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珊玲
乌黑的分头,金丝眼镜,中山装,胸前口袋插着钢笔,手上卷着一本书,侧身坐在花坛边,身后是一株高大的玉兰树。
这个满眼笑意望着我的男人,是我的父亲。
我伸出手,轻轻抚摩着父亲的脸,似乎触到他的体温,触到他的气息。我赶紧把手移开,怕惊碎从树叶间流泻在他脸上的阳光。
这张黑白照片,见证了我出生以前的时光。
32岁?还是35岁?父亲意气风发,俊逸潇洒,那时他应该是某所中学的校长。或许是学生们照完了毕业照,父亲正好走出了教室,摄影师顺手抓住了那几缕温润的阳光。我看不清父亲的手指头上是否还残留着粉笔灰,耳边却仿佛听到了玉兰树上鸟雀的叽叽喳喳,和学生们疯玩的嬉笑。我相信那是一个春天。
感谢摄影师。时光都回来了,一点点展开,在我左右摇晃。
战火纷飞的四十年代末期,内陆中学的一名高材生,在某天的晚自习后,将一纸致家长和学校的信压在课桌上,领着几名同窗潜出校园,一路风雨数千里奔赴福建,投身战场。这名浑身懵懂的热血少年就是我的父亲。
五、六十年代,父亲青春飞扬。篮球场上,他个头不高,身手格外灵巧,明明还在猫腰运球,忽地托球起跳,对手还来不及防备,球就进了。舞台上,身为文工团长的父亲吹拉弹唱样样拿手,吸引了众多女生的眼球。更有甚者,父亲经常邀来一帮文朋艺友相聚在花前月下,和诗赋词,对酒当歌,好不得意。
38岁那年,父亲一身运动装,在长沙、株州、湘潭三市联合进行的马拉松环城赛跑中光荣夺冠。他胸前挂着奖牌,呼朋引伴走进饭店,一个月工资喝得精光。
下放农村的那些年,父亲携妻挈子,辗转于各个乡村学校,一担箩筐挑着几件旧衣服,那是全部的家当。每个新学期开学,总有些农家子弟拿不出那几元钱学费,躲躲闪闪地徘徊在校门口。这种时候父亲总是干脆利落一句话:“没有学费的到我这报名,我管了。”然后去财务室预支了自己的数月工资,把那些孩子们领进了课堂。回到家,母亲拿出四个哥哥姐姐的学费单,父亲洒脱一笑,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个“欠”字。校长的孩子可以欠学费,但那钱迟早总得还,母亲忧心忡忡。父亲却豪气满怀地吟诵李白的诗句,“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面对这样颠狂的父亲,母亲经常啼笑不得。
父亲的年轻时代,像一帧帧陈旧的黑白照片,常常再现在我的眼前。也许是儿时见过些照片,也许是长辈们叙旧时经常提起,在我童年的回忆里凝集成了一幅幅影像。
47岁以后,父亲脑血栓偏瘫了,此后27年没有离开病榻。
父亲的最后一张照片,是在医院CT室拍的。灯光下,那张特殊的照片显示,父亲的右脑全是黑的,左脑也有一半是黑的。医生告诉我们四兄妹,父亲只有四分之一的脑血管还在坚持工作,用不了多久,那尚且活着的部分大脑也将被一扇漆黑的大门封锁。
我们推着父亲走出CT室,久久地沉默着,谁也没有流泪。
我执意将轮椅推到了医院的小花园,那是父亲最后一次见到阳光。父亲胸前缠着一根粗粗的绑带将他固定在轮椅上,他的头几乎低到了膝盖上,这辆坐了27年的轮椅他再也坐不稳了,父亲连坐的能力都没有了。我们围在他的身边,只看得到他光光的秃顶上稀疏几根白发,还有腿上一大块濡湿的口水。哥哥费力地把父亲扶正,阳光照着他浮肿的脸,灰色的眼珠,歪斜的嘴唇。我不禁怀疑,眼前这个生命垂危的老头,和照片中玉兰树下的那个男子是同一个人吗?还有谁能证明这两个男人的联系呢?
我在父亲的诗句里读过不同时期的母亲:留着短发美目盼兮的女校学生、身着旗袍巧笑倩兮的富家小姐、盘起发髻初为人妇的新嫁娘、埋头苦干的服装厂女工、天未亮就挑着缝纫机做上门工夫的乡下裁缝、5个儿女却痛失长子的母亲、二十余年细心伺候瘫痪丈夫的妻子、白发苍苍儿孙满堂的奶奶等等。父亲的晚年,在病榻上写下了许多诗句,很认真地去怀想那个与他相濡以沫半个世纪的身影。关于尘世的沧桑,历久弥新的记忆都在诗行里浮现出来。
父亲的诗集一直枕在床头,陪伴着他。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两本诗集却丢失了,被保姆晒被子时无意间弄丢了,从此所有的人都走出了父亲的记忆,脑子里只留下了“秀兰”这个女子的名字。
我一边给他擦洗身体一边问他:“爹,我是哪个啦?”他说:“秀兰”。哥哥从广东赶回来看他,进门就喊:“爹,我回来了,你还认得我吗?”他微微一笑回答:“秀兰”。晚上他招手叫孙子:“秀兰,帮我盖好被子”,早上他对着保姆喊:“秀兰,帮我捶捶脚”。这个不分白天黑夜都挂在他嘴边的“秀兰”就是他的老伴、我们的妈妈。母亲比他先走几年,却还活在他的眼里,定格在他关于青春的记忆中。
后来父亲也走了,和他的秀兰并排长眠在家乡高高的山头上。某年某月某日,我们几个做儿女的在他们的坟头种下了一棵玉兰树。
最近一次去扫墓,我看见那玉兰树已经枝繁叶茂了。阳光穿透树叶,灿烂地铺洒在坟头上,暖融融的。