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年高考中都会出现几个零分考生。他们往往在试卷上以“檄文”的方式表达对教育制度的不满。但短暂的成名过后,没有人再去关心他们的失落、得意、坚持、梦想以及生活境况
“还是有一点后悔,如果再让我选择,应该不会考零分,毕竟不值得嘛,没有多大的意义。”23岁的徐孟南走在淮安市王兴镇的乡间小路上,周围是一片片绿色的稻田。
此时,正值8月,高考学子的大学录取工作尘埃落定,而大学应届毕业生也开始进入社会,寻觅工作。如果2008年徐孟南不选择考零分,他现在可能刚好大学毕业。而如今,他是一个快当父亲的人了。
就在今年高考前一个月,徐孟南创办的“高考0分声”(以下称“零分网”)正式上线,“不满足条件,请不要考零分”,这句话贴在醒目处。
零分网上,徐孟南写下了包括自己在内的零分考生的经历。那是他熟知的那群“战友”。这批年轻人,曾经以零分的方式反对现行教育体制,被外界看作高考的“异类”。
“挺生气的,竟然没给零分”
徐孟南在王兴镇租住了两间简易的平房,“前一个月下雨,还漏呢”,他指着石板屋顶的缝隙。8月初的这天,天气闷热,似乎又要下雨了,他的妻子坐在房间里的凉席上玩电脑游戏、吹着风扇。屋内,陈设简朴。屋外,养了条小狗,独自吠着。
吹着风扇也很热,他就到乡间路上走走。在路上,徐孟南说,妻子也知道自己曾考零分的事,也知道他办了零分网,但是只有初中文化的她看不懂网站上那些文章。“我爸非让我早点结婚,不上学了,那干吗?结婚晚了,老婆都不好找。”徐孟南笑道。
“我也知道徐孟南结婚了。”同样是2008年的零分考生吉剑在电话里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我觉得他的选择有些仓促。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这么早结婚,让另一半和我一起打拼,我良心上会过不去。不过,我尊重他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事实上,吉剑以他的网名“心海时空”命名的网站在8月也上线了,“是一个文化思想学术的综合性网站,原创的思想交流平台”。
2008年,还有一位贵州印江的零分考生李坚,而徐孟南和吉剑分别来自安徽蒙城、云南镇雄。三位考生,不约而同地以零分的方式对中国教育发出声音。高考后,他们取得了联系,成为“战友”。
李坚虽然也考了零分,但当年9月他却又选择了一家民办学院继续读书。吉剑也曾写批评文章质疑李坚,被当时的媒体解读为:吉剑称李坚是“叛徒”。
如今,四年了,在江西读完大学,李坚回到贵州,在一家报社做社会新闻记者;徐孟南在江苏淮安帮亲戚打工,做猪鬃毛的生意;吉剑在浙江金华的一家跑步机公司做网络营销。
事实上,考零分没那么容易,他们三人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零分”。
徐孟南回忆,他将自己的姓名、考号都填在了试卷内,在全部题目下面写明自己希望教育体制改革的内容,按理说文不对题应判“零分”,他最后竟然得了160多分,“甚至比有些正经考的同学还高”。
“看到分数后,我挺生气的,竟然没给零分。”徐孟南说。
同样采取违规措施,以期望得“鸭蛋”的吉剑也考了160多分,“我也比较生气,但是没有办法。”李坚不但故意乱答题,语文还写了篇《作文与嫖妓》的作文,但最后还是得了三十几分,其中20分为少数民族加分。
真正考了零分的是2007年湖南浏阳的考生陈圣章。“语文作文之类的,空白地方,我就画漫画,画大号的正楷字;数学之类的,有把握的题目故意写错,没把握的就不做。”陈圣章回忆。
而另一位2010年陕西洋县的考生张皎,在考前联系过徐孟南等人,请教了“经验”,最后在所有试卷上写上“破釜沉船,不破不立,破而后立,不生则死”十六个字,考了真正的“零分”。
陈圣章回忆说,“我感觉张皎就跟愤青一样,说话很冲。他的目的或许是想炒作自己。我说考零分这个事情,你们十八九岁,成年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
“高考前,我跟张皎说,你要是考零分的话,现实会相当残酷,要慎重。”吉剑回忆,“但考后,媒体采访他,他却说是我
怂恿他考零分。”
“走出一条血路”
2010年时,吉剑已经
离开学校两年,他切身体会到了“现实残酷”。吉剑在昆明捡过垃圾,睡过大街,干过苦力。后来在浙江一家防盗门厂做打字员时,他主动帮老板做营销策划,最后干起了网络营销,业余也写文章挣稿费。
他称这四年,“自己走出了一条血路。尤其是刚出学校,很渗的,像狗一样生活。”
“当初不选择考零分,你觉得现在会是怎样的?”
“我可能会读数学,做数学方面的研究,可能会有所建树。”高中时酷爱数学的吉剑,本希望通过自己写的数学论文升入大学,但并没有学校愿意破格录取,“高四”复读时,他下定决心考零分。
他回忆说,“现在也没
有什么后海的。捡垃圾、睡大街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生命体验。
我现在的梦想也有所调整,数学只是其中之一嘛,主要向独立学者这方面发展。”
他对自己现在的收入还算满意。“要是读大学四年,今年刚出来的话,我可能达不到现在的状态。”吉剑说。
和战友吉剑一样,陈圣章在选择零分的时候也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他做过保险业务员、燃油添加剂区域经理,做过烟花生意,目前在福建泉州承包高速公路的土方生意。其间有投资失败,被人逼债的窘境。
徐孟南在2008年7月初,高考分数出来后,便随父到上海打工,2010年11月到江苏淮安帮亲戚打理猪鬃毛生意。
如今,徐孟南觉得,以考零分的方式促进教育改革是“不现实的”,而且“通过这种关注来获得话语权,也不现实。”就在去年,他还曾在江苏、安徽、河南的多所中学,打着牌子、派发传单,宣传“不要考零分”,但被保安、城管驱赶。
而张皎并没有听取“前辈”关于考零分要“慎重”的意见。
“哥哥,我考零分了。”2010年高考后的几天,分数还未出来,张皎便在QQ上对徐孟南、陈圣章等人说。张皎还对媒体宣称过,“10年内赚到1000万,做中国的比尔·盖茨。”
2010年夏,张皎到上海一家饭店做服务员,与另一位同事合伙,窃取顾客信用卡的信息,共非法获利2万余元。次年被捕,张皎被判4年有期徒刑。
“就像一场风波”
今年暑假,刚大学毕业,从事新闻媒体的李坚接到一些同行的电话,要采访他,他几乎都婉拒了。
8月初这几天,他在出差,刚好老家印江发现了一座古墓,他去报道。“在现在的单位,也只有我们的副总编辑知道我当年的事。大家都步入社会了,都不容易啊,即使不经历那场风波,也不容易。”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起,“找不到工作的同学多得很。社会真的很现实。”
他将2008年时高考零分事件称之为“风波”。在决定考零分时,他并没有想到还会再去读大学。但临近9月,李坚看到周围同乡的打工者正昭示着自己未来的命运。
“我当时发觉,自己考零分冲动了。我家乡这个地方基本上中学毕业就去打工了。周围人也跟我说,打工不是出路。”李坚回忆,“所以我决定继续把书念下去。”
当时,江西一所民办翻译学院正好愿意接收他,并且不收学费,李坚便去了,“搞出零分的事情,我爸妈也挺伤心的,我也不想再让他们破费了。”李坚说,“我不知道陈圣章、徐孟南他们怎么想的,但对我来讲‘学’这个东西,一直都不能放下,只是方式不同而已。”
如今,李坚回想起,“感觉就像一场风波,在风波之中,很多东西都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他回忆起当时湖南一家媒体采访他,对方回去写稿时就推出了个“零分状元”的奇怪概念。
而与媒体的接触,平时热衷公益和关注新闻事件的李坚发现,自己挺喜欢新闻行业。读了一年工商企业管理,他称之为“打了一年酱油”,便离开那所翻译学院,到了南昌大学科技学院读新闻学。这个过程当中,李坚觉得自己整个都是“朦朦胧胧的”。
徐孟南说,“当时要是有人劝我,蒋多多或者韩寒劝我,我就不会考零分。”这几年,他也在劝解一些考生,不要试图通过考零分的方式去抵制高考制度。零分网的建立,越来越多的考生甚至是初中生都在网上联系到他。
蒋多多,2006年河南南阳考生,为表达对高考制度的不满,曾在各科试卷中写下自己的观点,只有文科综合被判零分,总分还是有110多分,成为新世纪第一位备受关注的零分考生。徐孟南补充说,“她也是唯一一位女将。”
2007年初,徐孟南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蒋多多的消息,便想到了也用这种方式来“发声”。据他回忆,此前他在书店看到了韩寒的书,里面有批评中国教育制度的杂文。“我就感觉到被教育制度骗了,然后就比较关心批评教育方面的信息。”他试图联系过蒋多多,但高考一年后他才知道后者加了他QQ;他也多次在韩寒博客上留言,从未收到过回复。
“高考时,自己的心里挺平静的。”徐孟南回忆道。
“我们最终成了炮灰”
徐孟南说,“高考零分的方式有点像唐吉诃德。”
每年高考前后,这些“唐·吉诃德”都会被媒体“翻出来”。事实上,如今“零分战友”之间的联系并不多。
陈圣章说,“我觉得,我们最终成了炮灰。我希望通过自己的方式,做一点贡献。不管结果怎样,至少是做了,就无怨无悔。”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潜藏四年那个梦想还在,那就是挑战曾经被保送入清华大学的蒋方舟,以及四川的“考霸”张非,他认为这两者很具有代表性。
“我想通过挑战,让更多的人去反思大学教育是否能够培养出适应社会的人才。”陈圣章说,大伙儿可以比试一下社会适应能力,生活自理能力,甚至可以比炒菜做饭。“蒋方舟不是作家么,我们也可以比写作,现场写。胜负,可以让网民投票。”但实际上对蒋方舟的书,“没读过,也不知道对方的实力。”
而在外界,以及“战友”看来,徐孟南的后悔有了“叛徒”的意味。吉剑还坚持着“不后悔”,他说,“我不是某些乌合之众的专家所说的自毁前途,虽然交白卷没有带来中国教育制度的实质性改变,甚至看上去是鸡蛋碰石头的蠢行,但我一直以为那是我对中国教育的姿态。”
8月初这个傍晚,徐孟南骑着自行车,搭《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到王兴镇的车站,等候去淮安市区的乡村汽车。他问《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你是喜欢农村还是城市呢?”
巧合的是,徐孟南、吉剑、李坚、陈圣章、张皎等零分考生,均出生在中西部农村,多有兄妹几个,曾是家里唯一能考上大学的希望,当初也是家中甚至村里唯一读过重点高中的孩子。2008年夏,徐孟南考零分后,记者去采访,他父亲时常阻止儿子。“他认为我的做法是违法的,他说,小心警察来抓你。”徐孟南回忆。
现在,徐孟南的妻子已经怀孕四个月。对于孩子未来的教育,徐孟南说,“应该按部就班去读书吧。会像一般的孩子那样,送去学校读,同时加上自己对孩子的德育和社会能力教育,后两者是学校教育缺少的。如果孩子想‘在家上学’,我也会同意,并教授他。”
夕阳中,徐孟南笑着说,“四年了,我感觉一转眼就过去了。上学时,时间过得很慢,盼着高考时考零分。现在,一天过得很快。”笑容中还残留着学生时代的青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