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休止的忧伤从春天开始,又在春天结束。
那一年春天,我失业了。我从一个自由职业者彻底变为了一个无业游民。我丢弃了行囊,丢弃了理想,丢弃了对一切的向往,我变得沉默,变得悲伤。我时常站在公路旁孤单的树下,对着来往的车辆发呆,看扬起的灰尘同我的理想一并了无踪迹。
老铁就是这时候来的。一个高壮的大汉一手拿着本旧书,一手拖着木制行李箱,背着一把二胡走进了这个村庄。他是个打铁的。
南方的村庄里,人们总是忙碌的,白天收谷,晚上打谷。我和老铁都不种田,两个无聊的人在一起,就熟了起来。我常常跑到隔壁看他打铁,也不着急找份工作去实现理想。夜凉如水,碰上下雨,雨水就从破瓦上冲着干枯的树叶流下来,打在铁器上。抽着烟卷的老铁坐在煤油灯下敲敲打打,我发现他脸上竟泛出金黄色,和他手上的老茧一样的颜色。锅炉里火苗飞溅,地上潮湿,空气中却散发着一股奇怪的香气。
也不知道是哪天,我看到老铁挂在墙上的二胡。夜里,我给他提了个要求,让他给我拉拉二胡。老铁竟吓了一跳,鼓着眼睛望着我,旋即又望向挂在墙上的二胡。他不怎么利索地从墙上取下二胡来,说:“我给你拉首《二泉映月》吧。”我点了点头,这首曲子我是听过的,可是不长的曲子老铁竟拉了足足有半小时。我说:“你是不是只会这一首啊?”老铁笑了,笑得脸上的皱纹一圈圈荡开。
我一连好几天没有去老铁家里。我独自坐在屋里,想着老铁拉的《二泉映月》,想着老铁脸上的皱纹,从秦汉穿越到明清,从辛亥革命穿越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从天上穿越到地下,从生穿越到死,从老铁脸上的皱纹穿越到不可抗拒的现实。这种种的穿越,让我由愁转变到了忧伤,可怕的是这还不是忧伤的全部。
燥热不安,思想纠缠着过去,忧思着未来,忧思着我一个人的理想。
下午去挑水的路上,我碰到了老铁。他问我:“怎么几天没去我那里啊?”我挠着后脑勺说:“看书呢,看书呢。”他“哦”了声说:“年轻人看书是好事儿,毛主席不是说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吗?”晚上我去了老铁家里,扯些无关痛痒的事。后来,他生意来了,我就一个人到处看看,忽然看到了他来村里时手里拿的那本书,是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书的扉页上写着一行红墨水的字:“丧钟绝不能为我而鸣。”
“丧钟绝不能为我而鸣”,我简直不能想象老铁会写出这样的话来。我终于肯承认老铁从北国跑来南方打铁器绝不是单纯的为了吃饭,哪怕他和老子一样上善若水,哪怕他皮肤黝黑如铁,哪怕他仅仅只是老铁,哪怕他只会拉一首《二泉映月》。我相信他脸上的皱纹绝不仅仅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我相信他二胡的低鸣和婉转也富有生活的希望。
烂漫的阳光来的还算及时,一扫前些日子天空的阴霾,大方地照耀在我脚下的这一方沃土上,让大地逐渐变得温暖了起来。
老铁走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送他。到了村口,他突然转过身来说:“天要黑了,你快回吧!”然后他递给我那本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我从他布满老茧的手中接了过来,一本薄薄的书,感觉却又如此厚重。我用手把书上的灰尘拍去。老铁走了,他离开了这里,他的丧钟终究没在这里鸣起。
我的理想终于在忧伤和痛楚的灰烬里被找回来了,但是它多了坚强的外壳。尽管我不知道在通往理想的路上我还会受多少次伤,但我相信我一定能够抵挡。
我想我该踏上列车上路了,因为这好歹是个春天。
【作者系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区一中浅草文学社社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