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我不认识你

2012-04-29 00:00:00陈薇
中国新闻周刊 2012年18期

站在吴哥窟的一棵树前,面对着树洞,一位男人神情忧郁地轻轻诉说。接着,他捡起一块泥巴封存了树洞,大步离开。这时,画外音缓缓道来:“把秘密全说进去,再用泥巴把洞封上,那秘密就会永远留在那棵树里,没有人会知道。”

这是电影《花样年华》中的一个镜头。不过,网络时代的“树洞”已置换成另一个版本:陌生人。

明信片、手写信、电子邮件、漂流瓶、陌生短信????那些承载着秘密与心情的陌生讯息,使正陷于努力与迷茫的这一代人感到安全、亲切,隐约中,还夹杂着这样庆幸:很高兴,我不认识你。

从熟人社会到陌生人社会

一张,两张,三张????庄笑颖数了数手上的明信片,从今年1月底开始参加“换片”(交换明信片)以来,她已经收到了60多张明信片。她用一根缠了毛线的橡皮筋将明信片按时间先后小心地捆成一摞。

她身形瘦削,素面朝天,黑亮的头发扎成马尾。三年前,她从辽宁大学毕业后来到北京,在一家少年读物出版社做图书编辑。

“换片”是庄笑颖在豆瓣小组“我爱明信片”里偶然发现的小乐趣。寄者全都素不相识,不停更新着帖子:有人推崇手绘,有人喜欢原版,有人等着在拉萨盖下的邮戳,有人期待“满字”(指背面写满文字)????

小组已有4万3千多名组员。另一个著名的国际明信片交流网站,注册会员达30多万,平均每小时有1203张寄给陌生人的明信片从世界各地发出。

庄笑颖起初是冲着明信片的。去年底,24岁的她平生第一次收到明信片。一位朋友旅行去了杭州,寄来一张江南水乡白墙黑瓦的明信片;不久,另一位朋友独自旅行去了敦煌,也寄来一张飞天壁画的片子。明信片里的不同世界和人生,勾起了她的“瘾”。

于是,她搜索进入了豆瓣的“我爱明信片”小组。换片的对象,从熟人变成陌生人。

喜欢写信的贵州女孩张潇文,也从给熟人寄信发展到写给陌生人。她在北京某大学读大二,繁重课业的午休时间,她在图书馆里摊开信纸,撕开信封的“嘶嘶”声,使旁边座位的男生扭过头来看,她信中的第一句话便写:“旁边是位男生,很是好奇。对了,他还有抖腿的坏习惯????”

从小学起,身边发生的这些大小事儿,张潇文都写信讲给一位闺蜜听。两人每天各自写一两张,一个星期后交换。她们在同一个学校,教室上下两层挨着。对方在楼上的窗户口叫一声,她答应着,过会儿,就会有一摞没贴邮票、没写地址的信封被一根麻绳扯着,晃晃悠悠地来到她眼前。

“写信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是和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人之间的神奇纽带,所以我想给你写信????”一天傍晚,她在豆瓣“一个陌生人的来信”小组发了帖子。此时,她早已和那位闺蜜失去了联系。她突然想给自己创造机会,遇到一些“可爱的陌生人”。

从熟悉到陌生,网络让庄笑颖和张潇文的心愿成为可能。明信片、手写信、电子邮件、漂流瓶、短信,还有隐私网、树洞网、Omegle、OMGTALK等陌生人聊天软件,以及无数网友博客、自建站点????如今,陌生人交流已有了种种现实版本和虚拟途径。

“如果没有网络,中国很难变成陌生人社会。” 北京师范大学人格与社会心理研究所副教授王芳说。由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的发布《第29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11年12月底,中国网民规模已突破5亿。

腾讯QQ邮箱漂流瓶项目负责人曾向媒体表示,漂流瓶上线后第一天,发信量即超20万,两天后就超100万。微信创始人张小龙也曾说,“摇一摇”(一种摇晃手机即刻寻找同时找摇晃手机的陌生朋友的应用)上线后,很快就达到每天1亿次以上的使用次数。

强大的需求使得与陌生人进行情感交流的网络产品还在不断被开发或模仿。这种在线认识陌生人的全新服务是这样的:当你登陆时,系统便会随机选取另外一位用户与你聊天,没人知道你是谁,你也不知道对方的任何个人信息。这种方式还使你拥有简单粗暴的主动权:一旦聊得不爽,你可以立即单方面点击“换人”,然后邂逅下一个陌生人。

北漂的梦想

和其他北漂一样,庄笑颖觉得自己就像生活在北京的一座孤岛。

她租住在南五环外一间月租金550块钱的单身公寓里。刚到北京时,她住在二楼,三楼还在施工,时常停水,大冬天也要去外面接水。房间里没有暖气,父母来北京看她,不住地摇头,为她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就回去了。

每天早上,她坐40多分钟的公交车晃到单位,下班再原路返回。平常的工作内容之一,是为五年级学生的投稿修改错别字,单调、重复,“每天上班都是一种情绪,也就是没有情绪”。

在这个黑白色系的生活中,这些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寄来的卡片,像上天送来的五颜六色的礼物。一切独自漂流的孤寂,似乎都能从明信片中得到抚慰。

她在明信片里看到自己的童年:狭长的胡同里,大树抛下一片绿荫,枝叶间看得到蓝色天空。几个小女孩在树下结红绳,另外一位小女孩坐在墙边,把书放在一把四脚靠背椅子上看。

明信片里,有孤独症孩子的绘画,有木版年画“天女散花”的邮票,有上世纪80年代略显土气和朴素的广告女明星。有片友推荐了一部上世纪60年代的科幻电影,她立即找来看;有片友特意选在2月29日那天,盖了一个四年一遇的邮戳;还有位片友,用树叶标本做了一张手工明信片寄过来。

在王芳看来,“这正是人和人之间情感传递带来的温暖和快乐的感觉”。王芳自己曾参加过一个名叫“鞋盒礼物”的公益活动:将一个礼物装在鞋盒里寄到陕西一家小学,然后随机分配给一个小学生。

这个小学给王芳寄来一张明信片表示感谢。“我觉得最温暖的是木帛袄。”孩子写道。字下面的空白里,孩子还用铅笔画了一支蜡烛。看了半天,才辨认出现孩子说的是“棉袄”。“我虽然知道会有一个回复,但收到时还是觉得很意外,也很温暖。”王芳回忆道。

如著名心理学家弗洛姆所说,现代工业化社会一方面使人变得越来越自我疏离,另一方面,这种孤立感让人们潜意识中仍然渴望与他人结合、联系。在王芳看来,与陌生人而不是熟人的交流正满足了这样的悖论。

城市里已经充满了陌生人。庄笑颖正是北京704.5万外来人口中的一员。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数据显示,外地来京人员占北京市常住人口的35.9%,在这700多万外来人口中,除了建筑、服务业等农村务工人员,大多数是像庄笑颖这样,有大学学历、有专业技能,在文化产业、高新技术产业等领域工作的白领们。

据MSN中文网联合艾瑞iClick网络社区在2009年进行的大规模在线调查,受访中超过9成的白领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心理压力,近8成白领6个月内发生过忧郁状况,居前三位的抑郁现象是精力减退或持续疲乏、不开心和失眠。

在北京,还有10万以上收入更低、居住环境更差、被称为“蚁族”的大学毕业低收入聚居群体。无法支撑高房租,他们只能选择居住在城乡结合部的聚居村,四五人挤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宿舍里。

庄笑颖因此觉得还算满足。她生活简朴,从不买超过300块钱的衣服。除去房租,每月三千多的工资还能积攒下一点。在大学同学中,她是第一个北漂并且成功留下来的。

唯一的不安在于,生活简单平稳,却又没什么想头;照现在的工资水平,她根本买不起房;工作丢不了,却也没什么成就感;能说上话的好友不多,而老家的朋友也对她的这种生活状态无法理解。

有一次,她回家联系大学同学聚会,特意嘱咐不用打扰太多人。这位同学反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没有衣锦还乡、没有功成名就,不愿叫人?

“她们不会认为你是为了能有更深入的交流。”庄笑颖说。

她今年25岁了,算上出生、上学和工作,只呆过三个城市,从未外出旅行。

明信片里,上海古镇朱家角,粼粼波光中映着木屋一檐;厦门鼓浪屿,街边特色小店的邮戳带来些悠闲和惬意的味道????“它们不断提醒你,这个世界还有另外的生活。”

庄笑颖想着,那些明信片上的美丽风景,有机会,她都要去一次;她还梦想着有一间专门的、有落地窗和顶天书架的书房——不过,现实暂时没有那么美好。她现在租住的房间里有晾衣绳,她曾试着把明信片夹上,做成一组漂亮的图片墙。不过没得意几天,她就放弃了,“沾灰”。

有一天,她意外地收到一张手绘明信片,牛皮纸上寥寥几笔,画出一个在阳台上种花的小女孩,背面写着:“很少再有小事儿能让人发现、让人愉快了,就像这张画一样,小种子发芽,能让人那么开心。细细留意身边的点滴吧,相信会让人更快乐。”

这几句看似平淡的话,一瞬间击中了忙得头晕脑胀的庄笑颖。她几乎哭出来。这些来自陌生人的字句,却像是从她心底里流出来,诉说着她的苦闷,抚慰着她的痛苦,同时也期冀着她的向往。

渐渐地,她也会在给陌生人的明信片上写上类似的话,可能在某一时刻,鼓励到别人。当然,它们也是用来鼓励自己的,比如“青年时有漂泊的经历,到老年时才有回忆的幸福”。

如今,庄笑颖计划着考研,为梦想创造更多可能。促使她做这个决定的最终鼓励也来自一张明信片。一位勇敢地去敦煌独自旅行的女性朋友,在寄给她的片子上写道:“做真实的自己,没什么好彷徨的。”

被需要的情感

“他明天生日,能不能直接帮我发‘生日快乐’?他手机号150****6755,我没有勇气发给他。”

“老公老公,明年我们一起跨年!新年快乐!号码是151****2829。”

“多多让我告诉你,会一直等你回来。”

????

这些都是女孩唐翠得到的委托。2010年的最后一天,她在网上发帖,愿意受人所托代发短信,特别注明,长期有效——她曾在豆瓣小组“想不想很多人帮你群发短信”里晃悠,知道有这么一种表达方式,可以帮助别人,说出那些他们想说的话。

同一天,她其实也得到别人的帮助。她写了10句话,请10个人转发给男友,“觉得也许他会在这天觉得孤单,其实我自己也是一样”。

此时,她正在与相恋5年的异地恋男友处于分手边缘。男友比她小1岁,性格淡漠,常以不想耽误她的理由莫名其妙地消失。明知是一段不平衡的恋情,唐翠还是不愿放手。

很难说清楚是想挽回感情,还是因为分手时发短信的热情无处发泄,从此之后,代发短信成了她每天早晚的必做事项。

生日类短信,唐翠会在早上9点半前发;晚安类祝福,则在22点档发送。请她代发的,大多是温暖、积极的句子。“生日”“爱”“等待”“永远”是最常见的字眼。当别人回复“谢谢”时,她觉得心里暖暖的。

偶尔,陌生人的短信仿佛为她而发:“谢谢你曾经给的温暖。给你自由。”

唐翠心疼那些已失去爱却仍不愿意放手的人,发完短信,她留言:“楼主也在内心说过无数遍????”

也许是因为那10条短信,2011年初,唐翠与男友复合,但关系还是时好时坏。她已经29岁了,心急的父母帮她介绍了学历收入都不错的另一位男性,催两人交往结婚。这位男生对唐翠主动示好,甚至辞职到深圳,租住在唐翠家附近。

一天清晨,唐翠家的门铃响了。她明白,是父母介绍的男生叫她一起吃早饭。她刚睡醒,心里烦闷,把头埋进被子里。

唐翠想听从内心,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但也了解父母的苦心,知道拥有稳定家庭的人生对于女人有多重要????门铃响个不停,她纠结得无所适从。

手机就在这时响起。她收到一条短信:“春天有许多不知名的树,不知名的花草,春天在不知名的针缕中完成无以明知的美好。”

这是她代发一条短信的回复。以往,最多收到的是“谢谢”或“你是谁?”她回答:“别人委托的祝福,你收下就好。”但这个回复使唐翠在苦恼与纠结中突然意识到,这是阳春三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时间尚早,窗外的阳光按捺着性子,柔柔和和地照进来。她一瞬间就不再纠结了,“人生就像有了意义一样”。

时间转眼过去一年多。偶尔,她还是会想起前男友,一个不如她爱得多、也不如她付出得多的人,但从他身上没能得到的满足感,却在陌生人的短信中意外地得到了,“其实就是一种觉得自己有价值、被人需要的感觉”,唐翠说。

唐翠最终结束了这段虽向往却不美好的恋情。她还在为别人代发短信。生活平缓向前。

众多陌生人完成的日记

这是一个寻常日记本,浅棕色封面,灰色内页。前半部分写满了蓝色、黑色的笔迹,字体不一,夹杂着贴纸、小画儿,宛若某个女孩儿的闺中秘事记录。

它不属于某个人。这本“漂流日记”活动由“有意思吧”网站组织:将一个日记本,以快递或面传的方式在网友之间依次传递,收到本子的人可以写字、画画、拼贴????简单来说,它是一本由众多陌生人共同完成的日记。

五年来,这项活动已经吸引3000余人报名,6个组共有11本日记在传递,由于传递方式的限制,很多人在报名两三年后才能真正收到日记本。

如今,其中一本日记本走过了南京、武汉、青岛等10个城市,外皮上已有了青黑色折痕和磨损的毛边。第11站,北京,收件人是在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学习的研究生黄杰辉。他拿到这本日记时,北京正黑云压城,仿佛要将积压许久的闷气化作大雨倾盆而下。

日记本里夹着一张明信片,广州的五羊雕塑——上一站网友送给他的礼物。黄杰辉心头一热。他是广东潮汕人,在广州度过难忘的大学四年,“天天想着,想了好久,它就这样来到你面前”。

黄杰辉翻看着日记本。作为惯例,每篇日记的开头,都要对前一站的礼物和故事做出回应。

他的前一站网友记录着:“昨天一个朋友去云南了,离开这边的一切,甘愿一个人在那边拿着一份低薪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是他压在心底的一个梦。许久我才说:‘那你记得,出去,是为了回来。’”

黄杰辉父母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在报名参加“漂流日记”行动时,他刚刚做出远赴北京的决定,事有凑巧,这一轮漂流日记的主题正是“带着心情去远方”。有点迷茫、有点憧憬,黄杰辉还是只身离家,绝决离开。

再往前翻看,黄杰辉发现,这些同龄陌生朋友的苦恼让他感同身受。

离家上学一年半的第一位漂友不那么喜欢他所在的城市:“还是经常挂念老家的海,想着所有赤脚在沙滩上奔跑的日子。食堂仅有的鱼类是一种肉质很厚的鲈鱼,而虾蟹是绝不会见到的。秦淮河边的月亮再皎洁,还是会浸没在现代夜生活的灯红酒绿里,而当我站在河边,不会了欣赏,却只剩了一点孤独????”

第二位漂友,抱怨学校老师的按部就班:“理想这词太过伤人,我早已把它遗忘在心里某个角落。”

第三位漂友则不喜欢她所学的大学专业:“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也无比的沮丧,但自己选择的路,爬着也要走完。但我不知道自己亲手丢掉的青春以后还能不能捡回来。”

第四位漂友在烦恼:“花了爸妈那么多钱到现在仍不能自力更生,若去支教了谁又能代替我照顾他们么?总之是目标都没有了。”

这些在现实生活中交织了焦虑、不安、自怜、期望等诸多感受的复杂情绪,是向陌生人传递信息的主要内容。

比如一个女孩抱怨:“我是吃货。我是吃货。我是吃货。然后,一边吃垃圾食品,一边上淘宝买减肥药。我觉得我疯了。”

“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一万遍了,了解你的人可能会把它进一步当作你性格软弱的表现,”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刘能分析说,“放在一个熟人环境,遭到负面回应的可能性很高;而陌生人缺乏判断这句话的背景信息,因此一定会以常规模式来反应,即附和并鼓励。”

在他看来,这是向陌生人倾诉烦恼的安全感来源。很多人不愿意在熟人面前展现出“负面自我”,然而,在同是陌生人的环境中,他会更放松也更真实地展示自己的内心,当看到别人也面临同样问题时,还会产生某种“我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的共感,因此完成某种自我认同的心理舒解。

当然,不仅是焦虑,向陌生人表达的内容,还有自我暗示、自我期待或承诺。黄杰辉发现,尽管有些不如意,这些年轻人仍然没有失去希望。

那位犹豫着要去支教的大学生继续写着:“一切都会好的。好的坏的经历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组成,一个过程。只需要坚持把自己希望走完的路程走完就好了。”

抱怨学校的漂友最终以这句话结尾:“whatever,这世界虽有时令人心碎,但终究是值得我们为之奋斗的吧。”

黄杰辉自己也未能免俗。在日记的最后,他这样鼓励自己:“努力把自己拔出来,希望任何时候都不会太迟。”

写完日记已是凌晨一点多,看着密密麻麻还算流畅的两千多字,这位理科生有些惊讶——如果不是这本日记,他不会如此安静地去体会自己与他人,感受也不会如此明晰与完整。

按照惯例,黄杰辉以自己选定的随机方式选择了下一站漂友——翻开手边最近的一本书,随机翻到某一页,根据页码在列表里按顺序数出下一位漂友。他也附送了礼物:一条红绳,挂着一只骨瓷小兔。

“为什么我会花时间做这样一件事——写心里话给陌生人看,却不和朋友们联系?”重新封装礼物与日记本时,黄杰辉突然冒出这个想法。他封上信封,在心里决定,天亮后,一定要给那些曾经亲密无间、如今却疏于联系的远方朋友们认真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