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代英永恒的爱情

水 淼 亚 亚（常州市档案局，江苏常州，213022）

（一）

1915年冬，恽代英和沈葆秀结成夫妻。岳父母家人看到恽代英文质彬彬，又都知道他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都不住啧啧称赞。葆秀的四妹葆英，见二姐夫朴素大方、平易近人，也感到分外亲切。

代英虽不满封建包办婚姻，但看到葆秀十分贤惠、聪明，决心帮助她成为一个新女性。他同她谈人生、谈理想、谈女权，教她看新书、学英文。小夫妻相处得十分和谐、恩爱。未料，婚后两年多，葆秀即因难产而不幸早逝。代英抚尸痛哭，觉得对不起葆秀。他认为封建社会妇女死了丈夫要守节，这是不合理的，而今葆秀为生孩子而死，他发誓要为葆秀守义。

恽代英要向封建礼教挑战，从此自号“永鳏痴郎”，誓不再娶。他的这个行动震动了沈家，葆英对这位不平常的二哥更加敬佩。

妻子死后，代英对沈家一如既往，并且更加关心沈家未成年的弟妹。当湖北青年投入风起云涌的五四运动时，在代英带动下，不但内弟沈光耀走在运动前列，连当时只有14岁的四妹葆英也跨出家门，赶到省政府门前，为卧街请愿的学生送茶送饭。

后来，恽代英离开武汉，在全国各地从事革命活动，还一直关心着亡妻的几个兄弟姐妹的成长。1923年他在上海创办的《中国青年》出版后，立即给当时已在湖北女师上学的沈葆英寄去。葆英激动地读完这本思想新颖、活泼的读物后，又给同宿舍的女友范明洁看。当范明洁知道这杂志是恽代英寄给她的时，惊奇地问她是怎么认识恽代英的，她只说恽代英是她二哥的老师。

范明洁对沈葆英深入了解后，介绍她加入了青年团。葆英写信告诉了代英。代英回信教她要下决心到工农群众中去锻炼。葆英听了代英的话，积极投身于学校团组织的各项活动，一年后她转为共产党员。

恽代英为亡妻守义，不为父辈理解，也不为同辈同情。他用各种方式抨击男尊女卑，为妇女伸张正义。他在朋友中特别是青年中深受尊敬，其中自然不乏一些女青年，有的甚至主动向他表示好感，他都婉言谢绝了。

十年后，当恽代英从黄埔军校政治总教官的岗位被调往武汉创建军校时，他开始考虑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家人的一再催促，对他无疑是一个压力。特别是岳父沈云驹对人表示，他的四姑娘葆英也是他心爱的女儿，十分懂事，现在长大成人了，不知代英能不能接受她。他甚至说：“代英为沈家守义，难道我们沈家的人他也不要吗？”葆秀死后，代英和葆英一直保持着联系，那是手足之间的亲情。离开黄埔又回到亲人们的身边，唤起了他埋在心底的爱的萌芽，但是他从来没有当面向四妹葆英表示过。

1927年初，代英回到武昌。一次他被邀请去省立第一小学讲演，葆英正在这个学校当教师。讲演完毕，代英约葆英一同去葆秀的墓前看看。两人来到恽家的祖坟，代英先是走到母亲墓前，脱了军帽，行了三鞠躬，又到葆秀墓前，深深地鞠了个躬。他在墓旁找了块石头坐下，对葆英说：“四妹，二姐死后，我曾发誓要为二姐守义，你以前听说过吗？”

“听说过。”葆英说：“是爸爸、妈妈给二姐送葬后，回家说的。但他们都不赞成，说你不应该自己折磨自己。”

代英说：“我为二姐守义，不只是个人私事，我是反对那种封建老规矩：只能女人守节，男人可以为所欲为。我是向那种封建婚姻制度宣战。”

他沉吟了片刻，转身朝着葆秀的墓说：“葆秀啊！你离开苦难的人间，已经十年。我为你守义，也守了十年。古人要女人守节，是给女人套的枷锁；我为你守义，却是一颗真心，一片赤诚。我要告诉人们：人间不全是虚妄阴冷，还有真情在。今天，我已经不只属于我自己，我已是个无产阶级斗士了。我们党正担负着解放全国劳苦大众的庄严任务。我需要有个革命伴侣，和我携手前进。高兴的是，我们的四妹，已经是个光荣的共产党员了。我真心希望能和她一起实现我们的理想。你九泉有知，该也会同意我的心愿吧！你大约也会相信，我会像爱你一样爱她，直到我也离开人间！”

他把视线轻轻地转向葆英，低声说：“四妹原谅我，在二姐墓前，道出了我的心愿。你有什么想法，你愿不愿和我结成革命的伴侣，也可以对二姐说说。”

沈葆英一直沉浸在温馨、幸福的回忆中，她感到站在面前的这个高尚、坚贞、热烈的人，是那么可亲可敬，她久久埋在心底的少女纯真的情意，化成一句话：“二哥，我同意。”

1927年1月16日，32岁的恽代英和22岁的沈葆英在武昌德胜桥恽宅举行了婚礼。婚礼十分简单，只有亲戚数人在场。“永鳏痴郎”恽代英结束了为期十年的独身生涯，和沈葆英一起开始了风雨同舟的革命生涯。

恽代英结婚的事在中央军校传开后，不明真相的人以为恽代英屈服了封建包办婚姻，向他提出他的婚事是否符合革命立场的问题。恽代英微笑着回答道：“先不说是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是这样，也要看当事人是被迫呢，还是出于自愿。至于说到恋爱呢，谁曾规定过表达爱情只能有一种形式？”“我们是为了使一切人都得到自由、平等、幸福来干革命的。要是有人只顾到什么自私的恋爱，而使你最亲近的人受到痛苦，要是连为你做过牺牲的人，你都不能使她幸福，那我们还干什么革命?”

（二）

恽代英和沈葆英结婚刚半年，国共合作分裂，国民党要对共产党人进行大屠杀了。7月22日下午，代英穿着便衣回家话别。他握着葆英的手说：“我们匆匆结婚，又要匆匆分手了。你也得有应变的精神准备。你不要难过，我还要回来的。革命遭受挫折，但没有完结。共产党人是杀不尽斩不绝的!”

沈葆英要求同他一起走，风里雨里都跟着他。恽代英说：“我要随部队行动，部队正在开拔，我得马上赶去。”他把帽子往眉下一拉，就匆匆地出门去了。

后来，恽代英和周恩来共同领导了八一南昌起义，以后又参加领导了广州起义，失败后撤退到香港进行隐蔽战线的斗争。

1928年春天，沈葆英搭乘从上海开出的英国邮船来到香港，和代英一起从事党的地下工作。恽代英编辑党刊《红旗》，沈葆英就帮他搜集整理国际国内政治资料。恽代英和同志们开会，葆英就到楼下去担任警卫。代英常对她说：香港这个地方情况特殊，各国特务间谍都有，政治斗争非常尖锐。最近国民党又派了不少特务来港，斗争更加激烈。作为党的地下工作者，必须时时刻刻提高警惕，每个神经末梢都要参加战斗。

一次，他们家正在开会，武装警察来抓人。一个警察用枪指着葆英，要她指出谁是她的男人，以确定谁是会议的主角。葆英机警地说：“我来香港探亲，这几个人我都不认识。”警察看看她的打扮：一身蓝旗袍，没有烫头发，也没有着木屐，的确不像香港人，就把她放了。她在街上流浪了三天才找到代英。

3月中旬，周恩来受中共中央委托，来到香港。省委租了一所非常豪华的房子，以举行“婚礼”为名，召开省委扩大会议。沈葆英以女傧相的名义，换了新衣服，站在门口招待来宾。客人很多，沈葆英一方面注意外面有无可疑的人，另一方面又特别小心地注意着进门的每一个人。突然，她看到进来一个西服革履、潇洒随和的贵宾，英俊的脸上有着两条浓黑的剑眉，目光炯炯有神。他一进门，看见沈葆英，微笑地向她点了点头，马上就有人把他引过天井，接进客厅去了。回家后，代英告诉她，这位贵宾就是伍豪同志，即周恩来。在同代英一起干革命工作中，沈葆英得到锻炼，不断成长。

不久，葆英怀孕了，常常呕吐、恶心、头晕。尽管那时他俩经济来源困难，缺衣少食，有时甚至断炊，但恽代英还是想方设法买点好吃的给葆英，即使炒个菜，也是自己避开，给葆英一个人吃。偶尔也买点水果让葆英开胃，而他自己却常常饿肚，不让葆英知道。

1928年秋天，恽代英被调回上海，在中央组织部担任秘书长。中央组织部设在上海成都北路丽云坊的一幢房子里。

邓颖超是中共中央直属机关支部书记，常常到机关来检查保卫工作。临近春节，她怕同志们麻痹大意，又特意到机关来。她领着沈葆英楼上楼下仔细查看，看窗口的暗号放得是否合适，会不会被暗探察觉，机关人员的生活和服装有没有会引起敌人注意的地方。她从天井、灶披间、穿堂到后门，都巡视了一遍，边看边叮嘱沈葆英。她说：“恩来和代英从黄埔军校到八一起义，两次共事，了解很深。现在是第三次共事，合作得很好。他们辛辛苦苦为党工作，我们要保护他们的健康，保障他们的安全，这是党交给我们的任务……”

她亲切地对葆英说：“葆英啊!一个女同志，作为他们的家属，把他们保护好，也是对党的贡献。”

这时沈葆英已临近生产，生孩子和革命工作的矛盾使她顾虑重重。邓颖超恳切地对葆英说：“女同志总是要做妈妈的。哺育、培养下一代也是我们的职责。关键是做了母亲不要忘了党的事业，不要忘了工作。只要安排好，矛盾还是可以解决的。我完全相信，党性和母性是一致的。”

1929年春节期间的一个午夜，沈葆英的呻吟声惊醒了恽代英。恽代英急忙喊醒了两个青年人，帮他叫辆救护车，把沈葆英送到医院。护士把沈葆英扶进产房，恽代英被拦在门外等消息。他在走廊里搓着手，走来走去，心情十分焦急，不停地到产房门口去张望。

“哇”的一声，初生婴儿的啼哭声从产房传出来。当他看到葆英平安无事时，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

恽代英戎装照

满月后，周恩来和邓颖超到机关来探望。邓颖超抱起孩子，高兴地说：“我的小乐天啊，你怎么这样高兴啊？”周恩来接过孩子，用手指弹着孩子的小脸蛋，不住地说：“哟，小代啊!真像爸爸。你爸爸从来不知疲倦，不知发愁。你长大了，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也不要愁眉苦脸啊！”

（三）

在尖锐激烈的阶级斗争中，死神经常威胁着每个地下工作者，尤其是在自己亲密的战友接连遭到敌人屠杀时，又怎能忘却对死者的怀念，又怎能不去正视刽子手的魔影呢?接连传来彭湃和杨殷牺牲的消息，使恽代英夜不成寐。沈葆英抚着孩子一觉醒来，看见他还在皱眉沉思，伏案握笔，就催促他停下笔来，明天再写。他抬起头来，眯着眼睛对葆英说：“四妹，敌人的屠刀一刻也没有停，我们的斗争一分钟也不能停啊！”

他走到床前，握着葆英的手，悲痛地说：“你见过彭湃，他是多么好的同志啊!他不惜身家性命，背叛了本阶级，一心干革命，有才干，有魄力。谁知他竟被叛徒出卖了。杨殷在广州暴动时，很坚决、很勇敢，如今也被敌人杀害了。烈士的鲜血，督促我们要加倍努力，还击敌人，证明共产党人是斩不尽杀不绝的。我们不怕死，在这样严峻的时刻，我们都必须要有随时为党献身的思想准备。”

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监狱、刑场也是共产主义者的战场。我们要随时准备在这个战场上接受血和火的考验。葆英，你想过这个问题么?”

葆英激动地坐了起来，说:“这些年和你一起斗争，我真正理解了人生，认识了生活的意义，懂得了人生的价值。我们湖北女师有好些同学都在上海，但现在已走着不同的道路。是人是鬼，是真金是废铁，平时看不清楚，一进炼丹炉马上就显了原形。”

代英望着沉沉酣睡、在梦中还在咂吧着小嘴的儿子，无限深情地说：“我相信，我们的小毛弟，他们这一代会得到幸福的。”

1930年春天，恽代英代表中央出席福建省第二次党代会回来。这时，党内对革命应采取什么方针政策有了激烈的争论。恽代英坚决反对李立三的盲动主义路线。李立三给代英扣上“取消派”、“调和主义”、“右倾机会主义”等大帽子，并免去代英在中央的职务，把他贬到沪东去任区委书记，命令他立即到闸北去成立沪东区行动委员会，动员工人罢工，准备建立工人武装，占领上海。

恽代英离开了中央领导机关。他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沈葆英，沈葆英说：“想不通。”恽代英说：“有意见以后再说，党的决定必须执行。”

5月很快就来到了。李立三下达指示：为迎接“红五月”，各厂工人要举行罢工，以便趁敌人混乱之际占领上海。恽代英作为沪东工厂区的区委负责人，自然要带头领导工人参加“红五月”活动，领导工人举行这场毫无胜利把握的大规模游行示威、飞行集会、罢工，进而夺取上海的斗争。

这一天，全市的汽车工人、电车工人、纺织工人等都酝酿着大罢工。沈葆英和漂丝厂的党员，也分头来到外滩和南京路上参加游行。红头阿三来了，警棍飞舞，到处打人，血溅马路。游行被镇压下去了，群众受到了很大损失。

沈葆英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简陋的工棚，心里十分难过。她认识到代英批评李立三的话是正确的，作为妻子的她，可以安慰代英，但作为共产党员，只好和代英一起服从党的决定。她更加担心代英的安全，因为代英是蒋介石切齿痛恨的人，现在却摆在毫无保护的前沿阵地上，天天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抛头露面，这不等于自投罗网吗?

沈葆英看到代英坐在那里，便低声间道：“今天你也上街了？”他点了点头。“那么，大马路上的惨剧你都看到了？”他还是点点头，没有吱声。

沉默了好久，代英抬起头来，对葆英说：“四妹，困难，困难啊!党的事业现在处在困难的关头。群众在受难，在流血。我不能临阵脱逃。”他望着窗外，无限感慨地说：“十多年来，我经历了革命战争、南昌起义、广州起义，行军、罢工、地下斗争，多少同志在我眼前倒下了，真是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啊!想想这条血染的道路，想想那些熟悉的面孔，我越来越感到自己肩头责任的重大。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把烈士们留下的旗帜继续撑下去。”

5月6日早晨，夫妻依依分手。没有想到，就在这天下午，恽代英在老怡和纱厂和工人联络时，被敌人逮捕了。

代英被捕后，葆英陷入极度痛苦、焦急、紧张之中。她没法打听，又不便找人商量，更不知道怎么去救援，只能在家里、厂里、路上一天天地挨日子。后来组织上派济难会的黄静汶找她来了，她才知道代英在杨树浦被捕后关在漕河泾监狱中，不久又被转到苏州监狱。她曾要求去探监，但当时代英一直没有暴露身份，党正设法营救，不让家属露面。直到1931年2月，恽代英从苏州监狱转至南京中央军人监狱服刑。这时，我党对他的营救工作有了很大进展，争取减刑的工作已有成效，很有可能提前出狱。中央同意沈葆英去南京探监。

春节期间，面容憔悴的沈葆英由济难会的同志陪同，乘坐火车和马车来到江东门中央军人监狱。代英见到朝思暮想的妻子，很激动。为了帮妻子控制感情，他停了片刻，十分平静地说：“别难过，四妹，我没有犯法，我没有干坏事，我是被冤枉的。你放心，刑期满了，我们一家还能够团聚的。你来时，家里人都好吗?”

葆英懂得他问的“家里人”是指党和同志们，忙回答说：“好，他们都很好。”乘看守不注意时，又补了一句：“伍豪问候你。”听到这个亲切的名字，代英的眼睛一亮，兴奋地说：“他回来了，谢谢他。回去向他问好。”

葆英把带来的包裹递过去，站在两屋中间的看守翻了一下，交给了代英。包裹里面包着衣物与食品。她指着包袱对代英说：“‘家里人’让我带了点东西来，给你补补身子。里面还有一张小毛弟的照片，他已经会跑了，会喊爸爸妈妈了！”

“小毛弟！”提起儿子，代英眼里射出温柔的光芒，高兴地说：“你能把小毛弟带好就行了。他长大了，能够帮助你。不管今后日子多么艰难，千万要带好孩子，孩子是我们的希望。”

葆英听同志们说过，代英被捕时曾和敌人搏斗，在巡捕房又多次遭到严刑拷打。这时，她想从他身上搜寻他和敌人搏斗的痕迹。

代英觉察到妻子的隐痛，用炽热的语言亲切地鼓励她：“四妹，你也要保重身体。我不在家，靠你撑持家庭，抚养孩子。你做好这些事，我心里是很感激的。告诉‘家里人’，我很好，以后不要再给我送东西来了。”

他还要说下去，看守突然走出来，站在两个方洞之间，大声吼叫：“时间到了，走吧，不许讲话了。”一个看守走进来，推了一下代英，恶狠狠地说：“快走！”

代英抖动了一下身体，瞪了那个看守一眼，大声说：“不许动我，我会走!”接着又转过身来，深情地对葆英说：“回家去费心照顾好小毛弟吧，我不会忘记你的。”

沈葆英惊叫了一声，忙把双手伸出方洞，想抓住他，不让他走，可是怎么能够啊!代英一步一步走远了，不见了，最后连铁镣声也听不见了。沈葆英喃喃地说：“我会再来看你的，我会再来看你的。”

可是，她怎么也无法料到，正在恽代英已经有希望提前出狱的时刻，竟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变化：顾顺章被捕叛变，出卖了恽代英。4月29日，恽代英在南京狱中刑场英勇就义，时年36岁。

26岁的沈葆英，并未因代英的牺牲而颓唐丧气。她勇敢地投进革命风暴，奔赴革命圣地延安，去迎接革命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