经和1949年的父亲一样老了。
因为年纪太大,他甚至已经没力气陪张典婉去看那两座坟。通往埋着张桂樱的悬崖的路因为很久没有人走,早就荒废了,村民们带着张典婉,手脚并用攀了上去。在用带来的斧头砍掉丛生的灌木和杂草之后,张典婉看到了那两座坟。
她猜不出,这个叫张桂樱的漂亮女人,当年是为了什么而匆忙挤上太平轮,她身上又发生过什么故事。但她能确定,这个女人和那艘沉船上的大多数人一样,以为自己很快就能抵达彼岸。
她也知道,另外一千多人和她一样,为了生计,告别家园登上太平轮,在旧历年的倒数第二天,在一个旧时代结束前的最后时刻,茫然地出发了。他们随后就被波涛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