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的“兄弟连”

2011-06-01 10:04:44格桑亚西
读者·原创版 2011年10期
关键词:坟墓红军石头

文 _ 格桑亚西

“就是这里。”

穿过开花的荞麦地,向导停下脚步,指向面前的榛莽林。

这里,海拔将近3000米。早晨,露水浸湿鞋面,轻岚正往远山上飘散。

整整83座石头坟墓,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我眼前。

83人,一个不满员的步兵连。

已经死亡的步兵连。

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的步兵连。

坟墓并未整齐地排列着,像通常在陵园所见的那样,保持检阅的队形,前后左右,方方正正,军容严整,松柏肃然。墓群没有占用相对平整的耕地,它们在耕地尽头,田边地角,依着山势,层层叠叠垒在一起,基本保持为一个聚落和集体。

没有占用耕地,大概也是它们能够完整保存至今的重要原因。

他们离乡背井,战死深山,阒无声息埋骨于此,最初的动力,原本就源于获得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

珍惜土地,中国农民祖祖辈辈的信仰,农业中国世世代代的传统。

在距离这里不远的懋功古城,我见过当年的标语,镌刻在法国天主堂的石墙上,时过境迁,依然醒目。那上面写道:“参加红军光荣,家属分好地,受照顾!”

这是队伍中大多数人参加土地战争,走上漫漫征途的最初理想,简单、朴素、直接,却扣人心弦,动人心魄。

不必作任何形式的补偿,直接剥夺剥削者;打土豪、分田地,耕者有其田,武装保卫自己的胜利果实;红星闪闪,鲜花盛开,正规军、赤卫队、儿童团,精神亢奋的苏维埃……何等让劳苦大众神往的场景。

“英特纳雄耐尔”的大道理是后来才懂得的,对那些来自农村且多为文盲的士兵,任何宏伟深奥的理论都不如获得一块土地的诱惑来得直接、具体。

土地是中国农民的命根子,值得用生命去捍卫。就是死,也不忍葬进平整的耕地,尤其在地势起伏的西康山区,大块平整的土地更是金贵。

山里缺少好的土地,多的是石头。坟就用石头简单垒成。

这是个面积不足50平方公里的山间台地,古称岩州。这里分布有大小7个村寨,曾经是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和交易市场,汉文化和藏、羌文化在这里相互影响交融。

坟墓是苏维埃组织人建的。这是红军在西康建立的第一个苏维埃政府,从1935年11月成立到红军12月19日全部离境,历时49天。

其间,除热火朝天地鼓动宣传,还成立区游击队,进行土地改革,古老寨墙上至今留有众多红军标语,包括“十大政纲”,强调“红军不拉夫”,还有生动形象的漫画,村民怕雨水淋坏,用塑料布小心盖着。

事后,参加过苏维埃、游击队的人多数都活了下来,有几位活到20世纪90年代末。向导告诉我,这得益于同情红军的国民党县长。红军走后,逃亡的地主回来了,他们杀害了区苏维埃主席,声言要用最严厉的报复,惩罚那些追随过红军的人。

闻讯赶来的县长坚决制止了大屠杀。

受过良好教育的县长告诫村民,一切都是命运,是历史的必然,是大动荡中个体所无力抗拒之际遇。县长还意味深长地说:“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冤冤相报何时了?”

古老乡村遂逐渐恢复平静。

工匠们为客死异乡的年轻人建起的石头坟墓也得以保留。

依惯例,起初的红军墓也是用石头和黏土垒砌的,只是因为常年受太阳暴晒、雨水冲刷,黏土无存,只留下石头,它们摇摇欲坠,像时间老人嘴里的牙齿,没有完全脱落,但是已经松动。

残留的墓都不高,1米左右,没有碑。

看得出,工匠们在墓的正面有意选用了一些大而光洁的石头,是不规则的圆形,像坟墓中士兵曾经年轻光洁的额头,只是现在有些荒凉,到处是乱蓬蓬的茅草和说不出名字的灌木。

埋葬在石头坟墓里的士兵没有留下名字、籍贯,死亡的时间笼统在1935年,冬天。

他们原来都有过名字,只是被岁月遗忘了。

那该是些中国乡村最常见的名字,栓柱、富贵、满仓,再不然狗剩、猪娃什么的。中国农村父母普遍相信,名字起得贱的小孩子不容易被勾魂鬼引诱,可以没病没灾健康成长。

这是乡土中国千百年的信念。不过对坟墓里的这些人,信念和期望部分失效。

他们长大了,至少长成了少年人,有灵活的四肢、明亮的眼睛、如花的笑靥,但是在兵荒马乱的动荡年代里,他们没能完成父母要他们今世安稳的心愿。他们的生命之翼过早地折断在1935年。

他勇敢战斗,颓然倒下。

在生命渐渐消逝的那一刻,他很冷。他想家,想妈妈。

揩干净他身上的血迹,合上依然圆睁的眼睛,整理破旧的军衣,掩埋好遗体,在他的坟墓前肃立,立誓胜利后要回来告慰和凭吊,然后,战友们继续前进。

前面,是一场又一场更加惨烈的战斗,记得他的战友相继倒下,变成沿途的新坟,数不清的坟,渐渐湮灭在越来越久远的历史深处。

沿着那条漫长曲折、云谲波诡、让后人眼花缭乱的长征路线,反复地渡河,重复地翻山,与装备精良的中央军作战,与反复无常的地方实力派作战,也与自己昔日的同志作战。马蹄声碎,喇叭声咽,又有谁能够统计清楚,25000里的沿途,留下了多少座这样的坟墓?

我深入墓群,仔细去清点,却翻来覆去也没有数清楚。

大部分坟头已经很矮了,有些几乎完全被遮蔽在草莽里,有的因为彼此相距太近,坍塌后混淆在一起,像一小段乱石残墙。

知道名字的只有一位,营长张富才。

张营长独自葬在不远的玉米地里,用一副杉木板棺材装殓。

“是上好的香杉板。”向导强调。

我们钻进已经成熟、只待收获的玉米地,找到一座相似的石头坟墓。

隔着遥远的时空,轻轻拂去石头上的晨露。

算上他,能够确认的坟墓一共84座。

没有人能够解释他为什么被孤独地葬在这里,离开了他的士兵。

如果他幸运地存活下来,1949年之后,他应该能够从营长走到将军,像《亮剑》里的李云龙,气宇轩昂,穿金星闪耀的笔挺军礼服,有资格参加国庆观礼,可以娶美丽的城市女人为妻。

整整两年的长征,有多少潜在的将星就这样陨落,像夜深人静陨落的流星,悄无声息划过天空。

我这样莫名怀念着,在这片古村落盘桓整天。

晚上,曾经担任乡文化站站长的向导在早已被他买下的前文化站里,率领一群几乎毫无舞蹈基础的婆婆大娘,排演一个和革命有关的节目,准备参加乡上的红色文艺汇演。

他亲手用二胡演奏出《洪湖水,浪打浪》的旋律。他的妻子用铜铃铛,我不能确定是否就是白天挂在马脖子下的那个。另外一个女人用一面羊皮鼓,她们共同敲击出舞蹈的节奏。

他的队员们把草帽向上高高举起,划出一个半圆的弧,再慢慢蹲下,缓缓起立,一遍遍模仿波浪起伏的洪湖水。

有我这个外来者在场,她们稍显羞涩和拘谨,却更加努力地想把动作做到尽善尽美。

她们笨拙却极其认真地转着圈,乱糟糟地摆成一个造型。

前站长毫不客气地大声纠正她们。他有些抱歉地向我解释,跳得好的年轻女人大多外出打工了,今天在家的都是些外行,岁数也大,但乡上布置了任务,只好临时赶鸭子上架。

我注意到前文化站的墙上有许多奖状,时间可以追溯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全部是在县区乡三级各种文艺演出中获得的奖项和荣誉,可见今年65岁的前文化站站长工作成绩的不俗。

也难得有这样一位热心的民间文化人士,正是他几十年不懈的寻访和搜集,1935年那段红色历史的许多片段才得以保留和传承。

我问他,凭什么肯定墓群就一定属于红军?

他说了三个理由,最重要的一条,是数十年无人祭扫的荒芜。

在重视传统、相对封闭、亲族关系纠结的乡村,每逢清明、旧历七月十五和新年,有主的坟墓都会飘起招魂幡和挂坟钱。

他在20世纪80年代即开始了走访和求证,那时,当年参加掩埋的老人们大多健在,他们讲述,并亲自带他到现场指认。

他告诉我,同期死亡的国民党士兵都用白布装殓后运到山下。他们毕竟是政府军。

除了证据确凿的坟墓,他搜集的红军文物就陈列在自制的展柜里。

生锈的马刀,也许曾砍下过谁的头颅;玻璃灯罩完好的马灯,灌满煤油,还可以点亮;没有机会爆炸的椭圆形麻尾手榴弹,来不及发射的7.92毫米毛瑟枪子弹;一个铜盆,一把茶壶,一个小碗—是那个年代稀罕的搪瓷,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小物件。

这是他小小的私人博物馆,展柜上灰尘很厚,堆着凌乱的杂物,紧靠柜子,码放有准备贩运到山外的成袋的土豆。

这么多年,他坚持寻访和搜寻,不求闻达,只是为了还原那段残酷又浪漫的历史。

他的努力是有用的,近年清明,已经陆续有中小学生去往那片坟地。

深夜,我走出文艺活动室,走到星光下的古老田野,走出很远,还听见“洪湖水”的鼓乐声。没有城市灯光污染的古老“岩州”,夜依旧黑得纯粹、干净。我猜,眼前秋风萧瑟的旷野里,就风乎舞雩着过去的亡魂。

对这类话题,人们爱说“墓代表苦难,碑代表光荣”一类的格言。事实上,为了红色旅游,为了拉动地方经济,这里很快要建起高大的纪念碑,远远地,在国道上就可以望见。

但我觉得我们不可以忘记的,是很久以前,分属于不同阵营的中国青年在这里浴血苦战。许多人非正常死亡以后,代表红色一方的人变成荒凉的石头坟墓,永远留在了这个远离故土、父母不知、亲友不识的陌生地域。

我真的心疼那些曾经年轻热烈的生命。

猜你喜欢
坟墓红军石头
鸟之坟墓
别小瞧了石头
石头里的鱼
日本流行共享坟墓
华人时刊(2018年15期)2018-11-10 03:25:30
少寨红军桥
乡村地理(2018年2期)2018-09-19 06:43:44
十送红军
老友(2017年12期)2018-01-23 06:40:32
再唱十送红军
倔强的小红军
连环画报(2016年10期)2016-12-16 05:13:35
爱情的坟墓
我可以向它扔石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