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一笑
安宁
峰是我们这一拨同龄人里,出了名的才子。可惜,他人风流无限,相貌却不倜傥,所以快奔三的人了,依然还混迹在网络江湖里,不务正业。
峰对模特的痴迷,外人几乎不能理解。他对于模特行业的了解,算得上骨灰级,不但知名模的生平、年龄、三围、情史,对于那些新人嫩模,亦是了如指掌。他几乎为每一个认识的模特都写过诗歌。那些文字,还发在某些够得上资格的纯文学期刊上,峰就拿着诗歌四处在网上晒。
峰下功夫最多的是那些还在学校里读书的小女生。他不只给她们写诗,陪她们聊天,给她们解闷,借钱给她们,还很积极地给她们写作业,甚至是毕业论文。据他自己吹嘘,某个艺术学院模特专业的论文,有三分之二皆是他的手笔。他的服务质量绝对一流,不仅交稿迅速,文字也颇得老师赞誉,而且将服务做到极致,美女模特们只要站在校门口等上几分钟就可以拿到快递。论文无须美女们另行打印,绝对是标准格式。
我们皆怀着小人之心揣测,这一定不只是请吃一顿饭那么简单,哪个男人肯这么傻?但每次追根究底,峰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最多含糊其辞地说,每次她们都会送自己购物卡或者“独特的”礼物。
后来有一天,大家一起去长白山玩,一路上峰的电话和短信响个不停,但他就是不接,每次都是毫不留情地挂掉。我偷偷瞥一眼,看见上面是个美女的名字。等到爬上长白山最秀丽的一段风景区时,我们齐声欢呼大叫,峰的手机也再一次执著地响了起来。
我们都起哄,说:接吧接吧,让你心爱的美女模特听听长白山上的风声。孰料峰气咻咻吐出一句:哼,烽火戏诸侯,追我到长白山来了!
原来峰每次熬夜写成的论文,从未得过任何回报,相反,每次要约美女模特们出来,还需自己搭上饭钱,那些小女生们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既自得了论文,还免费看了电影,喝了咖啡,然后见光就“逝”,再不现身。等到下次有事相求,就在网上发来嫣然一笑。
这次据说是一个美女模特的一篇论文关系到毕业证书,十万火急,所以追至长白山上。可惜,峰突然厌倦了这场嫣然一笑的交易,不肯再当那个被孃姒戏弄了的诸侯。
老大在此
王国华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号称省内最大的私企上班。我们董事长相当威严,1米86的大个儿,敦实厚重,方脸,连鬓胡子,所谓不怒自威,说的就是他。每个人见了他,都不由自主矮下半截身子,迅速停在路边,垂头弯腰,口称:董事长好。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Piapia地过去了。
一次,我的同学来看我。两人正朗声谈笑,董事长迎面走过来。我忙提醒他:“嘘——董事长来了!”同学不屑地说,“靠,他还能不让人说话啊!不就一老板吗!”“我们老大哎!”“是你老大,又不是我老大,我怕个屁!”
当时我畏畏缩缩的样子,同学一定觉得可笑。他大大咧咧的神态,与我形成鲜明对比。不知道“董事长”是否看到了,他作何感想?我想,凡混到老大位置的,应该经历过各种冷暖,能迅速确立自己在人群中的位置。我们的毕恭毕敬,他坦然受之;外人的视角,他也应明了。
有一回去外地参加研讨会,我和同城某单位的老大分到一个房间。看来,房间是按城市分的,不是按级别,否则,那位老大应该住单间才对。我久闻此人大名,只是没见过面;作为同行,他也知道我的名字。我一进门,老大主动同我打招呼:“王老师好。”我赶紧回应:“某总你好。”那几天,我们一起逛街,拍照留念,品尝小吃,混得跟亲哥们儿似的。喝多以后,我们还互拍肩膀,仰天长笑。
一周后,会毕返程。刚下飞机,十多个披风衣戴墨镜的男男女女在出站口高喊:“热烈欢迎某总回归!”昨天还嘻嘻哈哈跟我形影不离的老大,脸色已经变得凝重,他傲然迈到那群人中间,大踏步地向前走,那群人自动分成两排,把他夹在中间。我跟在老大后面,也不由肃然起敬,汗不敢出。老大指着我,对周围的人说:“这是小王,一会儿你们开车把他送回去。”
我虽然有点发蒙,但对老大的神情转换,还是完全理解。人家只在自己下属面前显露派头,而对我这个外人始终客客气气,这就是明事理,不像某些人。
有一次自费跟团旅游,大巴启动后,漂亮的女导游说:“因为行程时间长,大家要天天见面,凑到一起就是缘分,希望各位在旅游期间成为好朋友。我给大家互相介绍一下——某某单位的赵大哥!”老赵站起来拱手施礼。“某某单位的钱大姐!”老钱站起来向大家挥手。“某某单位的孙大哥……”
没人响应。
“孙大哥——”导游笑吟吟地看着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中年人稳稳当当坐着,慢条斯理地说:“我是某某处的。旅游局跟我们经常有业务往来,你们不是归旅游局管吗?就是旅游局长见了我也得规规矩矩,你怎么能和我称兄道弟呢?”
小女孩儿傻了,脸一阵红一阵白,表情像哭又像笑,好一会儿才说:“孙主任,对不起……”
此后十多天的行程,大家喊老孙时都喊“孙主任”,其实心里喊的都是“傻×”。
妈妈做的菜其实很难吃
叶倾城
很久以前在报社的时候,是所谓白班——但也得晚上八九点才能走。天擦黑,就三五同事搭伙去凑顿晚饭。
有位单身京漂同事,难得母亲去看她,小住半个月,天天得瑟得不行。結果天黑了,居然和我们一起去AA。我们很奇怪:“你不回家去吃妈妈做的饭?”她连连摇头,一脸一言难尽:“别提了,我妈做的饭真是够难吃,我不和你们去调剂一次半次,撑不下去了。”我们全体大笑,个个心有戚戚。
我们这一代,大部分出身中国第一代双职工家庭,母亲善烹饪精女红的,大概没几个。文人雅士怀念“妈妈做的菜”,是隔着几万里辛苦路,时间给撒了浓浓的胡椒面,也是因为他们大抵是中产家庭,有一个擅长调和五味的母亲吧?朱德在《我的母亲》里写:“全家二十多口人,妇女们轮班煮饭,轮到就煮一年。母亲把饭煮了,还要种田、种菜、喂猪、养蚕,纺棉花。……吃的是豌豆饭、菜饭、红薯饭、杂粮饭,把菜籽榨出的油放在饭里做调料。这类地主富人家看也不看的饭食,母亲却能做得使一家人吃起来有滋味。”再有滋味,只怕也无法认为是美味,没什么舌尖上的萦萦追忆。而写了《女教授的19道私房佳肴:饮膳札记》的林文月,想必她的儿女回忆起母亲做的菜,也就是味蕾的《古诗十九首》吧。
我妈是农家女出身,初中起就开始住校,每学期初扛着一麻袋红薯去交伙食费。一路吃食堂吃到大学毕业,三日入厨,向隔壁老太太们学会煮羹沥。正是艰难时世,六口之家六个空空如也的胃袋,把它们填满就是大问题。吃饱了,才有资格脍不厌细。朱天文写父母的爱情故事,说父亲取笑母亲:“内人做的菜要用猪槽来装。”一是说量大,二是说味次。我妈做的菜,也不分轩轾。
我妈退休后,在我们姐妹还没养育第三代之前,有过几年云流水静的闲工夫。
我们早已搬到武汉,楚地多少风流,她也学做了一些糍粑鱼、粉蒸肉。好日子没两年,“健康饮食”的理念便大行其道,从此饭桌历行极简主义:盐淡油清,白水煮是常事,恨不得学《怨女》里的银娣:“省油,用一只毛笔蘸着油在锅里划几道。”味精是禁品,惟有醋大量挥洒,跟不要钱似的(据某养生书说:醋是碱性食物,对人体有益。醋为啥是碱性的?这逻辑太神奇,我至今不解)。从此我家厨房的味道,便比较像中世纪炼金士的实验室,酸得怪异,实在不勾引食欲。
我记得她在深秋侵骨寒的霖雨里,搭公交车去很远的地方为我买豆丝,因为“都说那家最正宗”。我在红菜苔刚刚上市的十一月匆匆回家一趟,她给我炒了菜苔,自己一口不吃:“我吃的机会多呢。”其实也不多,这虽然是青菜,现在贵得令人咋舌,她平时不怎么舍得吃。
妈妈做的菜,其实很难吃,却是我一生,不会再遇到的美味。
像刘德华一样正常
韩松落
一直很佩服一种人,在不正常的环境里,保持正常生活的人。
英国电影《艾琳娜的手掌》中的女主人公,即是这样一种人。50岁的老太太,为了给生病的孙子凑去澳洲接受免费治疗的路费,万不得已到风月场所下海。即便如此,她仍打扮得体体面面前去上班,竭尽全力使得周围的环境柔和起来,在那没有窗户、阴暗狭窄的“工作间”里,挂上从家里带来的一张小小的风景画,在桌子上放上家人的合影,为自己布置起一个小小的气场,在那个气场里当家做主,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电影《狗镇》中妮可·基德曼饰演的女主人公也是如此。她流落异乡,屡遭虐待蹂躏,但仍设法攒了钱,在小镇商店里买了陶瓷小人回来,一个一个地买,直到攒够一套。这积攒的过程,是保留希望与热爱的过程。小镇居民也知道,所以后来他们惩罚她时,就去打碎她的陶瓷小人。他们大概十分嫉恨她,竟将自己的世界保存得如此完整、丝毫不为所动。
能够让自己的生活善始善终的人,多有这种素质。比如莫文蔚,在那样一个圈子里,保持爱情形态的完整;比如陈松伶,当年刚步入娱乐圈的时候还是学生,她时常带书到片场去,在拍戏的间隙拿出书来读,很是被嘲笑。但若不是被那些读过的书护着,以她15岁与家人失和的经历,以她的身世飘零,她至少也应当是第二个蓝洁瑛,然而没有。她读书,书是她的护身符。
又比如刘德华,身为演员,却始终保持正常的饮食和作息,所以他虽是HBV携带者,却没有发病,并成为乙肝防治宣传大使。救了他的,是他的生活。
正常的生活形態,是保护,也是拯救。斯蒂芬·金的小说《玫瑰疯狂者》,最感人之处就在这里。书中的女主人公,丈夫有严重暴力倾向,她的家庭生活要务之一,就是被殴打。逃出丈夫控制后,她艰难地谋到了一份职业,在动荡之中,仍设法保持自己生活形态的健康完整。她租了一间小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买了一幅廉价的风景画挂在墙上,最后是那幅画救了她。但何尝不是她的生活方式救了她?
所以,旧时的戏班子里严格规定学员的作息时间,不许留残妆过夜,就是要确立一种自律的生活方式。人可以是戏子,但不能活得像个戏子,昼夜颠倒,晨昏不分,嘴角挂着妖艳的笑,唇上留着昨夜的唇膏。让一个人成为戏子的,不是这身份本身,而是他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