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凤伟和一群作家朋友喝酒,大家说说笑笑。在友人眼中,“老尤”有些寡言。没过一会儿,曾被划为“极右分子”的张元勋的一个学生到了,他与尤凤伟谈起一本以林昭为原型的小说《中国红豆词》。尤凤伟“很震撼”,很快与该书作者薛立民通了电话。而十年前,尤凤伟所著的《中国一九五七》,其主人公原型正是张元勋、林昭等人。
尤凤伟之前写了二十几年的中、短篇小说,《中国一九五七》是其首部长篇,以第一人称书写知识分子在“反右”运动中的复杂人性。评论家张远山称之为“半个世纪以来最好的小说”,被中国小说学会列为2001年度长篇小说排行榜榜首,曾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的终审名单。
尤凤伟觉得自己不“不合时宜”,只管写自己感兴趣的。“我的写作和别人不大一样,关注的题材不一样。”尤凤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土改、反右、农民工、抗战、文革都是我关注的对象”。
但即使写抗战,相比于主流的叙述,尤凤伟的长篇小说《衣钵》涉及的却是一个国民党抗日地下工作者的故事。而最被世人熟知的作品是其中篇小说《生存》被姜文改编成电影《鬼子来了》。
今年,尤凤伟的最新长篇小说《百合的江湖》,着墨于一个女人和土匪的故事。
“小说最重要的是呈现社会生活”
故事发生在民国时期的山东牟平县龙泉汤镇,百合和土匪二爷贯穿了《百合的江湖》全书,但瓢把子二爷又不同于通常意义上的土匪。这是一个满腹经纶又肝胆柔情的汉子,把本是良家妇女的百合抢到山上,却让后者虐心般地深爱,但历经分离甚至被再次抢夺,百合的爱情终归没有“大团圆”。
“中国妇女的命运总体来说是比较悲惨的,小时候遭遇‘男尊女卑’,嫁人后又有男人和公婆压着,永远在底层,干最累的活,吃最差的饭。”尤凤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起这部小说的创作初衷。
从当下来看,即使女性命运早已被宣传为“生男生女都一样”,但尤凤伟认为从现实层面上看这却“毫无意义”,因为这样的观念只能反映在知识分子的层面上,“她们本身甚至也没清醒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周围的人都那样生活着,几千年来都这样,贫穷、艰难、被压抑。”尤凤伟说。
小说中的某些叙述有民间鬼怪故事穿插期间,颇具魔幻色彩。民间传说是尤凤伟感兴趣的题材,他自己也比较喜欢拉美作家马尔克斯、略萨的作品。有评论家说尤凤伟总是“在现实与历史之间奔跑”。“我最感兴趣的还是社会生活,写作并没有严格的框定,写历史,写现实,不一定要在某题材上挖深井。”尤凤伟说,“主要是一些东西跟我的心灵有碰撞,不管什么时候发生的故事都无所谓。”
正如他谈起自己的《中国一九五七》,觉得那本书并不局限于历史小说还是现实题材,《百合的江湖》同样是“立足现实,面对历史”。他引用书中二爷的话,“世上干哪行哪当的没罪过?且说官府,定了条例,欺压百姓,搜刮民膏,百姓稍出怨言,便视为造反图谋不轨,正大光明杀人,堂而皇之作恶;做买卖的昧尽天良,大斗进小斗出,挂着羊头卖狗肉;当匠人的漫天要价偷工减料变着戏法儿糊弄人……”
现实和历史没多大区分,《百合的江湖》“当然有折射现实”。他说,“小说最重要的是呈现社会生活,关键是写的东西有没有意思,有没有意义。很多人都不讲意义,不讲意义也有‘意义’。”
对于尤凤伟来说,这部最新的长篇并未到“总结自己作品”的时候,他还可能再写新的关注社会现实的长篇,“我的想象力不会穷尽,对我而言,写作也是个兴趣,没有人给我任务。想到一个东西了就写,不勉强写。没什么可写,就玩儿。”
偶然成为作家
龙泉汤、石门,正是尤凤伟的出生地,如今年近七旬胶东口音还十分浓重,他仍喜欢穿着运动服戴着棒球帽走在青岛珠海路的阳光下。
在青岛已经生活了半个世纪,他已经习惯了吃海鲜,不喜欢吃淡水鱼,“感觉后者有一种苦味”。“酒就要大口喝,(才)好喝”,尤凤伟干着啤酒,说起自己生命中的很多偶然,事实上他做起职业小说家也是个偶然。
1974年,尤凤伟还在青岛的仪表厂当工人,“那个时候我根本就没考虑到写小说,那也不是一个写作的环境,连大部分专业作家都不写了”。但那一年,《山东文学》杂志到青岛办笔会,他一个战友的姐夫刚好是杂志的编辑,得知尤凤伟在当兵时也看书,还写点相声、对口词之类的文艺节目,就动员他去。去了之后,他才知道是个改稿子的学习班,每个人都得带上一篇作品。
“我当时就现写了一个短篇小说,那时候的小说其实都不像小说,很模式化的,放到现在根本没法读。”尤凤伟把那个短篇小说修改了几次,“处女作”终究没发表。但“文革”刚一结束,就突然有了爆发力,“新手嘛,满腔热血,写得很快,那个时候的小说也很好写,瞎编。”尤凤伟笑道。
一个偶然里面套着更多的偶然,如果尤凤伟不当兵,或许就不能认识那位战友,更不可能认识战友的姐夫。而他去当兵也是偶然。
1959年,尤凤伟在烟台,初中毕业,没找到工作, 1961年他就来了青岛渔业捕捞公司,培训完怎样上船、抛锚等技能,准备出海当渔民。刚好又遇到青岛征兵,渔业公司原来那些人去报名参军不够数,“就让我们刚来的人去顶数,从我们中间挑一部分去体检”。
当时,尤凤伟和一帮新船员在船上打扑克,手里拿着扑克的人都不愿意去体检。领导就叫,“围观的(打牌的人)去体检”。尤凤伟当时正好在一旁看人家打牌,被叫上去体检,然后就被征上了,坐船拉到乳山农村。
当了六年半的兵,赶上“文革”,但尤凤伟不想回捕捞公司,就去上述战友的姐姐所在的仪表公司,当起了工人,而且很大可能是当一辈子的工人。
一环扣一环的偶然最终让他搞起了小说,和同辈作家一样,在上世纪80年代尤凤伟主要也写反思“文革”的小说,开始创作“真正的文学”。在1980年代结束后,他才把目光投向了更早的社会历史题材,如“石门系列”。直到新千年,尤凤伟开始创作反右题材的《中国一九五七》、当代都市题材的《色》、农民工题材的《泥鳅》,以及地下抗战题材的《衣钵》,这些成为尤凤伟的代表作。
“这些小说巨假”
文革之后的写作有一种突破禁忌的快感。但经历时间漂洗,一切回归日常之后,在尤凤伟如今看来,改革开放后的文学还是有禁忌的。“西方就没有禁忌,批判社会和政府都行,但道德的东西会有禁忌。不干净、污秽的东西,还是有禁锢的。”尤凤伟说,自己的观念还是有些传统,最近还在读《洛丽塔》,他仍不能接受书中大叔和“小萝莉”的情爱。
“禁忌和禁忌是不一样的,对普世价值的一种禁锢,让作家们不能按照一个正常的思维去搞创作。”尤凤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但早在1950年代末,他读初中时一次感冒住院时,读到《红岩》《林海雪原》《青春之歌》,“因为对社会政治还不了解,也没觉得这些作品有什么问题,还觉得挺好玩的。但现在看来,这些小说巨假。”尤凤伟说。
他提到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对自己的重要影响,“一个苏联作家能写出这样的作品,我是惊讶的,一是作者敢写的勇气,一是他的语言表达,细节与情节多么优美。”尤凤伟还记得自己看了改编成电影的《日瓦戈医生》,很多画面至今仍记忆清晰。他自己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中国一九五七》正是受到《日瓦戈医生》的影响,遵从了勇气创作与凝重的语言表达。
但让他遗憾的是,自己的小说改编成的电影至今没有一部让他满意的。
十年前,那场和姜文、制片方打的官司,曾让他处于风口浪尖,但至今都没有结果。“多方面侵权,甚至连编剧费都拖着没给。”关于这个官司,尤凤伟从书房中找出当时他写的《从〈生存〉到〈鬼子来了〉》一书,该书专门谈到了侵权案件一事。
事实上,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的小说《爱情从这里开始》《五月乡战》就分别改编过电影《布谷催春》《红盖头》,后来又陆续有其他小说被改编,他经常奔波于八一厂、长春厂、峨眉厂去写剧本,并且都是口头协议,也没发生过侵权事件。《鬼子来了》是他首次签订合同去改编自己的小说原作却发生了纠纷,在他看来“大概现在已经不属于‘君子时代’了”。
他是喜欢电影的,但如今主要看国外电影,去电影院看大片,淘 DVD都是他的爱好。在崂山的山脚下,尤凤伟租了套安静的房子,抽屉中放着诸如《拆弹部队》《朗读者》《一次别离》等影碟。“中国电影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一个是题材限制,一个是没有真正懂得并坚持艺术的导演。”尤凤伟说。而他本人也隐居在山东一隅默默写作,在同样的限制和坚持中寻找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