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海 陈晓舒 王维博 丁尘馨 王 婧
这是一场由大自然对人类发动的决不亚于核战争的突袭。
从平时到“战时”,一切都猝不及防。
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国家肌体受损的同时,立刻编织着严密的神经,迅即推动救援行动——这场空前的国家应急大救援,给中国一次全面的检验。
这是国家记忆,亦是心灵记忆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
汶川县县长廖敏结束在卧龙举行的招商会,正赶往县城。
此时,他乘座的车辆距汶川县耿达乡大约3公里,突然地动山摇——左边是山,右边是江,山石如雨点般落下。
大地不再震动时,4辆车已被砸出几个窟窿,同行一位客商的腿被砸断。车后50米,有村民被落石当场砸死。
“快5秒,或者慢5秒,我们都没命了。”接受《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廖敏说。这位41岁的县长当时尚不清楚,100年来中国最严重的地震发生了。它的能量,相当于上千颗广岛原子弹的爆炸,超过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两倍。
震中,就在他治下的汶川。
截至6月3日12时,汶川大地震中69107人遇难,18230人失踪。
这是一场由大自然对人类发动的突袭“战争”。
在这场以抢救生命为重心的国家应急大救援中,中国的行政体系、军事系统以及正在成长的公民社会,以充分的合作精神和方式,实现了世界救灾史上少见的迅捷、协同和高效。
(一)国家总动员
地震波从汶川县映秀镇地下10公里深处发出,以每秒约3000米的速度,传向四面八方。在距离汶川约140公里的北川县,它摧毁几乎所有的房屋,夺去15600条生命——包括3名副县长。它扫过南宁,让广西公安厅指挥中心总值班长刘方抄起电话询问公安部;青岛,正在参加“红十字与(北京)奥运同行”的胃肠外科教授汪志明感觉到眩晕。
西安如是,贵阳如是,上海亦如是……6分半钟后,1530公里外的北京,高楼中的人群慌张地逃下来。“鸟巢” 的建设者之一郭昊东,被震得一惊。
14时40分,中国地震台网中心通过“短信速报系统”通知国务院办公厅。“最初没有用红色保密电话,因为短信速报系统更快。”国家地震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程师说。4年前的印尼海啸,是用那部红色保密电话将灾情传递到中央高层的。
14时45分,台网中心预评估结果发布:特别重大地震灾害——在中国,这是最高级别。
从河南考察农业和粮食生产储备情况后刚返抵北京的总理温家宝,在赶回中南海的途中得到这个消息,飞往成都的总理专机即时开始准备。
随后,红墙之内,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紧急磋商,决定成立国务院抗震救灾总指挥部。66岁的温家宝任总指挥,李克强、回良玉任副总指挥。副总理回良玉兼任国家减灾委主任一职,地震发生时,正在乌拉圭出访。
中国的中央政府,开始以秒计算时间。“总理要去现场,请你们派一个局长陪同。”挂上电话,国家地震局副局长刘玉辰穿上外套,就直奔西郊机场。
5月12日上午,民政部部长李学举主持2008年第一次部务会议,《自然灾害救助条例(草案送审稿)》获得通过。
下午,空前灾害就降临中国——15时40分,作为减灾委副主任的李学举接到灾情报告,第一时间决定进入Ⅱ级响应。22时15分,国务院将响应等级提升为Ⅰ级——这是国家减灾委成立16年来,首次启动Ⅰ级响应。
16时40分左右,温家宝的专机从北京呼啸升空。10余名部长、副部长随同前往灾区。“在专机上,总理宣布成立国务院抗震救灾总指挥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民政部一位副司长说。总指挥部下设救援、医疗卫生等8 个小组,各司其职。3天后(5月15日),由于灾区水利工程受损严重,水利和饮水安全问题日益凸显,总指挥部又增设水利组。
飞机上,温家宝摊开震区地图。这位毕业于北京地质学院地质矿产系的总理,对地震的发生机理及重大灾害的应急并不陌生——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他在甘肃省地质局地质力学队任职;2003年,他上任伊始,就处理了SARS危机。
总理的速度赢得普遍好评。2005年,致使1500多人死亡的“卡特丽娜”飓风刮过80小时后,美国总统布什才乘“空军一号”鸟瞰灾情。
军队也是如此。与飓风后40小时才赶到现场的美军不同,中国军方在灾后4分钟就开始集结。除在第一时间开赴灾区的近2万名官兵,3000名公安消防和武警也随后紧急调往四川。以军方为主力的中国国际救援队和国家地震灾害现场工作队在北京集结完毕,登机飞往灾区。由于随机调运大量物资,赶到机场的环保部一位副部长被“挤”出航班。
震后18分钟,新华网向全球播发大地震消息。此后,中国中央电视台首次启动24小时震区信息直播。“这为救灾带来非常大的帮助,是开放政府的表现。”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教授展江评价。“非常大的帮助”部分是指347亿元国内外社会捐赠、数十万志愿者以及台湾、韩国、日本和俄罗斯等地区和国家的国际救援队——透明信息,实现了真正的“国家总动员 ”。
傍晚,专机降落在成都太平寺机场。身穿蓝色夹克的温家宝即往震中汶川,但山体滑坡和泥石流挡住了总理的去路,部署工作就在都江堰的帐篷里展开。混合着雨点落在彩条塑胶布篷顶上的敲击声、临时发电机的轰叫声,各部委、四川省官员根据会议要求,立即打电话下达工作命令。
第一道现场指示从帐篷内发出:救人!就是步行,也要尽快进到受灾最重的地区。
(二)“战”时政府运转:从映秀到北京
被临时“军管”的县城
余震不断,落石和滑坡还在继续。用手机向外界求救,信号全无。汶川县县长廖敏一行只能展开自救,撕破衬衫,包扎伤员。
晚上听收音机,播音员语调悲沉。廖敏才知道汶川发生强烈地震,当时播报震级7.6级。
“一下子懵了。”廖敏追忆说,“作为一县之长,责任感告诉我,一定要赴重灾前线,抢险救援。”可哪儿都走不了。给县委书记王斌屡拨电话,一个也没接通。
困在桥头一夜,“特别害怕”——廖敏不讳言当时的情感,“有点听天由命的感觉”。
廖敏不知道此时的王斌也在牵挂他。此后几天,“县长失踪”的消息成了国内一些报纸的头条。
5月12日14时35分,汶川县城。
作为县里级别最高的官员,县委书记王斌“没有时间害怕”。“县级干部到县委门口集合。”王斌用最原始的方式,奔跑着大喊大叫。5分钟后,10多名县干部陆续出现。
王斌作简短动员:“地震了,立即启动紧急预案。”
14时40分,距地震发生12分钟,汶川县抗灾指挥中心成立。
正在汶川出差的阿坝州副州长肖友才担任总指挥,王斌任指挥长,县委副书记张志宏、常务副县长张通荣以及生死不明的县长廖敏任副指挥长。指挥中心由3个工作组构成——人员疏散组,紧急疏散城区4万群众;抢险救灾组,第一时间奔赴汶川县13个乡镇,指导抢险;维持秩序组,指挥武警部队在县城搜救和维持秩序——这是10万平方公里的重灾区成立的首个抗灾指挥中心。
两个多小时后,国务院抗震救灾总指挥部,在北京驶往成都的飞机上宣告成立。
汶川此时的局面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么严重,80%的房屋没有垮塌,但已不能居住。人们被组织到一个叫姜维城的地势平坦的高地,及几个学校的校园。
秩序开始混乱,几家商店即被打劫,甚至有团伙到处打家劫舍。幸存的武警,立即招募人员组建巡逻队,守护需要重点保护的银行、超市和食堂。
下起了雨,人们在各色简易塑料篷布下,依偎取暖。
晚上,13个抢险救灾工作组成立。县委书记王斌要求各工作组尽一切办法,分赴全县13个乡镇,维护社会稳定,指导抗震救灾。
第二天,县委书记王斌到粮库盘点,发现粮仓里都是有壳的稻谷。没电如何去皮?交通通讯水电皆断,王斌更担心县城出现疯抢,局势失控,一道“死命令”下到驻地武警、森警、消防和民兵,要求对所有商店、加油站、油库实施管制,死守粮食和水源,“按战时调配,有计划供应,以保障城区4万多人的生存。”
现场处理了几名抢劫者,暂时控制住情势,但谣言又开始疯起。
“四位一体”的各级联合指挥机制
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此次地震受灾4万平方公里,面积近半。
大地震5分钟后,在成都的会场里,中共阿坝州委书记侍俊对四川省政法委书记王怀臣说,这会不能开了,我们得马上走。
13时40分,连续拨打一个多小时,侍俊终于拨通四川省地震局副局长李广俊的电话。对方话语焦急:“发生强烈地震,7.8级左右,震中汶川。”此时李广俊已到都江堰。
在去都江堰的路上,侍俊不停地拨打辖下13个县委书记的电话,除了九寨沟县委书记赵平和松潘县委记黄芝林的电话能接通,回答说有强烈震感,其余皆无音讯。再往后,哪儿都拨不通了。
急切中,侍俊找到驻都江堰部队,用军队电台同赵平和黄芝林取得联系,断断续续下达阿坝州震后的第一道指令:一、全州进入紧急状态,立即启动应急预案,一切以抗震救灾为中心;二、以县、乡、村为单位,全力组织救援;三、避险,采取一切措施,避免余震引发的次生灾害;四、千方百计打通生命通道;五、就地组织自救,各级党委政府立即成立现场指挥部,自救待援。
随后,侍俊补充了第六条:“尽一切努力保证灾区秩序。”
侍俊让赵、黄二人代他全力通知到各县,并直达各乡镇。
侍俊自己最想做的,就是尽快进入震中地带。
离开都江堰,已是17时20分,侍俊准备从北川经茂县入汶川。车到桂溪,山体坍塌,道路中断,只得折回。此时是13日凌晨3时。
折回都江堰时,四川省抗震救灾驻都江堰军地联合指挥部已成立。侍俊向“联合指挥部”汇报沿途所见情况,提出“ 要开辟水路”。
5月12日18时,四川省委书记刘奇葆驶向重灾区汶川的越野车因公路严重毁坏,被迫折返都江堰。
当天晚上,由刘奇葆任指挥长,省长蒋巨峰、省委副书记李崇禧任副指挥长的四川省“5·12”抗震救灾指挥部成立,接受国务院抗震救灾总指挥部领导。省政府下属的各职能部门——公安厅、民政厅、卫生厅等等,也在第一时间成立了自己的临时指挥中心。
按照总理温家宝的指示,为了统一协调指挥陆续到达的救援部队、武警官兵、公安消防以及医疗卫生等单位,成立了四川省驻都江堰军地联合前线指挥部,都江堰前指由解放军总参谋长助理孙建国中将牵头,四川省委副书记、四川省“5·1 2”抗震救灾指挥部副指挥长李崇禧协助,四川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柯尊平进入指挥部强化组织协调。
“四位一体”联合指挥机构是通过军地合署办公,有效地整合解放军、武警、公安消防、地方救援等四个方面的力量,对其进行协调指挥。据相关负责人介绍,都江堰前指将从当地政府、救灾部队、企业和灾民等各方面收集到的大量灾区信息进行甄别和判断,前指各指挥员通过空中和地面分头深入灾区了解和核实情况,根据灾区的实际需要,及时处理面临的各种紧急情况,并不定时地召开军地联席会议,确定每阶段的救援工作重点,“通过科学用兵,混合编组,联合救援,上情下达,下情上达,为抗震救灾初期各项救援工作的有序展开,起到了相当关键的作用”。
这一机制迅即在阿坝、德阳、绵阳、广元等重灾区推广。
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要求当地各级指挥部都以地方首长为总指挥,在救灾工作中军队要服从、配合地方。
李崇禧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应急预案下,从省到21个市州都成立了抗灾救灾指挥部。没有灾害的地方,有支援的任务;有灾害的地方,就承担救灾的任务。”
此时,除了国务院总指挥部与四川省指挥部,州、县、镇三级抗灾指挥部也全部建立。
因通讯中断,各种大大小小的指挥部只能在自己的权力体系中运作。可参照的行动文本是2006年1月下发的《国家自然灾害救助应急预案》,第一时间的行动指示包括:最大程度地保护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政府统一领导,分级管理,条块结合,以块为主;部门密切配合,分工协作,各司其职,各尽其责。
职能交叉带来的混乱显而易见——仅调运帐篷一项,有民政部、公安部、中华慈善总会、中国红十字会等机构参与;在对核设施、水库、危险化学品的监控和预测方面,科技部、国资委、环境保护部纷纷投入人力物力。接受捐赠上,民政部、中国人权发展基金会、中国扶贫基金会等均开始接受捐赠。
对此,国家减灾委专家组组长王昂生认为,如果中国能有类似美国“费马”那样的专业减灾机构,效率会高很多。而中国国家减灾委,只是一个临时性的协调机构。
“应急预案不能预见全部,我们现在拼命往下面调查,有什么问题马上解决。8级地震谁遇见过?”分管阿坝州救援的省委副书记李崇禧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我们下放决策权,(让他们)放手大胆地去干。连我到一线,都不敢指手划脚。”
震中映秀:从“镇临时指挥部” 到“州指挥部”
5月13日凌晨1时15分,阿坝州首府马尔康。
通过海事卫星电话,阿坝州政府副秘书长、州应急办主任何飚,终于与汶川县委书记王斌取得联系。
在电话中,王斌哽咽地说,震中映秀、漩口、卧龙地区仍无音讯。县城急需通过空投解决帐篷、食品、药品和卫星通信设备,急需医务人员空降到现场抢救受伤群众。
7时许,何飚再次通过卫星电话告诉王斌,从马尔康出发的部队在理县受困,仍在设法翻山前往汶川。
同一时刻,都江堰,再次召开国务院抗震救灾总指挥部会议,总理温家宝强调,务必在13日24时以前打通通往震中灾区的道路,全面开展抗震、抢险、救人工作。
此刻,汶川县县长廖敏一行正冒险向映秀方向边走边爬,一路滑坡不断,余震频频。
第一眼看到大地震后的耿达乡,民房倒毁,山体垮塌。廖敏哭了。擦干眼泪,廖敏就地带队抢险,在废墟里救人。此时,耿达乡死亡38人,路人和游客未统计在内。
同王斌、廖敏一样,中共阿坝州委书记侍俊仍在继续去映秀镇的努力。
13日早上8时,都江堰紫坪铺水库——水路通行,这是此时唯一能进入汶川的生命通道。
征得军队和武警的同意,当地开始在紫坪铺开辟水路。
15时,侍俊与解放军第13集团军军军长许勇带领一支30人的先遣队,坐上冲锋舟,驶到位于百花滩的阿坝铝厂,下船爬山,终于赶到映秀。
满目疮痍,没有一栋完整立着的楼,侍俊一阵又一阵地心痛。
镇政府塌了,镇党委书记重伤,派出所所长遇难。镇里所有行政事业单位的职工加在一起,能动的不足20人。大地震后,“映秀镇临时指挥部”在镇长蒋青林的带领下成立,随即展开抢险救援。
2500人亡,2700人失踪,抬出来几十具遗体,镇干部向侍俊报告。
侍俊带来50部海事卫星电话。13日8时30分,映秀灾情首度上报省里。此刻,映秀往汶川的道路已经堵死,连接卧龙、耿达、水磨镇、三江乡的通路也全部断掉。
这里已成“孤岛”。
在电话里,四川省委政法委书记王怀臣告诉侍俊:“你所在的位置,就是震中。”
映秀镇,阿坝州的咽喉,处汶川县南部,与卧龙自然保护区相邻,是前往九寨沟、卧龙、四姑娘山旅游的必经之路, 1996年被四川省命名为“小城镇建设试点镇”,人口近万。
阿坝州抗震救灾指挥部迅即在震中映秀成立,成为阿坝州抗震救灾的大本营。
侍俊为指挥长,军长许勇为副指挥长。侍俊宣布3条指令:不惜一切力量抢救生命;组织干部迅速到位,乡干部到村寨,县干部到乡镇,州里的干部到震中;全力以赴打通生命线。
部署完毕,通过卫星电话,侍俊与首府马尔康取得联系,此时是13日22时。3条指令在两个小时内通过不同方式发向整个阿坝州。
“阿坝所辖面积大,每县每乡都备有应急预案,一旦有紧急情况,都必须立即展开自救,待援。”侍俊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
此前,中共阿坝州委副书记陈贵华等官员,已带领由军人、武警、医疗、地震、交通、通信、卫生、民政等部门组成的救灾工作组,赶到理县古尔沟。因交通受阻,救灾工作组徒步赶往理县。
成都军区多路部队向震中汶川挺进。许勇与侍俊带领的先遣队,在映秀镇救出300多名伤员。同时抵达的还有武警森林部队四川总队副政委暴玉怀率领的通信兵。
此时,最让侍俊头疼的问题是:灾害太严重,救灾如何展开?水不通,路不通,电不通,通讯不通,怎么办?伤员太多,怎样才能安全送出?
“连我都是爬进来的,伤员怎么送出去?”侍俊说。
他不知道,解放军某部和武警后续部队此刻正不断逼近映秀。
“半个国务院到了四川”
自12日起的连续5天,国务院抗震救灾总指挥部,一直在不停移动中。总理走到哪里,总指挥部就设在哪里。都江堰、德阳、什邡、绵阳、北川、汶川、广元、青川……车厢、废墟、帐篷等,都是国务院抗震救灾总指挥部的开会场所。
13日早上8时。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踩着泥泞,攀上瓦砾堆,来到都江堰市新建小学察看灾情。几近绝望的孩子们,听到一个慈祥的声音:“我是温家宝爷爷,孩子们一定要挺住,一定会得救。”
看着压在废墟中等待救援的孩子,温家宝流泪了。总理离开后不到半小时,两个孩子成功获救。
中午,德阳。温家宝主持召开国务院抗震救灾总指挥部临时会议。
随着温家宝的到来,中国行政体系的首脑机关,形成了事实上的重心西移。观察者称,“半个国务院都到了四川”。
从进入灾区的那刻起,温家宝就一直试图进入震中汶川。
连绵大雨,使得原计划向孤岛灾区投伞兵救援的行动一拖再拖。总理对前往汶川的空降部队领导喊道:“我就一句话,是人民在养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事后,一个军人在网上留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作为一个军人,都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中国“5·12”大救助的空中交通——飞机开始强行飞进孤岛、重灾区,全方位援救进一步展开。
公民救援大行动
在官方投入空前规模力量进行营救的同时,公民力量也开始爆发。
央视24小时直播,网络媒体即时报道,上千名记者进入灾区,灾情日趋明朗。人们被发动起来,至少20万志愿者在四川救援。奥运鸟巢的建设者郭昊东,5月13日,带着自己的施工队跑到成都。
另一群“志愿者”活跃在网络上,找人、寻亲,“人肉搜索引擎”发挥了巨大作用。5月的中国城市大街上,出现各种各样印有“中国,挺住”“四川,雄起”“汶川,加油”的文化衫。
过多的志愿者也给灾区带来小麻烦。“有些人开着QQ车,带着几箱矿泉水上来了。”一位四川官员称,“大量车辆进入灾区,让本来就被阻断的交通更加拥挤。”大地震后几天,什邡市官员就表示,我们不再欢迎志愿者的到来。但也有人在追问政府:为什么不能好好组织他们?毕竟,在这个人群中,有不少专业人士——熟悉地形的登山队、洞穴救援者、医护人员、救助人员。
专业人士在这次地震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最有代表意义的是中国国家救援队。地震当晚,他们就到达现场。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救援队领队、国家地震局应急救援司尹广辉副司长说,他们主要前往风险较大、危险程度高的地方搜救幸存者,比如都江堰聚源中学、新建小学,然后是汉旺镇、东汽中学,然后是北川县。
“我们一般都是去比较难救的。”他解释道,“比如东汽中学,其他队伍去过了,表层的都救了,我们救的是中层和深层的,这种救一个人至少几个小时、十几个小时甚至一天也有。”他们还会为其他救援者提供指导。
在无数人的努力下,什邡、青川、北川等孤岛先后被打通。6500多名幸存者被从废墟中刨了出来。一些致人死命的黑幕也大白于天下:在聚源中学,一位国家救援队队员指着废墟愤怒地说:这简直是豆腐渣工程。
但汶川的救援一直不顺利。到5月14日凌晨,县城——包括其下属的映秀等3个镇,仍是孤岛。
(三)绝地大救援
突围的阻力
交通、通讯、电力,成了救援最大的障碍。
冲锋舟从紫坪铺到映秀镇之间“冲”出一段生路之后,13日晚,困扰映秀乃至其他所有重灾区的一系列救援难题依然没有突破。
路不通,车难进,不仅救援人员进不去,用于恢复电力的设备也进不去,而电力不通,灾区的通讯只能继续“瞎”着。
这些因素,都可怕地形成一种相互制约关系,阻碍着整个救援的进展。
信息不畅困扰着所有救灾者,即使是一些市级官员,也不得不采用“鸡毛信”。12日,绵阳市委书记谭力带着秘书和一部分工作人员,出发前往北川。道路不通,谭力不得不叫来当地一名警察,让他骑着老乡的摩托进北川把县委书记拉出来了解情况。带着先遣部队已经进入北川的绵阳市常务副市长左代富,也托人把关于灾情的纸条带出“封锁线”——他交代“信使”,纸条一定要单独交给书记本人。
“通信方面的反应和准备是不足的。”四川红十字会一位官员说,“中国 移动的服务塔几乎都建在房子上。房子倒了,基站也会倒塌。有些地方,房子没倒,也出现了通信中断,那是因为容量不够,缺乏紧急情况下的大容量应对措施。”另据公安部一位人士称,各地警方租用的也是民用线路通讯,同样被地震阻断。
13日,临近晚间,来自四川省抗震救灾指挥部的消息称,从13日16时起,武警水电三总队的100多名官兵,正携带大型机械设备,沿西线,从理县通往汶川方向,昼夜不停地清理塌方,打通道路。
此时,通往汶川的东线、南线、北线三条通道,道路依旧不通。
在特殊的地质灾害面前,不仅要军地合作,抢通人员还需要其他的帮助。四川省交通厅副厅长张晓燕接受《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感慨地说,抢通人员对每一段路前边的情况都不清楚。如果有关部门能把一些航天拍摄的影像资料,第一时间发给各个指挥部就好多了。“这些资料都是我们主动找有关部门去要的。我觉得政府应该考虑到这些问题。”
由于道路不通,13日凌晨1点,赶到紫坪铺水库附近的四川省长途通信局局长陈新才,只好带着30多位农民工和 40多位工作人员,在接近大坝的人井旁搭起帐篷。
天一亮,陈新才带着抢修人员,每人肩扛300米光缆向映秀方向推进。刚刚修复距离人井8公里处的一个断点,就发现已经无路可走。泥石流和塌方掩埋了路面,雨一直在下,两边随时都有塌方的危险,并且越往里走越危险。通讯不畅,救援受阻。
同样,重灾区北川,一到晚上,就只留下几支消防队在废墟上,借着手电筒的微弱光亮继续工作。至15日夜,发电机仍然运不进去。
16日下午,北川中学至县城的公路仍未疏通,大型机械仍滞留城外。
扫除最后的盲区
汶川之外,大军压境。军人们已在各个震区实施救援。各路军旅,抽调精锐向“孤岛”汶川逼近。
5月14凌晨0时,汶川县城。
远处出现星星点点的光亮,200多名脸色疲惫的武警出现在废墟上。这是武警某师的先遣队。他们经过22小时90多公里强行军,距离大地震33小时,成为第一支进入音讯皆无的孤城汶川的救援部队。
中共阿坝州委副书记陈贵华随部队一同进入汶川县城。等待已久的汶川县委书记王斌不禁眼泪直落。
在百多公里外的前沿指挥的中枢,连夜主持会议的温家宝一声令下,一个聚合解放军、武警、公安消防、地方救援力量“四位一体”的联合指挥机制宣告成立,以协调、指挥庞杂的救灾力量,使之成为高效、有力的劲旅。
庞大的救援机器顿时运转得更为迅速。
映秀镇。天亮不久,侍俊听到军用直升飞机在头顶轰鸣。
飞机上抛下应急物资,矿泉水、食品及药品——盘旋的飞机让映秀人看到了希望。
上午9时,汶川县耿达乡。余震不断。
困在此地的汶川县长廖敏,组织7个精壮汉子同他一起突围,往映秀进发。“我是县长,我要获取更多的外部信息,还要把这里的信息带出去。”廖敏后来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
12时20分,震区最后一座孤城茂县上空。由空军大校李振波带领的15名空降兵,从伊尔76飞机上成功实施高空伞降。空降兵甫一落地,迅速集合,寻找当地党政部门,2个多小时后传回有关茂县灾情的首个报告。
救援士兵终于进入四川省所有地震发生县。
百多公里外,汶川县长廖敏还带着部下在乱石中跋涉。6个小时,只走了8公里,路被滑下的山体堵得严严实实。没路就爬山,还是无法突破,只得顺道返回。
17时,耿达乡干部告诉廖敏,粮食全部被埋,不知道能否撑过一周。
困守的县长,又指挥民兵刨开废墟,寻找粮食,分发给民众,安抚人心。令廖敏印象深刻的是,大灾面前,幸存者高度团结。此刻,精神成为最重要的支撑。
15日,信息仍旧不畅,即使是指挥部也只能通过海事卫星电话跟外面联系。
大批伤病员急需救治,人们纷纷传言,逃难的路上尸横遍野——这些消息不断传到指挥部,中共阿坝州委书记侍俊焦虑万分:“作为指挥部,由于信息反馈不及时,前三天又没办法统计清整,就感到这灾难特别深重,也越来越感到压力非常大。”
早9时,映秀镇。强烈余震又一次来临,一些在大地震中没有倒塌的房屋终于坍塌,附近山体滑坡。
成都军区所辖工兵团800名官兵,在都江堰的紫坪铺水库搭建通往映秀的“漕渡门桥”。“漕渡门桥”长25米,宽6米,载重60吨,打通水上运输线20多公里,及时将灾区非常缺乏的药品、食品和饮用水、大型挖掘机械源源不断地运往映秀镇,并转运受灾群众。
因交通中断,前往映秀的大量救援人员、装备都滞留在紫坪铺水库,仅有少量救援队伍轻装徒步进入映秀镇。缺少大型机械设备,抢险速度大大延缓。这也是这次救灾应急救援体系中暴露出的最突出的问题。比如北川县城的救援,因为进城公路没有及时得到疏通,机械设备不能运进去,导致救援全靠没有专业设备的士兵双手在废墟上刨。
从清晨开始,大量映秀镇的受灾百姓,开始有组织地向都江堰方向转移。从镇上出发,徒步走过约5公里岷江边塌方山崖,人们来到阿坝铝厂附近的河岸上。
出去的是灾民,进来的是救援队伍。大队救援人马通过水路进入映秀镇:海南消防总队、大功英雄连、奇穷山英雄连、广东省卫生急救队、四川电信抢修队等,军人、医生、专业抢险人员队伍的到达,形成救援高峰。
13时30分,国家地震灾害应急救援队的40名救援人员,分乘3架直升机抵达映秀镇。这些队员大多数参加过印尼地震、伊朗地震和巴基斯坦地震的救援行动。
20时,空降兵部队开始向映秀镇空投大型装备,加大救援力度。
16日,从卧龙派来的部队抵达耿达乡。之前,廖敏也派出当地4名熟悉路况、体力较好者,继续尝试向映秀突围。 4人成功抵达映秀。因为他们的报信,侍俊才知道失踪多时的廖敏平安无事。
通过从卧龙带来的卫星电话,廖敏向县委书记王斌及家里报了平安。听到廖敏的声音,县委书记在电话那头哭了。
直升飞机第一次降落在耿达乡已是17日,接走13名伤员。翌日上午,县长廖敏随运送食品的直升飞机离开耿达,飞往映秀。自此,他已在耿达乡困了6天。
飞机上,机长不准廖敏靠近舷窗。廖敏忍不住往下看:飞机所到之处,已全部夷为平地,山峦因滑坡也伤痕累累,惨白的裂痕触目惊心。
“因为有企业支撑,这里的人们生活是比较富足的。这次地震,大家都一无所有了。几十年的建设,毁于一旦。”廖敏泪流满面。
汶川拐点
5月14日,直升飞机盘旋在汶川县城上空,空降了几箱物资,杯水车薪。王斌清楚,县城的粮食储备不足,若无外援将无法支撑。
飞临汶川上空的一架直升机里,坐着四川省委副书记李崇禧,他从空中观察了映秀、耿达、汶川、茂县、桃关等灾区。
“虽然汶川县城划了好几个直升机停机坪,但很不专业,周围都是灾区,直升机没法降落。”随行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几乎每天都要进行的空中或陆路观察,让李崇禧对灾情更为了然:汶川和茂县周边受灾严重,城区主要建筑损毁较轻。此外,以映秀镇为中心的方圆12公里,灾情最为严重。
“哪怕没有路,解放军也要踩出一条路来。你们进去了,沿途上万群众就有了信心和希望。”中共阿坝州委书记侍俊大声地动员救援士兵。
此后每天有例行的早、午两场军地联席会议。有时协调出现障碍,侍俊就提高嗓门嚷嚷。
分管阿坝州抢险救援的四川省委副书记李崇禧李崇禧没有介意侍俊的“吼来吼去”。“因为他在干事。”李崇禧说。
“要发挥各级党委政府、基层干部的作用。”李崇禧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我一直在问侍俊有什么困难,有问题,我马上给他们解决。”
四川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柯尊平通过陆路深入灾区,一方面了解灾情,一方面支持、鼓励各级干部要不怕困难,不怕疲劳,在抗震救灾第一线要发挥带头作用,强调越是在危险的关键时刻,越是要考验干部的素质。
北京: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胡锦涛再次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强调“要把抢救生命放在第一位,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尽一切努力”,并决定,向灾区增派解放军、武警、公安消防特警,配备必要的器械和工具,全力投入抢险救援。
温家宝此时正在前往北川的途中。北川县在此次地震中,受损最为严重,全城几乎夷为平地。
前线的救援人员们,正在各路突进。
15时,北川中学。连续作业50多个小时的工兵团官兵成功救出27名幸存者。
18时,武警重庆总队前方救援部队500名官兵抵达茂县县城进行抢险,这是继当日成功空投的空降兵小分队之后首支进入茂县的大部队。
这天,汶川县城的局势也发生奇迹般的转变。
汶川县指挥部的卫星电话,突然打通了阿坝州。除了5月13日凌晨与州里的两次短暂通话,这个在常务副县长张通荣看来并不怎么好使的电话,终于又和外界联系上了。
汶川县赶紧向州里汇报:“我们的灾情特别严重。”
阿坝州回答:“党中央国务院已经知道汶川发生大地震,已经派救援的人来帮助你们。”
电话随即中断。这一分多钟的通话,是汶川县城所有人的定心丸。
“如果没有人知道,我们就都困死在这里。别说老百姓,我们心里都害怕。”5月26日,张通荣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
此刻,张通荣还不清楚映秀镇的情况,更不知州里的军地联合指挥部就设在那里。
一支20人的小分队,从映秀出发向汶川县城方向摸索前进。
集结在映秀镇的部队,也开始派员沿河谷地区向纵深搜索,包括岷江河谷、耿达河谷、水磨方向搜寻有人区,一旦发现,就派遣后备部队救援。因道路堵塞,搜寻工作进展极其缓慢。
孤城里汶川县交通局的预测是,要打通从映秀到汶川的交通,没有一年,也要半年。而从州府马尔康到汶川的通道打通至少需要15天。
此刻,汶川城内的余粮渐少。汶川县有两三百万斤不能吃的原粮储备,政府粮站加上百姓手中20万斤余粮历经三天,所剩无几。
更糟糕的是,因水源被污染,饮用水也所剩无几。汶川指挥部已经到了几个人一天合喝一瓶水的境地。
若无外援,被堵得水泄不通的汶川迟早会是一座死城。
15日上午,成都军区运输机开始向汶川县城空投救灾物资。“空降物资保障一个学校三分之一学生都不够。”张通荣说。连一辆卡车都没装满,部分空投物品由于方位不准确无处可寻。
民众情绪开始波动。
下午,好消息传进汶川,第一条补给线被提前抢通。
汶川原有4条通道:映秀到小金,成都到汶川,马尔康到汶川,茂县到汶川。大地震之后,四条线全部被山石所封。
正在理县从事电站工程的武警水电九支队,紧急被调用于抢修道路,使得原本估算的15天的抢修时间快速缩短。
道路通了,部队开始大批量进入。当天,汶川县已有兵力1367人。物资也开始运进来。第一批物资是小金县拉来的一车矿泉水。“最困难的时候,矿泉水不仅仅是是解渴,还要用于病人的消毒。那时病人特别多,消毒水不够。”张通荣说。
(四)国旗为你而降
16日上午,一直坐镇抗震救灾大后方,迅速调动军队的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胡锦涛,乘专机赶往四川省地震灾区。同样在飞行途中,胡锦涛摊开灾区地图和遥感影像图,详细了解和分析灾情和救灾工作的进展。他抵达四川,总理温家宝在机场迎接。
胡锦涛驱车赶赴受灾严重的绵阳市北川羌族自治县。直面垮塌的房屋、滚落的巨石和滑坡的山体,他神情凝重。由于公路中断,汽车被迫停下来。胡锦涛下了车,沿一条便道往前走去。3天里,胡锦涛走遍了4个重灾区——北川、汶川、彭州、什邡。
救援工作开始转向秩序化。汶川县指挥部每晚7点向阿坝州指挥部汇报,州指挥部次日中午12点前再报给都江堰前线指挥部。
国务院和四川省的指挥部移师成都。四川省委副书记李崇禧仍然坐镇都江堰,组织阿坝州的救援。
各种救灾增援力量仍向灾区集结。日本、俄罗斯、韩国、新加坡派出的专业救援队伍,也分别抵达四川。这是194 9年以来,中国首次在特大自然灾害中接受外国救援团队。
截至这天上午,救援人员已从灾区抢救出伤员6万多人,伤员均获救治和安置。
2008年5月19日,国家哀悼日。
4点56分,中国国旗第一次为死于自然灾害的普通公民而降。《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法》第十四条规定:“发生特别重大伤亡的不幸事件或者严重自然灾害造成重大伤亡时,可以下半旗志哀”。
救灾现场,汶川县委书记王斌及县里的官员,包括北京志愿者郭昊东、来自青岛的医生汪志明,都在矗立默哀。
都江堰前线军地联合前线指挥部,四川省委副书记李崇禧率众人站立在屋里,默哀三分钟。窗外,汽车笛声作,像呜咽,像悲鸣,像哀号——为逝去的亡灵。
此刻,廖敏笔直站立在映秀镇漩口寿江大桥桥头,已是满脸泪水。他的周围,所有工作人员、行人、警察、士兵,驻足默哀。
有人痛哭失声。 ★
(本刊记者韩永、杨时、杨龙、周政华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